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点点头道:“不敢,正是小徒。”
海云道:“深夜相召,有何赐教?”
那人道:“在下有几句肺腑之言,欲向少岛主奉陈,惟恐客栈杂乱,故而屈驾来此一叙,冒昧之处,还望少岛主谅宥。”
梅云轻哂道:“朋友既不肯赐告姓氏称谓,又不屑以面目相示,像这般隐藏形迹,先存猜疑,怎能令人相信那所谓‘肺腑之言’?”
那人沉吟了一下,道:“在下以毡掩面,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何况,你我就事论事,但问是否意出至诚,与面目姓氏何干?”
海云摇头道:“可惜在下不惯与陌生人交往,朋友如不肯以真面目相见,在下就此告辞。”
说着,站起身来。
那人似未料到海云这样固执,连忙举手相拦,道:“少岛主请留步,咱们并不陌生,实是旧相识。”
海云心中一动,道:“你是说,咱们以前见过面?”
那人点了点头道:“不错,少岛主能否等在下把话说完以后,再叙旧谊?”
海云道:“你得答应在咱们分手前,解开厚毡,让我看看你的本来面目。”
那人道:“好!我答应了。也盼少岛主相信我言出由衷,绝无恶意。”
海云笑道:“这就得看你要谈的是什么事了。”于是,仍旧坐回蒲团上。
那人轻咳了一声,似在盘算应当如何开口,好一会,才徐徐说道:“恕我冒昧请问一件事,到目前为止,少岛主对于金蚯蚓宫的秘密,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海云微怔道:“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那人道:“自从‘祸水双侣’出现江湖,引起一连串血腥屠杀,三年中,武林同道争传,都认为‘祸水双侣’与神秘宝藏有关。最近更听说‘双侣’又托庇铁门庄,而神州四杰重聚,更使揭发宝藏之说,喧腾日甚,在下深恐传闻失实,故有此问。”
海云道:“你问这话,只是为了证实外间的传说?还是打算参与寻宝,分一杯羹?”
那人道:“都不是。在下只是想奉劝少岛主,那‘宝藏’之说,纯属于虚。深盼少岛主勿为传闻所误!”
海云心里又是一动,笑道:“这么说来,你对金蚯蚓宫的秘密,竟比我们知道得更多了?”
那人既未承认,也未否认,继道:“在下亦深知神州四杰豪气干云,少岛主奇才天纵,未必似江湖贪婪之徒,为了区区财物便铤而走险。但是,人都难免好奇,那金蚯蚓宫越被人渲染得神秘,就越可能激起少岛主的好奇心,倘若因此涉险,就太不值得了。”
海云道:“看来你对我的个性,也知道得很清楚。”
那人道:“人性相同,少岛主自然不会例外。”
海云道:“可是,你知道咱们对金蚯蚓宫除了好奇之外,还有一份血仇么?”
那人点头道:“关外韩家堡灭门惨祸,在下焉能不知,但人死不能复生,冤冤相报,于事何补?仇杀纠缠,仁者不取……”
海云忽然沉声道:“住口,你这种口气,竟是替金蚯蚓宫开脱辩护,难道那千百被杀的无辜妇孺,就该白死了不成?”
那人轻叹了一口气,道:“少岛主误会了,在下并非替金蚯蚓宫辩护,而是为一批比妇孺更可怜的人求情。”
海云一怔,道:“谁?”
那人道:“金蚯蚓宫门下的黄衣剑手。”
海云诧道:“他们有什么可怜?”
那人感慨地道:“金蚯蚓宫门下,都是被迫无奈的可怜人,他们受上命驱使,充当杀人的凶手,屠戮无辜,实非本愿,却又无法挣脱枷锁,抛下屠刀。他们过着禽兽不如的生活,虽有满腹辛酸,却无处可以投诉,他们是人,也是父母生养的血肉之躯,却沦落在暗无天日的地狱中,他们……”
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极力使自己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然后又接着道:“少岛主,我这些话字字事实,绝非替谁辩护,金蚯蚓宫弟子虽然屠杀了许多人,但他们也是无辜的。我无意拦阻少岛主到金蚯蚓宫去,可是,你们纵然去了又如何呢?不是被那些可怜虫所杀,便是杀死那些怜虫,这血仇越结越深,岂是英雄侠士的本愿?”
海云默默倾听着,直到他说完,才缓缓问道:“你说那些黄衣剑手都是被迫无奈,他们为什么不肯弃暗投明呢?”
那人叹道:“弃暗投明,诚何容易?别说他们被层层监视难以脱身,就算侥幸脱逃了,天下也无容身之地。何况”
语犹未尽,忽然顿住,竟没有再说下去。
诲云道:“何况什么?”
那人不答反问道:“少岛主可知道‘金蚯蚓宫’这名称的含义?”
海云摇头道:“不知道。”
那人又问:“那么,三十多年前,江湖上曾有一个名叫‘刺花门’的组织,少岛主听说过吗?”
