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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剖白

    关押关山越的地方,不是通政司的大牢,而是刑部的大牢,也就是所谓的天牢。这里的牢房,说句不好听的,一般人还进不来,坐牢还要看地位权势。够讽刺吧?可这世界就是这样。

    小单间整洁干净,当然,也只是相对来说,与真正家里的小单间还是不能比的,但一些日常用品却不少,有床有凳,杯盘水壶一应俱全,南墙上还有个小小的窗子,儿臂粗的铁条,却阻不住阳光。

    关山越身上也没戴那种专以限制魄术高手的重镣。身份啊,戴重镣的人没身份,有身份的人不戴重镣。但陈七星知道,关山越喝的茶水里,每天都会掺一份药,这药没什么毒性,却会滞碍气血的运行。说白了就是,会滞碍魄术的施展。这里又有一件很讽刺的事,这药是要服药的人自己出钱的,因为这药很贵。

    自己出钱买药来限制自已,有一种黑色幽默的味道,但还是那句话,身份,没身份的人没有这个待遇,街痞小混混即便想吃这药也不可得——你算哪根葱?

    关山越盘膝坐在榻上,陈七星进来,他只是抬眼看了一眼,随即又垂下了目光,陈七星心中却好像给针刺了一下——他的目光里,不带有任何感情。

    无痛无怒,无怨无恨,只有心若死灰的人,才会这样。

    陈七星知道,他视关山越如父,关山越又如何不是视他如子!看穿他的真面目,关山越心里,不会只有获知仇人真面目的高兴,更多的是痛苦,极度痛苦。他视祝五福如父,视陈七星如子,孙子杀了爷爷,他夹在中间,这是怎样的痛苦?

    陈七星张了张嘴,想叫师父,字到嘴边,却如千斤之重,生生咬在了牙缝里,只是跪下去,深深叩头,连叩三个,停了一停,抬起头,就那么跪着,也不敢看关山越的眼睛,只是平视着关山越放在膝上的双手。因为瘦,那双手显得格外的长,骨节嶙峋。陈七星心里又刺了一下,眼光却没有移开,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

    “我三岁没了爹,我也记不起爹爹的样子了,初进松涛宗的时候,做过梦,梦中的爹爹,居然是师父的样子。”他笑了一下,那个梦有些荒唐,但温馨而甜蜜,回想近二十年岁月,除了娘在世时,就是那段日子最值得回味。

    “七岁后,娘也过世了。那些打雷下雨的夜晚,我特别的害怕,我在雷声里声嘶力竭地哭喊,但没有人应我,爹不应我,娘不应我,天不应我,地不应我。”他略略停了一下,“后来卖水,天热,担子重,就总是做梦,一个人挑着水在大太阳底下走,那路好长好长啊,怎么也走不到墟市上。后来碰到了胡大伯,后来胡大伯又没了,但来了松涛城,有了师父,有了师姐,那个担水的梦就不做了。”说到这里,他停了好长一段时间,脸上恍恍惚惚的,带着一种梦游似的笑,那些日子啊,每一个细节他都可以想起。

    关山越始终没有抬起眼睛,也没吱声,但他的思绪其实也回到了那些日子。

    “没爹没娘,但有了师父、师姐,老天爷待我还是不错的。虽然人家七个魄我只一个魄,那又怎么样呢?便一个魄不练,我也不觉得遗憾,有了师娘的医术,我同样可以安身立命。有了师父、师姐,我心中一点儿也不慌,我再不是一个人了,我有靠啊。”他轻轻叹了口气,又停了一会儿,牙关慢慢咬紧,“可幻日血帝偏偏找上了我。黑龙潭的石壁后,居然有一个山谷,幻日血帝借血斧之力,居然以寄魄之术,将灵魄寄在一柄斧上,我采药却偏生碰上了。如果幻日血帝将我的魄吃了,干脆化成幻日血帝那也好,可我的魄偏生是孤绝之魄,反是我吃了幻日血帝的魄。”他说到这里,关山越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显然关山越也有些惊疑于他的遇合。是的,惊疑,而不是怀疑,这个时候,陈七星不必撒谎。

