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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小厄是奇逢 软玉温香人人抱

    葛龙骧人已受制,只得由她。何况他自两岁时,即被诸一涵带回衡山;十数年来,除师父师兄朝夕督促,读书学剑之外,未亲外物;直到奉命投书,在庐山冷云谷中才开始与异性接触。冷云仙子天人仙态,自己一见即兴孺慕之思;谷飞英则稚年小妹,未足萦心。

    薛琪虽然仅大自己两岁,但言谈举止太过老成,故而虽然长途跋涉,同赴华山,自己心中只是把她当做个大姐姐,与师兄尹一清一般敬重;并还觉得尹师兄和这位薛师姐,无论武功人品,俱相类似,他日还想从中拉拢,撮合良缘,本身毫未起过情爱之念。

    但对这位玄衣龙女柏青青,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除了初见面时,被她硬指为淫贼恶徒,略感气愤以外,竟然越看越觉投缘。等到双方说明来历,知道误伤自己,又怕自己好胜,不肯自闭伤处穴道,借着笑语殷勤,冷不防的连点自己三处要穴暂阻针毒攻心。下手又快,心思又巧,此刻索性不避嫌疑,要把自己抱回家去医治。虽然师门威望,及诸、葛二老与龙门医隐的畴昔渊源,有以致之,但她女孩儿家肯令自己昵称青妹,一片真诚,确实不易。

    观女可观其父。足见“龙门医隐”柏大侠一定豪气冲天,性爽不俗。

    柏青青言道:“这‘透骨神针’之毒,虽能排出体外,但也必须禁受极端痛苦。师兄禀赋虽好,亦绝非十日之内可以复原。何况家父透骨神针只传用法,解法尚未及传,小妹却因欲赴一位至交姐姐之约,偷偷离家。不料对方突然失约,怅怅而返,把一番徒劳跋涉的怨气,全对师兄发泄起来,以致闯此大祸。师兄虽大度宽容,允向家父缓颊,苟免罪责。但这等鲁莽从事,一意孤行,贤愚不辨的行径,也够小妹自羞自愧的了。”

    葛龙骧见柏青青不但丰神绝世,并且倜傥大方,婀娜之中,富有刚健,丝毫不带一般女儿的忸怩之态。本在嫣然笑语,说到最后,眼角之中已然隐含泪水,盈盈欲泣,分外显得娇媚,令人爱极。

    忙又好言相慰,并把自己奉命下山经过,向她娓娓细述,以解心烦。

    柏青青静静聆听,听到葛龙骧一顿大骂,却骂服了个独臂穷神,方始破涕为笑。

    两意相投,就这片刻光阴,业已交如水乳。在笑语相亲之中,眼前已到一处绝壑,柏青青向葛龙骧笑道:“下到壑底,再经过一处水洞,就到我家。这段下壑途径极不好走,彼此渊源甚深,不算外人,既已不避嫌疑,师兄右手尚能转动,索性抱住小妹,免得有虞失闪,我这就要下去了。”

    葛龙骧一想柏青青既然如此大方,自己再若假装道学,反显做作。何况在她怀中!展眼看去,那壑黑洞洞的,不知多深;怀中再抱一人,着实难走。遂向柏青青笑道:“青妹放心,龙骧遵命!”一伸猿臂,轻轻拢住纤腰。柏青青娇靥之上,又是一阵霞红。把头一低,抱定葛龙骧在那窄滑不堪的小径之上,直下深壑。

    那壑深逾百丈,虽然两壁略带倾斜,并未完全陡立,且已经人工,略除草树,辟有小径。

    但露润苔涌,柏青青怀中又多一人,无法利用藤蔓攀援,全靠两腿轻登巧纵。饶她轻功再好,也不免累了个香汗微微,娇喘细细。偶然在极其难走之处,微微稍侧,手中自然抱得更紧,好几次都几乎闹了个偎颊贴胸。

    两人俱是一般心思,虽然各为对方丰神所醉,均怀爱意,究系初识。在这深夜荒山,孤男寡女,软玉温香,投怀送抱,虽说从权,毕竟越礼,均自竭力矜持,生怕一落轻狂,遭人小视。所以迭次身躯相接之时,两人心中都如小鹿乱撞,不住地腾腾狂跳,几乎彼此可闻。

    幸而壑深树密,月光难透,一片漆黑之中尚还较好,不然四目交投,益发难以为情。

    好不容易下到壑底,柏青青舒气微嘘。又转折几回,在一片松萝覆盖之下,现一古洞。

    二人人洞以后,越发黑暗,伸手已然不辨五指。葛龙骧暗想这位龙门医隐,真个古怪,倘若就住在这么一个黑洞之内,岂不闷死?方在自忖,耳边忽闻水声荡荡,洞势也似逐渐往下倾斜。柏青青又行数步,轻轻放下葛龙骧道:“出此水洞,便到寒家。师兄暂请稍憩,待小妹唤人相接。”说罢合掌就唇,低作清啸。

    葛龙骧在美人怀中,缕缕兰麝细香,正领略得销魂蚀骨,突听快到地头,反而微觉失意,把身受重伤早已忘却,竟恨不得这段行程越远越好。一听柏青青突作清啸,发音甚低,毫不高亢,但从四壁回音,听出传送极远。知道柏青青不但轻功绝伦,连内功也极精湛,不过稍逊自己一筹半筹而已,不由更添几分爱意。

    过不多时,洞中深处略见火光微闪,柏青青笑道:“家人已然驾舟来接,师兄伤处不能动转,仍由小妹抱你上船吧!”葛龙骧自然正中下怀,刚由柏青青再度抱起,那点火光已自越来越大,看出是一只自己黄昏之时,在伊水所荡的那种梭形小船。

    船头插着一根松油火把,一个青衣小童在船尾操舟,双桨拨处,霎时便到面前。小童一跃上岸,垂手叫声:“青姑。”两只大眼,却不住连眨,好似揣测这位“青姑”怀中怎的抱着一位少年男子。

    柏青青笑向小童问道:“雄侄,怎的竟是你来接我,这晚还未睡么?”

    小童答道:“自青姑走后,老太公日夜轮流,派人在水洞迎候,此刻轮到我值班。这船太小,这位相公似身上有伤,挤碰不便。青姑请入舟中,我从水内推船便了。”

    柏青青笑道:“雄侄确甚聪明,无怪老太公疼你。劳你水内推舟,改天我把你想学已久的那手‘海鹤钻云’的轻功,教你便了。”

    小童喜得打跌,立时脱去衣履,掷入小舟,只穿一件背心和一条犊鼻短裤,跳入水中,扶住小舟,掉过船头,等二人走上。柏青青怀抱葛龙骧,走入舟中坐定,小童双足一蹬,推舟前进。船头水声汩汩,竟比桨划还快。

    葛龙骧见这小童,不过十二三岁,伶俐可爱,问起柏青青,才知是她族侄,名叫天雄,因极得龙门医隐喜爱,常日陪侍身边,已然得了不少传授。

    二人方在倾谈,柏天雄突自水中抬头叫道:“前面已要转弯,青姑招呼那位相公,赶紧低头卧倒。”

    原来洞顶至此,突然低垂,离开水面不过二尺。柏青青无法可想,只得使葛龙骧左肩向上,各自己双双并头卧倒舟中。小舟原就窄小,这一双双并卧,哪有肌肤不相亲之理。耳鬓厮磨,暗香微度,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葛龙骧心醉神迷,情不自禁,在柏青青耳边低声说道:“青妹,这段水程,龙骧愿它远到天涯,绵绵不尽呢。”

    柏青青见他出语示情,羞不可抑,半晌才低低答道:“龙哥怎的如此痴法?你伤好之后,我请准爹爹,和你一同江湖行道,日久天长,恋此片刻水洞途程作甚?”

    葛龙骧话虽说出,一颗心跟着提到了嗓口,又无法揣测柏青青的反应是喜是怒。她这一声“龙哥”,一句“日久天长”,听得葛龙骧简直心花怒放,浑身说不出熨贴舒服。如果不是半身被制,几乎就在舟中手舞足蹈起来。

    舟行极快,几个转折过去,已到水洞出口。一出洞外,葛龙骧眼前一亮,不觉一声惊呼。

    原来那水洞出口之处,却是一片湖荡,湖虽不算太大,亦不甚小,水却清澈异常。四面高峰环拥,壁立千仞,宛如城堡。这时正值月朗中天,环湖花树,为柔光所笼,凝雾含烟。

    岸上灯光掩映,人家并不见多,但却充满了一片清妙祥和、安谧之气。

    湖心涌起一座孤屿,小童柏天雄望屿催舟,其行如箭。霎时便近屿旁,柏青青心悬葛龙骧伤势,小舟离岸尚有丈许,便行捧定葛龙骧,凌空纵过。落地之后,向一座上下两层的玲珑楼阁之中,如飞跑去。

    那座楼阁,虽然共只两层,方圆却有十丈,通体香楠所建,不加雕漆,自然古趣。阁中陈设,也极为雅洁。最妙的是四面轩窗不设,清风徐来,幽馨时至,令人心清神爽,尘虑全消。柏青青转过当中照屏,三两步抢上楼梯,就听得一个苍老清亮的声音问道:“是青儿么?

    怎的如此急遽,在外边闯了什么祸了?”

    柏青青哪顾答话,一跃登楼,把葛龙骧轻轻放在靠壁的一张软榻之上,转身对坐在一座药鼎之旁的一位清癯黄衫老者,急急叫道:“爹爹,他在前山误中女儿三根透骨神针,虽经我暂行截断血脉,时间业已不短,爹爹快来与他医治。”

    柏青青情急发言,把龙门医隐柏长青听得个没头没脑,好生莫名其妙。

    柏青青四岁丧母,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何况又是独生掌珠,柏长青自然对她惯纵异常。

    但柏青青此次出游不禀,女孩儿家亲自抱回一个年轻陌生男子,妄用尚未相传、被她暗暗偷走的透骨神针伤人。但却又他呀他的叫得十分亲热,未免觉得过分不羁。心中生气,长眉微扬,面罩寒霜,冷冷问道:“此人是谁?怎样伤的?伤在何处?”

    柏青青素来骄纵已惯,十数年来何曾见过爹爹这般神色,不禁眼眶一红,泫然欲泣。

    葛龙骧见此情景,忙在榻上说道:“晚辈葛龙骧,系衡山涵青阁主人门下弟子,奉庐山冷云谷冷云仙子葛老前辈之命,来此拜谒柏老前辈……”

    龙门医隐不待讲完,一跃便到榻前,一眼看出伤在左肩,解开衣衫,略一审视,回头向柏青青沉声斥道:“丫头该死!还不快取我的太乙清宁丹和九转金针备用。”

    柏青青几时受过这样的责骂,两行珠泪顿时滚下香腮。一张娇靥上也又羞又急又气,变成桃红颜色。贝齿紧咬下唇,勉强忍住珠泪,委委屈屈地捧过来一只铜盘,上面放着一个白玉瓶和一枚青色圆筒。

    葛龙骧与柏青青一路倾谈,知她心性极其高傲,见状好生不忍;遂把奉命来此的缘由经过,及前山与柏青青因误会相争等情,对龙门医隐略述一遍;把错处全揽在自己身上,自承黑夜深山追踪一个陌生少女,自然迹涉轻狂,略受儆戒,实不为过。替柏青青开脱得干干净净。

    龙门医隐柏长青静听葛龙骧讲完,手捋长须,哈哈大笑道:“少年人性情多端偏狭,不想贤侄竟能如此豁达恢宏,无怪那两位盖世奇人,垂青有加的了!”说完,转对柏青青道:

    “青儿,既然你师兄大度宽容,为你开脱,此事我也不再怪你。经此教训,以后逢人处事,必当特别谨慎小心,千万不要任性胡为。须知我在家虽然对你宽纵,但如犯了重大有违礼法之事,却照样重责不贷呢。”

    柏青青自知把事做错,默默无言,低头受教。等龙门医隐把话讲完,把小嘴一努,撒娇说道:“爹爹就是这样,做错了事,我认错改过就是。排揎唠叨了这么老大半天,还在无尽无休。难道真要把我骂哭了,等你再来哄我。女儿误伤葛师兄,心里已然急得要死,巴不得他赶快痊愈,太乙清宁丹和九转金针均已在此,您老人家还不快点替葛师兄治伤么?”

