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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无情羞花

    葛品扬改装停当没有多久,天已黑下来了。

    他走出杏林,走到湖边。湖岸下每隔三五步就有一条渔船,这时均已分别点起灯火。灯火明灭,沿着弧形湖岸延展,放眼望去,犹如一串稀落而发光的珍珠。葛品扬知道这些渔船均为白龙帮所布施的眼线,便老实不客气地向就近一条渔船纵身而下。

    身形甫落,船尾立即传出一声低沉的沉喝:“月黑风高,朋友辨清南北东西没有?”

    葛品扬明知对方说的是帮中切口,但却无法回答,好在这身装束颇有可待,因此他索性来个蛮的,什么也不答,冷冷喝道:“睁开眼,开船!”

    船尾冒出一颗人头,人头上闪眨着一双迷惑的眼神,短暂的刹那过去,一声轻“噢”,人头与眼神俱失去。紧接着,船离岸,向湖心破浪疾射而去。

    船身距离湖心小岛尚有十余丈远近,船尾忽然嗤的一声,冒起一道红焰馆火。

    葛品扬暗暗点头,心想:看来那老人的话不错了。

    红焰信火像长虹似地笔直腾升,升至五六丈高处,化作一蓬红星散落。

    随着红星散落,岛上立即亮起十数对牛油火把,每隔十步光景一对,一直通向一座庙宇式的巨大建筑物之前。

    葛品扬轻飘飘地一跃上岸,昂首阔步,在夹道火把中向前走去。

    庙宇式建筑门口,一条伟岸的身形急步迎了上来,抱拳宏声道:“自三月前奉尸鹰卓大哥颁达密谕后,卑座一直想前往总舵请示机宜,都为承创伊始,又有丐帮那批穷叫化掣肘,至未如愿成行,今宵获蒙红鹰主莅驾,阖舵生辉,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葛品扬恍然大悟:黄衣首鹰于开帮当日,便曾自诩势力已遍布天下,而自从我混入该帮以来,却始终未见该帮与外界有何联络,原来是由尸鹰暗中主持其事。这样看来,冷面仙子对我,可说纯出于爱才的私心。由于我不是与五凤四鹰他们一起从小由她带大,竟一直未敢完全信任,连尸鹰都比我更接近心腹,我却一无所知……”

    葛品扬迅忖着,点点头,缓缓说道:“萧分舵主好说了。”

    白龙萧子水既然不称敝帮而称卑座,那么,他喊一声分舵主,大概是不会错的了。”

    白龙萧子水见这位总舵鹰主神态冷漠,还以为这位总舵大员未将一个小小巢湖分舵看在眼里,邀宠心切,这时按捺不住,抢上一步,俯身引颈低低说道:“三天前,本舵……”

    葛品扬淡淡接口道:“本座知道,这是大功一件,挫折天龙堡,可以不择手段。龙女乃蓝公烈独生掌珠,本座日间闻讯,专为此事提前赶来。萧分舵主,本座得说一声恭喜你了。”

    白龙萧子水一呆,转而又惊又喜地巴结道:“哪里……是……是……正候红鹰主发落。”

    葛品扬不敢操之过急,忖度时间尚早,便摆摆手道:“很好,等会儿再说吧。”

    白龙萧子水喜透眉梢,一张方白无髭的扁脸上红光闪漾,直起身来,将葛品扬一路恭引至聚议大厅外,大厅内,正赶着排设酒席。白龙又为葛品扬介见了分舵几名香主。葛品扬见都是三流角色,更不放在心上,乐得自高自大,摆足一副总舵鹰主派头,听到一个名字嗯一声,连头都懒得点一下。

    不消片刻,酒菜俱上,葛品扬心想:吃饱了,有精神,正好宰你们这批为虎作怅的武林败类。

    于是,除了酒,他放量畅享,菜以湖产为主,极为鲜美可口。

    酒过三巡,白龙正待起身为葛品扬把盏酌酒之际,忽有一名帮徒抓着一只拍翅不已的灰色健鸽走上厅阶。

    白龙扭头注目道:“信鸽?”

    一那名帮徒躬腰答道:“信筒上有五凤标记,谅系总舵发来!”