    “我当时害怕极了,我本来就只一个魄,这个魄居然还吞了幻日血帝的魄,简直比魔怪还多两只角啊,我想告诉师父,可我又不敢说。”

    他说到这里,关山越又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即闭上眼睛,心中深深叹息,他知道,祸患就根源于此,疑惧和侥幸,正是一切大错的起源。

    “我想,就这么瞒着吧,反正我下定决心,死也不用幻日血斧去作恶害人就行了。”陈七星苦笑了一下,“但世事无常,那次师姐去黑龙潭寻魄,包师姐他们也去。包师姐和师姐明争暗斗,包师姐有师兄弟相助,师姐却只我一个师弟,还只有一个魄。师姐又是骄傲的,我可不愿意她输,于是就扮成玉郎君相助师姐抓到了九尾灵狐。但不知怎么就被包师姐看出了破绽,后来碰上孕仙会以种魄邪术作恶,包师姐就胁迫我,我不得不听她的话,但后来孕仙会首无涯子以活人死魄之术布阵,我怕师姐受伤,没有听包师姐的话。包师姐心眼儿小,竟就恨上了我,暗里要派巧儿回来告诉包师叔,不仅仅是要对付我,还想要对付师父和师姐,我一时情急,就把包师姐和巧儿打下了崖。”

    “当时,我觉得我双手沾满了血。”他举起双手,看着自己的手,“我发誓,我再不杀一个人,而且我要多救人,杀一人,救一万人来抵。于是我拼命救人,包师叔中了毒,我拼了性命去沉泽中抓丹鳝,哪怕我死,我也一定要救包师叔,虽然我没死,虽然还得了沉泥陷甲,但我当时真的那么想。”

    关山越又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他知道陈七星说的不是假话。陈七星那些日子的表现,也印证了他的话。后面的他也猜到了,陈七星本是真心要救包勇,结果巧儿居然没死,就只得连着包勇一起杀了。

    “但巧儿居然没死。”这话带着一点儿低低的呜咽,便如垂死之兽不甘的低啸,“这是天意,我怕,我不敢再杀巧儿一次,只想用七尾螺让她永远失神,但却被乔慧发觉了。我打不过乔慧,随后包师叔去回拜乔慧,又碰上了巧儿,偏又觅得了醒神龟,知道了真相,我只得下手再杀了包师叔,吓死了巧儿。”

    “巧儿从鹰愁涧上摔下去居然不死,失忆了居然还能遇到乔慧,最终遇到包师叔还能醒过神来,我竭尽全力也无法阻止,这是天意吗?老天爷跟我这么大仇,让我没了爹,没了娘,没了胡大伯,七个魄只给一个还要让幻日血帝寄魄,我想藏着还要揭露出来,老天爷为什么这么恨我?”他抬首望天,满脸狰狞。

    “天意。”关山越心底低叹,他相信陈七星的话,也明白陈七星跟他说这些,不是想求得他谅解,他不可能原谅陈七星。陈七星知道这一点,跟他说这些,只是徒弟在向师父诉说心中的迷惑和不甘,天意弄人,可为什么只捉弄他?他迷惑,他苦闷,以前不敢说,现在能说了,虽然已入绝地,但他还是想说。

    “你为什么要害了师祖?”关山越终于开口说话。

    陈七星身子抖了一下,他眼睛抬了抬,似有千斤重,不敢与关山越眼光对视,但最终还是抬起了眼睛,四目对视。关山越眼光并不锋锐,而是带着深深的痛苦。

    看到他这种眼光,陈七星仿佛身受他那种痛,心如刀割,但他没有垂下眼光。

    “为了莹莹。”

    “只为了莹莹?”关山越声音略带了怒火,“只为了一个女人?”

