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恶战结束后,屋子里再度平静下来。
如意嫂等梁天佑将两具尸体提入空棺,再将那些金砖放回原处之后,她也付出了她所能支付的慰藉。
梁天佑在满足中沉沉睡去。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如意嫂轻轻点亮了一盏油灯,然后起身移步,向大门口走去,她知道,她那位堂兄这时候也应该来了。
她果然一点也没料错。
她还没有走到门口,大门口黑影一闪,就进来了一个人。
那人进门后,低声问道:“小梁呢?”
如意嫂道:“睡了。”
那人一怔道:“一直睡到这个时候,还没有醒过来?”
如意嫂道:“不,他刚刚睡去,还没有多久,因为……”
那人忽然哼了一声,冷冷截口道:“我知道原因,用不着你说。”
如意嫂轻轻嘘了一声,然后以责备的语气,低声道:“声音小一点好不好?这件事也是你出的主意,就算让小子占点便宜,也只能怪你自己,何况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人道:“否则……”
如意嫂道:“刚才的一番经过,我也懒得多说,我只想简简单单的告诉你一个事实,这屋子里的死人,已经又多了两个,而这两个死人,几乎就是我跟小梁!”
那人似乎吃了一惊道:“有人来过了?”
如意嫂道:“说起来还不都是你们这些罗府护院大人做的好事!”
那人有些着急道:“如果有人来过,这可不是小事,你快点说出来,我也好酌量情形做个准备,就算我刚才说错了话,那也不过是一时失言,咱们之间,不比别人,你又何必斤斤计较……”
如意嫂轻轻叹了口气道:“五毒鬼爪阴文印和花蜂勾玄这两个人,你大概听说过了?”
那人一呆道:“什么,竟是这两个家伙?”
如意嫂冷冷一笑,说道:“这两个家伙,怎么样?”
那人钠油地道:“花蜂勾玄还不怎么样,那个五毒鬼爪阴文印,就是合你们二人之力,也不见得会是他的对手,你们居然打赢了这一仗,真有点令人不敢置信。”
如意嫂哼了一声道:“小梁为什么会这样疲累,现在还要不要我重作解释?”
那人双目灼灼发光,久久没有开口,最后突然伸出手来,将她一把搂入怀中,狠狠吻了个够,然后附在她耳边道:“你若是真想解释,还有一个更好的方式。”
如意嫂忽然想起人冬以后,每天清晨追逐在麦田里的那些野狗。
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子。
像每一个天真纯洁的小女孩子一样,她以为那些野狗成群结队,争争吵吵,打打闹闹,只是像孩子们一样玩一项游戏。
等她长大,她才知道,那些野狗不惜咬得头破血流,原来只是为了一个目的
争夺其中的一条母狗!
等她长大了,她才知道,并不只是冬天早晨的麦田里才有那种野狗。
那种野狗几乎到处都有。
她遇见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一条狗,那时候她还不到十六岁。
那一次几乎要了她的命。
她躺在一间破茅屋里,足足有三天之久,没有得吃,没有得喝,而那条贪馋的狗一点怜惜之意也没有,每天照样要来好几次,尽情地蹂躏她,直到最后一次,她昏死过去,才没有再来。
以后她每次所遇见的男人,几乎没有一个不像一条狗,而她也渐渐懂得了怎样去应付这种像狗一样的男人。
所以,当现在这个男人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忽然发出灼灼之光,向她凝视着时,她就知道,对方的下一步的行动是什么,以及下一步的要求又是什么。
因为她早就知道这位罗府的首席护院也是一条狗。
而她看中他的,也正是这一点。
因为狗也有狗的好处。
只有狗才会摇尾乞怜,才会为了一根肉骨头,不惜为主人卖命。
她已整整一天没有进过饮食,刚才又几乎为那批财物送命,如今这位百闪流星来到之后,对别的事都未关心,却一想就想到那上面去,像这样的男人,如说不是一条狗,又是什么?
她这时真想一个耳光打过去,但是她并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知道对付一条狗,这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她只仰起脸,瞟了他一眼道:“你不担心再有人来?”
百闪流星禹金旗有如给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双手登时松了开来。
他迫不及待地道:“对了,你还没有说清楚,五毒鬼爪和花蜂勾玄这两个家伙,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如意嫂道:“这要问你呀!”
高金旗一怔道:“问我?为什么问我?”
