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眼之间,三天过去了。
过去三天中,在这座僻处郊外的四合院里,到处洋溢着一片喜气。
三天前的一仗为这里的一群天杀帮门徒,带来了无比的信心。
名满江湖的剑王宫,实力原来不过如此。
连剑王宫的剑士,都如此不堪一击,其他的那些门派,还用得着放在心上吗?
他们投来天杀帮,总算走对了路子。
而那位姓方的副帮主,三天来更是成了一干帮徒们衷心崇仰的对象。
没有人知道他们这位副帮主究竟使用的是一种什么武功,但是他们却有不少人亲眼看到,即令是剑王宫的锦衣剑士,也无法承受他们这位副帮主的轻轻一掌。
那天,他们去了不少人,但结果谁也没有轮到动手的机会。
七名剑士全给他们这位副帮主,一个人通通包办了。
七人七掌,没有一掌落空。
他们惟一能做的,只是随着这七掌发出了七次欢呼。
※※※※※
院心里的空酒罐子愈堆愈高。
从早到晚,饮宴不断,笑语不绝,几个嗜好杯中物的家伙,三天来几乎就没有清醒过,不过,例外的事情,也并非说完全没有。
在一片欢笑声中,也有人闷闷不乐。
这个闷闷不乐的人,便是竹叶青蔡三。
百步镖杨全达被召入宫充当帮主的贴身护卫长,别人都不觉得怎么样,只有这位竹叶青蔡三不大服气。
人屠张弓和粉楼怪容严太乙当初被任命为大杀两组的统领,他一点也不眼红。
因为他自己也承认,这两人的武功的确在他之上。
但是,他奶奶的,这姓杨的又他妈的算什么东西呢?
不过,他气也只能气在心里,黑心书生羊百城已明白宣布过了,这是帮主的决定!
不论公平与否,只要是帮主的决定他就只有忍耐。
※※※※※
申无害也在尽量忍耐。
他渐渐的发觉,他当初显然走错路。
因为他当初如果不设法混在帮内,而采取暗中跟踪的方式,说不定早就找出北邙山中的巢穴,把那位假天杀星揪出来解决掉了。
如今呢?
如今事实很明显的告诉他:那位假天杀星是小心而多疑的家伙,除了一个黑心书生羊百城,他谁也不信任。
别人当然更用不着说了,即使他目前以天字组统领的身份,要想在短期内见到这位天杀帮主,无疑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这三天来,借大一座四合院,就只见黑心书生羊百城一个人在进进出出,忙得像一只阴天搬运食物的蚂蚁,不断往返提出报告或传达命令,连方姓汉子都几乎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
可是说也奇怪,方姓汉子本人却似乎并无这种感觉。
申无害经过几天来细心的观察,他发现这个方姓汉子最大的弱点,就是功利之心太重,一名副帮主的席位,以及几句虚伪的恭维,似乎已使这厮感到一种死心塌地的满足。
一个人一旦满足于现状,对其他事情,就懒得计较了。
申无害可不习惯于当一名傀儡。
每当他看到黑心书生离开这座四合院,前往北邙老巢时,他就忍不住想不顾一切,从后悄悄缀上去。只是,他经过冷静的思考,最后还是抑制下这种冲动。
因为目前的形势,已经渐趋复杂。
他发觉目前的天杀帮,就仿佛是一个漩涡核心,只要这个漩涡仍在转动,便将不断会有黑道人物前来归附,那位鱼龙掌宋知义就无法安枕,剑王宫就无法安心他顾。
相反的,这个漩涡若是因失去主宰,而忽然静止下来,有关后者的利害关系且不去说它,最明显的一点事实,便是目下已集中在一起的这批无恶不作之徒,势必将因无所归依,而再度四下流窜,为祸江湖。
如果这都因他而起,他岂不成了罪人一个?
所以,他像竹叶青蔡三一样,别无选择,只有忍耐。
不过,有一件事,申无害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
那便是三天来由那些家伙所造成一股乌烟瘴气。
院子里到处都有酒后吐出来的污物,成天成夜都有人在唱着不堪入耳的村腔俚调,使你永远无法静得下来,连睡眠都因之大受影响。
所以,到了第四天早上,他决定进城走走。
起初他尚以为当他提出这一要求时,即使方姓汉子肯答应,黑心书生也必然会多方阻挠,哪知道恰巧相反。
听他要进城走走,方姓汉子的脸上马上显出一种为难之色,不意黑心书生却抢着道:
“那真是太好了,统座进城,正好顺便打听一下艾老鬼的动向。有人说这老鬼已派人回宫,调兵遣将去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好有个准备。统座身上方便不方便?要不要带上几两银子去?”