    “不!”陈七星声音陡然抬高,“师姐在我心里,不仅仅是个女人。她是我的师姐,是我的妹妹,是我最亲的人!虽然血脉不连,但她是我心尖子上的肉,谁也不能碰!如果是师姐自愿的,我只会在一边看着,可师姐并不愿意,而师祖为了国师的帽子,居然硬要答应纪元的婚事。在师祖眼里,师姐到底是什么?真的是他心爱的徒孙吗?还是一枚换取利益的棋子?”

    听着他的嘶吼,关山越轻轻闭上了眼睛,一切都已经明白了,他不想再问。

    陈七星剧烈地喘息着,这一阵嘶吼,似乎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好一会儿,他没再开口,牢房中就只有他的喘息声。

    “相州反,吉庆公主派兵镇压,但禁军在泽州全军覆灭,大庆军打出‘吉庆不吉、杀之大庆’的旗号向京师进军,就是今天,大庆军打破了赤虎关。”

    这是关山越不知道的,他陡然睁开眼睛,犀利的眼光似乎要把陈七星看穿,不过他从陈七星坦然的眼神里知道,陈七星没有骗他,这事随便找个牢头就可以问出来,不可能骗他。

    “西军远在黑鹰关外,无论是五万禁军还是魄京城的高墙,都绝对挡不住大庆军的兵锋。最重要的,阉党人人痛恨,并没有几个人真正愿意替吉庆公主出力,尤其是在形势不利的情形下,所以只要大庆军一包围京师,吉庆公主必死无疑。而师父你是害死彭操的主谋,整个松涛宗,将跟随吉庆公主这艘船一起沉灭。”

    四目对视,关山越眼光越来越尖利。

    “你要什么?”

    “你知道的。”

    “如果我不答应呢?”

    “我会带师姐走,她还是不会知道这一切,只是会作为阉党余孽,躲藏一世。而松涛宗,永远除名。”陈七星略停一停,“如果你答应,吉庆母子还是要死,但以我小陈郎中的名头,保自己的师门,绝对不成问题。”

    “只是这样吗?”关山越眼睛眯了起来,“杀彭操的是你?”

    陈七星与他对视,终于缓缓点头:“是。最初,其实我只是想对付吉庆公主,不过师父恰逢其会,但结果似乎更好。”

    关山越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大庆军与你什么关系?”如果是关莹莹,不会想到这些,可瞒不了关山越。

    陈七星也知道瞒不过,也不想瞒。如果说最初的诉说,隐隐还有一丝默契的温情,这会儿四目对视,却只是刀剑相撞,一切都那么冰冷、直接、犀利。

    陈七星再次点点头:“为首的卫小玉是我的女人,楚闲文是我结义大哥,聂白涛也与我有旧,这支大庆军其实是我的军队。”“嘿嘿!”关山越发出两声冷笑,缓缓地闭上眼睛,再不开口。

    陈七星也不再出声,只是静静地跪着,他不敢再看关山越的眼睛。虽然它们是闭着的,但还是不敢,先前的对视,已耗尽了他全部的力量,他心里,只有一丝丝的企求。这丝企求是那般微弱,便如风中的烛火,虽然在燃烧着,却随时有可能熄灭。

    也不知过了多久,关山越突然伸出手。陈七星不看关山越的手,只是看着关山越的膝盖,全身都绷紧了,有畏惧,也有期待。

    关山越伸出的手并没有打向他,这不是他所期盼的,他期盼师父狠狠地骂他,狠狠地打他,而不是不理他。但他失望了,关山越的手伸向了自己的眼眶,猛然往眼眶里一插,伸出来时,掌心里已多了两只眼珠子。

