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狂风急雨,烟柳巷,泥当途。停车马目难睁,伞折雨未遮住。算来上天也轻薄,不恤游子苦。何必怒?且换湿履,酒家常来熟,三盏倾一壶。大雨天阻客,天哭我不哭。任它平地成川,孤峰成岛,鸾雁无落处。我自高歌和雨神,风声卷回老门户。不死石像化望夫,受惊忽而回头鹿。折我心弦如斯,岂责地怨天妒?
当下,二人加快脚步,向那茶楼赶去。及至快到近前,看见二楼临窗正坐了那黄衫少年和白裙少女,似是吃得正得劲儿。上官楚慧笑道:“天助我也!这两个他娘的妈妈自以为有多了不起,今日就让你们神气不起来。”拉了莫之扬快步上前。那茶楼早有迎客酒保出来,招呼道:“二位一路辛苦,可用些什么茶点?”
上官楚慧点点头,道:“来上十张大饼、五只风鸡,再装上一囊绿茶来!”解了肩上水囊,递与那酒保。那酒保唱了诺,安顿二人在楼下竹棚中坐了,不一会儿便将十张大饼、五只风鸡上齐。上官楚慧拿包袱包好,背在肩上,道:“快些去装水,我们要赶路呢!”一边斜了眼去瞧楼上的黄衫少年与白裙少女。那二人看见上官楚慧与莫之扬的土碴劲,相顾摇头轻笑,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上官楚慧低声道:“你娘的妈妈!”给莫之扬递个眼色,向那三棵槐树下走去。
上官楚慧走到树后,摸出匕首,将那少男少女骑的双马缰绳一并割断,飞身上了一匹马,探身抓住莫之扬后背提到另一匹马背上,向马臀猛抽一鞭,那马吃痛,长嘶一声,撒蹄上路。莫之扬从未骑过马,险些摔下来,忙伏身抱住马鞍。上官楚慧催马向莫之扬追去。
他们这一番动静,引得茶楼中的客人一齐转头向他们看去。那酒保骂道:“臭小子,还没付我们钱!”上官楚慧回头道:“楼上那两个是我的徒儿,记在他们账上罢!”黄衫少年、白裙少女发觉坐骑被盗,飞身从窗口跃出,急急追来。怎奈他们轻功虽然不错,但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那两匹名驹。
上官楚慧策马从后面赶上来,笑道:“高头大马,是不是很神气?”莫之扬长吁一口气,道:“真是好吓人哪。”上官楚慧撇嘴道:“高头大马,威风凛凛,你缩着脖儿,哪有什么威风凛凛的味道?两腿紧,上身松,左手屈,右手垂。你看看你是什么样子?一见就知道是偷来的马。”莫之扬依言做了,果然觉得轻松了许多,笑道:“骑上千里驹,四海扬名去,妙极妙极!”说完这句话,忽地想起以往与梅雪儿骑竹马的情景,不由得有些黯然。上官楚慧瞧他脸色不对,道:“怎的了?”莫之扬叹道:“若是雪儿见到我骑着真马威风凛凛的样子,那该多好?”上官楚慧这几日已听他说过以前的事儿,也叹口气,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今后一定要找回雪儿来。
莫之扬、上官楚慧骑着马,一路上自然轻松了许多。天至傍晚,算算已行了三百余里路,不禁相顾大笑。又走了三二十里,道路一折,前面显出一片绿树青郭,薄暮之中分外引人。上官楚慧道:“到那镇子里看能不能把马卖了?”策马奔去。驶到近处,看清路口两株柳树下站了二十几人,忽然有一人道:“骑的是名驹‘黄膘’和‘雪里站’,肯定是他们!”一齐迎上前来。
二人吓了一跳,勒住坐骑,相互望一眼,均不明所以。却见为首一个二十余岁的白面劲装青年抱拳道:“来者可是金童玉女两位少侠?”
上官楚慧瞧瞧情势,含糊道:“我们二人路过这里,不知兄台有何指教?”那青年公子抱拳道:“不敢。在下田有水,家父得知二位少侠要来,特遣在下前来迎候。庄内已略备薄酒,请二位少侠进庄相叙。”他身后那十几个劲装少年,眼神俱都充满尊敬、羡慕之色。
二人不明所以,上官楚慧低声道:“怎么办?去是不去?”莫之扬摇头道:“娘子,我们还是离开这里为是。”
那田有水听到二人对话,竟有些情急,抱拳躬身道:“二位少侠若不进双剑庄,在下回去怎样向家父交待?”