如意嫂道:“两人昨夜一个犯了奸杀案,一个夺取了华山弟子一笔财物,今天两人喝过寿酒四客栈时,由于做贼心虚,两人一听说住处被罗七爷派人来搜过了,以为东窗事发,一时大感恐慌,便都想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避避风头,结果,两人误打误闯,竟在这里不期而遇……”
禹金旗点点头,说道:“这样说起来,确是我的不是,我原意只是想将罗老头儿的注意力,移转到城中那些黑道人物的身上去,没想到竟差点弄巧成拙。”
他接着又问道:“后来呢?”
如意嫂叹了口气道:“你如果想知道后来的事,你最好先去弄点吃的东西来。”
高金旗颇感意外道:“怎么?你今天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
如意嫂又叹了口气道:“小梁还啃了一个冷馒头,我则连一口水也没有喝过,你如果再不来,我饿就饿死了!”
禹金旗偏着脑袋想了一下道:“这样好了,这儿暂时由我看守,从这里走出去,一直向西走,在拐弯角上,有个羊肉铺子,那里面的东西还不错,你先去吃点热的,吃过之后,再替小梁带点回来,路上小心一点,别给别人看到。
如意嫂道:“这些东西今晚要不要想个方法运去城外?”
禹金旗道:“等你回来再说不迟。”
※※※※※
如意嫂在西大街拐弯角上,果然找着了禹金旗告诉她的那家羊肉铺子。
这家羊肉铺子,店面虽然不大,卖的东西倒还的确不错。
不过,她走进去,只匆匆忙忙地吃了一碗羊肉面,便带着一包食物,又从店里走了出来。
因为她实在不放心在外面耽搁太久。
她回到棺材店后面那间仓房时,小梁显然还没有醒过来。
屋子里面静悄悄的。
那盏油灯的光度,本来就很微弱,她推开门时,被风一吸,灯头一阵闪烁,几乎熄去。
禹金旗在两排棺木之间的走道上负手徘徊,显得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连如意嫂推门走进来他都没有觉察。
如意嫂知道他正在为处置这批财物伤脑筋,所以她从他身边经过时,也没有出声招呼,径向后面走去。
小梁仍在熟睡。
“小梁!”
她轻轻喊了一声。
小梁没动。她又喊了一声。
小梁仍然没有动一下。
她只好伸手去推。
“小梁……”
她一边推,一边又轻轻喊了一声。
但她马上就缩回了手。
因为她突然发觉小梁业已全身僵硬,她推的已经不是一个活人。
她转过身子,头一抬起来,便看到了禹金旗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
禹金旗也正在望着她。
两人对望着,谁也没说一句话,隔了好一阵子,如意嫂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皱起眉头,幽幽地道:“你好狠心……”
禹金旗轻轻哼了一声道:“一个人如果注定了要死,我以为早死几天与迟死几天,其实并没有多大分别。”
如意嫂道:“他为什么注定了要死?”
禹金旗又咳了一声道:“他结识了一个自称玉娘的女人,而竟不知道对方就是当今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如意嫂,这就已经该死的了。如今他竟又跟这位如意嫂联手做贼,劫来这么一大堆财物,那就更注定了非死不可。”
如意嫂眼睛一瞪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禹金旗微微一笑道:“这番话的含义并不高深,你应该懂得。”
如意嫂面现怒意,说道:“你这意思,是不是说,我为了觊觎他的那一份财物,早晚会下手将他害死?”
禹金旗微笑着道:“我没有这样说。”
他口中虽然在否认,但他此刻脸上的那种笑容,却无疑在说:一点不错,我要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如意嫂益发怒不可遏地道:“像你这样翻脸无情、还要将过错加在别人身上,你是不是有意连我也想一并除去?”
禹金旗笑道:“这话,是你说出来的,我可没有这种想法,在我的心中,我敢说没有转过这种念头!”
如意嫂道:“你这种话,谁会相信?”
禹金旗笑道:“你相信!”
如意嫂道:“为什么我要相信?”
禹金旗笑道:“我没有说要你相信。”
如意嫂道:“那么”
禹金旗微笑着缓缓说道:“我是说你会相信!”
如意嫂道:“为什么?”
禹金旗笑道:“因为你是如意嫂,这种话只有如意嫂才会相信。”
如意嫂当然懂得他这样说的意思。
但她却故意板着脸也冷冷说道:“我听不懂你的话!”