    “天无眼,我也瞎了眼。”他的话中带着颤音,但那绝不仅仅是双眼生生剜出的痛,还有着更深的痛苦,来自灵魂的深处。

    “不。”陈七星一声嘶叫,身子猛然往上一耸,想要跳起来,却又生生地停住了。他双手伸出,关山越的手也伸着,手掌上是两只血淋淋的眼珠子,它们似乎要跳到陈七星手上来,又似乎是在看着他。

    “师父!”陈七星慢慢俯倒,以头撞地,狠狠地撞着,似乎想要把地面撞穿。

    他绝不想伤害关山越,绝对不想。来牢里说这些,固然是想要挟关山越同意他和关莹莹的婚事,解开这个死结,可他没有丁点儿想伤害关山越的意思。在他心底的深处,其实有着极其微弱的企盼,关山越能稍稍原谅他点儿,因为祝五福本身也有错啊,把关莹莹当成货物拿出来换国师的帽子,没有错吗?既然他错了,陈七星杀了他,总也有一点点儿可以谅解之处。

    或许关山越就会给他这么一点点儿的谅解,万分之一的期盼,还是期盼着,可他失望了。

    关山越是给他要挟到了,仇恨虽深,与整个松涛宗的基业比,还是差了一些,关山越不得不接受他的条件,但关山越也绝不原谅他。

    杀不了他,那就残害自己。

    这就是关山越的想法。

    他剜的是他自己的眼睛,但刺的是陈七星的心啊!

    脑袋狠狠地撞着青石板地面,陈七星心底是刀绞一般的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天无眼,我也瞎了眼。这话,诛心啊!

    可为什么要该我受着?

    陈七星似乎看到了冥冥中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笑,得意地笑,猖狂地笑,但他却够不着,那双眼睛是那般遥远,是那般神秘。

    在这一刻,深深的无力感牢牢地抓住了他。他只有痛苦,甚至感觉不到愤怒。

    陈七星不知怎么离开牢房的,他如梦游一般在魄京城中晃荡,后来出了城,进了南山,在南山深处胡乱地走着,如行尸走肉,直到卫小玉的大军杀到魄京城下,包围了魄京城。

    吉庆公主没想到大庆军会来得这么快,甚至都没来得及逃出城去,也是因为心中犹豫,没地方可逃啊。天下皆反,唯一稳定些的,或许只有西军驻守的西北数州,可她敢去吗?她得势时,西军或许不敢公然造反,不能把她怎么样,这会儿失势了,像只落水狗一样跑过去,西军会有什么反应,想都不要想,肯定是再当头给她一棒,痛打落水狗。无处可去,只有把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魄京城高大的城墙和五万禁军身上。

    她没有跑,而皇帝因为被她拖着,也没来得及跑,大庆军一围城,厮混深宫往往一年到头难得露一次面的皇帝终于也上了回朝,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问百官,怎么办?

    朝中百官的反应和他差不多,有哭的,有叫的,有吓软了脚的,当然,也有冷眼旁观抱着手臂笑的,这些人基本上是清流,叶理一党。其实也没几个人,若平时也看不出来,但这会儿就有些打眼了,尤其是叶理,酒色皇帝终于记起了他,几乎是哭求了。叶理没办法,提了两策,一是坚守,调西军勤王;二是招抚,开出条件,能让大庆军自动退兵那是最好。

    西军还在黑鹰关外,上千里路程,便是能飞,一天两天也飞不过来。只有招抚似乎还行得通,皇帝立刻委托叶理为全权钦差大臣,只要大庆军肯退兵,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吉庆公主想反对,明摆着啊,大庆军打的就是“吉庆不吉、杀之大庆”的旗号啊,这一谈,第一个条件肯定就是要杀她了。可这会儿她也反对不了啊,首先这是皇帝的旨意;其次她门下走狗也要保命啊,虽然包括大司空、大司马在内的朝中高官绝大多数是她的人,但什么事情都会变的,尤其是人心。只能说,朝中以前绝大多数是她的人,现在呢,可就难说了,她这艘船要沉了,难道船上的人还跟着沉下去,不自求生路?不自求生路的人当然也有,但少,百中无一。

