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云班的上上下下,都待在后院里,二姑娘云施施不让他们到处走动,这时候到处乱闯,落不到什么好处。
除了雇工们在院子里闲待着之外,姑娘们都在屋子里,本来也是,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情干什么别的。
方豪走的时候,知道的人不多,至少这些雇工们决不知道,如今方豪从前头进来,谁也没想到他曾经出去过,都跑了一趟府衙回来了,所以也没引起任何一个的兴趣。
也由于眼前这种景象,足证明云班主跟焦大还没回来。
这恐怕不能怪曾慕秋办事不力,怎么说也得有个先后次序,就算方豪走得慢了些,来得及急忙传令撤人,云振天跟焦大,也来不及赶在方豪前头回来。
“方哥哥。”
倒是在屋里的三姑娘云素素眼尖,一眼看见了方豪,娇呼声中,她跟二姐施施、明兰、明秀都跑出来了。
方豪招手拦住了姑娘们即将出口的话,摆摆手,示意进屋里说话。
进了屋,二姑娘云施施头一个抢着问:“怎么样?”
方豪还未来得及回答,外头院子里突然暴起了欢呼:“班主、班主夫人跟焦爷回来了!”
姑娘们又一拥跑了出去。
可不,雇工们正围着云振天、凌翠仙夫妇跟焦大。
姑娘们喜坏了,尤其施施跟素素,两只乳燕似的掠了过去。
而云振天夫妇跟焦大,脸色凝重,什么话都没有说,带着姑娘们走进了方豪站在门口的这间屋子。
雇工们都围在门门。
方豪也是雇工,可是他这个雇工跟别的雇工不同,他人在屋子里。
云振天、凌翠仙还有焦大,进屋一眼就看见了被制住的明月,忙问原委。
二姑娘云施施把经过说了一遍,包括方豪出去奔走了一道。
焦大头一个脸上变色,须发微动:“吃里扒外,变身投靠的东西。”
他扬掌就劈向昏迷中的明月。
方豪伸手一格,硬把焦大震退了两步,焦大瞪圆了脸,惊愕地望方豪。
方豪不慌不忙地说了话:“不能杀明月,不是因为咱们掌握了明月,他们不会撤人,班主夫妇跟焦老也回不来,要是咱们杀了明月,谁也走不了。”
焦大一怔住手。
云振天道:“你去跟他们谈了?”
方豪道:“要不然,班主以为方豪仗恃什么让他们放人、撤人?”
焦大道:“这个丫头,对他们这么重要?”
方豪道:“焦老刚听二姑娘说了,明月实际上是大内‘十二玫瑰’中人,‘十二玫瑰’的职位,远高过大内侍卫,这次行动完全由她指挥,要是咱们拚个玉石俱焚,杀了明月,这个差错,大内侍卫们任何一个也担待不起,所以他们只有乖乖地放人、撤人了。”
云振天点头道:“原来如此。”
凌翠仙深深地看了方豪两眼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咱们从事匡复这么多年,反不如方少爷对满虏了解得乡。”
方豪淡然的一笑说道:“夫人夸奖了,其实说穿了不值一文钱,连云方家在京里认识的人不少。”
这是一定的,富商巨贾,多半跟达官显贵有来往,而且来往得还相当密切。
云振天道:“既然方少爷跟他们谈的是这种条件,那咱们只好也放人了。”
方豪道:“不忙,咱们要谋定而后动!”
凌翠仙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谋定而后动的。”
方豪道:“当然有,譬如翠云班今后的动向”
云振天道:“翠云班不能再做下去了,从今天起,我要解散班子”
方豪道:“翠云班可以解敌,但是匡复的神圣使命不能更改。”
云施施道:“那当然,匡复的神圣使命是决不能更改的,头可断,血可流,志不可屈,不到神州匡复,决不罢休,而且要比以前更积极、更活跃,即或我们不能成功,可是大汉族子子孙孙们,永继不绝。”
方豪道:“这就对了,班主即使要解散班子,也不能现在在这家客栈里解散,应该把大家带到一个安全处所后,再郑重宣布。”
云振天道:“方少爷说得有道理,那么现在放明月,咱们马上走。”
方豪道:“明月必须放,但不能现在就放,得有一个人留在这儿,等大家远离苏州后,再放明月。”
焦大道:“谁留下?”