    龙门医隐柏长青对这个娇憨爱女,实在无可奈何,向葛龙骧摇头苦笑,伸手取过那只白色玉瓶,一开瓶塞,满室便觉清芬挹人。

    自瓶内倾出绿豆般大小的三粒碧色丹丸,柏青青连忙递过一杯温水,龙门医隐把药丸纳入葛龙骧口中,命他和水徐徐咽下。

    过了片刻,龙门医隐向葛龙骧笑道:“贤侄且请暂忍痛苦,功力真气千万不可妄提,全身任其自然松懈。你针毒已解,老夫要使你所中那透骨神针,逆穴倒行,自出体外了。”

    葛龙骧点头笑诺,龙门医隐随在盘内那枚青色圆筒之中,倾出一把长约五寸、细如发丝的金色软针,抽了三根在手,又嘱咐了一声:“全身听其自然放松,不可用功力抗拒。”手指点处,肩头、乳下、前胸,适才被制的三外要穴,全被解开。那三枚“九转金针”,也正好随势插在这三处要穴之中,仅有寸许露出体外。龙门医隐柏长青的一只右掌,却紧贴在葛龙骧左肩伤处,手臂微微颤动。面容严肃,颔下的五绺长须,不住飘拂。

    葛龙骧自穴道一开,不禁把满口钢牙一咬,左半身简直就如同散了一般,阵阵奇痛钻心。

    尤其那三枚“九转金针”所插之处,又酸又麻,说不出的难过。觉得龙门医隐柏长青的一只右手,就好像一片烧红的烙铁一般,烫得左肩头上,难受已极。他此时方始相信,柏青青在前山那等情急,说这透骨神针厉害无比之语,并非恫吓,不是虚言。

    柏青青站在榻旁,看自己爹爹为葛龙骧施医,是用“九转金针”

    护住要穴,然后用“少阳神掌”凝练本身真气,慢慢传人葛龙骧体内,吸取导引那透骨神针,逆血归元,重回本位。这种疗法,不但伤者要受莫大痛苦,连施医之人,也要损耗不少真气精力。这才知道,无怪爹爹一再叮咛,此针不可妄用。照此情形,万一误伤那些罪不致死之人,岂不凭空造孽?再看葛龙骧虽然咬牙忍受,毫不出声,但额头上黄豆般大的汗珠,已经疼得滚滚而落。不禁芳心欲碎,眼圈一红,珠泪随落,伸手握住葛龙骧捏得铁紧的右手,凄声说道:“小妹一时鲁莽,害得龙哥如此受苦,真正该死!叫我问心怎安呢?”

    美人情意,最难消受。葛龙骧见柏青青当着龙门医隐,竟然仍叫自己“龙哥”,反而觉得脸上讪讪的有点难以为情。因不便答言,只得就枕上微微摆首,示意自己对此痛苦,尚能忍受,叫柏青青放心无妨。

    说也奇怪,男女间的感情,就那么微妙,就有那么大的魔力!心上人柔荑在握,眼波频送,灵犀一点,脉脉相通。方才那极难忍受的伤痛,竟自然而然减去了一大半以上,心头上、眼帘中,再不是适才的那种酸、疼、胀、急的苦痛,而这水阁之中的清朴古趣,一切的一切,都无非只是一个人柏青青,亭亭玉立,凝黛含愁,泪眼相看,俏生生的身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龙门医隐柏长青,脑门上一阵热气蒸腾,猛然一声欢呼大喝:“好了!”三根细如牛毛、长约一寸、略带血丝的银色细针,应掌而起。左手忙自怀中,又取出一粒白色丹丸,置入葛龙骧口中,顺势起下先前所插的三支“九转金针”,朝他肋下轻轻一点,再往头上、胸前推拿按摩几下。

    葛龙骧顿觉痛苦全失,精神也已疲极,双眼无力再睁,垂首自阖。迷惘之中,只觉得方才眼帘中柏青青的倩影,已经由悲转喜,渐渐地越笑越甜,影子也越来越大,终于占据了葛龙骧的整个心房、脑海。带着无限欢悦,无限甜蜜,无限温馨,栩栩然,飘飘乎地入了酣然梦境。

    龙门医隐柏长青,把右掌中自葛龙骧体内用神功吸回取出的三根透骨神针,放在银盘内,长吁一声,如释重负。自己头上,同样也是一头汗水,取过面巾擦净。只见爱女还自握住葛龙骧一只右手,目含泪光,向榻上痴痴注视,不禁暗暗点头,会心微笑。

    他这独生娇女,因自幼即外用药物浸炼,内服自己秘炼的易骨灵丹,各种内家上乘武术,更是倾囊相授,故而虽然年才十七,一身功力已不啻武林一流高手。人又灵慧绝美,自然心性高傲,寻常人物哪里看得上眼。平日总为她将来终身之事担心,不料姻缘果似早有夙定,这三根透骨神针,竟似为他们二人系上一丝红线。自己冷眼旁观,诚中形外,他们二人虽系初识,相爱似已甚深。本来诸一涵冠冕群伦,与葛青霜同为自己在武林中所仅心悦诚服之人,他的弟子还能错到哪里。

    这葛龙骧,风度气宇,俊雅高超,谁看了都爱,无怪爱女一见倾心。这一来多年心事,一旦了却,老头子也乐了个呵呵大笑,伸手轻抚柏青青的如云秀发说道:“丫头,你这场祸倒是闯得不错,虽然为爹爹找了不少麻烦,但也了却我多年心愿,此人确实不凡,一切事有爹爹替你做主。”

    柏青青知道心事已被爹爹看透,玉颊飞红,娇羞不胜。他们父女间不拘礼法,脱略已惯,回头向龙门医隐啐道:“爹爹,坏死了……”一语未完,柳腰一拧,口中嘤咛一声,翩若惊鸿般地逃人东面自己所住香闺,喀哒上栓,闭门不出。

    龙门医隐柏长青,见爱女如此娇媚,回头再看看葛龙骧的飒爽英姿,又不禁乐了个微微发笑。知他至少要睡上数日才醒,遂为葛龙骧擦净额间颈间汗渍,并替他盖了一条薄被,也自回房歇息。

    葛龙骧这一场婆娑春梦,又长又美,沉睡之中,依然不时露出得意笑容。直到觉足神畅,微开双眼,只见梦中人儿云鬟半堕,坐在榻边,手捧一只玉碗,脉脉含情,正朝自己注视。

    柏青青见他醒转,含笑说道:“龙哥,你一睡三日,定然腹饿。

    这碗银耳,是小妹亲手煮来,内中还加了我爹爹的秘制灵药‘益元玉露’,龙哥吃了当可提早数日恢复元气呢。”

    葛龙骧一听自己这一觉,竟然睡了三日,不由暗自好笑,被柏青青一提进食,腹中果似甚饿。但自觉神清气爽,苦痛已无,怎的听柏青青口气,竟然还需数日才得复原,未免有些不信。见她持碗来迎,像是要喂自己,怕龙门医隐闯进来,不好意思,把腰一挺,欲待坐起,口也急呼道:“不敢有劳青妹,龙骧已然好……”

    哪知他不坐还好,这一猛然作势,只觉腰背之间酸软异常,丝毫用不上力,一下竟未坐起,重又跌倒枕上,眼前金星乱转,才知元气果然断丧过甚,倔强不得。

    柏青青见状嗔道:“龙哥怎的如此见外,那透骨神针是我爹爹特地炼来,准备二次出山对付蟠冢双凶及崂山四恶所用。威力何等厉害,便解救也极费真力。他老人家用‘少阳神掌’和‘九转金针’,为你倒吸此针,耗力甚多,自你睡后,也便静坐用功,此刻尚未完毕,你道是骗你玩的?赶快让小妹服侍你吃下这碗益元玉露所煮银耳,以你禀赋,再睡上一个好觉,明日此时当可下榻行走,再经三四日休憩,便能复原如初了。”说罢,皓腕轻伸,半抱葛龙骧,用软枕替他垫好后背,自己侧身坐在榻边,手执银匙,就碗舀起银耳,一口一口地喂将过去。

    葛龙骧自出世以来,几曾受过如此殷勤爱护。那银耳不但清香甜美,极其好吃,服后果觉脏腑空灵,精神益畅。更何况心上人近在咫尺,眼波流盼,笑语相亲。回首奇逢,恍疑身人天台仙境,不禁心醉神迷,痴痴无语。

    柏青青看他这副神情,掩口失笑。葛龙骧倏地惊觉,俊脸通红,只得藉食遮羞,二碗银耳,三口两口便自吃完。柏青青刚待起身,葛龙骧情不自禁,伸手握住她一只皓腕。柏青青眼珠一转,柔声笑道:“龙哥你尚未全好,遐思伤神,好好再睡上一觉吧。”

    葛龙骧此时哪有丝毫睡意,他心灵朗洁,本来亦无甚邪思,只是爱极柏青青,听龙门医隐用功未完,两心既已相投,想趁机会亲热亲热。闻言正待涎脸纠缠,猛觉黑甜穴上又着了纤纤二指,神思一倦,腰后垫枕,被人放倒,耳畔模模糊糊地听得几句什么“龙哥,天长地久……”便又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醒来,只见日前驾舟至水洞来接的小童柏天雄,捧着替换衣衫及盥洗用具,在榻前侍立。试一起坐,果已大胜昨日,只是四肢仍觉酸软无力而已。

    起床盥洗更衣以后,精神益爽。凭栏四眺,才知当地真个仙景无殊!湖水雄奇清深,环湖峰崖满布苔藓,宛如青嶂四峙。上面却又生着无数奇花异卉,秀木嘉林,无限芳菲,翠色欲流,映人眉宇。

    尤其是这阁前一片,尽是芙蕖,正值花时,亭亭千朵,凝露含珠,清风过处,芳馨拂鼻。

    葛龙骧细看那些四周高崖,大都壁立,苔鲜虽多,藤蔓却少。

    好似无法上下,东西稍广,北面略尖。从整体看来,像一心形,不禁暗叹造物之奇,真极鬼斧神工之妙!这好一片地方,偏偏留下那个水洞,使之不致与世隔绝。龙门医隐当年发现这一片世外桃源,不知费了多少心力。

    正在观赏,身后龙门医隐一声轻咳,笑声说道:“贤侄来自名山,你师父涵青阁左近,仙景超凡,对我这沙洲蜗居,恐怕看不上眼吧?”葛龙骧转身施礼,因与柏青青订交在前,改口笑:“老伯说哪里话来,家师居处,未加丝毫修建,虽也灵妙,比起此间,天然之外,加以人工,显有不逮。佳地必有佳名,这一片大好湖山,不知老伯如何取赐呢?”

    龙门医隐捻髯笑道:“贤侄眼力甚佳,但这话却讲错了。当日我发现此间,确非现状,经移来几家族人,合力加以修筑整顿,才有今日面目。但亦即因此点,虽然灵奇,似嫌略有匠气,比起衡山涵青阁的那种自然清妙,就差得远。我因在这四峰围拥,略似心形,取名‘天心谷’,这座沙洲草阁,正居中心,遂名‘天心小筑’,至于适当于否,既然遁世逃名,本来连此已是多余,也就不深究了。”

    葛龙骧闻言猛然想起冷云仙子所告隐语,随即笑道:“医术为仁术,天心是我心!老伯以盖世神医,所居名‘天心小筑’,再也恰当不过。只是不但家师与冷云仙子命小侄传言,请老伯再出江湖,共同铲除那些魔头,为苍生造福。便那苗岭阴魔邴浩,亦嘱小侄代告,三年之后,在黄山始信峰头,要凭功力重订武林十三奇名次。

    老伯要想高蹈自隐,遁世逃名,恐非易事呢!”

    龙门医隐闻言喜道:“贤侄此来是代冷云仙子索还那副‘天孙锦’的么?此宝寄存我处,已有多年。当初订此隐语之际,冷云仙子曾言,派人前来我处取还此物之日,也就是她与令师一段嫌怨将有化解之时。老夫苦候此日已久,不想今朝实现。只要他们两人‘璇玑双剑’再出武林,这些恶煞凶神根本无所遁迹。我这多年埋首,苦炼神功灵药,要想到时约同年友好扫荡妖氛、澄清寰宇的心愿,竟与诸、葛双仙相同。大概这干魔头恶贯已满,行将齐归劫运,真是快事!只是那苗岭阴魔邴浩,多年前即已走火入魔,在苗疆一个地洞深处,半身僵硬,形同活死人一般,不能转动,怎的竟然又现魔迹,并与贤侄相晤呢?此人功力盖世,惟恶行尚不甚彰,且向例不对后辈出手,但也足为他日隐患。贤侄来时,老夫只顾与你疗伤,途中经过均未问及,仅从青儿口中略知一二。楼梯声响,想是青儿做来点心,贤侄数日未食,想必饥饿,且请一面进食,一面详谈吧。”

    葛龙骧转眼看去,果见柏青青双手捧着食盘,从楼下走上。刚想起立致谢,心中一转,暗想此是何人何地,小家子气徒足惹人笑话,还是大方为佳,遂含笑说声:“有劳青妹!”