    叶理可不敢自己出城去,虽然他是清流领袖,天下知名,可他不知道大庆军是帮什么人啊,俗话说秀才遇着兵,有理还说不清呢,更何况大庆军还是匪兵。所以他从自己学生中找了个胆儿肥的,出城与大庆军联系了一下。还好,大庆军对他这学生还客客气气的,没什么刀山酒海的土匪作风,但也没给多少面子,几个首领一个没见到,只得了一句话,要谈判可以,换人。找小陈郎中来,别人信不过,普天下信得过的就一个小陈郎中。

    皇帝立马就激动了:快,快,快!快把小陈郎中找来!吉庆公主也一样,也是满城狂找陈七星。

    陈七星好找,他又回到了天牢里,不过这次关莹莹来了,当然是陈七星主动用巨鹰把关莹莹接来的。剧痛过去,心中出奇的冷静,老天爷对他狠,师父也对他狠,那就把牙关咬着吧,想我所想,做我所做,身死之后,管他刀山油锅,编了个谎话,说关山越是自责有眼无珠,错上了吉庆公主这艘破船,以致陷整个松涛宗于死地,所以剜了自己的眼珠子。

    关莹莹一听就痛哭出声,陈七星带她进天牢,关莹莹抱着关山越哭了个昏天黑地,陈七星当然也在一旁陪着哭。不是哭给关山越看,给关山越的泪,前几天流于了,这会儿是哭给关莹莹看,心中却冷硬如冰,他也不怕关山越会说出真相。关山越的性子他知道,如果事情只牵涉到关莹莹一个人,他铁定会说出真相,不惜一切杀了陈七星给祝五福报仇。但关莹莹外,还有尚方义在内的整个松涛宗数百弟子,数千眷属,还有松涛宗千年的基业名声。这分量实在太重了,他绝对不敢撕破脸,无论如何不敢。他是个极重感情又极理智的人,不是那种头脑一热就不顾一切的愣头青,他只能自己忍着,自己默默地咬自己的心,剜了自己眼珠子,就是这种想法的最直接表现。

    关山越果然一个字没说,只是默默地搂着关莹莹。

    他越不说话,关莹莹也就越信了陈七星的话,以为关山越还在深深地自责。她没有办法,只把气撒到陈七星身上,狠狠骂他:“你个死人,守在爹爹身边还这样,要你有什么用?你立刻想办法让爹爹出去!立刻想办法。”

    “好的,我立刻就想办法。”陈七星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才到牢房外面,不等他去找吉庆公主,皇帝的人、吉庆公主的人就一齐找了来。听说要他做钦差出城谈判,陈七星一口答应。事实上卫小玉提出的这个要求,就是他安排的。一言而退大庆军,小陈郎中的名声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样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而皇帝和吉庆公主既然有求于他,送到眼前的机会当然也要抓住:要出城,可以,先放了关山越。

    这个要求太小菜了,关山越当即就被放了出来。关莹莹倒没想到会这么快,关山越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关莹莹泪眼瞪一眼陈七星,这一眼不是恼,倒是赞了:“行,算你还尽心。”关山越则更加死死地闭紧了嘴巴。小陈郎中名动天下,名声响到甚至他这个做师父的都不敢说他的坏话,然后大庆军居然是他的私军,现在连皇帝和吉庆公主也要有求于他,这手段实在太厉害了。松涛宗对上他,便如蚂蚁对上大象,除了闭嘴,他还能做什么?