禹金旗嘻嘻一笑道:“如果你真的不懂,我还可以再说得明白些。”
他顿了一下,笑着接下去说道:“在当今江湖上,只有一位如意嫂。以我禹某人今天在罗府中的地位,如不是为了这位如意嫂,我禹某人实在犯不着这样做。像现在这堆财物,在别人的心目中,也许以为是一笔巨大财富,但在我禹某人心目中,如果少了一位如意嫂,它就没有任何意义。我禹某人若是想发财,可说比谁都要来得容易,别说这万把两金子,就是再多十倍,我禹某人相信也不难弄到手。”
他又笑了一下,望着她道:“我这样说,该够明白了吧?”
如意嫂哪里会不明白,她不过要他亲口说出来,多增加一份安全感而已。
现在,他的话已经说完,她知道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了。
她瞟了瞟他一眼,双颊泛红,低下头去。
这是令人魂飞的一瞥。
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抄起梁天佑的尸体,顺手提放一口空棺中。
然后转身将她拉进怀里,一面扬起一只手掌准备去扇熄那盏油灯。
屋子里似乎有人在打呵欠。
这时候如果有人突然破门而入,不管来人人数多少,以及如何凶狠霸道,将一点也不会使人感到惊异。
因为五毒鬼爪和花蜂勾玄已有前例在先。
既然五毒鬼爪和花蜂勾玄会找来这种地方,别人当然也会找来这种地方;这就像鱼儿受惊,都会往水深处游去一样,像这样一间摆满了空棺材的仓房,本来就是一个最好的临时避难所,若说有人为了同样的理由,想到这里躲上一夜,那可说是一件很平常,也很自然的事。
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
那仅是一个人在打呵欠。
人在疲累时会打呵欠,觉睡多了会打呵欠,感到无聊会打呵欠,听一篇——嗦嗦的废话,最好的抗议方式,就是张开双臂,打上一个阿欠。
再没有一件事,比打一个呵欠更方便、更微不足道的了。
一个人可以说他从来没有吃过猪肉,或是说他从来没有碰过女人,但他绝不能说他从来没有打过呵欠。
不过,尽管人人都会打呵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绝没有人曾在棺材里打过阿欠。
这个呵欠正是由前面某一口棺材里发出来的。
打一个呵欠并不会发出很大的声音。
但现在的这个呵欠听在百闪流星和如意嫂这对男女的耳朵里,却不啻平地一声响雷。
如意嫂尤其感觉意外。
因为在百闪流星禹金旗来到之前,她可说一步也没有离开过这间仓房,而且在她外出的这段时间内,仓房内除了禹金旗之外,还有一个梁天佑,外人若想混进来,是绝不可能的事。
再说,她离去时,两扇大门是她亲手掩上的,她回来时,还是老样子,门并没有敞开。
这座仓房只有一个门,她不相信以百闪流星禹金旗的一身功力,有人进门摸进来,又将门掩回原状,居然会浑无所觉。
那么,她又想:会不会死人复活所发出来的呢?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但她马上发觉这种想法非常愚蠢,这间屋子里一共死了五个人,这五个人之中,谁有复活的可能呢?
那对店东夫妇,已经死去三天,她还没有听说过,一个死了这么久的人,还能活过来。
五毒鬼爪阴文印,一剑正中心窝,被丢人棺材中时,一身血液几乎已流光;至于花蜂勾玄,那更不用说了,因为这位花蜂在挨了一刀之后,脑袋和身躯根本就不在同一地方。
梁天佑在将他尸体提进棺材时,提的只是一具无头死尸,并没有去理会那颗已滚到木架底下的脑袋。
算起来就只剩下一个梁天佑,似乎有此可能。
因为她不知道禹金旗杀害梁天佑用的是什么方法,而后者被移开时,棺材板上也没有留下一滴血渍。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梁天佑有复活的可能,事实上也与适才的呵欠无关。
因为梁天佑被丢进去的那口棺材,就在两人身前不远,而适才的那个阿欠,其传来之处至少在三排棺材之外。
所以,她最后唯有希望这仅仅是他们的一种错觉,根本就没有这个呵欠,或是那只是风从门缝中吹进来的声音。
但禹金旗的一双手,马上就告诉了她。
那并不是一种错觉,也不是从门缝中吹进来的声音。
那的的确确是个呵欠。
人的呵欠。
因为他的一双手,突然将她推开。
这位出身剑王宫,以擅发暗器见称,曾一度是剑宫锦衣卫士的百闪流星,不但一下子就辨认出那是一个人的阿欠,而且显然已找出阿欠的确切方向。
因为他将如意嫂一把推开之后,已迅速从腰际革囊中取出三口淬毒飞刀。”