申无害道:“谢谢护座,我身上的银子,还够花一阵子十以后用完,再向护座支取就是了。”
他走出西厢,正好碰上神棍吴能从院子里经过,他心中一动,含笑招手道:“吴能,你过来!”
神棍吴能急忙走了过来,带着一脸巴结之色,赔笑道:“统座要去哪里?”
申无害笑了笑道:“进城。你要不要去?”
神棍吴能大喜道:“好啊!”
但这位神棍吴能仿佛自觉失言似的,脸色一变,突然住口,他偷偷往西厢屋中溜了一眼,这才压低声音道。“小人不比统座,这个……恐怕……不……不……不太好吧!”
申无害笑道:“是本座要你去的,谁会讲话?即使上面责备下来,也自有本座承当,你只管放心好了!”
神棍吴能经此一说,不由得宽心大放,连忙说道:“当然,当然,统座的吩咐,自然没错,小人去换一身衣服,马上就来。”
申无害忍不住失笑道:“又不是要你去相亲,换什么衣服?”
神棍吴能面孔一红,说道:“那就走吧!”
西厢房中,黑心书生羊百城目送申无害和吴能两人出了院门,冷冷哼了一声,忽然转过头去,向身边一名帮徒道:“你去喊焦戈焦师父亲一下。”
※※※※※
在进城的路上,申无害向吴能问道:“你们头儿的伤势好了一点没有?”
吴能道:“好多了,这两天他一直都在说,他的一条性命,全是统座为他捡回来的,那一天要不是有统座在一起……”
申无害没有等他说完,笑着打断他的话头,又问道:“姓来的那个丫头呢?”
吴能皱了一下眉头道:“那丫头的情形。我不太清楚,不过据伺候她的蔡嫂说,这个丫头能吃能喝,看上去伤并不重,只是赖着不肯起床……”
申无害笑道:“羊护法是不是天天去看她?”
吴能道:“是呀,蔡嫂私下告诉我说,姓羊的小子,一天要过去好几次,一去就跟那丫头谈个没完,两人似乎相当亲热,说不定就要有两人的喜酒好喝了。”
申无害笑笑,没有开口,又向前走了一段,才接着道:“吴兄,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我们那位被选去宫中担任帮主护队长的杨大仁兄他是什么出身?”
吴能思索了片刻道:“这厮的出身,我没听到提过,我只知道,这厮心肠之狠,比起竹叶青蔡三,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申无害道:“哦?怎么狠法?”
吴能道:“竹叶青蔡三为女人而忍心杀害活命恩人,心肠已经算是够黑够硬的了,而这厮为了独吞一宗劫来的镖银,竟连两个拜把兄弟也不放过,实在太离谱了,须知道我辈黑道人物,也有黑道上的义气和规矩,江湖人物,第一大忌,便是罔顾……”
申无害道:“什么镖银?”
吴能道:“我是听我们组上老孙说的,至于那一宗是什么镖银,我一时可记不起来了,好像是镇江一家叫什么义的镖局……”
申无害突然停下脚步,扭头注目道:“信义镖局?”
吴能一边说着,一边仍在思索,所以他未能留意到申无害此刻那一双冷峻如刀的目光。
他一听申无害说出信义镖局四个字,立即拍着额角道:“对,对,就是信义镖局。你看我这个记性!”
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愣了一下,张目期期地道:“统座已经听说过了?”
申无害继续向前走去,淡淡说道:“镇江信义镖局镖银被劫,是三年前江湖的一件大事,本座一到中原,就听人提过了,只不过一直不知道是哪一路人物的杰作而已!”
吴能忽然向前赶上一步,低声说道:“统座,你瞧这个姓杨的家伙该有多傻,一个人有了那么多的黄金,什么地方不好去快活,却偏偏要跑来这种是非之处,这次还好有个姓方的,万一在与那些剑士交手时,有个三长两短,那么一大笔财富,岂不白白便宜了别人?”
