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绝老魔含笑依然屹立如故,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那口飞刀正向自己的胸口飞来。
“嗤”一声轻嘶,光敛形收,刀锋破衣直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它要打的地方,老魔胸口的七坎穴上!
那汉子脸上开始绽开一丝笑意。
充满了残酷意味的笑意。
但这丝笑意尚未完全扩展开来,便告突然凝结。
凝结在一张扭曲的面孔上。
那汉子此刻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饿汉在吞下一口红烧肉时,没留意肉里竟夹着一根又硬又尖的鱼刺,等到他感觉情形不对,这根鱼刺已卡住了他的喉管一般。
他发出第一口飞刀的作用,只是分散敌方的注意力,只要敌人注意力分散,他这第二口飞刀便能在对方身形移动,或是企图以其他方式化解之际,选择对方的要害,发出致命的一击。
他没想到对方竟未闪避,更没想到这口飞刀,竟如对方所形容的,真的变成了一把玩具刀。
他望着它的刀柄从老魔胸口上缓缓向下滑垂,就像在望着墙壁上一根没有钉牢的铁钉。
老魔哈哈大笑。他显然非常欣赏那汉子此刻脸上那副窘骇交集的表情,接着说道:“我说如何,你……”
那汉子骇然木立着,似乎已忘了这时正是他逃命的好机会。
天绝老魔话只说了半句,语音突然停顿,脸上的笑容也突告凝结。
他的面孔在慢慢地扭曲,也好像喉管里突然卡住了一根又硬又尖的鱼刺。
那汉子神色一动,脸上忽又露出会心的微笑,只见老魔猛然向前一步,大吼道:“剪魂手!”
这三个字红光闪闪,令人心悸,因为它们是渗和着一大口鲜血喷出来的。
老魔在倒下之前扭转身躯,他无疑想在绝气之前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向他下的毒手。
是谁怀有这种超绝的武功,居然逃过了他的眼睛?他看到了!
然后,他张开嘴巴,一股浊气上涌,又喷出一大口鲜血。
他慢慢倒下去,血像排湾喷出,像雨点般落下,瞬息间便像一幅红绸似的,盖住了老魔脸上那种至死也无法相信的讶异表情。
谁会想到下手的人竟是那位吴姐呢?事情来得大突然,也太意外了。
卢六爷脸如金纸,双腿不住发抖,他如不是倚在栏杆上,早就倒下去了。
他几乎连想一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间也没有,事情就发生了。
好在他是一个老江湖。
他知道事情既已发生,逃避绝非上策,他这些年来养尊处优,功夫早就搁下了,何况以他那点功夫,即使再年轻三十岁,也不一定就能派得上什么用场。
所以他这时只希望这是天绝老魔个人的恩怨,一切与他无关,而要使别人相信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力持镇定。
罗芳微笑着向他走过来。
卢六爷咳了一声,说道:“我实在想不透……”
罗芳微笑道:“没有关系,这是我们这种地方常有的事。”
卢六爷深深嘘了口气,这女人亲切的笑容,使他感到很大的安慰,如果今天能够太平无事,他决定要好好地酬谢这女人一番。
罗芳轻轻搂着他的腰,又道:“我们喝酒去。”
卢六爷点头嗯了一声,忽然微微一怔,骇异地瞪大了眼睛。
围在他腰干上的手臂,突然变成一道铁箍。
罗芳在他耳边道:“请卢爷原谅,我们这儿的生意还得做下去。”
卢六爷没有表示意见。
他两眼向上翻,脸孔渐渐红涨瘀紫,终于脑袋一歪,无力地搁在罗芳肩上。
罗芳扭过脸去喊道:“红红!”
她没有看到红红,因为红红这时正倒在吴姐怀里,红红刚才走向卢六爷时,面孔所以会发红,便是因为她当时就认出了吴姐已不是原来的吴姐,而是她的情人:小丁!
她当然没有听到罗芳的呼唤,应声走过来的,是另一个姑娘,金妮。
金妮脸上的红指印尚未完全消退。
罗芳望着她道:“刚才你被他们打了几个耳光?”
金妮笑道:“两个。”
白信揽意地点点头道:“两个虽然少了一点,但也算不错了。”
金妮笑道:“我本来要他们多打几个,他们说预算只有这么多,要他们自己掏腰包,他们可掏不起。”
罗芳叹了口气道:“要是换了小丁,就不会像他们这样小气了。”
金妮道:“那十两金子,是整块的,我临时放在东厢房,等等我去拿来。”
罗芳道:“不,这些是你的辛苦钱,你自己留着,不必交给我了。”
金妮感激地道:“谢谢大姐。”
罗芳道:“卢六爷大概受惊过度,得了中风症,你把他扶去一边,然后去前面喊老张进来,把这里收拾收拾。”
金妮道:“是。”
那个长满胡子的年轻汉子,已经自地上捡起那口飞刀,微笑着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拍拍小丁的肩膀,笑道:“佩服,佩服,还是你小子行!”