上官楚慧笑道:“你怎样交待,关我们什么事?”拨转马头,就欲离去。那田有水足下一点,一个箭步跳在前面,张臂拦住二人,却立刻又抱拳躬身道:“现下天要黑了,二位少侠如果遇双剑庄而去,日后江湖朋友必然笑话我们双剑庄得罪了贵客。求二位少侠替我们想想,进庄吃杯热茶如何?”
二人愈发窘急,正在纠缠之时,忽听一人高声道:“适才田某杂事缠身,未能远迎,请二位少侠恕罪!”从庄中走出两个灰袍男子,均是四十六七岁模样。莫之扬看见灯笼上写着“双剑庄”三个楷字,心道:“这一定是练武的人家。真卖马给他们,恐怕价钱极是难讲。”
上官楚慧无计可施,只好调转马头。左首那个灰袍汉子笑道:“这位想必是玉女席倩席少侠了?”
上官楚慧猛然想起那黄衫少年唤白裙少女“席妹”的事来,敢情这双剑庄的人将自己二人误认为他们二人,不由暗暗好笑,心里便有了主意,当下抱拳道:“在下席倩,什么少侠二字,却只觉得是狗屁不如,哪值一提?”
那灰袍汉子一怔,心想:“她自谦也不能如此说。嗯,想来是年少有为,事事不同凡响。”当下哈哈大笑,道:“席少侠好爽快。那位想必是金童宁钊宁少侠啦?”莫之扬见上官楚慧已经冒认,当下也学了她的样子抱拳道:“小可宁钊,更是算不了什么少侠。”
那灰袍汉子颔首道:“二位少侠过谦啦。在下田秀,这位是舍弟田奇。”向右侧那位灰袍汉子一扬手,接着道:“在下兄弟十五年前受过二位令尊的仗义相助,收到席大哥的书信,得知少侠要去太原,特在此恭候。还请二位少侠莫要推辞,请进庄稍做盘桓。”
上官楚慧笑道:“二位叔叔如此费心,这个……却之不……不好。”下了马来。莫之扬心道:“上官姐姐再装样子也不像是个知书达理的,却之不恭竟能说成却之不好。”也翻身下马。可惜他骑术实在太过差劲,那马挣了一下,险些将他拖倒。田秀等都是练家子,见状不由得好生意外,愕然道:“宁少侠似是身体……身体不爽?”
上官楚慧心里早已将莫之扬骂了一二十句,眼珠一转,笑道:“前天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伙强盗抢商贩的财物,便上前相救。可是那伙强盗仗着人多,竟敢与我二人动手。后来我们虽是把他们打跑了,宁……他也挨了强盗一记流星锤……”田秀田奇听得啧啧赞叹,道:“路见不平,仗义出手,真不愧少侠二字。有水、有粮,还有你们,以后可得跟宁少侠、席少侠多学着点儿。”那一班少年一齐躬身称是。
莫之扬暗暗好笑,见田秀、田奇侧臂肃客,便与他们并排而行。听上官楚慧又道:“还有哪,昨日我二人遇见一家人得了病,爹、妈、哥哥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哭啊哭,一问才知她家穷得连锅也揭不开,哪有钱给她爹爹、妈妈、哥哥入殓?我俩一摸包袱,带的银两不够买一口棺材,只好把剑给当了,帮那小姑娘订了三口棺材……那小姑娘可真是可怜……”她编着编着一下子联想起自己的身世,心里一酸,倒真流下泪来。
田秀、田奇不由得肃然起敬,一齐叹惋。田秀道:“兵刃对于江湖人犹如身家性命,二位居然如此仗义,实在令田某钦佩。不知二位少侠的兵刃典当在何处?我叫有水、有粮带上银两,连夜赶去给二位少侠赎回来。”上官楚慧抹抹眼泪,摇头道:“那两柄剑我们当了,可是一点也不后悔,若是庄主去赎回来,虽然是一番好意,却是违我二人本意了。”
莫之扬见上官楚慧演戏比真的还像,不由得老大佩服。几人一路说话,不觉便到庄中,但见屋舍俨然,绿树成荫,路静人安,正是难得的好所在。街口一转,豁然开朗,显出一幢青砖碧瓦大门楼,石阶两旁各置一具八尺石狮,铜钉朱漆大门大开,门口至堂阶依次排了两排劲装少年,一齐欢呼:“恭迎金童玉女二位少侠!”