    柏青青把食盘放在几上,解掉腰系围裙,嫣然笑道:“龙哥,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儿头巾气。一点点事,劳呀谢的,听起来教人好觉生分。你重伤才好,元气尚未全复,不宜油腻,我特地为你下了两碗素面,快来尝尝,我和爹爹也陪你吃上一碗。”

    葛龙骧见心上人今日忧烦尽去,笑靥生春,一派爽朗娇憨,风姿绝致,知他父女不拘礼法,喜爱随和,腹中实也想吃,也就不再客气。走过一看,面共四碗,量不甚多,汤作青色,连一点油珠都看不见,面上还堆着不少冬菇、香菌、竹笋所切细丝,颜色甚为好看,休说是吃,看去都令人食欲大动。人口一尝,清香鲜美,毫不油腻,委实好吃已极。

    不老神仙诸一涵,内家上乘功力虽已炉火纯青,登峰造极,但未辟谷;一个亦武亦文,风流绝世人物,饮食一途,自亦讲究。故而葛龙骧对于此道,颇不外行。微一辨味,便知柏青青是先用好汤将面下出,然后用隔夜炖好的上佳火腿鸡汤,以极细棉纸,一张张的把汤上浮油慢慢拖吸干净,然后将面调入;再加上笋丝、香菌、冬菇等配料,才能如此清香可口。

    所以休看几碗素面,却须隔夜准备,可见对自己情意之深。想到此处,不由抬眼斜睨,恰与柏青青目光相对。柏青青低鬟一笑,葛龙骧虽然倜傥,也不敢在前辈面前过分失仪放肆,赶紧镇摄心神,把奉命下山,途中经过,向龙门医隐一一详行陈述。

    龙门医隐柏长青听葛龙骧叙完,说道:“老夫昔年原住这龙门前山,无意中发现此间峰峦湖荡。清秀灵奇,还在其次,主要是却是在此发现一株罕见灵药‘朱藤仙果’。此果若能配以‘千岁鹤涎’,即可炼成一种专解万毒的无上圣药。而侠义道中引为大忌的,那黑天狐宇文屏的五毒邪功,即无所惧了。但发现之时,朱藤仙果尚未成熟,故招族人移居此间,一来开辟这片与世无争的桃源乐土,二来也看护这株仙果,并乘此间与世隔绝,无人滋扰,把‘少阳神掌’的功力再加凝进。但‘千岁鹤涎’是可遇难求之物,直到前年,‘朱藤仙果’已将成熟,鹤涎仍未寻得。哪知无巧不巧,想是天厌妖孽,果熟之日,就在果藤生果之处,发现一堆‘千岁鹤涎’。遂以之慢慢熬配灵药,再有十日,便可功成。适才听贤侄说起,与独臂穷神柳悟非订约崂山之事,老夫觉得你们人手太单,崂山又是四恶老巢,着实可虑!不如在我这‘天心小筑’暂住十日,等我炉内灵丹炼就,老夫与青儿陪你走趟山东,以助昔日故人老化子一臂之力,并也让这般狂傲凶残的妖孽们,尝尝我这多年来精研苦炼的‘透骨神针’和‘少阳神掌’。”

    葛龙骧大喜过望,向龙门医隐笑谢道:“老伯仗义相助,小侄感激不尽。但那独臂穷神性如烈火,小侄恐他先到山东,倚仗武功,可能硬闯崂山,独斗四恶,未免吃亏。老伯灵药未成,可否与青妹后行?小侄一二日内体力复原之后,先行赶往山东,以便告知那独臂穷神,已有老伯及青妹相助,请他略候数日,等到彼此会齐,谋定再动,似较稳妥。不知老伯以为如何?再者‘黑天狐’宇文屏名列武林十三奇,但她形相武功,却极少听小侄恩师及师兄们道及。在庐山行前,冷云仙子更一再叮咛,见一黑肤长瘦老妇,务须远避,莫非就是此人?

    顷间老伯所云她那五毒邪功,侠义道中引为大忌,想来定具特殊威力。老伯可肯见教,使小侄万一狭路相逢,知所趋避么?”

    龙门医隐柏长青,听诸一涵既放门徒下山行道,却连黑天狐宇文屏的五毒邪功均未细加讲解,初觉诧异,猛然想起此少年姓葛。

    再与十九年前,诸一涵、葛青霜反目缘由略一对证推敲,心中已自恍然,微笑答道:

    “贤侄恐须三日以后,元气方能尽复。我与青儿俟炉内灵丹一就,即行赶往,免得老化子狂性大发,吃了暗亏。此意甚佳,就如此决定。至于那黑天狐宇文屏的五毒邪功,乃她在仙霞岭中得到一册‘五毒真经’以后,搜尽天下奇毒之物,苦练成的五种暗器兵刃及气功,莫不蕴藏五毒。计为‘蝎尾神鞭’、‘飞天铁蜈’、‘守宫断魂砂’、‘万毒蛇桨’及‘蛤蟆毒气’五种,端的厉害无比。尤其是末两样‘万毒蛇浆’和‘哈蟆毒气’,更是防不胜防,当者无救。

    所以江湖中人,对她均避如蛇蜴,引为大忌,形状正如冷云仙子所云,是个长瘦黑肤老妇。虽然我已有药可治她五毒邪功所蕴奇毒,但那无边痛苦亦自难当。贤侄功力不逮,万一相逢,还是远避的好。这两日养病闲暇,就令青儿陪你荡舟湖上,略赏我这‘天心谷’中景色,贤侄若爱此间,他年我倒欢迎你来此作久居之计呢。”说罢手捋长须,目注青青,不住微笑。

    柏青青何等玲珑,听出爹爹言外有意。当着葛龙骧之面,虽然洒脱,也自微羞,见葛龙骧已把两碗素面,吃得精光,忙借着收碗,走往楼下。

    葛龙骧先未听出,忽见柏青青好端端的星目电闪,瞟了自己一下,顿时脸泛霞红,低头收拾碗盏,走往楼下。心想青妹大方已极,怎的忽现娇羞?略一寻思,猛然会意,不由得喜心翻倒,知道眼前这位未来泰山,已然暗透口风,雀屏中选。将来只要恩师点头应允,自己与柏青青便是一对神仙眷属。

    人逢喜事,倍显精神。葛龙骧心花怒放,应对如流,无论书剑琴棋、武功文事,均有奇言。龙门医隐柏长青对他简直越看越爱,越听越好,深觉此子倜傥俊奇,丰神绝俗,足为爱女匹配。老少二人契洽无间,一席清谈,葛龙骧又得了龙门医隐掏心窝子的不少内家上乘精微奥义。

    携手花前,并肩月下,荡舟湖上,笑傲峰头,这数日间,葛龙骧与柏青青是形影不离,双双厮并。

    柏青青心疼情郎,把爹爹采尽三山五岳灵药,辛苦炼就的“太乙清宁丹”和“益元玉露”,也不知给葛龙骧吃了多少。神医妙药,世人一滴难求,葛龙骧吃了这么多,元气不但早复,较前更盛。晃眼三日,想起独臂穷神柳悟非性情太急,无助堪虞,虽与柏青青如胶如漆,难舍难分,但赴约诛邪,替天行道,终究是正务。何况不过几日小别,只好把儿女私情先撇一旁。

    这日黄昏,在水阁之中,葛龙骧提出明日辞行之意。龙门医隐毫未挽留,正色说道:

    “贤侄不为私情而误公义,确实难能。少年英杰气度胸襟,果然不同流俗,足慰我望。炉内解毒灵丹,此时正在紧要,明日清晨命青儿送你,不必再来见我辞行。至多七日,我父女必然赶赴崂山。贤侄带信给我那独臂故人,就说他昔年老友,率女驰援,请他暂勿轻举,等人手到齐,筹策而动。”

    葛龙骧唯唯应诺。当夜晚间,柏青青送来一叠五色冰纨,葛龙骧接到手中,只觉轻如无物,方待问话,柏青青已先笑道:“龙哥怎的不识此物,这不就是你奉冷云仙子之命,来向我爹爹取回昔日寄存的‘天孙锦’么?此宝乃天蚕丝所织,宝刀宝剑所不能伤,各种暗器与寻常内家掌力亦不足惧,妙用甚多。爹爹因我十四五岁即常常出山行道,放心不下,故将这‘天孙锦’与我贴身穿着。龙哥明日远行,特地与你送来,睡前可穿在小衣以内。崂山四恶毒辣凶残,举世无出其右,龙哥有此宝在身,小妹就放心多了。我随爹爹同行,自有照应,无需此物,何况又是冷云仙子指明要赠给你,千万不可为我担心,而不肯收受呢。”

    葛龙骧见理由一齐被柏青青占住,无法再推。那“天孙锦”虽然霞光灿烂,但柔软绝伦,不知怎有那等妙用。忽然想起悟元大师那柄匕首,遂自怀中取出,向柏青青笑道:“青妹如此深情,龙骧只得如命。这柄匕首,乃秦岭天蒙三僧中的悟元大师遗物,吹毛立断,削金切玉,送与青妹以作防身之用吧。”

    柏青青接过一看,那匕首色如灿银,锋刃之间,隐隐如腾云雾,知非常物,入鞘揣向怀中,嫣然笑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龙哥深意,小妹矢不相忘。明日还须长途跋涉,应该早点歇息,我不打搅你了。”身形一晃,闪开葛龙骧伸出的右手,柳腰微摆,几个春风俏步,便到东面闺房,朝葛龙骧回眸一笑,随即闪身人室。

    葛龙骧为她这种娇憨情态,悠然神往。如言把那件“天孙锦”

    穿在贴身,果然犹有余温,香泽微闻,欢然寻梦。

    次日清晨,龙门医隐柏长青正在静坐用功,守炉炼丹。因昨夜有言,葛龙骧不敢惊扰,由柏青青亲自操舟,送出水洞。

    虽然小别,也足销魂。一双情侣,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旖旎缠绵。葛龙骧坚请回舟,柏青青哪里肯依,一直送他攀登绝壑,又恐怕他把路走错,一送再送。到达伊水岸边,对面就是那片竹林,柏青青眼眶微润,黯然说道:“龙哥!你来从此来,去从此去!聚是欢情,别成愁绪!武林十三奇中,除黑天狐外,就数崂山四恶凶狠刁残。龙哥虽然已有‘天孙锦’至宝防身,但不知怎的,小妹依然总是放心不下,务望千万不可气傲好胜,与那一辈子死不服人的独臂穷神柳悟非轻举妄动,以免远人含忧!好在不出七日,爹爹和我定然赶到;那时人手稍多,功力长短之间也有照应,或明或暗申讨四恶,就不足虑了。”

    葛龙骧与柏青青本在挽手同行,见她满面愁色,心中甚为感动,把手一紧,笑道:“青妹深情,龙骧铭刻肺腑。我要独自先行,就是怕那独臂穷神性急坏事。那崂山四恶中的冷面天王班独,在华山我已会过,他那震慑江湖的‘五毒阴手’,并不比我这学而未精的‘弹指神通’高出多少!何况这些日来,我又得了老伯不少的教益,并承独臂穷神柳悟非传授了他独步武林的‘龙形八掌’。冷云仙子所赐‘天孙锦’尽可护身,恩师秘传的‘天璇剑法’也尚能克敌;再加上我必定谨遵老伯和青妹的谆谆嘱咐,俟人齐谋定而动,青妹怎的还不放心?

    你送我太远,老伯功课完毕,必定悬念,快快请回。七日小别,瞬即重逢,何须如此着急?