海云又摇摇头道:“也没有。”
那人长吁一声,道:“刺花门是个邪恶可怕的组织,它没有固定的地点,也不开山立派,其弟子都是由各大门派少年精英中蛊惑诱骗而来,所用手段,可说万分歹毒……”
他压低了声音,继道:“武林名门大派训诫弟子,最严的是‘色’一个字。认为一犯色戒,便万劫不复,殊不知少年人血气方刚,那情欲之好,发乎人性,却是最难控制的。上智者强自克制,往往流于孤僻怪诞;下智者则意淫自渎,每每戕害身心,达于极致。但这种事,人人皆具本能,偏被道学二字所压制,讳言忌疾,失之疏导,反成了洪水猛兽,一发而不可收拾。”
海云也是年轻人,听了这番话,不禁脸上一阵红,暗中却连连点头不已。
那人接道:“刺花门正好针对这一弱点,以‘纵情尽欢’为饵,网罗了一批面貌姣好的年轻男女,组成‘绣莲会’和‘分桃会’……”
海云诧问道:“什么叫做‘绣莲会’、‘分桃会’?”
那人道:“所谓‘分桃会’,乃是取意于‘断袖分桃’的典故,换句话说,便是以‘男色’诱惑男子;‘绣莲会’则是妇女闺中的秘戏,与‘分桃会’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海云轻轻“哦”了一声,脸上越加红了。
那人续道:“刺花门不仅纵欲,更鼓励弟子乱伦杂交,忝不为耻。这还不算,他们还有更歹毒的手段,凡是中计坠入壳中的人,私处都被他们纹身刺字,刻镂下‘刺花门’的标记。从此以后,便永远沦入他们控制,既不敢反抗,也不敢泄漏他们的秘密,除了唯命是从,再无其他抉择。其中虽不乏偶而失足,事后醒悟的人,无奈那‘纹身刺花’,已成终生污点,正直之士耻与为伍,亲如父兄者亦羞于吐露,于是,只有继续堕落下去,至死方休了。”
说到这儿,他话锋忽然一转,道:“少岛主你明白了么?‘蚯蚓’二字,代表‘雌雄同体’,正是‘绣莲会’和‘分桃会’的无耻大结合。”
海云骇然道:“你是说,‘金蚯蚓宫’便是当年的‘刺花门’?”
那人点点头道:“唯一不同之处是:当年刺花门没有固定地址,自己也没有出类拔萃的人才;如今‘金蚯蚓宫’非但自己创立了基业,更有一套举世无敌的‘追风快斩’剑法,其门下弟子,个个具有一流身手。”
海云道:“果真如此,他们已有足够的力量争霸江湖,为什么至今仍在秘密行动,不敢明目张胆呢?”
那人道:“这当然是有原因的,但在下却不甚明了。”
海云道:“你告诉我这些秘密,是要我同情那些黄衣剑手呢?还是劝我不要前往金蚯蚓宫?”
那人道:“两者皆是。在下深知那‘金蚯蚓宫’主人武功高绝,无人能敌,少岛主纵然习得‘双镝剑法’,只怕也难与对抗。”
海云道:“依你的意思,竟是要我袖手旁观,任凭刺花门死灰复燃,荼毒天下了?”
那人道:“少岛主想错了,在下只是觉得,金蚯蚓宫门下遭遇堪怜,迄今为止,他们也并没有公然为害江湖,少岛主既无制服罪魁祸首的把握,又何必定要轻身涉险,挑起血腥杀劫呢?”
海云道:“难道要等他们养成气候,公然为害江湖之后,咱们才能动手吗?”
那人道:“在下却认为不会有那一天。”
海云道:“怎见得?”
那人道:“如果金蚯蚓宫要争霸天下,三年前早已发动,不会等到现在。”
海云道:“三年前,黄衣剑手便追杀祸水双侣,屠杀武林同道,这难道还不算发动?”
那人摇头道:“那只是偶发事故。严格说来,被杀害的人都因‘贪’字招祸,咎由自取,并不能全怪金蚯蚓宫。再说,此事已成过去,今后也不会再发生同样的灾祸了。”
海云笑道:“说了半天,你的目的仍是在为金蚯蚓宫缓颊辩护?”
那人道:“在下也同样为少岛主和令尊作想。”
海云耸耸肩,道:“盛情心领,但事关重大,我只能将咱们今夜的谈话转达家父,却不便擅作主张。现在你总该让我见见你的面目了吧?”
那人迟疑道:“在下容貌丑陋,自惭形秽,还是不见的好。”
海云笑道:“其实,我已经猜到你是谁了,你信不信?”
那人微诧道:“是吗?那少岛主何妨猜猜看。”
海云道:“如果我猜对了,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那人道:“但不知所求何事?”
海云道:“告诉我,金蚯蚓宫的确切所在。”
那人略一沉吟,道:“万一少岛主猜错了,也能答应在下一个要求么?”
海云毫不犹豫便道:“好!你说是什么要求?”
那人道:“在下的要求,目前不必说出来,只要少岛主记住曾有这一个承诺,日后履践,也就是了。”
海云道:“我答应你。”
那人欠了欠身,道:“在下先致谢意,现在就请少岛主猜上一猜吧!”