上官楚慧使个眼色,莫之扬忙上前一步,抱拳相谢,一边跟了田秀、田奇大步向堂口走去。及至过了内堂,但见屋高室亮,各种摆设古朴大方。莫之扬几时见过这样的世家,虽在上官楚慧一再示意之下,还是有一些拘谨。田秀吩咐家僮上了茶,寒暄几句,无非是“令尊可好?武功定是大有增益”、“十五年前相救之恩,没齿难忘”等等。上官楚慧甚是会东拉西扯,实在不能回避就嗯啊几声。
不一会儿,家僮禀道宴席备好,田秀起身道:“寒舍略备薄酌,请少侠移座用饭。”二人随了田秀、田奇出了厅堂,穿过廊檐,到了东首一间雅阁之中,田秀请莫之扬、上官楚慧在东首、南首坐了,他与田奇则在西首、下首相陪,斟酒布桌,陪侍得十分殷勤。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莫之扬已觉面红耳赤,改饮茶水。田秀端杯道:“田某惭愧,还有一事要求二位少侠。”莫之扬心里一激灵,暗道:“麻烦来啦。”却听上官楚慧道:“田庄主客气什么?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都不必说求字,但讲不妨。”田秀道:“席少侠真是巾帼英雄,丝毫不亚于令尊之豪爽仗义。”顿了一顿,沉吟道:“我听说六月初九是‘太原公’秦三惭秦老帮主的寿辰。说来甚是惭愧,双剑庄距太原虽不过千里,可是竟近兰乏芳、临泽而渴,无缘结识秦老帮主。此次二位少侠为太原公祝寿,可否携上犬子有水、舍侄有粮一同前往?”上官楚慧笑道:“我道田叔父说的是什么,这件事么,那真是他娘的……哈哈,自然好说啦。”
田秀喜道:“有水、有粮,还不快快谢过二位少侠!”田有水、田有粮长身站起,一起抱拳相谢。他二人站起来足足比上官楚慧、莫之扬高了一头有余,却不敢有丝毫不恭。
原来他们所说的“太原公”秦三惭,是江湖大帮“万合帮”的帮主。秦三惭现年八十有三,嫡传弟子一十二人,徒孙二百零九人,曾徒孙数以千计,连名将张巡都是秦三惭记名弟子。秦三惭本名秦钟肃,一生之中钻研武学、佛学,兼爱棋琴书画,所学虽杂,但造诣都颇深。秦钟肃六十岁时,回顾一生之事,只有三件令人惭愧:一是二十岁时因不满父母包办婚事离家出走,致聘妻范氏自杀身亡;一是四十岁时挚友道人七阳子病危,自己杂事缠身未能前去探望,七阳子临去时高呼“秦兄何在”;另一就是六十岁时养了一对鹦鹉,有一回小僮喂食时飞了一只,秦钟肃更加珍爱剩下的一只,谁知那只鹦鹉天天哀鸣,不吃不喝,过了几日便死了。秦钟肃想到这只小鸟如此有情有义,不由得惊惶不已,汗如雨下,自誓一生之中不善不义之事以此为止,并改名三惭,以誓永不再做虚妄不义之事。
秦三惭为当世武林的泰山北斗,江湖人物无不景仰。可惜他生性淡泊,不喜结交,江湖人物多以未能一睹“太原公”秦三惭真容为憾。那真的宁钊、席倩素为秦三惭所喜,三年前秦三惭过八十大寿,宁钊之父宁为民、席倩之父席安宾携二人为秦三惭祝寿,二人寿宴献舞,对练了一套剑法,秦三惭笑逐颜开,谓宾客道:“此二子不为金童玉女乎?”泰斗一言,二子遂在江湖上有金童玉女之称。
上官楚慧虽不知宁钊、席倩二人之事,对秦三惭大名却耳熟能详。这时见田秀说出这句话来,当即满口答应。田家父叔子侄大喜过望,连连赞莫之扬、上官楚慧二位“少年英雄,慷慨仗义”。
宾客各有所喜,不觉漏断夜深。更梆传来二响之时,莫之扬、上官楚慧均告乏。田秀、田奇亲自安排客人歇了,将田有水、田有粮唤来,仔细嘱咐此去要谦恭谨慎、小心周到等等,无须多提。
第二日,莫之扬、上官楚慧二人起床相见之后,忍不住挤眉弄眼,甚是欢愉。田家父子见了,更是心下欢喜。众人用过早饭,田秀拍拍手掌,一名家僮从侧门走进厅中,将一个长形托盘献于田秀面前。田秀揭去托盘上的红绸,却见其中并排着两口乌鞘长剑,古色古香,一看便知是宝物。田秀抖抖衣袖,取了长剑,对莫之扬、上官楚慧道:“这两柄剑乃同一玄铁所铸,一称取月,一称汲水。敝庄以双剑为名,便是妄存这对剑的缘故。二位少侠义薄云天,为一个孤苦女童,不惜当剑以助葬,这样的义举,实在让敝庄深感汗颜。今日田某将此二剑奉上,聊表寸心,幸乞笑纳。”
上官楚慧、莫之扬对望一眼,都觉得出乎意料。上官楚慧假意推托道:“这是你们双剑庄的镇庄之宝,我们怎么好随便拿走?”莫之扬却是真心推辞,摆手道:“田庄主,这怎么能成?”