小丁抬头笑道:“你蓝兄表演得也不错,要不是你蓝兄表演得那么逼真,松懈了那老鬼的警惕之心,我又怎能如此顺利得手。”
蓝姓汉子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但我最钦佩的,还是我们那位百宝盒余老三,我怎么也没料到他竟能把事情推算得如此准确,几乎每一个小节,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小丁思索着点点头,想说什么,忽又住口,因为罗芳已经到了他们的身边。
蓝姓汉子忙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含笑双手递了过去道:“今天这里的损失,全由我们赔偿。”
罗芳没有客气,打开银票看了一眼,便将那张银票纳入衣襟。
蓝姓汉子道:“戋戋之数,希望大姐能够满意。”
罗芳没有表示满意或不满意,只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只希望下次不要再有这种事情发生,如果实在避免不了,也务请高抬贵手,别把地点选在我们这座万花馆。”
※※※※※
天色忽然阴沉下来。
灯光昏暗。
酒菜已冷。
申无害默默地倚在床柱上,默默地望着那两盏六角宫灯出神。
他知道这桌酒菜是特地为他所治备,他也知道这些菜都是她亲手烧的,如果他不动筷子,一定会使她失望。
没有一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烧的菜被男人吃个精光。
尤其是自己喜欢的男人。
这比什么赞美都强。
讨好一个女人,有很多方法,但绝没有一个方法比欣赏对方烧菜的手艺来得更简单而又有效。
申无害并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是他的的确确没有胃口。
天气虽突然变坏,屋子里面,仍很暖和。
可是,他依旧觉得冷,冷得他很不舒服,他感到寒冷,不是手足四肢,而是他的一颗心。
天绝老魔死了。
死在小丁手上。
尽管这已是铁一般的事实,但直到现在,他回想起来,仍然有着一股难以置信的感觉。
江湖上少掉一个天绝老魔,没有人会感到遗憾,因为这老魔的确不是一个好东西。
如果他有机会,无疑他也会下手除掉这个老魔。
但是,这绝不能因而抹杀一项事实:这老魔实在死得太冤枉。
而这一点,正是他寒心的地方。
那个什么百宝盒老余想起来实在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他如今就跟这样一个人称兄道弟,终日生活在一起。
他不知道他的身份还能继续维持多久,他只知道,迟早总有这么一天,他会被这个家伙认出,他正是他们绘像兜缉的天杀星。
更说不定目前这家伙就已知道了这个秘密。
他之所以没有立即加以拆穿,也许只是因为三个月的限期未到,或者只是因为他行事谨慎,不像血掌马骐那样卤莽,没有把利害得失考虑清楚便贸然付诸行动。
当然也可能还有其他的原因。
不过,不论是为了什么原因,都将不会对他有利,只要是这厮活着一天,对他就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威胁一旦成为事实,他无疑就会变成第二个天绝老魔。
如意嫂静静地望着他,隔了很久很久,才轻轻地道:“你如果觉得这地方不安全,就该另外找个地方,静静的躺下静静的思考,这样你的思考力才会集中,才会对你所要想的有所帮助。”
申无害缓缓转过脸去,凝视着她,没有开口。
她恳切地接着说道:“如果你认为这个地方还够安全,你就应该把你想的事,说出来,说不定我也许能为你分担一点忧愁。”
申无害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想的不是一件事。”
如意嫂道:“否则你在想什么?”
申无害道:“我在想一个人。”
如意嫂道:“想谁?”
申无害道:“这个人你不认识。”
如意嫂道:“也是死士?”
申无害道:“是的。”
如意嫂道:“是死土我就认识。”
申无害微微一怔,道:“那些死士你都见过?”
如意嫂道:“没有。我见过的只有一个小丁,而且也只见过一次。”
申无害道:“就是前天跟我一起来的那一次?”
如意嫂道:“是的。”
申无害道:“那么,你怎么说那些死士你个个认识?”
如意嫂道:“我虽不认识他们,但我大姐认识,我大姐认识的人,便与我认识没有分别。”
申无害道:“她跟你提过这些人?”
如意嫂道:“她什么事都不瞒我。”
申无害眼中微微一亮,道:“那么,死士中有个叫百宝盒老余的人,你有没有听她提过?”