    白龙哦了一声道:“送上来!”

    葛品扬心中南咕,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白龙自帮徒手上接过一只五风交舞的彩色小卷筒,本想开拆,略作犹疑,忽又住手。

    葛品扬漫不经意地点点头道:“那就先给本座看看吧。”

    白龙不敢违拗,双手捧上,葛品扬取过,挑开封口,缓缓展开。

    略过一目,几乎惊噫出声,原来纸片上竟写的是:“谕示巢湖分舵主萧:总舵红鹰主因故开革,遗缺由尸鹰卓白骨暂领,并自即日起颁给五鹰鹰旗、该旗除鹰凤图花有别外,余与凤旗同。嗣后五鹰出使时,一律先行出示鹰旗,违者即为伪冒!五凤太上手谕。”

    葛品扬暗道一声“侥幸”,随即从容目注纸片,朗声缓缓念道:“谕示巢湖分舵主萧:

    总舵红鹰主近日奉命巡查淮扬各地分舵,各分舵有事启报,可径报由该红鹰主汇报,并由该红鹰主就便指示各分舵今后之时务机宜。如有怠忽,以叛帮论!五凤太上谕示五凤帮主会衔布达。”

    葛品扬吐音铿锵,字字均如金石掷地。合厅上下,一致低眉垂手,白龙且避席倾身,状至诚恐,如聆纶旨。

    葛品扬读毕,随手一摺,缓缓递出道:“萧分舵主请过目。”

    白龙双手平顶伸出,葛品扬淡淡接下去道:“此谕责付本座之权职过重,本座目力有限,如因一字之讹,而致黑白颠倒的话,咳,咳,所以,最好请萧分舵主拿去重复……”

    白龙一呆,双手如被毒蛇咬了一口般闪缩回去,一面不住赔笑道:“红鹰主这……

    这……这岂不是太……太见外了?老实说,就是没有这道手谕,还不一样,您吩咐什么就是什么。”

    葛品扬“唔”了一声点点头道:“巢湖分舵在两淮算是出色的了!”

    白龙受宠若惊,恨不得磕下头去,又抱拳又躬身地道:“全仗红鹰主鼎力栽培,鼎力栽培!”

    葛品扬忽生奇想,他忖道:假如今天这一段让五凤帮那一群知道了,那一群将作何感想呢?

    于是,他一面不经意地将纸谕压在一只空杯底下,一面向白龙交代道:“以原鸽申复上去,说本座今天到了!”

    “周师爷!”白龙叫道:“拿纸笔过来,即席草拟复文,正好请总舵红鹰主为你润饰润饰。”

    一名尖下巴的师爷应声而至,两婢侧随,一捧砚,一捧盂,那名周师爷则一手托纸,一手握笔,等待分舵主进一步吩咐。

    葛品扬喝了一口酒,向师爷淡淡说道:“没有什么,愈简单愈好,就这样写吧:谕奉悉,谕至适值红鹰主莅舵,已由红鹰主当堂启宣。另本舵掳获之天龙堡主亲女一名,亦交红鹰主即日押返总舵,余待后禀,巢湖分舵主萧拜奏!”

    周师爷一边点头,一边挥毫如飞,葛品扬话完,他已差不多写好了。

    白龙啧啧有声,赞的不是师爷,而是葛品扬,但见他夸张地摇头叹说道:“你们瞧,我们这位红鹰主的才华……”

    葛品扬又好笑,又恶心,他为了慎重起见,觉得事虽顺利,最好还是拿点真货色出来比较稳妥。

    于是,俟那名师爷退下,他从怀中取出那面五风令。

    “红凤帮主久闻萧分舵主干练过人,所以要本座带来这面五凤令,日后萧分舵主去总舵,不妨先持此令到红凤帮主那边,她说她另外有点事要交给你办。”

    白龙萧子水,不过是两淮一带的一名小小水寇头子,白龙帮兴起于八年之前,组帮不及一年,即因黄山白石先生一声哼而偃旗息鼓,如今他做梦也想不到赫赫五凤之一的红凤帮主竟也知道他的名头,一时喜昏了头,以致伸出去接旗的手也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是……好……谢……”他已不知如何说才好,“谢帮主,谢鹰主,谢谢……谢太上恩典……萧某人,不,卑座,谢……谢谢……谢谢谢。”

    葛品扬悠闲地接口道:“带那个什么龙女出来,暂时点上昏哑两穴,吵吵闹闹的不成体统。”

    葛品扬一时疏忽,忘了服用变音丸,假如龙女神志清楚,不难一下听出他的口音,以龙女那性格,一旦听出他是谁,不脱口喊出来才怪。

    白龙扭头大喝道:“带人!”