海云微笑道:“你曾说过与我原是旧识,又熟知金蚯蚓宫的来历秘密,不用猜,必定就是在铁门庄作过客,在南阳镇援手留书,那位自号‘天涯飘萍生’的颜相公了。”
那人听了哈哈一笑,摇头道:“少岛主,你猜错啦!”
海云惊道:“错了?”
那人仰起头来,举手掀开围在脸上的厚毡,说道:“少岛主可还记得‘螺屋’中的患病老人?”
那是一张遍布脓疮烂肉的恐怖怪脸,除了两只眼睛外,满脸溃烂,怵目惊心,映着摇曳昏暗的烛光,越发使人毛发悚然,不敢逼视。
海云虽然没有见过“螺屋”中老人的真面目,但目睹这张肌肤溃烂的丑脸,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猜错了。
然而,他非仅役有失望懊丧,反而感到意外惊喜,不觉脱口叫道:“老人家,你瞒得咱们好苦……”一挺身,便想站起。
那麻疯老人扬手虚空一按,低喝道:“少岛主休冲动,老夫恶疾在身,沾碰不得的。”
他掌势只在六七尺外虚按了一下,海云便感觉肩头上被一股沉重的压力推动,不由自主,又坐回蒲团上。
那麻疯老人却趁势飘然而起,很快拉下厚毡,仍旧掩住了面庞,同时沉声道:“三年眷养大恩,他日必当图报,拜上令尊,善自珍重。再相见时,千万别忘了今夜的承诺。”
话落,微微欠身施礼,案上烛光突然熄灭。
海云急叫道:“老人家请留步”
连叫数声,大殿中寂无回应,那麻疯老人的身影,业已消失不见了。
海云自问目力已远逾常人,居然未看清老人家是怎样走的?慌忙一提真气,追出破庙。
庙外也是静悄悄的,旷野荒林,寂寥如死。老人的影子杳如黄鹤,只有东方天际,冉冉现出一片鱼肚色。
渐渐,天亮了,晨风拂过,带来一二声鸡啼,远处镇街上,已升起袅袅炊烟。
海云怔忡良久,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神龙见首不见尾,此老功力不在‘天涯飘萍生’之下,难道他也是‘金蚯蚓宫’逃脱出来的?”
回到客栈,常无惧等人也刚起身,大家并不知道海云一夜未归,海云也不提起。
盥洗后用毕早餐,大伙儿都准备上路了,小龙忽然嚷着肚子疼,连跑了四五趟毛坑,竟成腹泻之疾。
海云抱怨道:“都是你自己要跟他们赌酒,一个小孩子,怎么能多喝酒呢?现在把肚子吃坏了,怎么办?”
小龙道:“好大哥,我后悔已经来不及啦,这样怎能骑马上路,好歹让我留下来休息半日。”
常无惧道:“腹泻虽非大病,却最伤身体,让他留下来调养半日,吃半帖药,想必就好了。”
海云道:“这样岂不耽误了行程?”
常无惧道:“不要紧,留下悟非师兄弟照顾他,咱们先回庄去……”
小龙急叫道:“不行!不行!绝不能让他们陪我,他们只会拉我喝酒,哪会给我药吃!”
悟果笑骂道:“小鬼,你懂什么?酒是万应灵丹,能治百病的,你再喝一坛酒,包管就不拉屎了。”
小龙啐道:“呸!留着你自己去灌吧!我是再也不上你们的当了。”
海云笑了笑,道:“还是我留下来,三叔你们先走,午后他如果好些了,咱们便随后上路,好在此地离庄已近,半日尽可赶到的。”
常无惧想想也只好如此,当下叮嘱了一番,领着众人上马先走了。
众人前脚才走,小龙就从床上跳了起来,笑嘻嘻道:“有这半天时间,足够咱们办事了。海大哥,你该怎么谢我?”
海云讶道:“原来是装病的?”
小龙笑道:“凭他们两个野和尚,能灌醉我么?我外婆家是卖酒的,我从小拿酒当茶喝,何曾泻过肚子?”
海云不悦道:“既然无病,为什么要装病骗人?”
小龙道:“你先别骂人,让我问你,昨天夜里,你独自一个人往哪里去了?”
海云一怔道:“你怎会知道?”
小龙得意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昨天夜里我只用了一颗酒面,便把两个和尚灌醉了,正想舒舒服服睡上一觉,却忽有一个冒失鬼在窗外扣窗叫人,把我也吵得睡不成了。”
海云道:“这么说,以后的情形你一定也看见-?”
小龙道:“我只看见一部分,但这一部分,却是你没有看见的。”
海云道:“哦?”
小龙道:“你追踪那人到破庙中,我一直跟在后面,本想帮你打架的,谁知你们原是旧相识,因此只好躲在庙外等候。不多一会,便发现引你进破庙的那家伙从庙后偷偷溜出来,我心里一转念,便尾随在他身后,果然被我寻到了他们落脚的地方……”
海云大喜道:“他在哪里?”
小龙道:“就在芦沟桥下一座桥孔中。”
海云道:“走,咱们现在就去。”
小龙道:“你先别性急,这件事千万鲁莽不得,因为那桥孔里不仅他们两个,好像还住着别人。”
海云讶道:“你还看见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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