如意嫂被他这样出其不意地一把狠狠推开,一个踉跄,绊出好几步,几乎一跤摔倒。
这位如意嫂过去曾经以这种方式,自身边推开过不少男人,而遭男人这样推出去,无疑还是第一次。
不过,她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羞辱。
相反的,此时此地,这个男人的粗暴举动,反而使她获得一种无可言喻的安全感。
因为这正足以证明这个男人的机警和果断,而临此一意外之变,她所需要的正是这种男人。
只是她这种安全感并没有维持多久。
禹金旗凝望过去的地方是第三排中间的一口棺材。
现在的形势很明显。
那个打呵欠的人,他刚才的这个呵欠,不论是出于有意或无意,他都不能永远藏在那口棺材里,迟早他都要走出那口棺材。
只要他的脑袋一伸出那口棺材,禹金旗手上的三口飞刀,就一定会全部送进他的脑袋里去。
所以,禹金旗如今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静静地等待。
然而,奇怪的是,自从传出了那个阿欠之后,屋子里忽又静了下来,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禹金旗凝视着那口棺材,一动不动,有如一座石像,仍然镇定如故。
在他说来,对方这种手法并不新鲜,为了应付一个狡猾的对手,他等过比这更久的时间。
即使这样耗上一整夜,他也不会感到不耐烦。
相反的,时间等得愈久,只有使他更具信心,因为这种僵持状态,无疑告诉了他一个对他有利的事实。
这说明那人无疑已知道了他是谁。
知道他就是暗器百发百中的百闪流星!
知道了敌人是谁,却不敢遽尔露面,是为了什么呢?
只有一解释:力有未敌!
只可惜这位百闪流星的信心,也跟如意嫂的安全感一样,并没有能维持多久。
破坏这对男女信心和安全感的是另一个阿欠。
这个呵欠,和先前的那个呵欠,并没有什么两样。
两个呵欠都是一个人发出来的。
惟一的不同之处,是两个呵欠所传来的方向不同,先前那个呵欠是来自第三排中间的那口棺材之中,而现在这个呵欠却是来自第四排中间偏右的一口棺材顶上。
排数计算是,由前向后,换句话说,敌人现身之处,不但没有拉远,反而朝两人更移近一些了。
直到这位不速之客化暗为明,突然现身,百闪流星后悔自己实在太大意。
他忘了屋中这些棺材,都是木头制成的,而且不是什么上等货,一层薄薄的棺材底板,又如何难得倒一名武林高手?
百闪流星禹金旗循声扭头,闪目瞧清来人面貌之后,不由得疑心大起,手中的飞刀,刚刚扬起,突又放下。
因为现身者竟是一名与梁天佑年事不相上下,五官俊秀,英气迫人,面带微笑的蓝衣青年。
这位青年穿着虽然不如梁天佑,但在仪表和气质方面,却比梁天佑又不知胜出多少倍。
梁天佑已算得上是个美男子的了。
而现在的这名蓝衣青年,不仅是一个能使女孩子们为之倾倒的对象,就是以男人的眼光来看,也无法不为之暗暗心折。
禹金旗忍不住回过头去,朝如意嫂飞快地瞥了一眼。
男人什么事都忍受得了,就是无法忍受他所迷恋的女人,表面上对他极尽曲意承欢之能事,实际上爱的却是另一个男人。
不过,这位百闪流星心头的一片疑云,马上就消退了。
使这位百闪流星疑云消退的原因,是如意嫂此刻脸上那种充满了错愕和震骇的苍白神色。
他从没有看到这女人面对着一个男人如此害怕过。
此刻出现的,就是罗老头儿本人,禹金旗相信如意嫂也不会如此害怕。
那么,这名蓝衣青年凭什么竟能使这女人怕成这种样子呢?他想不透。
不过,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
如今这名蓝衣青年,不论这女人以前是否见过,今夜显然绝不是这女人事先约来的。
在他来说,这就够了。
于是,他又迅速转头,再度藉着灯光,向坐在对面棺材顶上的那名蓝衣青年打量过去。
蓝衣青年仍然坐在原来的地方,面带微笑,双手抱膝,神态至为悠闲。
灯光照在他的身上,可以很清楚的看出,这名蓝衣青年除了空着一双手之外,身上也没有携带任何兵刃。
而最令人为他担心的是,他坐在那里,只管微微而笑,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似乎一点也没有留意到敌人手上正握着三把可立刻置人于死命的淬毒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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