    对岸竹林,是我日前来路,为纪念我俩初逢,及让青妹看看我近日功力精进,以便宽心,我再试试这‘一苇渡江’身法。”

    说罢,从身畔树上折下一根较粗树枝,向河中抛出四五丈远,身形却用“龙形一式”平着蹿出。飞到河中,足尖微点所抛树枝,一个“潜龙升天”,双臂一抖,竟然拔起三丈多高,在空中稍一转侧,改成头下脚上,身躯微一屈伸,“天龙御风”,真象一条神龙一般,便向对岸飞落。

    他这一蹿一拔一屈一伸,用的全是独臂穷神柳悟非所传的“龙形八式”,再加上绝顶轻功“凌空虚渡”,果然神妙惊人,把那宽约十丈的长河,名副其实地“一苇飞渡”。

    柏青青见他有些功力,芳心大慰,不住地朝着对岸,挥手示意。

    葛龙骧休看方才说得嘴犟,其实这样一个美拟天人的红颜知己,虽然小别,心头酸酸的也满觉不是滋味。人虽过河,哪里舍得就此走去,两人就这样的隔河对望,痴痴延停。

    良久以后,还是葛龙骧见柏青青不住以巾拭泪,并还眼望大树,竟似也要折枝渡河,知道委实不能再留,这才长叹一声,咬牙跺脚,飞入竹林,沿河而去。

    柏青青芳心似碎,泪眼相望,直到葛龙骧形影皆无,才满怀凄凉独自踅转。边行边想,自己也着实太痴,顶多数日,爹爹灵药炼成,驰援情郎,从此便可长相厮守,行道江湖,神仙不羡!怎的此时就这样放他不下。想着想着,不禁破涕为笑,空山无人,也自觉娇羞,足下加快,驰回水洞。

    她想的原是不错,但好事多磨,古今亦然。等龙门医隐柏长青父女赶到山东,葛龙骧已遭魔劫,一切如火如荼的诡奇情节,渐渐展开。柏青青和葛龙骧这一对英雄儿女,不知要历尽多少离合悲欢,才得花好月圆,但这些都是后话,暂时按下不提。

    且说龙门医隐柏长青用那百年难遇的“朱藤仙果”,配以“千岁鹤涎”所炼的解毒灵丹,不知怎的比预计略为迟缓,直到葛龙骧走后的第八日,炉火才告纯青。柏青青早已心急难耐,连忙帮着爹爹,收拾一切。龙门医隐把“天心谷”中事务交代族人,告以此去率女江湖行道,归期未定。谷中百物皆备,无故不可出山,以免万一生事,能手不多,稍一应付不来,便成巨变。

    安排既定,龙门医隐柏长青长衫便履,肩负药囊,手中提着一柄用“天心谷”中特产的“铁竹”所作药锄。柏青青外号“玄衣龙女”,就因她性喜穿黑。此刻还是用一块黑帕拢住乌云,足登红色小蛮靴,一袭紧身黑衣,再加手挽一件黑色披风,上下皆黑,越发显得蛴粉颈,雪肤花貌,美艳撩人。仍由小童柏天雄驾舟送出水洞。

    父女二人离却龙门,奔向洛阳,取道开封、徐州、连云港等地,沿海赶往崂山。

    一路疾行,由豫入苏,到连云港,已是海边。此处虽在江苏省内,已离山东不远,稍北的安东卫便属鲁境。柏青青虽自十四五岁已出山行道,但龙门医隐严令告诫,不准远行,足迹总在中原一带。

    此刻大海就在目前,一望无边,波涛壮阔,胸襟自甚爽畅。但离崂山越近,却越是心中不安,总觉得葛龙骧会不听叮咛,冒险犯难似的。边行边向龙门医隐说道:“爹爹。怎的女儿自入山东境内,心神老觉不安,我葛师兄不会出什事吧?”

    龙门医隐随口笑道:“那是你过分因念你葛师兄所致。我看他少年老成,举止持重,既明利害,哪会轻身犯险。倒是已入山东,崂山即日可到,我们‘武林十三奇’中,除不老神仙诸一涵、冷云仙子葛青霜及苗岭阴魔邴浩超群逸伦之外,其余诸人武功互有长短,均在伯仲之间。崂山四恶轻不离群,声势最大。逍遥羽士左冲、冷面天王班独、八臂灵官童子雨和追魂燕缪香红四人,个个俱是一身出奇功力,尤其是心狠手辣,无与伦比。你爹爹虽然在“天心谷”埋首十年,怎知道人家不也在精研苦练,劲敌当前,他们又是以逸待劳,人多势众,占了便宜。所以此去崂山,凡事均得由我与你柳伯父出面,你和你葛师兄听命而行,不许妄动。”

    柏青青把小嘴一努,说道:“爹爹就是这样小心过度。听我葛师兄说,柳老化子的‘龙形八式’和‘七步追魂’,威力至大。再加上爹爹的‘透骨神针’和‘少阳神掌’,我就不信打不了这群凶神恶鬼。

    就是女儿也正想斗斗那追魂燕缪香红呢。”

    龙门医隐正色叱道:“青儿怎的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那缪香红何等淫凶毒辣,各种迷香暗器及追魂十二燕,武林中人闻名丧胆,岂是你所能敌?你再若这样的不听话,妄自逞能,我便立时回转天心谷,不再管此事了。”

    柏青青哟了一声,说道:“谁不知道‘诸葛阴魔医丐酒,双凶四恶黑天狐’,论哪一点,这崂山四恶也得差着一段。盖世神医龙门医隐的女儿,会怕迷香暗器?传将出去,武林中人不笑掉大牙才怪!我葛师兄奉他恩师与冷云仙子之命,请爹爹在诸、葛二老乾清罡气的功行未了之前,先行剪除诸邪党羽,造福江湖,主持公道。

    崂山之事,管不管全在爹爹,女儿是非要看看那追魂燕缪香红的‘追魂十二燕’,是怎样的追魂夺魄不可。”说罢,香肩一伏,柳腰一摆,竟施展轻功,向前猛赶。

    龙门医隐父女来路,系在山西背海一面。到达山脚,天已昏黑。在一村店之中略进饮食,盥洗风尘。依了龙门医隐,歇息一宵,明早再人山打探。柏青青心急如焚,逼着爹爹连夜探山。

    龙门医隐知道爱女心系葛龙骧,拗她不过,遂取出一锭纹银,赏给店家,随口问道:

    “店家,前几日间,可曾看见一位凤目重瞳、长身玉立、背插一杵一剑的少年公子,与一个独臂老化子,过此入山么?”

    山野小店,极难遇着这样慷慨的过客,数十文店饭所费,出手就是十两纹银,哪得不欣喜欲狂。店家暗道自己连日福星照命,所遇皆是这样大方人物,惟恐侍奉不周,客人怪罪,忙躬身笑颜答道:“你说的那位老人家,可是只剩一条左臂的么?这位老人家衣服虽然穿得破旧,却不是那乞讨花郎。在小的店中住了三日,把我们养来下蛋的十几只肥鸡,和准备过年喝的两坛陈年高梁酒全都吃光以后,说是等人等得不耐烦了,前天才走,丢下一锭五十两的大元宝,作鸡、酒、店钱。赏赐太多,小的夫妻几年也浇裹不完,至于您说的什么凤目重瞳的少年公子,那独臂老人家也曾问过小的,却始终未曾见过。”

    柏青青一听店家之语,芳心益自忐忑不宁,暗想葛龙骧先行八日,怎的踪迹杳然,究竟是已经失陷崂山,还是路上出了变故?越想越急,逼着爹爹,把行囊放在店内,立时入山。

    山居之人,为御虎狼,大都练过两手,这店家一看龙门医隐柏长青父女神情,便知会武。

    见他们准备人山,凑上前去巴结笑道:“这崂山之中蛇兽颇多,二位尊客看来虽会武功,若要逛山,最好白天才妥。尤其那临海一边的‘大碧落岩’一带,千万不可前去。”

    龙门医隐柏长青,谢过店家照应,笑说不妨。手执铁竹药锄,与柏青青二人飘然出得店门,转过山角,四顾无人,双双展开轻功,直扑崂山深处。

    行出约有六七里路,柏青青问道:“爹爹!此地以前可曾来过,这座崂山幅员不小,万壑千峰,到哪里去找四恶居处?”

    龙门医隐答道:“来是未曾来过,但闻得四恶巢穴所在之地,名为‘大碧落岩’。适才店家也曾提到,是在海边。我们只要把那临海诸峰,一座座地排搜过去,哪怕搜他不出。”

    说话之间,攀援又已不少。此间山路,极为陡峭逼人,甚是难行。父女二人走到一处峰腰,突然左前方隐隐传来一阵低沉喘息之声。二人同时一惊,刚待驻足细听,喘声已息。

    龙门医隐父女略一徘徊,方想举步,喘声又起。这回心神专注,听得较真,是从左前方十数丈处,一片茂密松林之内发出。声本来极低,但因夜静山空,柏长青父女又均系内家高手,神宁气静,耳聪目明,不然也就难以听出。

    龙门医隐二次闻声,略一凝想,对柏青青附耳低低说道:“青儿,你听得出么?林内之人是个内家高手,正用上乘功力‘莽牛气’,自行疗伤。敌我未分,你不准轻举妄动。”

    柏青青灵犀一点,专注情郎,听爹爹一说林内有人受伤,不由得又想到葛龙骧身上。末后两句也未听清,双肩微晃,飞身便起,两个纵落,已近松林。娇躯刚刚往下一落,林内一声怒叱,呼的一阵劈空劲风,带着被掌风扫断的枝松针,向柏青青迎头打到。

    玄衣龙女轻功最是擅长,双足刚刚及地,掌风已到胸前。因见来势过于劲急,不肯硬接,一个“风飘飞絮”,人起半空,倒挥双掌,藉着那股劲风,借力使力,一退两丈。危机虽然脱过,但已惊心。

    暗忖林内何人,这种内功劲气,竟似不在爹爹之下。

    龙门医隐柏长青,见爱女冒失纵出,情知不妙,跟踪赶到,柏青青业已脱险,同时听得那怒叱声,已知林内何人。刚朝柏青青微一摆手,林内“哈哈”一声怪笑,走出一个蓬头散发、满面油泥的独臂老年乞丐,果然正是自己忖度中人,昔年旧友,独臂穷神柳悟非。

    柳悟非突见龙门医隐,微怔片刻,怪笑一声说道:“柏老头,老化子三到龙门,你举家他往,这十几年间,藏到哪里去了,夜入崂山,难道你也和那四个恶魔,有什么过节不成?”

    龙门医隐微笑说道:“多年不见,老化子的火爆脾气,一丝未改。我和崂山四恶,有什过节?迢迢千里,率女驰援,还不是怕你这老化子单掌难敌八手。不想你不但毫不感激,一见面不分青红皂白,对我这小女,就来上这么一招‘七步追魂’,难道这就是你对远来故人之道么?”

    柳悟非把怪眼一翻道:“这就奇了!老化子要斗崂山四恶你是怎么知道?我就不信你这老怪物,遁迹了十多年间,学会了阴阳八卦不成。至于你这女儿,一掌‘七步追魂’不会白挨,老化子传她三招‘龙形八式’,老怪物!你说抵得过么?”

    这时柏青青也已走过,略调真气,未曾受损,向独臂穷神柳悟非裣衽施礼,芳唇微启,欲言又止。

    龙门医隐睹状会意,笑向柳悟非道:“什么‘龙形八式’和‘七步追魂’,老化子你且莫卖弄你那几手看家本领。我来问你,好端端的放着小客店的肥鸡白酒不吃,跑到这松林之内,练起‘莽牛气’来。是不是你已经恃强逞狠,独探四恶老巢,吃了什么亏了?还有你那新交小友葛龙骧,八日之前,就先来此处找你,可曾见到没有?”

    独臂穷神柳悟非,哦了一声,说道:“我说你这个老怪物,缩头不出的十几年间,真学会了什么通天彻地之能,鬼神不测之妙,会凭空地来到崂山,与老化子打个接应。原来葛龙骧那小鬼,对我说奉师命有事去龙门,是去找你。老化子的性格,你所深知,虽然我与葛龙骧约期两月,但一想起我那三个和尚朋友,片刻难安。一闭上眼,就像是站在面前,要我替他们报仇雪恨。老化子一生恩怨,大半是为人而结。实在忍耐不住,略微提前来到崂山,在小客店吃了三天别具风味的烧鸡村酒。鸡虽肥美,酒却太差,等到鸡、酒都被吃光,葛小鬼仍不见到,老化子不耐再等,这才独探崂山。”

    “哪知崂山四恶的一头一尾,逍遥羽士左冲和小淫妇追魂燕缪香红,均已外出,只剩下那罪魁祸首冷面天王班独和八臂灵官童子雨二人在山。老化子见机不可失,现身叫阵,班独老贼不服,先行动手。拼斗到两百招外,老化子已然略占上风,不料八臂灵官童子雨恬不知耻,竟然加入联手对敌。四恶功力精进甚多,远非昔比。

    这一来老化子以一对二,虽仍不致败,取胜亦难。又是三百招过去,依然秋色平分。老化子打出怒火,叫足混元真气,护住周身,不顾八臂灵官童子雨的袭击,猛扑老贼班独一人,给他来个硬打硬撞,‘七步追魂’换了他一掌‘五毒阴手’,方才退走。”

    “可惜的是,八臂灵官童子雨从旁牵制,老化子又真不屑与班独老贼并骨,不然那一掌足够制他死命。但就这样,总也够老贼将息上个十天八日。老化子打人不顾己,少不得也受些震动,来此自行疗治,不想却碰上你这个老怪物。这一来想是天厌妖孽,老化子自用‘莽牛气’疗伤,约须三日才能复原,你这老怪物人称神医,总有几手。快把老化子早些治好,立时再上四恶老巢的大碧落岩,趁着一恶受伤、两恶未归之际,把班、童二贼宰了,就在他们贼窝里,吃些贼酒贼饭,等那恶道和小淫妇回来,出其不意,一齐弄死,以为世人除害如何?”

    柏青青心急的就是葛龙骧的踪迹,听独臂穷神柳悟非说了半天,还未提及,不由急道:

    “柳伯父!我葛师兄你到底是见着没有?”

    独臂穷神柳悟非见柏青青这等情急,眼珠一转,会过意来。他素来滑稽玩世,毫无老幼尊卑,礼教之束,对着柏青青端详至再,竟来了纵声长笑。笑得柏青青满面红云,恼又不是,急又不得。柳悟非笑完说道:“姑娘!老化子别的本领,不敢说能胜过你爹爹,但我闯荡江湖,阅人之术,尚有自信。葛龙骧那小鬼,忠厚老实,一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而且耳轮甚厚,后福必然极好。你们说他先行八日,还未见到,想是途中遇事。姑娘但放宽心,我保他凡事无碍,你可信得过老化子么?”