方豪道:“我。”
“不行。”云振天道:“这是我云家的事。”
方豪道:“班主见外了,方豪已经是班子里的人了,班主也错了,匡复大计,不是某个人、某一家的事,而是整个汉族世胄,先朝遗民的事。”
三姑娘云素素一直没开口,这时候突然道:“我留下来陪方哥哥。”
“不行!”二姑娘云施施道:“你留下来没有用,还是我留下来吧。”
方豪道:“多谢两位的好意,谁都别留下来,等我放了明月之后,我会赶去跟班子会合。”
云振天道:“班子马上就要解散了,方少爷也不必再赶来了。”
“不,班主,我既是班子里的成员,班主郑重宣布解散,我不能不在场,再说班主只是解散翠云班,并不是放弃匡复使命。”
云振天还待再说。
凌翠仙道:“振天,方少爷说得对,咱们宣布解散翠云班,班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在场,至于每个人以后怎么安排,也应该到时候再说,也应该看每一个人自己的意思。”
凌翠仙是想吸收这么一个难寻难求的大臂助,更重要的,他还是为她的女儿着想。
事实上,方豪加入翠云班的日子虽短,但他为翠云班出的力、做的事,却不比班子里的任何一个为少。
云振天只好点头答应。
云素素关切地道:“方哥哥,你一个人”
“素素,你放心。”方豪含笑说道:“我一个人反倒好办,怎么说都行,不会分心,不会顾此失彼。”
话锋一顿,转望云振天道:“班主,苏州府不是善地,越早离开越好,你还是带着班子快点走吧!”
云振天即刻下令,好在班子里的东西早就装妥了车。人也都准备好了,说声“走”,几辆马车马上拖了出去。
车轮甫动,云素素还依依不舍的,探头车窗外,挥动着丝巾直叮嘱:“方哥哥,你要尽快赶来。”
看起来,这位三姑娘素素,比二姑娘施施跟方豪要投缘得多。
外人没发觉,班子里的人不知是否知道,在云紊素挥动丝巾,方豪扬手作别的当儿,一个小纸团从丝巾中飞出,投进方豪手里。
等车马走远了,方豪打开了手里的小纸团,皱皱的小纸条上,写着两行娟秀的小字:“方哥哥,娘让我告诉你,我们在邓尉之旁,太湖之畔等你,盼速来,素素。”
方豪有着一刹那的激动,这阵激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刹那间,他又恢复了平静,撕碎了那张皱皱的小纸条,转身进入客栈。
回到那间屋里,掩上门,拍开了明月的穴道,明月一惊欲起,方豪伸手按住了她:“先告诉你,你用不着寻死了,我马上就放你走。”
说完了话,随手托上了明月的下巴。
明月一双妙目瞪着方豪,满眼都是狠毒之色:“他们人呢?”
“走了,都走了,连云振天夫妇跟焦大,也在从府衙平安回来之后走了。”
明月猛地站起,冷笑道:“我不信。”
方豪道:“事实上他们的确已经走了,不信你可以找找看,看看这家客栈里,是不是还有翠云班的人。”
明月道:“你不怕我跑?”
“推开窗户看看就知道了,只不出这间屋,你是跑不掉的,其实,就算你已经回到了京里,我要抓你,你还是跑不掉。”
这是不折不扣的实话,神勇威武玉贝勒要抓的人,尤其是官家的人,那一个跑得掉?
明月没动,妙目紧盯着方豪:“他们是怎么走的?”
“大大方方坐着马车走的。”
“不可能,你不要把我当三岁孩童。”
“军机处行走的曾慕秋,下令放人、撤人。你说他们是不是能大大方方的走?”
明月一怔道:“你知道京里来的是”
“当然,足证我并没有骗你。”
明月冷笑道:“你说谎的本领太低劣了,曾大人奉有密旨,云振天再大的能耐,也不可能让曾大人放了他们。”
“云振天是没那个能耐,可是翠云班里有那个能耐的人。”
“谁?”
“我。”
“你,姓方的?”
明月突然格格娇笑,笑得像花枝乱颤,半露的酥胸抖动着,要多诱人就有多诱人。
可惜,方豪像块木头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明且笑得突然,停得也突然,突然间,她停住了笑,一双妙目瞪圆了,紧紧的盯视在方豪的手上。
方豪手上,拿着既像令符又像玉佩的那一块。
只听明月惊声道:“你,你是”
方豪淡然道:“既是大内‘十二玫瑰’中人,你不应该不认得这个,就算是没见过,也应该有人告诉你们。”
明月失声道:“神勇威武玉贝勒,你是贝勒爷的”
方豪道:“我就是玉琪。,”
“怎么说,你,您就是玉”
“曾慕秋应该还在府衙,你可以去问问他。”
“可是您明明是”
“我不是连云方家的方豪,你也不是翠云班的明月么?”