    紧接着,又喝了一声道:“给我站住!”

    白龙面对手下一班帮徒,可真够威风,两名执事头目脚步刚动,立刻止步回身,白龙朝隔席两名香主望了一眼,大声接道:“张、王两位香主劳神一趟,家叔不在,羞花婶婶不必亲自出来了。”

    羞花婶婶?葛品扬一惊:是巧合,抑或就是以前淫魔三姬中的羞花姬?

    还有,白龙的叔叔又是谁呢?就是三姬投向的三煞之一么?

    据妙手空空儿说,羞花、闭月、沉鱼落雁三姬人人均具一身上乘武功,那么,能被三姬托庇的三煞自是更不必说了?

    白龙说“家叔不在”。此所谓不在,当系临时离去之意,那么,要是那位什么“家叔”

    突于此时赶回又怎办?

    他倒不在乎斗一斗什么“家叔”或者“羞花婶婶”,只是担心营救师妹受阻。如今,他有点后悔,他实在应该先取得丐帮巢湖分舵的谅解,到时候,师妹交丐帮弟子,自己则可放手厮拼。而今,包括师妹在内,在未作解释以前,几乎人人是敌人,顾了这边,就顾不了那边,人非神仙,如何应付得了?

    困恼,犹如突然自天而降似的,但是,葛品扬知道,在困恼的时候发愁,并不是一个聪明人应该有的事。

    他待两名香主受命而去后,缓缓说道:“真没想到令叔贤也在这里。”

    他如说“令叔伉俪”就不对了,羞花姬与这位“令叔”结合,一定还不太久,他要表示出对这位“令叔”早已知名,并须表示出知名的是以前的“令叔”远在还没有姘上羞花姬之前的“令叔”。

    白龙似颇以这位叔叔为做,闻言之下,脸上自卑之色一扫而空,头一昂,意气飞扬地道:“是的,很多人都会意外的,想当年,咱这位师叔,在天目山,一夜连毙太白九雄的时候……”

    葛品扬暗暗一惊,讶忖道:天目无情翁?

    二十多年前,武林中一片混乱,巨寇盈野,枭魔遍地,天目无情翁便是其中最最狠毒而冷酷的一个了。

    嗣后,师父天龙大侠于五十寿宴上,一套天龙爪法,九支连环龙鳞镖,令黑白两道侧目;加以宴会甫毕,龙门棋士、知机子、天风侠以及太湖水云老人等又与师父择地密会,似有联手荡魔之意,武林中,一夜澄清了。

    这是天龙堡主一夕间成为武林中无名有实的领袖之缘起。

    群魔敛迹,有一段时候,仍是众说纷纭。有人说,群魔怕了以天龙为首的五老,也有人说,群魔正在暗中筹组反抗势力。

    不过,传说不久就没有了下文,武林中也一次安静了达二十年之久。

    葛品扬定了一下神,点了点头道:“这很好,我们太上不久前还提起过,只是一时不悉此老近况,无法延揽,既是这么说……”

    白龙兴奋地道:“不晚,不晚,家叔也有此意。他老人家才来不久,要不是为了丐帮分舵那批穷叫化,卑座早已详申上去了。”

    葛品扬又知道了一点,原来丐帮欲拼无力,是顾忌着这一对男女魔头!

    葛品扬想到此处,不禁对丐帮那两名正副分舵主益感敬佩,今夜,他们将为一句话奋不顾身倾舵而来,该是何等壮烈?

    葛品畅心有所思,无暇答理,只有点头。

    白龙意犹未尽,又说道:“不但家叔心存此意,就是家婶,也对本帮五凤帮主们向往得很,家婶说过,如太上帮主有心,她还有两位妹妹……”

    羞花姬的姐妹当然是闭月和沉鱼落雁两姬了!

