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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边上人都围了上来。叶飞鹄如此力战,实是让人心惊,想起刚才他偷袭楚休红时,更是令人心生惧意。楚休红叹了口气,道:“将他好好安葬吧,可惜。”他说着,将百辟刀收入鞘中。

    只有他自己知道,百辟刀也已裂成了十几个小块了。

    这时小王子与邵风观已带马回来,小王子象是大病一场,在马上似乎摇摇欲坠。楚休红走上前,向小王子行了一礼,道:“殿下,事已如何?”

    小王子看着楚休红,眼圈也有些红红的。他虽则比楚休红年纪小不了多少,但从认识楚休红那一天起,便对他视若长辈。他哽咽着道:“武昭老师……他……”

    他的声音已是断断续续,语不成声。楚休红知道小王子虽然也已经是一军统帅,枪术也隐隐有超越自己之势,但内心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孩子,还不曾被战火炼得如铁如石。他又深施一礼道:“殿下,万事自有天注定,请不必多想了。来人,请殿下回帐歇息。”

    小王子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那自是甄砺之利用他对武昭的关切之情,楚休红也不忍去责备他。等小王子走后,他小声对邵风观道:“邵兄,中军重地,你怎么能那么大意,任由殿下出来?”

    小王子和邵风观若守在中军,叶飞鹄的地螺舟就算再神奇也无从施展,那些轰天雷也绝不会尽数被炸。邵风观看着在整理火药库的士兵,脸也一阵阵发白,道:“楚帅,末将知罪,请楚帅责罚。不过小王子因为手刺武昭老师落马,他心中极是悲痛,楚帅请你不要责怪他。”

    小王子对楚休红一向极为服膺,虽然他其实是北征军职位最高的军官,但自知领兵方略不能与楚休红相比,因此事无巨细都听从楚休红的,见楚休红也有三分敬畏。楚休红叹了口气道:“军法也不是丝毫不通情面的,我也有过错,不曾仔细关照你,以至于中计,此事便算了吧。不过,邵兄,你的轰天雷已没有了,那我们商议的战术可就行不通了。”

    邵风观看着北边。黑夜中,茫茫一片,黑暗中也没半点亮光,放眼望去,只是高高低低的沙丘,明知甄砺之就在前方,可就是不知到底在何处。沙漠上的地图与寻常的大为不同,标注地点也只是个大概,若要找到那个绿洲,仍是得靠全军在地面搜寻。可有甄砺之在一边虎视眈眈,谁知道会再发生什么事。邵风观道:“唉,若是文侯死不出战,一味隐藏,那他据有水源,我们可不能支持多久了。”

    楚休红看着远处,轻声道:“邵兄,你放心吧,甄砺之一定马上就会找我们决战的。”

    邵风观眉毛一扬,道:“楚帅,这话何以见得?”

    “邵将军,你可曾注意到,甄砺之此番夜袭,首先并不曾破坏军中食水,反而将我们的轰天雷尽数引爆。”

    邵风观道:“是啊,这怎么说?”

    “那就是说,甄砺之有狄王骑军相助,并不怕与我们决战。只怕他一心想的,是要将我们全军击溃,说不定连收服我们为他所用的心也有。他怕的只是我们以轰天雷攻击,所以首要是炸毁我们的轰天雷。”

    邵风观低下头想了想道:“楚帅,你说得有理。可是,如今我们已没了轰天雷,风军团便如折了一翼,威力大减了。”

    楚休红道:“邵兄,你一向无所畏惧,难道现在怕了么?我们地风军团当初被数万蛇人包围时,你也不曾怕,何况这次甄砺之夜袭,连叶飞鹄和武昭老师也折了,我们也擒了两三百狄人骑军,给他们的打击也不算小。”

    这时简仲岚过来道:“禀楚帅,此役我军阵亡三十三人,伤十九人,斩级一百十七,擒获两百零五人。问那些狄人甄砺之下落,他们都说不知。请问,该如何处置?”

    俘虏正被押过来,邵风观道:“还问什么,立刻拷问,要他们说出文侯躲在哪里。楚帅,我来吧,便是块生铁,我也要让他开口。”

    楚休红道:“甄侯行事,小心之极,你看他用的只是少量府兵,大多是狄人,大概是借狄王的权杖从别处调来的游骑,只怕那些狄人并不知道甄砺之下落。”

    邵风观道:“那就拷问府兵。可惜武昭老师竟然宁死不降,不然他一定知道文侯躲在哪儿的。”

    楚休红看了看那些俘虏。这些俘虏中,只有十来个府兵,其余全是狄人。他走到一个府兵跟前道:“甄砺之在何处,你们知道么?”

    他说得象是平常寒喧一般,哪如拷问。那个府兵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痕,血将胡子也糊住了。他抬起眼看了看楚休红,猛地站起来厉喝道:“楚帅,请你不要辱天下奇士!弟兄们,我们生为大人生,死为大人死,可是如此?”