    柏青青听葛龙骧下落不明,芳心益急,柳悟非几句空言,哪能对她有所安慰,虽然不好再说,黛眉深颦,愁容已现。

    龙门医隐一样关切,但他医家讲究望闻问切,对于相人之术,目亦略通。想起葛龙骧果是福厚之相,眼前事要紧,只得暂时撇开。遂为柳悟非略诊脉相,便即笑道:“老化子逞强拼敌之事,下次再不可为。你挨这一下‘五毒阴手’,虽仗童子功混元力护身,无甚大碍,但真气颇有微丧。先服我‘太乙清宁丹’一粒,回转小店,我再助长你本身真气走完‘九官雷府’和‘十二重楼’,龙虎一调,便可痊愈。明日晚间,就依你之言,先捣魔宫,然后再查访葛龙骧下落便了。”说完取出一粒灵丹递过。

    独臂穷神柳悟非知龙门医隐医道当世第一,哪得不服,接过灵丹咽下,略俟药力行开,三人起身回店。店家因客人赏赐大方,极意巴结,夜深犹自烧滚茶水相待。见三人同来,喜不自胜,先向柳悟非笑道:“小的猜到老爷子,回来时可能仍到小店,特地远往三十里外,弄来几坛好酒,又买了十只肥鸡,就候着孝敬您呢。话可说明,您要再给钱,可就不敢收了。”独臂穷神柳悟非微笑相应,时已不早,各自安歇。

    柏青青次日醒来,见爹爹榻上空空,人已不见。盥洗过后,走到隔室,却见龙门医隐柏长青和独臂穷神柳悟非二人,盘坐榻上,左右掌互抵,各自闭目行功。听得柏青青入室足音,独臂穷神正返虚人浑,物我两忘,毫不为动;就连龙门医隐也只微开双眼,看了柏青青一下,未作言语,微微摇头。柏青青知道爹爹正用本身纯阳真气,相助独臂穷神疗伤,惊扰不得,连忙退出,顺手带上房门。由店家煮来鸡汤馄饨,就在门口桌上,一面进食,一面为二老守卫,不许店家打扰。

    时到辰末,房内传来独臂穷神柳悟非的一阵哈哈狂笑,笑声之中,二老相继走出。

    柳悟非神光焕发,一出房门,就嚷肚饿,催着店家烧鸡烫酒,并向龙门医隐笑道:“老怪物幽谷埋首,果然有些门道。说句老实话,当年武林十三奇排名次顺序,‘医’在丐前,老化子着实不服,真想找个机会,和你斗斗。但刚才你用本身纯阳融合老化子的真气,周行于‘九宫雷府’和‘十二重楼’之间,老化子在功成之前,曾略为迎拒,已然试出老怪物果然胜我。虽说老化子略受伤损,元气新复之际,你未免略占便宜,但胜我半筹,老化子已自心服你了。”

    龙门医隐闻言不由失笑道:“老化子。不怪人说,你委实难缠。

    连和治病的大夫也要较较功力,真叫笑话。你那身童子功混元力,方今武林之中,除了‘璇玑双剑’诸、葛二老与苗岭阴魔以外,还有何人能够胜你?柏长青虽蒙抬爱,却不敢相承。替人治病,我比你强,但你那些什么‘龙形八式’、‘七步追魂’,我可有点招架不住。

    多年老友分甚强弱,老化子的气量如此偏狭,实在该打。”

    独臂穷神把怪眼一翻说道:“老化子纵横一世,服过谁来?不想你这老怪物,竟还不识抬举。诸、葛不谈,你说那邴浩老魔难惹,我偏要找个机会斗给你看。老化子倒有个较量你我功力绝妙主意在此,你看,店家鸡酒俱已备齐,吃饱了,睡上一场痛快好觉,到晚来,齐闯大碧落岩,拿崂山四恶来作我们比赛对象。谁先宰掉一个,就算谁高。你看这样比法,可新鲜别致么?”

    龙门医隐柏长青笑骂道:“好一个新鲜别致的一石二鸟之计。

    老化子竟然还会如此滑头,借着比试为名,叫我老头子替你拼命杀贼。老化子你尽管放心,我父女千里远来,为的什么?你不用来上这一套花言巧语,既自居侠义,锄恶诛邪,责岂旁贷?至于争名斗胜之念,不是我自吹,忘之已久,不必再提。倒是你元气虽复,那‘十二周天’还是费些工夫再运行一遍的好。因为被你前晚一闹,四恶轻不离群,可能逍遥羽士左冲与追魂燕缪香红得讯赶回老巢,则以四对三,青儿功力又逊,今晚之战,未必能轻松如意呢!”

    柏青青见二老互相谐谑,自己又插不上嘴,颇觉气闷。好不容易盼到天黑,三人均已养精蓄锐。柳悟非这回倒真老实起来,果然听从龙门医隐之言,整个下午都用内家坐功调匀真气,运转流行于本身“十二周天”之间。这种内家上乘妙诀,对于复本培元功效最大。老化子行功完毕,恰已黄昏,果然周身轻便舒畅,气旺神和,天君通泰。

    店家掌上灯来,独臂穷神对龙门医隐父女说道:“此去‘大碧落岩’,路程尚不算近。

    我们此刻就走,赶到地头略事歇息,探明贼势,正好动手。”

    龙门医隐点头应诺,柏青青更是早已心急。三人因连日言谈举止,均不避店家,故已无庸隐讳,就在店内,结束停当。柏青青玄色紧身劲装,背插长剑;龙门医隐手执药锄,依旧长衫便履;独臂穷神柳悟非则不论九夏三冬,都是那件从来不换的百结鹑衣,他向来不用兵刃,此行虽然往斗强敌,却依然空着独手。

    出店上山,攀登里许,独臂穷神柳悟非兴发长啸,展开绝顶轻功,宛如踏空飞行,单挑那峭壁悬崖,奇险之处落脚,但却又稳又快。只见他右边大袖郎当,随风飘舞,身形如急箭离弦一般前行。

    龙门医隐见老化子大显本领,拈须微笑,长衫飘飘,意态悠闲,始终与独臂穷神保留一肩之差,一同前进。

    两位当代大侠、武林双奇,这一有意无意的略现功力,可把后面的柏青青气得樱唇高噘,心中一百二十个不服。暗想连爹爹算上,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武林十三奇呀奇的老辈英雄,到底有些什么了不起的惊天动地、超人绝学,银牙一咬,用尽功力,伏身猛赶。

    真也亏她,柳、柏二老那飞快的身形,也不过始终甩她个三丈左右。

    攀登一座高峰,三人均觉身上一凉,一阵海风过处,眼前已是万顷碧波。二老神色自若,柏青青虽然不再落后,但她在深山凉夜海风砭骨之下,身上依然香汗微微,喘息未定。

    独臂穷神柳悟非,对她一挑姆指,赞道:“好姑娘!方才这样蹿山越涧的走法,脚程能跟得上你爹和老化子的,莫说你这样的红妆少女,就是武林健者,屈指细数,能有几人?老化子向来不大说人好话,尤其是一干年轻后辈,不是见了人拘谨得像一条磕头虫,毫无骨气,就是连毛手毛脚还未学到三成两成,便已目空四海。惟独你和葛龙骧那小鬼,老化子看着真叫对眼。英雄俊拔、不亢不卑、威风祥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两好。这段姻缘,老化子要是不出点力,苍天不灭我十年寿那才怪。我已看出你爹爹那个老怪物,已然千肯万肯。老化子一诺千金,崂山事了,必定上趟涵青阁,找诸一涵那老穷酸,要盅冬瓜汤喝。”

    柏青青再也想不到,这独臂穷神好端端的,竟当面锣对面鼓的,要替自己做起媒来,两朵红云刚上双颊,独臂穷神正色说道:“这样又不好了,说正经话,害的什么羞?哪一个能像老化子这样,光为练功,就断绝后代。你顺着我的手看,左前方突出海中,灯光隐约的那座最高峰头,便是大碧落岩。你葛师兄是否已陷贼巢,抑还未到,一探便知。你父女快来,老化子先行一步。”

    话音落处,独臂穷神柳悟非的身形,已在四五丈外。

    龙门医隐父女,仰见那座大碧落岩,甚称峻拔,高越群峰,并向海中突出。近岩顶一带,灯光高低参差,隐约于丛树之中,看来房舍竟不在少。二人此刻哪还有心浏览景色,龙门医隐做事仔细,先把四周退路,略为打量,便要柏青青施展轻功,直扑大碧落岩。

    二人赶到岩脚,独臂穷神柳悟非已到半腰。陡然眼前黄光一闪,知是岩上守卫发现有人,用灯光照射。本意明攻,遂未理会,依旧攀登。说也奇怪,那灯光竟不再照,也无人加以阻挡袭击。此时独臂穷神踪迹已杳,柏长青暗地搜查几处房舍,所见俱是些四恶徒众下人,但个个神色安详,似不知有人侵扰。

    龙门医隐眉头一皱,向柏青青附耳说道:“独臂穷神名震天下,既然千里寻仇,岂会一次即行罢手?四恶明知必有再举,何以不加防范?实有可疑。固然知道来者必是武林中一流高人,徒众动手,平白送死,乐得故示大方,也有可能。但必须防他们另有毒计奸谋,这峰头寸土尺地,都无异虎穴龙潭,你不准离我身边半步,免得我面对强敌之时,分神碍事。”

    柏青青初生之犊,岂畏猛虎,口虽应诺,心头未以为然,举手朝东一指,轻声说道:

    “爹爹,那面那座高大厅堂灯火辉煌,何不前往一探?”

    龙门医隐顺从爱女之意,双双飞身丛树,隐蔽前进。到达离大厅丈许之处,恰好有一株参天古树可以藏身,所以龙门医隐就在此间暗观动静。但柏青青耳朵甚聪,听出厅内谈笑之人,有一女子在内,不时格格娇笑之中,似有“葛龙骧”三字隐约入耳,这一来,她哪里还能按捺,也不向龙门医隐招呼,一个“俊鹘凌云”,冲天便起,扑向厅房。

    刚临切近,突然自厅房檐下,黑暗之中,伸出满头乱发的一张人面,正是那位独臂穷神。

    柏青青见他早到,半空中猛提真气,轻轻落下,龙门医隐也已赶到。因怕屋面易被来往之人发现,三人一同藏身檐下,用足勾住屋椽隙间,将身倒挂,用舌尖慢慢湿透纸窗,微微拱破。

    一看室内上首榻上,盘坐一个黑衣瘦小老头,面容苍白,似在运功;榻下几旁,却分坐着一个道装巨人,一个身穿百褶红裙,年约二十七八,貌相颇美的妖媚少妇。

    榻上老头向少妇说道:“四妹赶回再好不过,大哥今夜亦可回山。我等四人聚齐,柳老化子再来时,叫他好好地尝上一尝五毒阴手的真正滋味。”

    窗外的龙门医隐,在崂山四恶之中虽只会过大恶逍遥羽士左冲一人,但余人形貌却耳熟能详,知道榻上老头就是冷面天王班独。老化子所言不差,班独受伤果不大轻,听他话音,若想元气恢复如初,尚须数日。想至此间,已见那红衣少妇追魂燕缪香红,媚笑一声,答道:

    “二哥,那柳老化子平素目空一世,但对我们兄妹寻隙,他倒也未敢过分大胆。据小妹所知,老化子还有帮手在后。洛阳龙门隐居的那个老鬼不知怎的,竟也跟来作怪。最可笑的他们还有一个前行少年,叫做什么葛龙骧的,才到开封,便被我路遇擒住。本想当时杀却,偏偏无巧不巧地碰上了那位风流教主摩伽淫尼,千姐姐万姐姐地硬求得我将那葛姓小鬼,送与她销魂几日,采尽元阳之后,负责凌迟处死,提头见我。此刻那葛小鬼,想来正在作那死前欢娱。

    仙霞岭天魔洞中,定然无遮大会,欲死欲仙,参禅欢喜……”

    说到此处,追魂燕倏然似有所觉,回身叱道:“窗外何人?夜入我大碧落岩,追魂燕缪香红敬迎大驾。”她这里话方出口,窗外震天般的一阵哈哈狂笑,跟着硖然几响,四扇窗框被老化子独臂穷神柳悟非的掌力击得木裂纸碎,四散飞扬。一个手执药锄的长衫便履老头,正与柳悟非二人,当窗而立。

    八臂灵官童子雨与追魂燕缪香红,双双起立,手指来敌刚待发言,龙门医隐身后突然转一个玄衣美女,柳眉倒剔,杏眼圆睁,一声娇叱,双手一扬,两蓬银光针雨,分袭厅内三人。

    三恶因龙门医隐与独臂穷神均是武林中第一流侠义道中人物,动手过招,向来明面对敌,人既现身,绝不暗算。正待答话,哪里防到还有这么一位本来行事就随心所欲,不顾江湖过节的娇纵女侠。此刻闻得情郎噩耗,更是怒火冲天,见面便下煞手。两蓬龙门医隐十多年深山苦炼的透骨神针,宛如光雨流矢,把三恶身形一齐笼罩在内。