    另外两姬所投何人?下落如何?正是葛品扬一并想知道的,才待设词套问时,白龙忽然叫说道:“噢,人来了!”

    两名香主将一张藤榻抬至席前放下,榻上,龙女闭目侧卧,身上覆盖着一张薄毯,秀发散乱,脸色苍白而憔悴,呼吸均匀,似乎睡得很甜。

    葛品扬心中有如油沸,恨不得马上将厅中群寇劈个稀烂,然后抱起师妹离去。

    是的,他可能这样做,也应该这样做,但是,如今却不能了。

    天目无情翁随时会出现,羞花姬就在里面,这是两大顾忌,而最大顾忌,丐帮分舵的人马不久就要来,他不能独善其身,一走了之。

    两名香主中的张香主躬身启报道:“羞花娘娘说,她老人家很想见这位红鹰主,要卑职告诉分舵主说……”

    白龙拿眼光望向葛品扬,等待表示。

    葛品扬沉吟着,偶溜厅外,见月影上阶,时辰已经不早,于是缓缓站起身来,淡淡说道:“无情仙翁与娘娘两位,份属前辈,理应由本帮太上或五凤帮主接见。本座要务在身,公私两不便……”

    略顿,挥挥手接下去道:“张、王两位香主速为本座备船,将此榻抬上去。”

    白龙爽答一声:“是!”

    接着,一众离席,葛品扬监视张、王两人抬榻而行。

    出大厅,至湖边,张、王二人将榻放下,正要去招呼渔船拢近之际,湖面上忽然有三只渔船如箭般驶至,对面湖岸,信火呼啸,满天爆窜。

    张、王二人一呆,双双失声道:“丐帮劫船闯舵?”

    白龙注目一声冷笑道:“来得正好,免得费心去找,留一个活的,我姓萧的就算白活四十多岁。”

    葛品扬侧挪一步,站去榻旁,冷冷下令道:“由本座来对付!”

    白龙应得一声“是”,忙向一边退开。

    葛品扬静立不动,目注来船。三船靠岸,三十余名丐帮弟子如飞蝗般纷纷跃登岸滩,迅速背水结成一道阵形。

    那名长方脸的丐帮巢湖分舵主,目光在白龙帮这边一阵扫搜,脸现疑讶之色,忽然踏出一步,沉声道:“贵帮有位朋友怎么不见在场?”

    白龙望望葛品扬,不敢抢着回答。葛品扬故意低低冷笑道:“好狂妄,居然敢找无情仙翁?”

    白龙一听,也误会丐帮来人口中的“有位朋友”是指师叔无情翁而言,不禁为之冷笑不已。

    葛品扬星目闪动,忽然想到一个处置办法,于是向白龙喝道:“萧分舵主带本舵弟子退到那边去,站远点。”

    白龙还以为这位总舵的红鹰主准备独力退敌,他知道总舵五鹰身手不凡,自是放心得很,于是头一点,转过身去。

    就在这时候,一条纤巧身形,突然流星般自大厅方面疾射而来。

    身形对正葛品扬后心,不带一丝声息,又轻又快,临近三丈处,单臂一扬,似有暗器出手。

    白龙抬头之下,先是一呆,忽然惊呼道:“羞花婶婶,你葛品扬反应极快,早已警觉回头。

    他不须详察来人面貌,已知来者可能是谁,当下什么也不去想,亦无迎敌表示,身躯一侧,三点寒星掠肩而过。

    侧身同时,挥手一拂,以太极真气震开龙女周身穴道。龙女一“啊”,悠悠醒来,秀目尚未睁开,耳中已传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声音:“凤妹,我是品扬,倒窜,向湖边那丐帮分舵弟子表明身份,然后合力控制船只!”

    龙女蓝家凤不愧为龙门虎女,不待葛品扬语毕,真气猛提,人已向湖边丐帮弟子结阵之处倒飞而去。

    羞花姬一身青布劲装,青布包头,打扮虽然朴素,仍不掩羞花之容。

    这时,暗器打空,身形落下,跺足一声:“真是个大混蛋!”