明月娇躯一矮,跪了下去:“卑职不知是贝勒爷圣驽在此”
“没人怪你。”方豪翻腕收起那代表身份、极具权威的东西:“告诉我,你是‘十二玫瑰’里的那一个?”
“回贝勒爷,卑职紫茵。”
“‘十二玫瑰’有几个出京来了?”
“回贝勒爷,‘十二玫瑰’都出京来了。”
方豪微一怔:“呃,这倒很出我的意料之外,把‘十二玫瑰’都派出了京,这回又是谁的主意?”
“近年来,叛逆活动加剧,地方官府穷于应付”
“我知道,要不然我也不会跑一趟连云方家,借他儿子的姓名,到江湖上来,我只问派你们出京,是谁的主意。”
“回贝勒爷的话,是领侍卫内大臣富大人请的旨。”
“原来是富琦的主意,你进了翠云班,其他的人呢?”
“都在江南,不难召唤,而且卑职在翠云班里,她们也不会离开翠云班太远,以便随时来支援。”
“你,你给我召集她们,今夜初更,邓尉司徒庙后,梅林之中见我。”
“卑职遵命。”
“从现在起,你们‘十二玫瑰’,还有在京外的大内侍卫,没有我的令论,任何人不许轻举妄动。”
“卑职遵命,并立即传达贝勒爷的令谕。”
“我走了,你也赶快去办你的事吧,别忘了先找件衣裳换上。”
说完了话,方豪开门走了。
明月娇躯缓起,站了起来,香额上一片冷汗,水洗也似的。
口口口口口口
红日衔山,霞光万道。
方豪赶到了邓尉山下。
邓尉山以汉邓尉统此而得名,对于太湖,风景绝佳,山上枫叶有名,梅花更有名,有“邓尉采梅”胜境。
云素素告诉他“邓尉之旁”,“太湖之畔”,虽然太湖广三万六千顷,襟带苏、常、湖等三郡,但是这“邓尉之旁”、“太湖之畔”仍嫌广了些,要是没有留人在此相候,叫方豪那里去找呢?何处去寻呢?
霞光渐饮,暮色初重,远望太湖三万六千顷碧波之上,渔舟唱晚,归帆点点,但是在这邓尉山与太湖之间的荒路上,却空荡、寂静,除了方豪一袭青衫随风飘拂外,再难看到别的人影。
好在荒路上留有轮痕马迹,方豪就顺着这犹新的痕印,一路往前找寻。
那知转眼工夫之后,轮痕马迹进人道旁一片密林,等到方豪循迹进入密林,却只见空车不见人,便连马匹也不见。
再看地上,满是枯枝败叶,足有半尺来厚,无论人走马行,绝难再留痕迹。
虽然,这是有意的安排,目的在摆脱别人跟踪。
可是对方豪来说,既然轮痕啼印到此为止,邓尉山与太湖之间地方这么大,一时间也让他没办法再找下去。
方豪正负手林中,频频皱着剑眉。
突然,一缕箫声随风飘送了过来。
方豪略一细听,立即听出箫声是从林旁邓尉山上随风飘下。
这时候谁在邓尉山上吹箫,恐怕是
方豪精神微震,提一口气,往林中扑向山边,就藉着山上的林木腾掠直上,往箫声传来之处扑去。
转眼工夫之后,方豪掠上山
顶,箫声也就在这时候倏然而止。
抬眼看,停身处是一片柳林之中,面前几十丈外,柳林边缘上,露着几角红墙绿瓦,想必不是住家,便是邓尉山上的禅林古利。
也就是在箫声停住的同时,红墙绿瓦方向,手持一管洞箫,飞掠腾跃奔来一位姑娘,不是云素素是谁。
人还没到,就听云素素娇声道:“方哥哥,我就知道,一听见箫声你就一定会往这儿找过来的”
一阵香风,云素素停在眼前,乍惊还喜,娇靥上还带着三分激动:“方哥哥,叫你快来的,怎么这么久才赶到?”
方豪含笑道:“素素,大白天的,我凭两条腿,你让我怎么走法?”
云素素微一怔,跟着也笑了:“走,爹娘跟大伙都在等你呢!”
云素素喜孜孜的转身,方豪含笑抬眼,两个人同时都一怔,不远处站着二姑娘云施施,她那英气逼人的脸上,神色有点异样。
云素素一怔之后,显得有点不安:“二姐,方哥哥到了!”
方豪忙招呼:“二姑娘!”