田秀笑道:“所谓宝剑赠英雄,红粉送美人。请二位少侠千万不要推辞。”
上官楚慧点头道:“既是庄主一片盛情,这个却之……却之不好啦。”接过双剑,一柄递给莫之扬,将手中的那柄“取月”轻扣按簧,向外轻轻一拉,但听“铮”的一声,三尺剑锋上青芒滚动,寒气砭人,的确是罕见的利器。上官楚慧赞道:“好剑好剑!”收了剑向田秀道谢。
莫之扬也极想抽出剑来看看,暗暗里使劲抽了几下,只觉那剑鞘像是锁在剑身上一般,只好作罢。学着上官楚慧的样子将剑插在包袱中背了,躬身道谢。
田秀笑道:“二位少侠收了敝庄的剑,那是给足了面子。若是再说谢字,就让田某汗颜啦。”又唤一名家僮取了金锭二十只赠上,上官楚慧、莫之扬假意推托一番,也收下了。两人收拾停当,只见田有水、田有粮已装束整齐,站在一旁相候。四人出了厅堂,但见院中已备好了四匹马,莫之扬、上官楚慧骑来的名驹均已梳刷过皮毛,更显得神骏异常。田秀田奇少不得又客套一番,上官楚慧一一应付,翻身上马,抱拳道:“两位请回罢。”四人扬鞭策马而去。田秀、田奇目送许久,才折回庄去。
那田氏兄弟此次能跟着“金童玉女”二少侠出来增长阅历,甚感荣幸,不敢与莫之扬、上官楚慧并骑,远远跟在后面。上官楚慧转转眼珠,叫田氏兄弟上前去,她在后望望莫之扬,笑道:“他们的双剑已送给咱们,以后干脆改名叫双呆庄算了。”笑嘻嘻地从背后包袱中取出剑来,抚弄一会,叹道:“好剑,好剑。小相公,你不知道,这样的利器,可是花钱也不容易买到的。”顿了一顿,道:“对了,你方才连怎么拔剑都不会,真是丢死人啦。幸亏那双呆庄庄主没看出来,不然他娘的可是十分危险。”当下教莫之扬怎样按剑簧,怎样拔剑,莫之扬抽出剑来,兴奋不已。
二人骑着名马,背着名剑,包袱之中还结结实实装了二十只金元宝,心中之踏实,前途之光明,与初上路时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田有水、田有粮两兄弟十分殷勤,住店、打尖、喂马等等诸事皆不劳两人费心,莫之扬、上官楚慧头一回知道什么叫享受,那滋润劲儿,比之平素惯享之人自是大不相同。不几日下来,肤色日见红润,“金童玉女”的少侠派头也与日俱增起来。
却说那真的金童玉女宁钊、席倩遇到莫之扬、上官楚慧这两个宝贝,丢了坐骑,气得在路上跳了半天,愤愤然交了饭钱。那酒店掌柜记着上官楚慧的话,硬说现下世道不好人心不古,什么演双簧、唱托儿戏也不是头一回见到了,非让宁钊、席倩交了那十只大饼、五只风鸡的银子不可。二人恼羞成怒,少不得砸了桌子摔破凳子,给了那掌柜几个“火爆栗子”,想起宁为民、席安宾叮嘱的话来:“双剑庄田秀田奇兄弟与我两家一向交好,我们已写了书信给双剑庄,你们两个定要去拜访一下。”二人略作商议,寻人问清了道路,直奔双剑庄而去。
田秀、田奇送走莫之扬一行,正在厅堂之中品茶,忽听院外大门口一个少女的声音道:“姑娘怎会是穷疯了来讹诈你们银钱?你狗眼看人低么?”跟着一个粗门大嗓的人叫道:“呸,你当俺是三岁小孩?连金童玉女你们也敢冒充!今天早上那宁少侠、席少侠才从咱双剑庄走的!嘿嘿,你小子要是说出门忘了带盘缠,咱们田庄主为人慷慨仗义,说不定还赠你二两碎银,像你们这般招摇撞骗么,咱们双剑庄除了给你们一顿臭骂,那是半个子儿都不会给的!”