    陈七星一直把关山越、关莹莹送回宅中,虽然太监不停地催,吉庆公主的人也不住地使眼色,陈七星根本理都不理。尚方义等人接着,见关山越紧闭着眼睛,再得知是自剜了眼珠,齐感痛惜。陈七星一脸痛楚:“是我这个做徒弟的照护不周,罪该万死。”

    “这怎么能怪你呢。”尚方义等人都是异口同声。陈七星越怪自己,他们就越觉得陈七星不错。关山越好福气,收了陈七星这么个徒弟。

    关山越空眼望天,眼中没有泪,却有血渗出来,从头到尾,默默无言。

    叮嘱关莹莹一番,又拜托了尚方义几个,做足了戏,陈七星才跟太监来了皇宫,见到了皇帝。

    皇帝五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白白胖胖,缩在龙椅里,不住发抖,晃眼看去,便如一只给剥去了壳的白白嫩嫩的蜗牛。

    “这就是皇帝。”陈七星心中冷笑,“就他也做得天子?贼老天果然是瞎的。”

    “陈卿,只要你能让大庆军退兵,孤不吝公侯之赏。”皇帝打着颤音开出了条件。

    “主辱臣死,主忧臣亡,皇上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定要让大庆军退兵。”陈七星一脸忠诚,面上戏份做得很足。不但是皇帝,包括叶理在内的百官也齐齐点头:“名动天下的小陈郎中,果然是大仁大义之人。”

    陈七星领了旨意出来,中途又给吉庆公主的人拉去了公主府。吉庆公主一脸憔悴,往日的高贵端庄。如秋窗残破,几天前的凌人盛气更如夏日春雪般难觅踪影,这时对着陈七星,是一脸的笑意:“小陈郎中,这次一定要请你多多费心。只要你这次帮了我,无论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

    “如果不是你生的好儿子,事情不会到今天。”当然,这话只是陈七星在心里说的,不会说出口。其实就算能说出口,他也不会说,纪元喜欢关莹莹,本身没有错啊,错的是谁,错的是那贼老天而已。

    而陈七星现在的心冷硬如钢,不论对错,只会照自己想的去做,关莹莹他绝不会放手,贼老天想抢也不行。至于其他的,关山越想自残那也随便,哪怕自杀他也不会再哭,而吉庆公主母子,那更是一定要死。

    面上唯唯,应了吉庆公主,自出城去。

    孤绝子这个身份,除了那阴阳脸、关山越,就只有陈七星的几个女人知道,聂白涛、楚闲文几个都是不知道的,更不必说戴平生等人,但小陈郎中名动天下,尤其化州叩头换米之后,声名之盛,更是一时无两。即便是戴平生这种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豪客,也不敢对陈七星有丝毫不敬,听说陈七星来了,卫小玉为首,楚闲文、聂白涛、戴平生等居然齐齐迎出,恭迎进帐。

    卫小玉看陈七星,自然是千般热情中还带着万般柔情,只恨是万目睽睽,否则就要直扑到陈七星怀里去了。而聂白涛等人,也是一脸热情,恭敬有礼。这态度,让跟随陈七星来的随从暗暗瞠目结舌。

    大庆军的条件,其实是陈七星拟好的。首先,杀吉庆公主谢天下,砍了吉庆公主的头,后面的才能继续谈。

    这条件,皇帝肯定能答应,只要不砍皇帝的脑袋,天下脑袋全砍光他也会答应的,但吉庆公主肯定不会答应啊,脑袋没了那不什么都没了,所以陈七星不能拿着这条款回城去问,吉庆公主现在还牢牢控制着权力的,皇帝想应都不敢,得暗里操作。

    边喝酒,边谈判,磨到天黑,陈七星幻成孤绝子的模样,悄悄翻进城去,直奔皇宫。

    皇宫守卫很严,尤其这会儿,禁军更是里三层外三层,但普通的士兵再多,防不住陈七星这样的高手,直摸到皇帝寝官前,才有人发觉了陈七星。

    发觉陈七星的,是老熟人,谭轻衣。

    陈七星其实也就是故意要让谭轻衣发现他,当然,就算他不故意,想摸近皇帝寝宫而不被谭轻衣这样的六魄圣尊发觉,那也是不可能的。

    反过来说,谭轻衣想悄悄摸近陈七星而不被发觉,同样不可能,因此两人几乎是同时发现了对方的存在。

    “居然是你,孤绝子。”谭轻衣一身白衣,背手而立,两眼微眯,锋锐如刀,便如看见了老鼠的夜猫,“好大胆。”

    “好久不见。”陈七星却是微微一笑,同样背手而立。

    “夜人皇宫,你想做什么?”