    八臂灵官童子雨,运用内力轻功,连挡带躲,虽然弄了个手忙乱,算是尚未受伤,但那位肇事根苗的冷面天王,却一声闷哼吃了大苦。

    原来童、缪二人,见柏长青、柳悟非在窗外现身,双双站起准备答话,躲避自然较易,冷面天王班独则不但内伤未愈,又是盘坐在榻上用功。柏青青右掌中的一把透骨神针,整个的招呼了他。事出不意,如何闪法?万般无奈,勉强提气,左臂引袖一拂,打出一阵劈空强风,想把飞针震落。

    不想龙门医隐此针,乃是特为除他兄弟而炼,专破内功真气,厉害非常。柏青青真力稍弱,班独袖风过处,倒也被他震落半数以上,但终是内伤未愈,功力不足,仍有四五根神针透衣而人,俱中左臂,冷面天王微哼一声,猛然离榻跃起。

    龙门医隐怕三恶骤下毒手,爱女难免受伤,伸手忙把柏青青拉回身后,戟指三恶,朗声说道:“老夫十多年来遁迹深山,本已不问世事,无奈尔等所作所为,过分伤天害理,神人共愤。这才与柳兄联袂北来,欲为世人除害。今日左冲不在,班独中我透骨神针,亦仅一日活命。剩下童、缪二人,不堪一击,况我等另有急事待办,姑且暂免刑诛。左冲归时,可告以两月之内,柏长青与柳悟非将再上崂山,替天行道。”

    龙门医隐说完,见崂山三恶均默不出声,仅各把一双凶睛,瞪得似要冒出火来。知道四恶纵横江湖,何尝受过这等欺凌,无奈眼前自忖力所难敌,只得强忍。江湖中除“武林十三奇”,近十年间,又出了两个穷凶极恶人物,人称“北道南尼”,“北道”名三绝真人邵天化,“南尼”就是适才缪香红口中所说仙霞岭天魔洞的摩伽淫尼。

    此人最擅“素女采阳”采战之术,葛龙骧竟然落在此尼手中,后果简直不堪想象。仙霞岭在闽浙赣交界之处,离此甚远,必须星夜驰援,丝毫迟缓不得。倘或略有失闪,不但爱女必然痛不欲生,诸一涵及葛青霜面前,自己和柳悟非二人也无颜交代,哪里还肯在此久留。

    何况万一逍遥羽士左冲回山,一番恶战,最少打上两天才得解决。所以趁崂山三恶势穷力蹙,蓄怒无言之际,拉住柏青青,朝独臂穷神柳悟非互使眼色,一齐退去。

    追魂燕缪香红目送三人走后,银牙一咬,顿足说道:“好!你们两个狂妄老儿,姑奶奶叫你们跑趟冤枉长路,尝尝我那摩伽妹子‘天魔妙舞’和‘六贼销魂荡魄仙音’的厉害。”

    说完,转面对班独问道:“听柏长青老贼说得那等厉害,似非虚语,二哥觉得左臂伤势如何?”

    冷面天王班独何等人物,一中透骨神针便知不妙,肩头要穴早经自闭,主意业已打好,闻言一声狞笑道:“几根针伤,算得了什么。

    愚兄一时大意致中暗算,我不把柳老化子和那女娃挫骨扬灰,难消我恨。三弟,把你身边灵药取出备好,为我止血。”

    说完,翻手抽出壁上所悬长剑,追魂燕缪香红一声惊呼。剑光闪处,好狠的冷面天王,竟自行活生生将一条左臂,齐肩砍断。八臂灵官童子雨听二哥叫自己备药止血,已知他要舍臂求生。龙门医隐柏长青善者不来,所炼神针,既敢行前夸出大话,必非普通药物能解,除此以外,确似别无法救。衡量轻重,遂未相拦。等他左臂一落,八臂灵官童子雨的一包上好拔毒生肌伤药,立时敷上伤口,并即时为之包扎。

    班独真不愧“冷面天王”之称,自断一臂,依旧神色自若,丝毫未变。包扎停当,又服下两粒灵丹,由童子雨、缪香红两人,陪回静室安歇。童、缪也各自回转所居之处,暂时不表。

    再说龙门医隐柏长青父女与独臂穷神柳悟非三人,退下大碧落岩,赶回所住小店。一路之上,柏青青听爹爹和独臂穷神谈话中,透露淫尼摩伽的各种狠毒淫行,芳心犹如刀绞。回店取得行囊,老少三人毫未休歇,连夜离开崂山,扑奔闽浙边境。

    往返奔驰,时已不早,行约六七十里,已是翌日清晨,恰好路过一处集镇。三人昨夜迄今,未进饮食,均觉腹饿,遂就一家小店略用早点。此处依然离海不远,龙门医隐遥眺海上翻腾巨浪,忽的心中似有所触,回头向独臂穷神问道:“我虽然遁迹深山,约略似闻那摩伽淫尼,因所作所为太犯江湖大忌,并也略为忌惮我们这几个老不死的,故而足迹向来不履中原,只在闽粤一带为非作恶,怎的此次会跑到开封,向追魂燕缪香红要起葛龙骧来?再者崂山四恶列名武林十三奇,功力虽比你我稍逊,但数丈以内金针落地,亦当立觉;青儿轻功虽过得去,尚还未到飘絮无声的最高境界,古树腾身,落在厅屋,班独等三恶在内,焉有不知?

    老化子你仔细思维,我们隔墙所闻,莫非有诈?”

    独臂穷神柳悟非,闻言怪眼连翻,略为思索,猛的拍案叫道:“老怪物所言不差,慢说尚未听说摩伽淫尼到过中原,就是那追魂燕缪香红,还不是天字第一号的万恶淫妇。葛龙骧那等人才到她手内,会舍得送人?我们昨夜竟为所弄,真正混蛋!由此推测,葛龙骧中途遇难,必定是真,人困仙霞,则系淫妇缪香红“驱虎吞狼”

    的解围毒计。此刻葛小鬼必然仍在崂山,以他那副模样,目前顶多受些风流罪过,性命决可无虞。何不来个将计就计?三恶知道我们已然被诱,远赴仙霞,我们却就在今夜,给他来个潜返崂山,杀他个事出意外的措手不及。”

    龙门医隐父女二人同声赞好,一齐仍从来路折转崂山。因为此番决定奇袭,不再投店,就在山林之中歇息运功,到得黄昏,起身前往。哪知就这半日迁延,葛龙骧几已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当夜秋月,分外清明。三人赶到大碧落岩,已见月光之下,岩头有人影晃动,似在互相交手。不由足下加快,攀过山腰,已然辨出,正是柏青青朝思夕想的小侠葛龙骧,被八臂灵官童子雨、追魂燕缪香红两个成名人物合手联攻,一步一步地退向突出海中的一片绝壁之上,形势危殆已极。

    柏青青见魂梦相萦的心上人儿,危在顷刻,心急如焚,翻腕拔出背后长剑,奋力抢登。

    独臂穷神与龙门医隐,一个是生性嫉恶如仇,见崂山双恶八臂灵官童子雨、追魂燕缪香红如此无耻,竟然合手欺凌后辈,不由得心头发怒;一个是心疼爱婿,不约而同,一齐提气加功,与柏青青赶攀绝壁。

    原来葛龙骧自与柏青青强忍情怀,长河分袂,一口气疾行数里。再回头望时,山环水折,已然不见伊人。连日两意如胶,情分太重,不由得鼻头一酸,双目润湿,呆立多时,才回头上路。

    这日来到开封,六代建都,颇多名胜。葛龙骧文武兼资,生性倜傥,又是初次涉足江湖,暗忖一路行来,脚程甚快,何况原与独臂穷神约期两月,先行赶往已够小心,遇上名城胜迹,略为观赏,也不至于误事。

    他到时本在下午,因意欲观光,遂找家旅店,定了房间。一问店家,开封景色以龙亭铁塔称最。龙亭即北宋故宫遗址,似较著名,但到后一看,不过是些楼阁矗立,下接长堤,左右各有一片湖水而已,无甚可观。自己幼处名山,此番经历之“冷云”、“天心”两谷,又均系人间仙境,眼界看高,越发觉得俗景嚣杂,徒令人厌。心内一烦,连铁塔也未再去。回到店中,到店前附设酒楼之上,要来几色店家拿手酒莱,自斟自饮。莱中一条黄河活鲤,一半煎炸,一半作汤,倒是极其鲜美。酒又甚好,鱼鲜酒美,意方略解。

    忽然楼梯声响,走上一人,满堂酒客全觉眼前一亮。葛龙骧座位正对梯口,抬眼看去,只见来人是个二十七八少妇,上下衫裤,均系一色红绫所制,连一双天足所穿,也是红色蛮靴。全身红得耀眼,相貌却徐娘丰韵,美得撩人。尤其是一对水汪汪的桃花俏目,满室乱瞟,足令人色授魂飞,神迷心醉。

    骤见之下,葛龙骧仿佛觉得有点面熟,像在何处见过此女。正在拈杯沉思,一阵香风过处,那红衣少女已然走过葛龙骧身畔,有意无意地踩了他一脚,俏目流波,掩口一笑。这一笑,使葛龙骧突然想起,下午在龙亭潘杨湖的长堤之上,曾与此女对面相逢。在迭肩而过之时,也是这样对自己盈盈回眸一笑,不想又在此间相遇。

    此女神采不正,荡逸飞扬,不知是何路数。

    红衣少妇姗姗走到葛龙骧隔座,面对葛龙骧,抬手一掠如云秀发,慢慢坐下。店家过来招呼,少妇也要了个活鲤两作,自斟自饮。

    葛龙骧忽然瞥见少妇鬓边,插着一支红色金属小燕,制作精巧,栩栩如生。心中一动,想想好似曾听师兄说过,这类红色小燕,是位武林成名人物标记,但究竟是谁,却一时想他不起。他心内思索,眼光自然而然又扫向隔桌,但突为红衣少妇的一项动作所惊,脸上不由微微变色。

    那红衣少妇正欲举箸挟鱼,俏目微抬,恰与葛龙骧眼光相对。

    又骚媚入骨地荡然一笑,螓首略晃,云髻一偏,鬓边那只红色小燕,“当”的一声,跌落楼板之上。少妇离座弯腰拾起,重行插在鬓上。

    这桩小事,别人看来平淡无奇,但葛龙骧行家眼内,却已大有文章,并对这位红衣少妇,益发加了几分警惕之意。

    原来那只红色小燕,就这样从头上往下轻轻一落,便已浅浅嵌入楼板。少妇二指钳燕,顺手微拂,嵌痕随平;只是那块楼板当中凹了一块,若不注意留神,并看它不出。这种内功劲力,分明已达借物伤人之境,葛龙骧怎不暗自惊叹。何况这酒楼之上空座甚多,这红衣少妇单与自己相邻,一双勾魂摄魄的冶荡秋波,更是不时送媚。刚才显露一手上乘内功,用意难测。自己莫要为了这一耽延,惹上些事,可犯不着。匆匆饭罢下楼,略为浏览街市,便转回旅店,准备早些歇息,明晨赶路。

    但葛龙骧一到院中,便觉有异。自己房内灯光明亮,室门虚掩,好似有人在内。推门一看,更是愕然。自己床上坐着一人,竟是那位两度相逢的红衣少妇。

    少妇见葛龙骧回转,自床上盈盈起立,瓠犀微启,媚笑迎人,曼声言道:“湖堤酒馆,两接光尘。公子气宇风华,翩翩浊世!贱妾一见即难自己。冒昧过访,可嫌唐突?”

    葛龙骧莫说是见,连听都未听说过,一个青春少妇,竟夤夜坐在陌生男子的房中床上。

    少妇的姿容不恶,但他心头脑海全为柏青青清丽绝俗的倩影所占,只觉得眼前此女媚态憎人。但人家满面堆春,笑靥相向,想翻脸斥责,也自不好意思。故而口中嗫嚅,竟自答不上话。

    红衣少妇见他这般神态,莞尔笑道:“如贱妾眼力无差,公子尚具武家上乘身手。尊师何人及公子姓名可否见告?公子如此倜傥人物,茕茕无伴,客馆孤衾,不嫌寂寞么?”

    葛龙骧见这少妇,如此荡检逾闲,出言竟自露骨相挑,简直越来越不像话。心中有气,听她看出自己会武,问起师门,心想凭她酒楼显露的那手功夫,必是武林中哪位成名人物,干脆打出恩师旗号,使其知难而退,岂不免得纠缠。当下庄容答道:“在下葛龙骧,家师衡山涵青阁主,上一下涵。男女有别,黑夜之间多多不便。姑娘如无要事,可否请回,明日有缘相晤,再为请教如何?”