    香肩一振,便待再度腾扑而起。

    白龙不知这声大混蛋是骂自己,还以为这位婶婶因是葛品扬不肯会见而恼羞成怒,当下又惊又急的,忙横身相拦,大叫道:“婶婶,您不知道……?”

    羞花姬欲进不得,玉容发青,咬牙止步道:“你知道什么你且说说看!”白龙打拱作揖地恳求道:“婶婶息怒,我们这位红鹰主,说真的,他也有他的不得已之处,并不是有意简慢婶婶,这点婶婶可得……”

    羞花姬伸手一个耳光,怒叱道:“混蛋!”

    白龙一个踉跄,站定后,掩颊骇然道:“婶婶怎么出手打人?”

    羞花姬本拟跃扑,忽然手一扬冷笑道:“周师爷交奴的,拿去看看吧!”

    白龙伸手一抄,见是刚才那张飞鸽密谕,急急打开,就目还没有看完一行,脸色已然大变,霍然抬头,向葛品扬张目叫道:“你,你,你!”

    葛品扬眼一溜,见丐帮那边,已因这边突生内变,知道事情有异,一个个戒备观望,以致龙女飞落后,也无人自乱阵脚。龙女已自身边取出一面蓝色小旗,仅在手中扬了扬,众丐立即惊喜地齐呼:“龙女蓝家凤!”

    葛品扬看在眼中,已无后顾之忧,当下微微一笑,伸手摘下脸上那幅红纱罩,朝白龙莞尔笑道:“我便是贵帮总舵因故开革了的前任红鹰主,天龙第三徒,葛品扬葛三少侠!”

    笑了笑,又接道:“礼多人不怪,一顿酒席换来一支五凤令,阁下也不算吃亏了!”

    下弦月清澈如水,月色下的葛品扬如玉树之临风,修眉入鬓,目似朗星,鼻梁挺直,朱唇棱角分明,贝齿微露,气态从容、潇酒而俊逸。

    白龙呆住了,羞花姬的一双秋波也发直起来。

    白龙清醒了,蓦地大吼道:“姓萧的跟你小子拼了!”

    他大概想到种种不堪收拾之后果,人已在惊怒过度下陷于疯狂,身随声起,猛往葛品扬扑来。

    葛品扬静立不动,淡淡笑道:“要拼,你这条痴龙还差得远,说不得,葛少侠成全你就是了。”

    就在这时候,一声脆叱响起:“滚回去,少献丑了!”

    发话的是羞花姬,羞花姬纤掌一扬,发出一股掌风,竟又将白龙萧子水打了一个踉跄。

    白龙萧子水挨了这一掌,神志反而清楚过来,楞了楞,赧然退去一边。

    羞花姬转正娇躯沉喝道:“老娘陪你……”

    这声“老娘”,当系挟怒出口,但是,“老娘”这两字,无论如何是不恰当的。照妙手空空儿说,三姬如今只有三旬出头年纪,尤其对面看来,如说这位羞花美人有二十五岁,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陪你”之下,无以为继了,龙女一哼,同时向地上啐了一口,手掠秀发,冷笑着掉过脸向湖中望去。

    葛品扬皱了皱眉头道:“不能罢手么?”

    羞花姬逼上一步,盈盈注目道:“你以为奴肯放手吗?”

    两者原来亦仅相隔丈许,缩短这一步,已剩下不足八尺之遥,加以这种全无敌对气味的反问,益发将局面弄得暧昧而尴尬起来。

    严格说来,这名羞花姬并不比五凤和黄衣首婢诸女强到哪里去,但是,女人如花,美有品种,梅花不能并提,玫瑰也不能代表牡丹,这名羞花姬不比五凤诸女强,较之凌波仙子,自是更逊一筹。但是话虽如此,有一点,却是葛品扬前此在任何见过的女子身上所没有见到的,那便是一个“媚”字。

    黑道五英中的媚娘胡卿卿,异于常女者,也是一个“媚”字,但是,媚娘之“媚”是媚在眼角,媚在眉梢,换句话说,媚在见面就能发现的表面上,而这位羞花姬,则媚在骨子里。

    初看不怎么样,再看便觉稍有不同,再看又不同,愈看愈美。

    虽然在女人而言,这不是姻淑美、端庄美,因为她令人心荡神驰,遐涉非非;但是美色悦目,乃人之天性,葛品扬唇角的笑意渐由自然而呆滞。

    “想想看”羞花姬再通一步,“奴会放过了你吗?”