田奇和田秀站起身出了厅堂,走出院中。宁钊、席倩一见他二人模样,知是双剑庄两庄主出来了,对田秀田奇躬身施了一礼,席倩道:“不知可是双剑庄田家二位叔叔?”
田秀田奇闻言一惊,相问之下,才知昨日的那两个金玉少侠可能是冒牌货,但又怕宁钊、席倩二人才是真的骗子,问话之间,少不得半信半疑,左右上下地试探。宁钊、席倩自小给人娇宠惯了的,扭身便走。田奇、田秀想要去追,又觉得面子终究不好看,两兄弟商议几句,均觉得事关重大,被骗子骗去镇庄之剑还是小事,万一有水和有粮兄弟有什么不测,那可真是不得了,急忙收拾东西,当日下午便也向太原秦府赶去。
宁钊与席倩又急又气,连日加快行程,只盼能在“小贼”前面赶到太原秦府,一路急赶,不一日到了太原。到得太原城中之时,已是掌灯时分。二人到城中最好的“悦宾客栈”开了两间上房,放了包裹,各略擦洗一下,锁了房门,来到秦三惭的长孙秦谢曾宴请过他们的“来福酒楼”。这酒楼饭菜花样果然不少,两人点了一碗乌鸡粉皮,一碗清蒸河蟹,一碗糖醋红鲤,还有三个凉盘。宁钊端了茶碗,慢慢吹着,一边看看四周,对席倩低声道:“席师妹,你瞧瞧。”席倩听她语声中有异,抬头望去,但见厅内六桌人之中虽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分明不像平常人,都带着兵刃;有些空手的腰间却鼓鼓囊囊,一见便知是缠了七节鞭之类的软兵器。一家酒店之中的客人全是江湖中的人物,这是极少见的事。二人相对望了一眼,暗中戒备留意。
却听“叭”的一声,南角桌上一人一掌拍在桌子上,叫道:“来来,小二把掌勺的师傅叫来,老子方才吃了这猪头肉,硬是觉得这猪头长得肥肉多,瘦肉少。又觉得这盘清炖母鸡硬是少长了几条大腿,若是长八条大腿五只胸脯,那定是增色不少。”他一边说,一边左一眼右一眼地在席倩身上乱瞄,说到“大腿”、“胸脯”之时,眼神更是肆无忌惮。与他同坐的那几个汉子一齐怪笑,有一个绿袍的黄脸瘦子道:“好啊,乌孙老大果然好见识,八条大腿,咱们一人两条,最嫩的还是归你。”
宁钊忍不住站起身来,指着那姓乌孙的大胡子道:“阁下说话能不能老实一些?”那大胡子听他叫阵,嘿嘿一笑,转头对那绿袍黄脸瘦子道:“嗬,范师弟,你瞧,那小子敢这样对咱哥几个说话。”那姓范的瘦子道:“见过拾粪的没见过找屎(死)的,这小子是不是活腻了?”“呛啷”一声从腰间将刀拔出一尺余长,又“锵”地一声插回去,摇摇晃晃地挥拳向宁钊下颌打到。宁钊没料到他说打便打,急忙左闪一步,那姓范的一招“举火燎天”落空,奇道:“咦,你小子居然能躲过老子的拳头?”踏上一步,左拳晃了半圈,又向宁钊面门击到。
只听“哎哟”一声,却是他这一拳不知怎的便打空了,左手落入宁钊掌中。宁钊冷哼一声,反手一扭,那范姓瘦子只觉得手臂“咯咯”作响,忍不住叫出声来。宁钊冷冷道:“阁下吃菜的口味好刁啊,不知是在下找死呢,还是阁下找死?”