    红衣少妇明明听葛龙骧自报系诸一涵门下弟子,竟似未闻。

    见他出言逐客,丝毫不恼,用手略整衣襟,依旧满面堆欢。俏目一瞟葛龙骧,媚笑得越发销魂蚀骨,慢慢说道:“好一副风流相貌,想不到竟配上个铁石心肠。公子你说得好,‘有缘相晤’,这‘缘’之一字,奇妙无伦!求之不来,推之不去。今夕无缘且散,但看公子这劲节清贞,能坚几日。”

    说完,少妇双肩微晃,身已出门,留在屋中的只是一氤氲香气。

    葛龙骧跟踪追出,空庭渺渺,已不见人。不由一身冷汗,暗想此女不但内劲惊人,这手轻功分明又是极上乘的“移形换影大挪移法”。

    凭她这样年龄,遍想武林中人俱无此等功力。听她行时言语,恐怕免不了一场滋扰,还是赶紧歇息,明日绝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

    回到屋中,因被这不知来历的红衣少女搅得心烦,见桌上放有冷茶,一连喝了四五杯,便即安睡。

    葛龙骧下山以来,虽然屡有奇遇,功力大增,但吃亏的是江湖上险诈风波,经历太少。

    那少女鬓边所簪红燕,是件有名标记,武林中人多半见之丧胆,他却未曾识出。人家先入屋中相待,蓄意挑情,怎会经自己稍一推拒,便即走去。也不仔细思索,有无可疑之处,冒冒失失的几杯冷茶下肚,几乎把一生清白和名门威望,断送得干干净净。

    一梦初转,葛龙骧只觉得鼻端浓香馥郁,身下也似锦衾罗褥,绵软香滑。哪里还是开封旅店之中那些硬床粗被光景,头脑间也觉微微晕眩,好似宿睡未醒,不由大吃一惊。慌忙睁目一看,身卧牙床锦帐以内,室中绣幕珠帘,分明女儿闺阁。开封所遇红衣少妇,此刻簪环尽卸,云发垂肩,正侧坐床边,满面媚态,含情相视。

    身上除了一袭粉红轻纱,竟似别无衣着,葛龙骧哪敢再望,把腰一挺,刚待跃起,忽觉功力竟似消失,全身瘫软,仅手足略能轻微转动。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汗出如雨。

    少妇微微一笑,轻抬藕臂,用香巾替他擦去额间汗渍。这一回身相向,越发真切。红纱之内果然寸缕皆无,肤光致致,一双温香软玉的新剥鸡头,隐约颤动,吓得葛龙骧赶紧闭上双目。少妇扑哧一声笑道:“公子,我说如何?前夕无缘,今宵缘至!人生朝露,逝者如斯,不趁着年少青春,追欢作乐,尚复何时?食色人之大伦,何必装出这副道学相来。你不要以为你是名门弟子,而把我当做了下三滥的荡妇淫娃。老实告诉你,我与你师父诸一涵,一同名列武林十三奇,此番见你生情,想来真是缘法。你打听打听,哪一个男子敢像你这样对我违拗,不早已在‘追魂燕’下作鬼。”

    葛龙骧瞠目叫道:“你是崂山四恶中的追魂燕缪香红?”

    少妇笑道:“缪香红就缪香红,何必加上四恶,你尽管放心,虽然传说崂山四恶,手毒心狠,但柔情一缕,能化百炼精钢,对你却绝无恶意。缪香红行年四十,阅人无数,非从即杀。即从我之人,也顶多三度,便采尽元阳,痨痨而死。但此番对你确动真情,非等意投,绝不强迫。你在开封服我锁骨迷阳妙药,除非在十日之内,阴阳开阖,二五真精妙合而凝以外,永远瘫痪无法解救。那药一醉五日,此地已是山东境内。你不必胡思乱想什么脱逃之方,安心在我这‘怡红别苑’小住些时,先行见识见识,等你彻悟人生真趣所在,俯首称臣,稍尝甜头,我再带你回转崂山大碧落岩,传授水火相调、互易元精、驻颜长寿的无上妙法。”

    葛龙骧一声呸道:“贼淫妇!你死到临头,尚不自觉。龙门医隐柏长青与独臂穷神柳悟非两位武林奇侠,已然联袂同上崂山,要为天蒙三僧和无数屈死鬼魂索命。小爷前站先行,不想误中你这贼妇迷药。堂堂磊落男儿,宁死不污。任凭你舌上生莲,妄图苟合,那是休想。

    葛龙骧别无他言,但求一死。”

    追魂燕缪香红格格笑道:“你这种钻牛角尖的话,早已在我意中。休看你此刻嘴犟,缪香红如若无法摆布像你这样的人儿,还称的是什么世间第一淫女。柏、柳两个老贼,活得太不耐烦,竟敢闯我崂山生事。蒙你先期相告,足感盛情。我此刻就带你同返崂山,安排巧计,把两个老厌物解决之后,再行无忧无虑地快活他个天长地久。”

    葛龙骧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机密尽泄,方在痛悔,缪香红玉腕扬处,一条绿色手帕在他鼻端微拂,浓香刺脑,又失知觉。

    追魂燕缪香红虽出狂言,但闻得龙门医隐与独臂穷神,这两位被绿林奸邪目为煞星的当代奇侠,竟联袂同赴山东,来找自己兄妹们的晦气,哪得不暗暗惊心。用迷香帕把葛龙骧再度迷昏之后,立时带他同返大碧落岩。

    她这“怡红别苑”离崂山老巢,约有两日多的路程,赶到之时,恰好就是龙门医隐父女与独臂穷神三人,往探崂山的当日下午。

    缪香红先把葛龙骧安顿在自己所居的“万妙轩”内,然后往见冷面天王和八臂灵官。此时班独受独臂穷神的掌伤未愈,听缪香红得讯龙门医隐亦将来此,心想这几个老鬼名不虚传,一个老化子柳悟非,差点儿就把大碧落岩闹了个天翻地覆,倘若再加上一位盖代神医武林大侠,简直令人皱眉。但总以为柳悟非与自己同样受伤,纵或稍轻,复原总得几天,能拖到大哥逍遥羽士左冲回山,人手便足应付。遂吩咐徒众,小心了望,发现生人探山之时,立即禀报,不准出手拦截,功力相差过远,平白送死。

    哪知当晚便获报独臂穷神柳悟非,偕同老头、少女二度犯山。

    冷面天王班独闻报暗自心惊,日前与老化子柳悟非硬拼内力,自己受伤颇重,他怎的这么快复原?同来老头想是龙门医隐,少女虽不知名,既然敢上崂山,必非弱者。大哥向来轻不外出,此时恰好离山,三弟四妹恐非医、丐二人敌手,这大碧落岩今夜只怕是凶多吉少。

    追魂燕缪香红,见班独闻报沉吟,浓眉紧皱,知他愁急来敌过强,眼珠一转,微笑说道:

    “二哥不必愁急,怎的忘了我们兄妹所订信条:‘遇弱逞强,遇强施智!’柳老子既然伤得二哥,再加上柏长青老贼,我和三哥料难取胜。但他们有个先行小鬼,叫做什么葛龙骧的,被我路遇抢来。此人乃衡山诸一涵门下弟子,料那医、丐两个老鬼,看得必重。二哥三哥但放宽心,少时如有动静,可装作不知,随着小妹口风答话。就在这葛龙骧身上,小妹要略施妙计,使那两个老不死的,平白无端地跑几千里冤枉长路,并还树下强敌。好腾出一月半月时光,找寻大哥商议报仇良策。”

    刚刚话完,屋上极轻一响。缪香红口角哂笑,话题突转,把葛龙骧当做香饵,捏造了一番无中生有的危语虚言,故意让隔窗三人,入耳惊心,好中她这条嫁祸江东的缓兵妙计。

    果然柏、柳二老,心急葛龙骧安危,暂撇来此目的,把必胜之机轻轻放过。但那三不管的玄衣龙女柏青青,却憋不住芳心震怒,两把满天光雨的透骨神针,终于使冷面天王自断一臂。

    缪香红把冷面天王班独送回居室,别过童子雨,踅回所居万妙轩中。边走边自暗暗盘算,仙霞岭天魔洞离此千里迢迢,摩伽淫尼一身诡奇邪功,又极不好惹,柏、柳等三人此去,再顺利也非十天半月可以回程。在此期间,不但御敌之事可以从容筹划,葛龙骧那只入口的绵羊,还不是听凭自己恣意摆布。

    她自见葛龙骧那种俊朗丰神,对一干其他面首均已味同嚼蜡,且葛龙骧越是倔强,缪香红越觉有趣,立意勾动情怀,使他自行就范,一尝甜头之后,哪怕他这种血气未定的少年不俯首贴心、鞠躬尽瘁地一世臣服。

    缪香红本来夜不虚夕,此刻一来远道回山,再经过那场提心吊胆的一关,略觉劳累;二来准备次日以全副精神,引诱葛龙骧人彀,竟自无兴淫乐,早早歇息。

    次日午后申牌时分,追魂燕缪香红问过班独伤势,在轩中密室,端了几样精致酒菜,与葛龙骧相对同饮。葛龙骧虽然手足均未束缚,但全身筋骨酸软,走不上三五步,即觉疲不能支。他怕酒中下有春药之类,一滴不敢沾唇,菜也不吃,就像一尊木偶似的,与缪香红默然相对。

    缪香红见他这副傻相,竟自越看越爱,娇红上颊,春意盎然。

    移椅和葛龙骧双双并坐,一伸玉臂,把他搂人香怀,先朝颊上亲了两口,然后一噘樱唇,丁香微吐,竟把酒菜等物一口一口的哺将过去。

    可怜葛龙骧,空自急得全身颤抖,但欲抗有心,相拒无力,只得随人摆布。

    果然未出所料,酒中有异。几口度过,葛龙骧渐觉百脉贲张,一股热气自丹田腾起,心动神摇,几乎不堪自制。但不老神仙诸一涵,这位武林第一奇人所亲手调教的弟子,毕竟不凡,在这一念分人兽之间,居然还能咬紧牙关,把刚刚为药物引得升腾的那股欲念,硬用本身真灵苦苦克制,慢慢地外欲渐消,神明稍复。

    追魂燕缪香红一阵销魂笑道:“好小鬼!想不到你还真有两套。也罢,今天索性让你开足眼界,大大的见识一下。”说罢,推开葛龙骧,盈盈起立,竟然自解罗襦,轻分衣带起来。

    霎时间,外衫尽卸,只剩下一件贴体亵衣。葛龙骧心头直如千百小鹿,腾腾乱撞,不住地暗念“阿弥陀佛”,愁急眼前这关“脂肪地狱”,是怎生闯法。

    猛然追魂燕缪香红玉手一挥,身上最后的那件贴体红罗肚兜,也已飞出屏风之外,完全肉身相见。她虽年过四旬,但精于采补,有术驻颜,一身肌肤依然欺霜赛雪。胸前一对鸡头软肉,堆酥凝脂,挺秀丰隆。腰细臀肥,粉弯雪股,再一蓄意扭动相挑,乳颤臀摇,淫情万种。试问古往今来,多少豪侠英雄,能有几人过得这种美人关口。

    葛龙骧低眉垂目,哪敢仰视。缪香红见他这般情态,知道功成不远,荡笑连声,把个精赤条条、一丝不挂的娇躯,纵人葛龙骧怀中,一面亲热纠缠,一面替他宽衣解带。

    葛龙骧本在强用真灵克制欲火,哪里还禁得起缪香红这样一闹,真灵顿弱,欲火重燃。

    情知力已用尽,魔劫难逃。不但恩师清望威名和十九年教养辛劳,毁诸一旦,龙门医隐、独臂穷神二老对自己的深切期望和柏青青的刻骨深情,也将转瞬成空。自己早就想一死以存清白,但周身无力,求死都难。霎时间内外欲火,只一交煎,灵明尽泯,必然永坠欲海,万劫难超。心中焦惶无计,猛然一口嚼碎舌尖,一阵彻骨奇痛,灵明恢复不少。“呸”的一声,连血带水,吐了正在怀中百般献媚的追魂燕缪香红,一头一脸。

    缪香红知道葛龙骧力拙计穷,被春情欲火煎熬得难以禁受,蓄意激怒自己,以求一死,哪肯让他如愿。丝毫不恼,嗤的一笑,自葛龙骧的怀中跃起,走到几旁拿了小槌,在一个金钟之上,“当当当”

    的连敲三下。过不多时,屏风后走进一个精壮大汉,缪香红把手一招,大汉三把两把脱光衣履,二人竟然就在葛龙骧眼前,胡天胡地,布起淫席。

    葛龙骧哪里见过这等风流阵杖,慌忙掉头却顾,强摄心神,就在椅上学起佛家禅定来。

    他主意倒是打得不错,无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这里杂念犹未摒清,天人正在相战之际,榻上二人已人妙境,不但凤倒鸾颠,穷形极致,并且渐从有色转到有声。缪香红自称“天下第一淫妇”,那种助兴春声,哪得不至淫至秽,销魂蚀骨。