    面湖而立的龙女蓝家凤,突然别转身子低声道:“喂,化子大哥,你看那边!”

    这几句话说得很轻,分舵诸丐听到了,葛品扬也隐隐听得一点余音。

    然而,仅这一点余音也就够了,葛品扬悚然惊觉,以致龙女再望过来时,他脸上已又回复了先前的气定神闲。

    但是,龙女仍觉不满,冷笑道:“这样对站着倒蛮风雅的,你们就慢慢耗下去吧!”

    话音中,人已向湖中掠去,以龙女一身不让常、霍二位师兄的身手,湖面此刻平静无波,提气虚渡,自然不算一回事。

    诸丐虽惊,却不便拦阻,葛品扬返身便追,高喊道:“等等,凤妹,我有话说!”

    龙女身形不停,远远传来冷笑道:“妹妹哪有姐姐好,有话去终南慢慢说吧!”

    葛品扬连喊“凤妹”,脚下向前,也欲向湖中纵去,忽然间,劲风逼体,同时于身后响起羞花姬的清叱道:“奴这边也得说说清楚!”

    葛品扬勃然大怒,返身一招“天龙回首”,喝道:“不想死就滚开!”

    同时向丐帮众弟子挥手道:“兄弟们上船,暂时撤退,一切应禀明贵帮总舵,由神丐乐老帮主决定后再发难亦不为迟!”

    葛品扬因没将羞花姬放在心上,打出的一掌,系天龙爪与天风三式混合并用,并未运出先天太极真气。

    一掌发出,看也不去看,似乎全为了与丐帮众丐说话方便,不意祸水三姬并非易与之辈,话说完立觉不对。

    两股掌风相遇,不但未将对方震退,自己反因重心不稳,给逼得连退两步方将身形稳住。

    葛品扬一“哦”,定身抬头道:“还真有两手呢?”

    羞花姬出手便占上风,还以为葛品扬技仅止此,宽心放落,春意顿生,当下咯咯一阵媚笑,掩唇嫣然道:“才知道?叫你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绝招……”

    葛品扬沉脸喝道:“少说废话!”

    羞花姬咯咯笑道:“废话?你一旦身历其境,便不会这样说了……”

    葛品扬见众丐已全部落船,扭头喝道:“你们先走,别管我!”

    羞花姬咯咯接口笑道:“是的,他留在这里,自然有人悉心伺候。”

    白龙帮上下,对羞花姬如此放浪形骸,竟无一人介意。葛品扬看在眼里,不禁暗暗称异。

    羞花姬似已瞧透葛品扬心思,咯咯一笑,又道:“放心,那老鬼与奴有君子协定,连他们舵主都不在乎,他们谁又会多管闲事,所以说……”

    葛品扬冷冷接口道:“所以说淫有淫报!”

    话出口,先天太极真气运集六成,双掌猛然一发。羞花姬见他掌招发出,不但招势毫不凌厉,劲道亦仅如和风拂面,不禁为之晒然。

    于是,玉掌单扬,脸上笑意更浓,准备随招打趣,蓦觉迎面和风并不如自己所料的那般稀松,而是股缓缓而来,然却无可抗拒的气山劲海,暗呼一声“不妙”,欲待纵身闪避,已然晚了一步。

    一刹那,娇躯因风而起,半空中三个倒翻,方陡然摔落。

    先天太极真气本是一种王道武学,加以葛品扬亦无取命之意,所以,羞花姬虽出丑,却未受半点伤。

    但是,这一招也够令人夺魂丧志了。

    葛品扬冷冷一笑,转身便走,身躯甫转,左侧突然有人间雷似的喝道:“给老夫滚回来!”