申无害两眼望向远处,根本就没有去留意这位神棍吴能说些什么。
他总算又明白了一件事百步镖杨全达的护卫队长,原来是由于这个原因当上的。
姓杨的这个护卫队长能当多久呢?
他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同时,他暗暗庆幸,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
如果他早知道信义镖局当年被劫的那批镖银就是这位大仁兄下的手,他一定不会放这厮过去。
那样一来,他的身份,势必要因之暴露。
现在事情总算过去了,底下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这姓杨的吐出了那批黄金之后,他如何再将这批黄金弄过来,另作有益的安排?
洛阳城中,繁华如故。
两人各处逛了一遍,最后来到一座酒楼前。
神棍吴能道:“这一家的酒菜一向不错,统座要不要上去喝一杯?”
申无害四下扫了一眼,脸上忽然浮起一丝笑意。
吴能迷惑道:“统座何事发笑?”
申无害忙道:“没有什么……我好笑的是,今大出来,为的就是喝一杯,不意进得城来,反将这事忘了,咳咳……上去!不过,上楼以后,记住别再喊什么统座不统座的,喊一声张兄,就可以了。”
吴能连忙点头称是。
两人上楼,选了一个临街的座头坐下,店伙计过来招呼,申无害像是有意要与店伙计为难似的,店伙计问他要点什么酒菜,他则要店伙计将酒菜名称,一一报出,以供选择。
那店伙计无奈,只得像背书似的,将做得出的菜名一样一样的报了出来。
申无害仰着脸,一声不响。
那店伙计几乎将嗓子都念哑了,客人也陆续上来了好几批,申无害还是两眼望天,一无表示。
连吴能都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但他限于自己卑微的身份,又不敢随便插口。
最后,那店伙计将所有的酒菜都报完了,只得住口。
申无害缓缓转过头去道:“炒猪心、爆羊心、红烧牛心、半斤白干。”
说罢,又转向吴能道:“这是我喜欢吃的菜,你要吃什么,你自己点。”
那店伙计像中了定身咒似的,当场一愣,两眼乱翻,似乎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偏食的客人,他不是没有见过,但像眼前这位客人,只点了三个菜,就包括三种心,他显然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
吴能的脸色,也不由得微微一变。
要不是现在点出了这三道菜,他几乎忘了这位天字组统领与众不同的嗜好。
申无害笑了笑道:“我要吃的,又不是你的心,你怕什么?”
吴能只得勉强定神赔笑道:“不……我……我也吃心……心很好吃,另外再加……加一个汤……就可以了。”
那店伙计仿佛受了吴能的感染,结结巴巴的接口道:“那就来……来……来个……三鲜汤怎么样?”
申无害大笑道:“妙,妙!三心汤!三心炒、爆、烧,再加一个三心汤,过瘾,过瘾,就来个三心汤吧!”
那店伙计待欲分辩,但为吴能眼色所阻,只得弯腰应了一声是,转身而去。
不一会,酒菜送上,申无害举著,居然吃得津津有味,吴能虽然也装出爱吃的样子,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
酒至中途,申无害忽然倾身向前低声道:“四方客栈就在斜对面,我预备过去探看一下,你在这里等我,顶多一盏茶的工夫,我就回来。”
吴能点点头,低声回答道:“统座只管放心,不论多久,小的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申无害四下里溜了一眼,趁着无人注意,悄悄下楼而去。
西北角落上,一个黄脸中年汉子,一个人单独占着一副座头,这黄脸汉子一直都在留意着这边两人的一举一动。
当申无害起身下楼之际,那汉子点头招呼一名伙计过去。掏出一块碎银,酒账算也没算,将银块塞进伙计手里之后,也跟着匆匆下了楼。
黄脸汉子走出酒楼大门,申无害的背影,恰好于街角拐弯处消失。
这黄脸汉子见申无害去的地方并不是四方客栈,唇角不由得泛起一抹阴森的笑意。
申无害的行动,显然早在他们意料之中。
转过街角,是一条小巷子。
当黄脸汉子闪身进入巷中时,巷子里悄悄的一片,已然失去申无害的踪影。
不过,这名黄脸汉子一点也不着急,在这一方面来说,他可算是个大行家了,这就像一条有经验的猎犬一物,猎物失踪后,即使凭气味,他也不难达到追踪的目的。
所以,他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去,两道锐利的目光,不断四下搜察。
这样向前走了几步,果然被他找到了一样他要找的东西!