    声色交迫,葛龙骧万事全休,四肢百骸,欲火齐腾,一点真灵已然消失干净。一睁双目注定榻上二人妙相,两颊烧得飞红,手扶椅背,颤巍巍的,似要挣扎站起,扑向榻前。

    缪香红媚笑说道:“我道是诸一涵教出来个什么样的铁汉金刚,真能色相无侵,元精不泄。原来也不过就能禁得起这点阵杖。

    蠢家伙!小公子春情正炽,你任务已完,还不快滚。今日念你有功,姑且免吸元阳,饶你多活三日。”

    好狠的缪香红,玉腿一抬,把那正猴在身上难解难分的赤条条大汉,一下踢飞丈许,摔在地上,半天才慢慢喘息挣扎,爬出室外。

    葛龙骧此刻心热如焚,目红似火,就渴望着缪香红来和自己好合追欢。

    缪香红狠就狠在这里,馒头已然到口,偏还不吃,伸手一拧葛龙骧面颊,笑道:“先前胃口被你吊足,此时也让你这小鬼忍一会馋。为了让你见识见识,闹了这一身风流大汗,怎好相亲?等我沐浴一下,洗掉刚才蠢货的那身脏气,再来和你这小冤家,消消停停的,细味阴阳妙诀和人生真趣。”话完,风情万种,扭动赤条条的娇躯,转入屏后小间。霎时水声荡荡,已然入浴。

    葛龙骧情火炽,心痒难熬。缪香红这一走,真恨不得找件东西咬上几口,方能解气。四周一望,忽然看见自己所用长剑,和天蒙寺住持悟静大师所赠的那根降魔铁杵,俱有东墙几上。

    崂山四恶到底不同寻常贼寇,缪香红这间密室布置得颇为精雅。虽然室中淫恶无边,但四壁陈设亦有书画等物点缀。那放置葛龙骧杵剑的几间壁上,就挂着一幅墨荷,用笔甚高,神韵生动。

    葛龙骧一见这幅墨荷,灵光一点,复现心头,暗暗骂声自己该死。庐山投书之时,冷云仙子葛青霜,曾令师妹谷飞英采来“雪藕金莲”款待自己,告以雪藕只是好吃,莲实却是七年一结,异种仙根,功能祛毒清心,极为名贵。共赐三粒,除当时服食之外,尚余两粒在身,也许对缪香红暗害自己的那种锁骨迷阳毒药,具有克制之效。怎的历尽艰危,竟未想起一试,忙自贴身取出一颗。因为这是最后希望所寄,是否沉沦欲海,在此一举,遂战战兢兢服下。

    果然冷云仙子所赐灵物,效用非凡。葛龙骧满口苦涩回甘之后,欲火顿清,药毒竟解。

    一试四肢虽仍酸痛,屈伸已是自如;真气虽然甚弱,也能提用,简直喜心翻倒。一听屏后水声仍响,悄悄起立,取回降魔宝杵,插人身后,长剑却藏在所坐椅侧,人则借这片刻光阴,调息凝神,培元固本。

    过有片刻,兰汤息响,追魂燕缪香红春满眉梢,依旧是袒裎裸裼,未着寸缕;仅在身外加上一袭淡绿色的蝉翼轻纱,自屏后姗姗转出。葛龙骧心头又是一阵狂跳,面上却竭力矜持,未露丝毫神色!中指拇指暗暗相扣,把全身真气贯注指尖,师父绝技“弹指神通”,已然预行准备应用。

    追魂燕缪香红在开封旅店之中下在茶内的那种迷阳妙药,确实连她自己也无药可解,所以不但未防葛龙骧脱逃,连他所用杵剑也未收起。刚才为挑逗葛龙骧情欲,与大汉的一翻纠缠,宛如隔靴搔痒,越加勾动淫兴。此刻兰汤浴罢,绮念更殷,恨不得拿一碗水,把葛龙骧夹生吞下,才觉快意。

    她一心只在追欢淫乐,东壁几上的杵剑已无,竟未在意。走到葛龙骧面前,故意卖弄风情,娇躯滴溜溜的一转,那件淡绿色的蝉翼轻纱,宛如蝴蝶飞舞,飘起半空。玉腿时跷,柳腰款摆,乳波臀浪,再加上宝蚌含珠,张开翕合,妙相毕呈,表演了一套天魔艳舞。

    葛光骧此时灵明早复,这种无耻丑态,哪里还能对他有所效果,冷笑一声,双目开处,精光四射。缪香红到底行家,方出之时,为欲念所迷,未有所觉。此刻已然暗讶葛龙骧脸上怎的已复常态,不是方才那种被内火煎鳅的桃红颜色,再一眼瞥见他手上拇中二指互掐,不由更吃一惊。但仍以为自己锁骨迷阳妙药,葛龙骧无法自解。刚把艳舞一停,还未喝问,葛龙骧猿臂伸处,中指一弹,一道疾猛罡风,直袭追魂燕缪香红的丹田要穴。

    缪香红做梦也未想到葛龙骧身边竟然藏有“金莲宝’’之类灵药。自从用计骗走龙门医隐父女和独臂穷神之后,十拿九稳地把葛龙骧当做了网中之鱼、口边美食,所以对这种突然发难,毫无所防。何况葛龙骧这几天来,受足了肮脏恶气,早已恨透此女,立意除却。“弹指神通”先发,人却随后站起,抄过几旁长剑,低喝一声:“淫妇纳命!”罡风直袭缪香红丹田。她此时周身赤裸,淫情方炽,临时惊觉提气闪避,已自不及。想必是恶贯将盈,葛龙骧所发“弹指神通”,无巧不巧正中她那不便之处。

    追魂燕缪香红闷哼一声,柳眉紧蹙,眼光满含怨毒地盯了葛龙骧一眼,身躯一扭,闪人屏后。

    葛龙骧哪知这名震江湖的崂山四恶,此时实力已然大损。功力最强的逍遥羽士左冲外出未归;冷面天王班独,不但身受独臂穷神掌伤未愈,还被柏青青打了一把透风神针,自断一臂;只剩下童子雨、缪香红二人;而缪香红也身负重伤,暂难对敌。

    他知道身处龙潭虎穴,师傅“弹指神通”确为武林绝学!刚才临近发难,竟仍然未能将追魂燕缪香红立毙指下,心慑敌方威势功力,哪里还肯追击,但求脱身,寻得柏、柳等人,再作计议,所以见缪香红退人屏后,也自双足一点,穿窗而出。

    但他地形太生,三转两转,退路尚未找到,八臂灵官童子雨已然得讯追来。巨大的身躯由半空飞扑而下,“五毒阴手”劈空掌力,化成一股腥毒狂飚,宛如排山倒海,当头压到。

    葛龙骧连日为药物相侵,周身疲软。虽然仗冷云仙子所赐莲实,解毒清心,功力总比平时要打上一些折扣。见这八臂灵官童子雨掌力雄猛沉浑,不敢硬接,转身滑步,用了一招独臂穷神柳老化子在秦岭所传的龙形八式“神龙戏水”,身躯一晃,脱出了八臂灵官童子雨凌空下击的威力圈外。

    童子雨下午被柏、柳二老闹得强忍的满腔怒火,此时要想全部发泄,见葛龙骧不敢接招,得理之下,哪肯让人。双掌连挥,回环追击。只听得掌风劲急,呼呼作响,沙飞石走,叶落木摇。好强的威势!直迫得葛龙骧凭借着一身超绝轻功,闪展腾挪,一再退避。

    葛龙骧连躲一十七掌,不由被他追得心头火发,剑眉双挑。心中暗忖:“大丈夫宁教人死,也要名存。凭恩师在武林中所树威望,门下弟子如此脓包,岂不羞煞。任凭你崂山四恶有通天彻地之能,大碧落岩是鬼泣神愁之地,葛龙骧拼着一身骨肉,也要闹你个天翻地覆。”

    他主意打定,此时正好又是转身退避八臂灵官童子雨的急劲掌风。双足刚一点地,用一个“细胸巧翻云”,凌空倒纵三四丈高,反而竟落在八臂灵童子雨的身后。左手剑诀一领,猿臂长伸,掌中青钢长剑“穿云捉月”,刺向八臂灵官后脑。

    葛龙骧这种反击身法,用得极其巧妙,童子雨也自惊心,侧身旁窜,闪过来剑,葛龙骧把握机会,反客为主,冠冕武林的“天璇剑法”尽情施展,一柄青钢长剑,点刺劈斫,光密如幕,招术更是神奇莫测。起手十招之内,八臂灵官童子雨这等成名人物,竟也被他弄得有些手忙脚乱。

    卅招过后,彼此扯平,一个凭借深厚功力,一个仗着精妙剑术,相持不下。但到将近五十招时,“万妙轩”方面,一条红影如电掣风驰一般赶到。追魂燕缪香红一身红色紧身劲装,成名兵刃兼暗器的追魂十二燕所连成的长鞭,盘在腰间,银牙紧咬,脸色铁青,一照面,就照定葛龙骧劈空连击三掌。

    武技之道,稍差毫厘,便分胜负。葛龙骧天分再高,遇合再好,也禁不住这两位武林十三奇中人物,合手联攻。本来的扯平局面,一经缪香红加入,立时急速逆转。不到十招,手中长剑先吃八臂灵官童子雨,一掌震飞,跟着胸前又挨了一下缪香红的“五毒阴手”。

    若不是那件盖世奇珍“天孙锦”在贴体护身,腑脏早被震碎。

    追魂燕缪香红真想不到葛龙骧能有这高功力,两个前辈成名人物,合手对付这么一个年轻后生,竟还不能轻易得手,未免太觉难堪。自己适才被他“弹指神通”正中要害,差点当时殪气。略为服药调息之后,此愤难平,这才负伤追出。不想好不容易趁他兵刃脱手疏忽之际,当胸打了他一掌“五毒阴手”,谁想仅仅将其震退几步,仍自无妨。不由羞怒到了极处,厉啸一声,头上青丝根根倒立,人如拼命一般,疯狂进扑。八臂灵官童子雨也自双臂一振,全身骨节山响,把内家重手尽情施为。

    童、缪二人这一竭力进攻,葛龙骧哪还能抵挡得住,只得边战边退,一步一步地,被八臂灵官童子雨和追魂燕缪香红,慢慢逼到突出海中的那片危岩绝壁之上。

    葛龙骧身临绝境,脱逃无望,心胆反而一壮,立意把这崂山大碧落岩当做自己的葬身之地,不再退避躲闪。长剑既失,索性施展独臂穷神的看家掌法“龙形八式”,并不时杂以“弹指神通”,避强就弱,不和八臂灵官童子雨相对,却单找追魂燕缪香红硬打硬接。

    缪香红适才在“万妙轩”中,挨的那一下“弹指神通”,着实不轻。现在动手之中,每一提用真气,血海气海之间,觉得难过已极。

    葛龙骧这一舍命相扑,真还几次险些拦截不住,被他冲过身旁,逃往峰下。

    葛龙骧元气新复,对战两名高手,支持之久,已自不易。暗忖再斗片刻,自己真力一竭,还不是死?落在这两个盖世魔头手中,不知要受多少折磨。何如趁早自行了断,以保师门清白。

    动念之间,身形已被逼到绝壁边缘,退无可退。危岩百丈之下,就是浩瀚汪洋,恶浪山立。葛龙骧此时本已拿定主意,甘作波臣。方待拼竭最后功力,以作一击,倘若不能伤敌,即行跳海,但眼角瞥处,龙门医隐父女、独臂穷神柳悟非三人,正从峰下如飞赶来。

    柏、柳二老已是葛龙骧心悬人物,玄衣龙女柏青青在他脑中,更是梦寐未离。绝望之时,骤见亲人,如何不喜?可怜葛龙骧就这心神一分,胸前连中追魂燕缪香红虎扑双掌,活生生地被她震出丈许,打下危岩,直落千尺鲸波之内。

    但葛龙骧临崖下坠之时,也竭尽余力,十指齐弹,锐啸罡风,直袭那一招得手快意歼仇、正在洋洋得意的追魂燕缪香红的周身上下。

    追魂燕缪香红连日为葛龙骧英姿所醉,确实勾动真情,但用尽心思,终成画饼。反而吃了一个哑巴大亏,不由得由爱转恨,恨入骨髓。好不容易趁着葛龙骧骤见柏青青等来援,喜极分神之际,用虎扑双掌把他震下危岩,心中大快之时,却未防到葛龙骧垂危反击。“弹指神通”的罡风到时,未免仓惶失措。头面等处虽然躲开,但无巧不巧正在伤上加伤,小腹下一阵痉挛,疼得个追魂燕缪香红手按丹田,娇容变色,脚下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葛龙骧危岩撒手,缪香红再度受伤的刹那之际,三条人影已如疾电飘风般蹿上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