    葛品扬循声扭头望去,三丈开外的湖滩上,不知什么时候起,已悄然出现了一名七旬左右的高瘦老人。

    老人背月而立,似乎来自西方湖面。

    但见他身穿一袭灰麻短布袍,长仅及膝,有如晾在两根麻杆儿上;鹰图、刀眉、鼻梁耸削,粗髭沿腮倒卷,雪茄似的脸孔上,阴阴沉沉的不见一丝表情,就好像黄梅季节的苍穹。

    葛品扬想也不用想,便知道这大概就是那位什么天目无情翁了。

    他见湖面上丐帮诸人乘坐的船只已只剩下几个灰色小点,一身了无牵挂,不由得豪兴陡发,身躯一转大步走了过去。

    人至距老人丈许外,身形一顿。

    他昂然冷笑道:“有何见教?”

    无情翁鹰目一寒道:“小子知不知道老夫何人?”

    葛品扬淡淡道:“早知道了!”

    “说说看?”

    “无情翁。”

    无情翁蓦上一步,定睛不移地道:“小子这般大刺刺的,难道凭老夫这个名头尚不足令你小子胆寒么?”

    葛品扬纹风不动道:“非常抱歉!”

    “报名来!”

    “葛品扬。”

    “怎么的几个字?”

    “葛天氏之葛,人品的品,飞扬的扬!”

    “报师承!”

    “天龙堡。”

    “很好,去吧!”

    葛品扬微怔,接着,抱拳一拱,转身向湖边走去,心中止不住好笑:原以为不免有场恶战,不意这老儿竟虚有其表。

    念未毕,忽听身后又是一声沉喝:“且住!”

    葛品扬回身有气地道:“尊驾究竟是无情翁?还是无常翁?”

    无情翁听如不闻,注目冷冷问道:“知道老夫破例放生的原因么?”

    葛品扬暗暗一噢:原来是找颜面?这还不简单。当下忍住笑,淡淡答道:“大概是尊驾今夜心情特别好吧?”

    无情翁轻轻一哼,冷冷纠正道:“应该说某些事情看得顺眼!”

    这时,那个羞花姬已自地上站起,正一面以纤纤玉指勾掠着散披的云鬓,一面含嗔带怨地以眼梢幽幽斜睨着无情老魔,无限委屈地向老魔脉脉输送着一种无声胜有声的诱惑和投诉。

    这名有着祸水之称的武林尤物,本来就够美够媚,再经过这番有意的楚楚作态,这时,映着月色望去,越发显得娇柔迷人了。

    白龙帮上下,包括帮主白龙萧子水在内,一时间,人人不克自制,全为这位尤物的绝色所迷,一个个口张延流,两眼发直,忘其所以地露出一副失魂落魄之态。

    葛品扬这时也有点迷惑。

    某些事情看得顺眼?他想:这话是讽刺?还是我听错了?

    这名老魔刚自湖上来,他抵达,当在羞花姬中掌摔落的那一刹那。如果他所说的某些事情便是指这个而言的话,那么,连爱姬受辱都看得顺眼,天底下还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呢?

    “无情”应是“心狠”而不是“皮厚”,这种下台借口,岂不太勉强了些么?

    无情翁说着,忽然一偏脸指着羞花姬,冷冷接下去道:“这女人,随老夫已有七八年之久,见过的男人,不计其数,见到她的,没有一个不色授神与,神魂颠倒,疯狂而不能自拔的;而你小子,血气方刚,不但无动于衷,刚才居然还能忍心重重地打她一掌,老夫活到七十七,现在是第一次称许一个人,算你这姓葛的小子行!”

    葛品扬意外地一愣,忙叫道:“这个,我”

    他本想说出心底话,因为他不愿接受这项赞美:羞花姬媚骨天生,谁见了,如说无动于衷,便是矫情。不过,一个人贵在发乎情而止于礼,这是一个武人应有的本色,所以这一点,也并不算什么;话说明了,能罢休便罢休,否则,他也不在乎。

    可是,无情翁话一说完,连望也不望他一眼,即径自掉讨身躯,大步向岛内走去。

    葛品扬摇头一叹,哺哺自语道:“此魔若归附五凤帮,可忙之处,将不下于天山胖瘦双魔和那位淫魔严尚性,未来的问题,看来是愈来愈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