一个很浅的足印。巷子里的积雪,并没有完全清除干净,所以这个足印看上去分外明显。
黄脸汉子一眼便看出这是一个新鲜的足印,足印的足尖,指向一条小弄。
这无异说明,在不久之前,曾有人匆匆弯进了小弄。
但黄脸汉子并没有马上循着这个足印跟进去。
只有一个新出道的嫩手才会如此卤莽,他不是一个嫩手。
一个有经验的江湖老手,不仅要能使别人经常走进自己的陷阱,同时也要能使自己不踏入别人所置的陷阱。
尽管他知道人屠张弓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多一份小心,总是好的。
所以,他一看到这个足印,立刻停下脚步,然后吸一口气,将身子紧紧贴上墙脚根。
他从腿带上拔出一支匕首,足尖一寸寸向前移动,直到右肩与拐角部份的砖面平齐,方蓄势戒备着向弄内缓缓探出小半边面孔。
这黄脸汉子所表现的机警、谨慎,以及身手轻灵、敏捷,实在不愧为一名江湖老手。
只可惜他还是忘了一件事。
他忘了空中没有加盖。
不过,他的听觉还是够灵的,就在这一瞬间,他居然听出了身后似乎响起一丝轻微的异样声息。
只是,太晚了!
正当他准备扭过头来察看时,一只强有力的手,已经在一声轻笑中,将他的后颈牢牢卡住。
黄脸汉子没有挣扎。
因为他颈子上的那只手告诉他,只要他稍微动一动,他的颈骨马上就会变成一撮骨粉!
小巷中很静,所有的门户,都关得紧紧的。
这些门户,都是后门,在平常时候,尤其是这种四九天气,可说很少有打开的机会。
黄脸汉子非常懊悔。
他如果能早一点想到,对方有什么理由要在这个时候跑到这种地方来,他一定不会如此大意,只是事到如今,懊悔也来不及了。
申无害放开了手。
他不但在放手之前未将黄脸汉子的穴道点上,甚至连那支明晃晃的匕首,也仍旧让黄脸汉子拿在手中。
黄脸汉子以为他准备网开一面,当下急忙跪下去磕头道:“统座开恩,小人该死……”
申无害笑笑道:“这是你拼命的好机会,你为什么不动手?”
黄脸汉子又磕了一个头道:“小人不敢。”
申无害笑道:“你是焦师父吧?”
黄脸汉子垂下头去道:“是的。”
申无害笑道:“你脸上的这副人皮面具,制作得颇为精巧,它是羊护法送给你的,还是方副帮主送给你的?”
“羊护法。”
“今天你出来跟踪本座,也是出于羊护法的授意,对吗?”
“是的。”
“知道羊护法为什么要派你跟踪本座吗?”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那么,你知道的,又是什么呢?”
鬼影子焦戈没有开口,因为这是一个很不容易回答的问题。
他知道的又是什么呢?
他知道的事,太多太多了。
这要看对方问的是什么,他才好回答。
申无害又笑了一下道:“你入帮多久了?”
“八个多月。”
“羊护法呢?”
“我们是一起进来的。”
申无害点点头,怪不得那小子如此信任这厮!
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当下接着又问道:“本帮成立迄今,也只有八个多月,对吗?”
鬼影子焦戈不假思索地头一点道:“是的。”
申无害微微一笑道:“这样说来,焦师父你,可算得上是本帮开帮元勋了?”
鬼影子焦戈道:“不敢当!”
申无害轻轻咳了一声,缓缓说道:“像焦师父这样在本帮筹组开始就人了帮的人,在今天帮中,共有几位?”
鬼影子焦戈道:“除了小人和羊护法,就只有一个……”
申无害道:“谁?”
鬼影子在这种逐步深入、密扣如环的逼问之下,心头忽然产生一股不妙之感,然而,话已出口,无法中途更改,只得硬着头皮道:“孙护法。”
申无害道:“阴阳翁孙一缺?”
鬼影子焦戈道:“是的。”
申无害道:“换句话说,在今天本帮这么多人之中,也只有你们三个人才知道我们那位天杀帮主的真正身份是吗?”
鬼影子焦戈愣住了。
申无害微笑道:“本座已知道我们那位帮主并不是真正的天杀星,你焦师父愿不愿意告诉我,他究竟是何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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