    “受小陈郎中所托,送一样东西,同时拿一样东西。”

    “哦?”谭轻衣微眯的眼神一亮,“你受小陈郎中所托,嗯,是了,你跟小陈郎中关系好像确实不错。送什么?拿什么?”

    “送大庆军的要求,拿皇上的旨意。”陈七星说着,抛过一页纸,“大庆军之所以包围京城,针对的只是吉庆公主,而不是皇上,所以他们的要求是,请皇上下旨,先杀了吉庆公主。”

    “稍等。”大庆军打的就是“吉庆不吉、杀之大庆”的旗号,有这个要求理所当然,谭轻衣全不怀疑,拿了纸,转身进了皇帝寝宫,不多会儿就出来了,手上多了份圣旨,递给陈七星。

    陈七星接过圣旨,毫不客气地打开看了一下,确是一道诛杀吉庆公主全家的旨意。抬头,却见谭轻衣一脸的冷厉,陈七星一想就明白了。在谭轻衣眼里,皇帝是天子,神圣不可侵犯,圣旨是天子之意旨,更是亵渎不得,陈七星如此轻慢,他自然不高兴了。陈七星忍不住哈哈一笑:“下次有机会,还望能再次领教谭师的春风剪。”

    因他是受托而来,谭轻衣虽怒却不好动手,有这话,正中下怀,冷哼一声:“很好,随时候教。”

    陈七星再打个哈哈,一抱拳,飞身出宫。

    即便有圣旨,陈七星自己也是拿不了吉庆公主的,但他另有计划。

    出城,让卫小玉把被俘的禁军殿帅鲍义夫请来。

    陈七星虽然遥控指挥大庆军灭了鲍义夫指挥的禁军,却还是第一次见到鲍义夫本人。鲍义夫五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威猛,虽是降俘,腰杆仍是挺得笔直。

    陈七星没见过鲍义夫,鲍义夫却是认识陈七星的,一眼见到陈七星,眼光亮了一下。陈七星留意到了他的眼神,一抱拳:“我是陈七星,鲍帅,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鲍义夫回了一礼:“小陈郎中名动天下,本将久仰了,倒是远远见过小陈郎中一面。”

    “哦。”陈七星呵呵一笑,认得就最好了,免得鲍义夫另有心思,取出圣旨,道,“皇上有旨,禁军殿帅鲍义夫接旨。”

    鲍义夫果然就愣了一下,他可是大庆军的俘虏,陈七星来大庆军中给他下旨,太也古怪,还好,他是认得陈七星的,否则还真要以为是个骗局呢。鲍义夫看看陈七星,再看陈七星手中明黄绫罗的圣旨,犹豫一下,终于跪了下去:“臣败军之将鲍义夫接旨。”

    皇帝这旨意,其实是陈七星要求的,就是让皇帝下令,让鲍义夫戴罪立功,偷偷进城率禁军旧部擒拿阉党。

    听了圣旨,鲍义夫又惊又喜,皇帝在圣旨中答应,只要鲍义夫做好了这件事,不但不追究他的败军之责,还可以因功受赏。这些日子他可是一直忐忑不安呢,不想突然天掉好事,接过圣旨,细细看清了,一点不假,顿时喜形于色,三唿万岁,道:“罪臣一定将阉党尽数缉拿,以谢皇恩。”

    虽然老早就算定鲍义夫这颗棋子有用,不过事到临头陈七星倒还有几分担心,道:“阉党势大,禁军中只怕也安插了不少的人吧,你确实有把握吗?需不需另调人手相帮?”