    另外那些府兵本也抱着头蹲在地上,听得这人的话,齐齐站起道:“正是!我等正为不能捐躯沙场为憾,楚帅,请你成全!”这批人虽然是俘虏,却说得声色俱厉,似是凛然不可侵犯。

    楚休红呆了呆,又看看那些茫然的狄人俘虏,忽道:“简参军,缴了他们的衣甲军器马匹后,让他们逃生去吧。”

    他刚出口,邵风观在一边道:“楚帅,你又要动恻隐之心了。”

    整个帝国军中,也只有上将军邵风观敢这么对大帅楚休红说话。还在四相军指挥官都是文侯部将的那个年代里,邵风观的年纪、资历都要比楚休红高,两人并肩作战得时间也最久,现在虽然楚休红的官职后来居上,比邵风观高了一级,但邵风观仍然可以当面反驳楚休红的命令。

    楚休红咬了咬嘴唇,看着眼前的这两百多个战俘。这些战俘双手抱头,蹲在沙地里,被风沙刮得睁不开眼,脸上也带着惊恐之色,大多是狄人,也有一些是以前文侯府的府兵。半晌,楚休红才道:“邵将军,还是放了他们吧。”

    邵风观道:“楚帅,请你三思,此时文侯与狄王尚未就擒,将他们放回,等如平添他们的实力。放回去,难道让他们再来攻击我们的弟兄么?”

    楚休红看了看天空。暗夜沉沉,秋季的大漠上,时常要起风,风一起时便四野皆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他长叹一口气道:“昔年大帝得国,曾下令不杀降人,故十二名将开疆拓土,一统宇内,百姓纷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军圣那庭天也说过,得地易,得民心难。我们远征漠北,人生地不熟,狄人又只在沙漠上逐水草而居,若狄人一味相助甄砺之,那我们要找到他就更难了。将他们放回后,纵有少数人会重归狄王麾下,但狄人定会心慕王师正道而起厌战之心,所以权衡之下,仍是放了他们为上策。”

    邵风观沉默不语。他虽然知道楚休红说这么多,主要还是希望能不杀降虏,但也知他说的甚有道理。他想了想,长叹一口气,道:“楚帅,我说不过你,你一开口就是王师正道什么的,就照你说的办吧。”

    楚休红微笑了一笑,转过身道:“简参军,你对那些俘虏说,将他们的刀枪盔甲收缴后,尽数释放,不得重回狄王军中与我们交战。”

    简仲岚漠然地拍拍马,走上前去,用狄人语说了一遍。那些俘虏听得他说完,一个个都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有几个伏在地上亲吻沙地,一边大声念颂着,弄得眉毛胡子上也全是沙粒。这些狄人军大概也有经历过十年前的文侯北征之役的,那时亲眼见过帝国军杀人如草,本已自料无幸,没想到竟然能够死里逃生,都喜出望外,不知如何才能表达。

    狄人俘虏纷纷逃散,一个个却是向南边走的,剩下那十几个府兵却仍不走。楚休红道:“你们还不走么?”

    那脸上有刀痕的府兵道:“楚帅,我知道你放我们,是为循我们的踪迹找到大人。请楚帅不必多想了,我们宁可一死,不愿逃生。”

    楚休红脸上露出一丝杀气,道:“好吧,我成全你。来人,将这几位壮士一个个砍去首级号令,成全他们天下奇士之名。”

    那府兵笑道:“多谢楚帅。我文侯三千剑士,当借楚帅而扬名。”他大踏步向前走去,其余几人也跟着他走去。其中一个脚步一踉跄,站直后仍半步不缓,跟着便走。

    等他们走后,楚休红小声道:“简参军,你监斩时,注意那最后失足之人,留他到最后斩首。”

    简仲岚点点头,便带着中军士兵走去。等他们走后,邵风观长叹一声道:“楚帅,以前我多少对你有些不服气,如今我算佩服个十足了。”

    楚休红却根本没半分自得之色,脸上反有一丝痛苦。营中已静了下来,只听得刀刃入肤之声,那些府兵被斩首时竟一声不吭,到最后才听得有人一声惨叫。这惨叫拖得长长,尾声袅袅不绝。片刻,简仲岚回来道:“楚帅,末将监斩完毕,十二首级在此。”

    这十二个人头个个都还带着血迹。楚休红看了一眼,眼中也露出迷惘之色,马上道:“将首级号令,尸身安葬了吧。”

    他一拍马,上了一个沙丘,大声道:“全军听令,甄砺之与狄王就在眼前,明日天明,三军出发,我们定要扫穴犁庭,擒获叛贼……”