云施施淡然道:“大家等了你不少时候了,快来吧。”
她转身当先行去。
云素素跟在身后,方豪走在最后,谁都再没说一句话!显得好沉闷,沉闷得令人不安。
转过一道红墙,进入一座寺院,却是一座久绝香火的空庙。
院子里站的有人,坐的也有人。
云振天跟焦天,并肩站在大殿的石阶上,云夫人凌翠仙跟姑娘们坐在地上的行李上,雇工们则席地而坐。
这么多人,静悄悄的,没一个人说话,一见两位姑娘带着方豪进来,坐着的都站了起来。
方豪上前跟云振天夫妇、焦大打了招呼。
云振天夫妇跟焦大微微点头示意,谁也没说什么,只有凌翠仙唇边微带些笑意,然后,她转望云振天:“振天,方少爷赶到了,咱们翠云班的人也到齐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云振天神色凝重,目光环视了一匝,然后以沉重的语气发话道:“我不打算多说什么,事情的经过,大家都知道,也用不着我多说,翠云班不能再做下去了,从今后江湖上也不能再有翠云班,但是”
他吸了一口气,又缓缓接道:“翠云班的每一个人还存在这江湖上,而且是分散到每一个角落,我的话,相信大家都懂,现在……翠仙!”
他把目光转向凌翠仙处,向她示意。
云夫人凌翠仙缓步上前,把包袍打开在地上。
包袱里,是一锭锭的银子,约莫有几十两。
云振天道:“班子里现有的银两,只有这些,为数不多,大家分一分,当不了什么大用,但是维持一段时日还可以,以后,大家就要靠自己了,还望大家为往后各尽心力,稍待一段时日之后,自有人会跟诸位连络”
云振天的话,似乎就说到这儿了。
但是大伙儿没有一个动,每一个人微低着头,表情十分沉重。
云振天道:“大家不必有什么不舍,咱们人虽然分散了,心还是连在一起,就像一个大家族似的,子弟们到各处去谋生,但他们永远血肉相连,永远是这个大家族的人,到了该相聚时候,还是会相聚的。”
云振天话说完了,还是没人动。
焦大双肩一耸,沉声道:“这是干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即使是,咱们是干什么的,作什么这样惹人讨厌的儿女态,我先拿,我先走。”
他大步走下石阶,俯身拿起一锭银子,大步走了出去,连头也没回。
这么一来,有人跟着动了,先是雇工们,后是姑娘们,转眼工夫都走了,地上包袱里银锭,还剩下两个。
凌翠仙两眼泪光闪动,就是没让它掉下来。
云振天道:“翠仙”
凌翠仙唇边泛起了一丝笑意,那笑,比哭还让人心酸:“跟带儿女似的,都带大了,一旦分离,各自西东,难免不好受,这也是人情之常。”
云素素何尝不是,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
只有云施施,跟乃父一样,除了脸色稍嫌沉重外,别的却看不出什么来。
眼前的“外人”,只剩一个方豪了。
云振天转眼过去道:“方少爷”
方豪道:“班主,我能不能不走?”
云施施、云素素霍地转脸望方豪。
凌翠仙似乎在意料中,她只平静地望着方豪。
云振天道:“方少爷,班子散了,云家不需雇工了,你也无钱可挣了。”
“班主应该知道,打当初方豪就意不在挣钱,要是为了挣钱的话,方豪也就不会到班子里来了。”
“那么,方少爷,你究竟是为什么?”
“到现在班主还问方豪是为什么吗?”
“方少爷,富家子生不重檐,你不适合。”
“班主,匡复工作,是每一个汉族世胄,先朝遗民的义务,也是权利,我不认为班主有权拒绝或阻止任何一人;再说,我已经参与了,方豪两个字,已经登录在他们的黑名单上,就是现在收手,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云振天要说话。
方豪接着又道:“班主恐怕没有想到,以方豪的家世以及家产,做起这件事来,应该更为方便。”
凌翠仙道:“这倒是。”
做娘的一说话,三姑娘云素素马上道:“爹,方哥哥是个求都求不到的好帮手,就让”
云振天叱道:“小孩子别多嘴。”
云施施该说话,可是她偏没开口,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云振天凝目望方豪:“方少爷,你说得对,我无权拒绝,或是拦阻任何人,但是我总有权拒绝你跟我云家人在一起”
云素素叫道:“爹,这是为什么?”
云振天沉声道:“什么时候你学得不听爹的话了。”
云素素欲言又止,旋即低下头去。
云施施面无表情,仍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方豪望了望素素,又望了望施施,微点头道:“好吧,我走。”
云素素猛抬头。
方豪避开了素素的目光道:“谢谢班主、夫人,以及两位姑娘多日来的照顾。”
他转身要走。
云振天道:“方少爷,两锭银子之中,有你一锭。”
方豪没回头:“方豪不为钱,也不要钱。”
迈步行去,很快地出了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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