    “不必。”鲍义夫摇头,“阉党在禁军确实安插有人手,但本将在禁军多年,亲信手下不少,定能对付得了阉党势力。”

    “那就请鲍帅连夜进城。”陈七星见他信誓旦旦,也就不再废话。

    鲍义夫即刻动身,连夜进城。到了禁军中,他是老上司,手中又有圣旨,自然说一不二,将吉庆公主安插在禁军中的耳目先就拿下了,随后出动大军,扫荡阉党。

    这一夜,魄京城中刀光剑影,血气弥漫,吉庆公主为首,包括大司空、大司马在内的阉党所有高官重臣被如狼似虎的禁军扫荡一空。吉庆公主自知不免,禁军往府中一冲,她便服毒自尽了。纪元不甘就死,还想指挥死士抗拒,结果被禁军强弩一通排射,万箭穿心而死。

    天明后,鲍义夫到皇宫交令,陈七星随后进城,再带了吉庆公主的头颅出城给卫小玉几个看,也就是做个样子。卫小玉几个随后提出退兵的条件,无非是对阉党余孽穷追猛打,撤销税监司,再又大赦天下,不再追究各路大庆军反王的责任。这些都好说,只要大庆军撤军,皇帝全部可以答应。

    其中唯有一条,追究毒死白马郡太守彭操的关山越的责任,皇帝无所谓,可陈七星有所谓啊。不顾皇帝的恼怒坚持为关山越辩白,并愿用自己的脑袋替关山越担保。皇帝很恼火,但大庆军却同意了,既然小陈郎中愿给他师父担保,大庆军也就不再追究,甚至来自相州的戴平生也全无异议。

    小陈郎中这个牌子还真好使,陈七星对他师父还真是仁孝,这样的议论霎时就传遍京城,而随着大庆军的撤军,小陈郎中一言而退百万兵的传奇更是传遍了天下。

    吉庆公主死,阉党灰飞烟灭,卫小玉等为首的大庆军撤出京城解散,各地大庆军自然也就闹不起来了,混乱中的天魄帝国暂时也稳定了下来,倒是朝中又热闹了,官帽子空出来了啊。先前阮进死,吉庆公主把阮进的人扫了一遍,现在阉党灭,好家伙,朝堂差不多为之一空,无数帽子空出来,你争我抢的,能不热闹吗?

    这些事和陈七星无关,他退大庆军有功,皇帝封了他个安民侯。天魄帝国官制,公侯以上,都是超品,地位超然,却是不安排实职的,甚至按察御史都不能做了,那个天子金牌自然也早早交了上去。论威望,整个天魄帝国他敢认第二,皇帝都不敢认第一,好多人骂狗皇帝呢,可实职呢,没有,好像很牛气,其实什么也不管什么也管不丁,倒和乔寒轩那个射日侯有得一比。

    不过陈七星本就不在乎这个,他高兴的,是正式和关莹莹拜了堂做了夫妻。关山越出了天牢后就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把宗主之位转给了尚方义,一句是让关莹莹和陈七星成亲,随后就跟着松涛宗大队回了松涛城。关莹莹是想要跟他住一起的,结果陈七星这种超品侯爷必须住在京师,而关山越却又一定要回松涛城去,急得关莹莹大哭了一场,却也没有办法。

    真要想办法,陈七星当然想得出来,可关山越不想看见他,他也怕天天对着关山越,这样最好,只好下力气哄着关莹莹。其实要哄的不止关莹莹一个,他娶了关莹莹,另一边容华郡主和卫小玉可就哭死了,而且他怕了关莹莹,还不敢把容华郡主和卫小玉娶进门。本来朝廷婚制,一正妻二平妻是可以的,他能光明正大地把容华郡主两个娶进来,而以他今天的名望,容华郡主的父亲也不会不许婚,可他不敢跟关莹莹开口啊。看着两女委屈的样子,他也挠头,可就是怕了关莹莹,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