    这一场仗虽然帝国军火器库被炸,但伤亡甚小,军中士气也正盛,听得楚休红的将令,全军发出一声欢呼。

    地风两军团的士兵虽然遭袭,但不愧为帝国最顶尖的精兵,仍是秩序井然,丝毫不乱。楚休红在沙丘上看着所有士兵散去,心头又是一阵茫然。

    邵风观也回去安歇了,现在这里只是一片狼籍,原来平整的沙地也踩得凹凸不平,不少地方还残留着血迹,将沙粒也凝成一块块。

    人过处,只把这些杀戮和血腥还给天地,让天地又将这些痕迹化作无形。楚休红摸出了那个雕像,默默无言。

    这时,在鞘中传来了轻轻的“啪”一声。

    百辟刀终于断裂了。

    这把刀还是当年的武侯送给自己的。这些年来,刀下也已不知斩断了多少神兵利器,斩杀了多少名将勇士。如果刀也有心的话,那么今天,这把刀的心也碎了。

    不仁者,天诛之。楚休红还记得武侯决心以身殉国前的这句话。他抬起头看着天空,风沙渐止,一钩残月挂在空中,凄冷如冰。他看着雕像,眼前依稀浮上了那张梨花般的面容。

    简仲岚自士兵们走后,一直没有离开。他站在沙丘下看着楚休红的身影,咬了咬牙。

    他已经放过了好多机会,但这一次机会却是好得无可比拟。如果以他的无形刀术,可以以一阵风一般闪过,楚休红定会连半声也哼不出便中刀毙命。

    不能再放过这个机会了。他似乎又看到太师在密室中的那张脸。现在小纤也在太师府中,如果事情办不成,只怕自己和小纤就只有同穴的福份了。

    他把手弓起来,右手已摸到了袖管中的无形刀。帝国军中,大概只有太师知道他简仲岚除了深通兵法以外,自幼随上清丹鼎派旁支学过这一手无形刀法。

    指尖触到了刀环,无形刀随时都可摸出。一刀挥出,刀气隐于风中,无迹可寻,也无人能见。

    他慢慢地走上沙丘。此时楚休红正自出神,不曾发现他正在欺近,但只消近得楚休红十步以内,那他便是知觉,也没有反应的时间了。

    简仲岚走得极轻。现在士兵都守在中军外围,防备狄人发动另外的攻击,中军一带,反而宁静得死寂,没有人看见,简仲岚走的每一步,在沙上只留下一个极浅的脚印,不注意看都看不出来。

    十五步了。

    楚休红仍在入神地看着那雕像,不远处传来一些士兵走动的声音,把简仲岚本已很轻的脚步声也掩去了。

    十二步。

    楚休红仍是一动不动,简仲岚却不由得一个迟疑,他茫然地看了看楚休红。

    楚休红挡住了叶飞鹄那疾愈闪电的偷袭,他也看得清楚。他心知楚休红的速度不会比自己慢,一旦失手,只怕便再没机会了。

    不知为什么,他眼前也浮上了小纤的笑意。

    只是这么慢得一慢,他的脚下一沉,一脚已深深地踏入沙中,“嚓”一声,沙子发出了一声响。楚休红转过头,看见是简仲岚,笑道:“简参军,你还不去歇息么?明天可能就要大战了。”

    简仲岚的手仍插在袖子里,也不拿出来,只是道:“楚帅,我见你没歇息,有些担心。”

    楚休红笑了笑道:“没事,只是心里有些闷。”

    简仲岚试探地道:“是因为那几个府兵么?他们不说,也不能挽回甄贼的败势的。”

    楚休红道:“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当然,我曾立下一个誓言,说有生之年,定要让这天地间不再有战争,让每个人都能安居乐业。可是,”他摇了摇头,苦笑了笑:“这些年来,我不知又发起了多少次战争,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了。”

    简仲岚心口象被巨锤重重地锤了一下,几乎要惊叫起来。他强忍着心头的痛楚,道:“楚帅,你也不必自责,这个年代,若不能以暴制暴,那天下,不知还要怎样的乱法。”

    楚休红长叹一声,道:“有时也想想这天下,若无我,当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但造杀孳如此,我心终不能安。不仁者,天诛之,我也是个不仁者。”

    简仲岚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嚅嚅地道:“楚帅,您真是位英雄。”

    楚休红淡淡一笑道:“英雄么?我不想做一个英雄。英雄只是一些只会让百姓受苦的人,这个世界,宁可多一些工匠医士,还是少一些英雄为好,没有就更好了。”

    楚休红这番话让简仲岚不禁一怔。谁不愿做一个英雄?手握重兵,去征服天下,这是每个男儿心中的最高志向。可是楚休红却说英雄越少越好。他道:“楚帅,这话怎么说?”

    “每一个英雄都想要成就自己的霸业,都不愿让别人抢夺自己的位置。在英雄看来,杀人盈野,攻城略地,那是实现自己理想而不得不然。可是,苍生何辜,为了英雄的理想,他们难道就该成为英雄霸业的基石么?”

    楚休红抬起头望着天空,眼中也是一片迷茫。简仲岚长叹了一口气,手抽出袖子,垂手行了一礼道:“楚帅,还是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