那姓范的怪叫一声,将后背后贴于宁钊胸前,右臂一屈,将肘撞向宁钊右肋。却在同时,那姓乌孙的虬须大汉已奔向前来,叫一声“好小子”,拔出一柄青背鬼头大刀,向宁钊挥去,只听“叮当”一声,宁钊不知何时已拔出剑来,与乌孙老大斗在一处。他左手还是拿着范姓汉子的手臂,右手之剑忽伸忽缩,乌孙老大虽是全力进击,却丝毫未占上风。席倩手按剑柄,站在一边,冷冷望着方才与乌孙、范氏汉子一起的另外两人。那两人一个是三十六七岁的汉子,腰带上插了一对银钩;另一个是位浓妆艳抹的女子,只见到一脸红粉白铅,看不出年纪。
乌孙老大一路刀法行将使完,都给宁钊或避或挡,轻描淡写地接下,心中一横,凶性大发,嘴里呼呼喝喝,手中鬼头大刀大开大阖,一路向宁钊横劈直砍下去。忽然“哧”的一声轻响,乌孙老大左边一只衣袖被宁钊一剑划断,手臂也开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顿时鲜血淋漓。席倩笑道:“宁哥哥,这招‘顺水推舟’原来你早已学会了,怎的不告诉我?”宁钊道:“你三个月之前便会这一招,我怎好在你面前卖弄?”席倩一笑,又道:“‘顺水推舟’之后,便是一招‘梅花三弄’,大胡子,我宁哥哥要在你右肩、右肘、右腕连点三剑,你可要小心啦。”那些在酒楼用饭的人早已站起身来,听席倩说话如清风拂琴,宁钊仗剑似匹练招展,又驻足观看。
乌孙老大骂道:“不是我范兄弟在你手中让老子顾忌,老子早就一刀劈死了你!”
宁钊傲然道:“便放了他!”左掌一推,那范姓瘦子身不由己地向乌孙老大和身扑去。乌孙老大见状,忙伸臂去扶,忽然想起席倩的话,怕宁钊趁机使出什么“梅花三弄”来,赶紧向旁边闪开一步,手中鬼头大刀一晃,舞了个圈子,挡在身前。却见眼前白影一闪,跟着右肩、右肘、右腕一痛,手中大刀再也拿捏不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下。却在同时,只听一人笑道:“好剑法!那大胡子果然被弄了三弄,不过我看他不是什么梅花,顶多是根猪尾巴。喂,这位小哥,你这招改‘猪尾三弄’好不好啊?”
众人听得有趣,一齐循声望去。只见西北角落一张桌子上,两个人坐在那里,其中一人生得尖嘴猴腮,穿了一件脏兮兮的文士袍,正一手捋着颌下几根胡须,一手端着酒壶给对面另一人斟酒。这人一副落拓艺人模样,偏偏多嘴多舌。旁人不由得为他担心,但再看两眼,又一齐惊奇不已。原来他说话之际,仍在给他对面那人斟酒,奇的是那酒壶在他手中平平端着,壶嘴明明高过壶盖,酒液却从壶嘴之中射出,径注入酒杯之中。众人中不少是武林好手,均看出这人是以高深内力将酒逼出。这一手看似简单,实则相当了得。内功练到高深之处,原可“藉物传力,隔山打牛”,但似他这般一边说话,一边以内力激射酒液,说发便发说收便收,则哪里能够?与他对面坐的是个大胖子,一身白肉堆叠得十分壮观,摇头笑道:“侯兄,你说的不对。”那瘦猴艺人奇道:“怎么不对?”那胖子微微一笑,一张口,桌上酒杯忽然自行飞起,被他一口咬住喝干,“啵”的一声,吐在原地,将一只鸡腿塞入口中,咀嚼几下,“咕咚”一声咽下,又去撕另一条鸡腿,似是八辈子没吃过一顿饱饭。瘦子伸手压住他的右手,不让他将那只鸡腿塞入口中。那胖子手腕一翻,鸡腿脱手飞出,那巨大的头颅向前一探,一只鸡腿又被他咬住,只三两下,便不见踪迹。那胖子吃完两条鸡腿,意犹未尽,咂咂手指,笑道:“你说的不对,哈哈,实在不对。”那姓侯的瘦子急道:“朱兄弟,到底是哪里不对啦?”