如意嫂点头道:“有。她在我面前提得最多的,就是这个人!”
申无害道:“她对这个百宝盒老余的看法怎么样?”
如意嫂道:“她说这个人是个罕见的奇才,足智多谋,胸罗万有,一身武功也不弱,只是有一点必须注意。”
申无害道:“哪一点?”
如意嫂道:“这种人千万不可当朋友交,谁要交上这种朋友,早晚非倒大霉不可。”
申无害点点头,沉吟了片刻,才又接着问:“到目前为止,那些死士知不知道罗大姐有你这样一个妹妹?”
如意嫂道:“不知道。”
申无害道:“也没有人知道你仍然住在这里?”
如意嫂道:“是的,刚才小丁还在向红红打听,红红告诉他,说我已因身体不适,回了原籍。”
申无害道:“是罗大姐吩咐过她,才这样说的?”
如意嫂道:“不是。”
申无害道:“哦?”
如意嫂道:“红红无疑以为她说的是实话,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实情。”
申无害道:“这事连馆里的姑娘也不知道?”
如意嫂道:“不知道。”
申无害道:“这种事瞒瞒外人还可以,要瞒馆里的姑娘,如何瞒得住?”
如意嫂道:“当然瞒得住。”
申无害道:“哦?”
如意嫂道:“因为这里一共有五进院子,后面三进,就连馆里的姑娘,也不许随意进入,我即使在这里住上十年,也不会有人知道。”
申无害想了想,又道:“我进来这么久,那些姑娘会不会起疑心?”
如意嫂道:“不会。”
申无害轻轻一哦,说道:“你怎知道不会?”
如意嫂道:“你是大姐带进来的,大姐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有人疑心,也没有人起疑心的。”
申无害点点头,这一点他相信。
他第一次看到这位罗大姐,就知道这女人绝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只是他最后还是低估了这位罗大姐,这位罗大姐实际上比他想像的还要精明干练得多。
就拿这一次的事例来说,那位百宝盒老余虽然设计周详,但是如没有这女人从旁协助,照样无法成事。
同时,谁又知道,这女人只是从旁协助,而不是幕后的策划人呢?
只是从旁协助就值三千两黄金的巨额代价?
百宝盒老余当时并没有马上提出什么可行之策,他只是出去打了一个转,回来之后,才想到的办法,谁又敢断定百宝盒老余当时出去打转的地方,不是这座万花馆?
如果百宝盒老余,跟这位罗大姐交非泛泛,而这女人又已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实在不敢再想下去。
如意嫂望着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住在这里虽然太平,但我还是希望早日离开,离开得愈远愈好!”
申无害道:“为什么?”
他这句话一出口,就感到有点后悔,可是说出去的话已然收不回来了。
但如意嫂并没有责怪他,她带着几分感情,缓缓接下去道:“我希望能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没有人喊我如意嫂,也没有人知道我叫如意嫂的地方,这也许只是我梦想,也许这个梦想永远不会实现,但我只要活着一天,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放弃这个希望。”
申无害仰起了脸,又朝那两盏并蒂花似的六角灯望去。
他不敢迎接她的眼光。
他知道这时他也许只要轻轻点一下头,“天杀星”和“如意嫂”无疑便会从这个纷扰的武林一起消失!
但是,他无法接受她这种暗示。
像这样美丽的一幅蓝图,也曾在他脑海里浮现过,他也曾憧憬会有那么一天,但绝不是现在。
这是一种很痛苦的抑制。
没有一个正常的男人能够忍受得了,而他早在入关来到中原之前,便有了承受这份痛苦的准备。
她仍在静静的望着他。
她在等待。
申无害忽然缓缓起身,走到桌前,抓起酒壶。
“酒冷了。”
“我知道。”
“我去替你烫一下。”
“不用了。”
“为什么?”
“冷酒也是酒。”
冷了的酒,当然也是酒。
他喝下了那壶冷酒。
她望着他,没有再加阻止,因为她也喝过冷酒。
她也知道当一个人想喝酒时,绝不会计较酒的好坏冷热。
所以,她一直等他放下空壶,才望着他道:“你为什么要一下子喝这么多酒?”
他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拉起她的手,笑了笑道:“我需要勇气,难道你看不出来?”
“我当然看得出来。”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问?”
“我看出你需要的并不是勇气。”
“我需要什么?”
“回避!”
“回避?”
“是的,我知道你在设法回避,但你回避不了,因为我会等待,除非你有个明白的表示,你总不能永远的回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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