众人正要听那胖子说什么,忽听席倩道:“好不要脸,想倚多为胜么?”众人心下一格登,一齐将目光转回,只见那乌孙老大一行四人站成一排,正一步步向宁钊、席倩逼近。乌孙老大右臂受了伤,鬼头大刀握在左手;那姓范的瘦子使一把窄窄的长刀;那扫帚眉汉子手持一双烂银钩;那艳妆女子使的却是一柄双刃吴钩剑。宁钊、席倩见对方摆出一副鱼死网破之势,不敢轻敌,两人使个眼色,双剑一碰,接着双剑分开,宁钊长剑外指右侧,席倩长剑内偏左侧,左手都捏个剑诀,两双眼睛瞧着面前四个敌人,便一动不动。众人见宁钊、席倩这一亮相,均暗赞一声。
别人大都暗赞,那姓朱的老汉却又开了腔,只听他咂咂嘴,慢吞吞道:“喂,侯兄,流云剑法中有没有一招‘双剑杀四鸡’呀?要是没有这样一招,不知道那俊小子与那俏丫头能不能取胜?”那姓侯的瘦子笑道:“怎么会有招‘双剑杀四鸡’?”胖子嗬嗬笑道:“不杀鸡怎能儆猴?”瘦子一张脸霎时笑容僵结,“呸”的一声,将一口唾沫吐在地下。
旁人听了他俩的对答,又好笑又惊讶。原来那胖子所说的“流云剑法”在江湖中大大有名,乃是“长安双侠”席安宾、宁为民的成名绝技,据说能“以一挡十,以二敌百”,两人合用,便能形成剑阵,威力无比。这套剑法的威力到底如何,大多数人只是耳闻,未能目睹。只不过他们两位一向慷慨仗义,江湖好汉只要在长安遇到难题,找到二人门上,则无不得到资助。武林人物敬他二人舍弃名利、仗义疏财,提起二人姓名,往往大拇指一翘,称一声“长安双侠”。前些年又听说宁家有一子、席家有一女,虽然年纪轻轻,剑法已颇为了得。三年前太原公秦三惭八十大寿时,为二子赠“金童玉女”美名,那金童玉女自出道以来,连连做了几件漂亮事:挑了“通州四霸”、惩治“长江三鳄”,其事早已为人称道。众人听那胖子“流云剑法”云云,有几个阅历多些的便想:“长安双侠才会流云剑法,这少年少女怎么会使?莫非便是长安双侠的后人?”
乌孙老大等四人也是常走江湖的角色,只不过一向未遇见高手,才生了这些滋事的坏毛病。这时脑袋一转,四人一齐站下,乌孙老大道:“喂,臭……阁下可是姓席?”
宁钊道:“我师妹姓席,在下姓宁。”乌孙老大扬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叹道:“我说两位少侠年纪轻轻,剑法怎的如此出神入化,原来便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金童玉女。我们师父几年前上长安办事,险些病死,多亏‘长安双侠’相救。乌孙老大呀乌孙老大,你白生了一双牛蛋眼,却愣是个瞎子。”
宁钊、席倩本不愿与他们动手,这时见对方如此,也乐得收场。那四人自觉无颜,扔给掌柜一锭大银,足堪赔偿酒楼的所有损失,说了几句场面话,仓惶下了楼去。
席倩心想双方罢手其实是那侯、朱二人对话之功,又见两人各露了一手高深的功夫,猜想必是隐身于江湖的高人。这时整整衣衫,对那侯、朱二人施了礼,说道:“晚辈长安宁钊、席倩见过二位前辈。恕晚辈眼拙,不敢请教二位前辈高姓大名?”
那侯、朱二人“嗬嗬”一笑,道:“高姓大名如何敢当?两个老儿向来爱多嘴多舌,名叫侯万通、朱百晓的便是。”这二人口唇齐动,竟是齐声说出,便是两人的姓名,也是一同念来。看来两人如此答话不知已有多少回,恰似学子齐声诵书一般。
宁钊、席倩听二人报了家门,惊道:“原来是侯、朱两位前辈。”宁钊道:“席伯伯与家父常说‘蓬莱二仙’‘无所不通侯万通’、‘无所不晓朱百晓’大名,一向仰慕,却缘悭一面,不料晚辈竟在此得遇前辈,失礼之处,万望勿怪。”
侯万通道:“宁小哥儿、席小姑娘,方才你们两个那招‘双峰对峙’起手式妙得紧啊,难怪秦三惭老头如此看重。让我老侯来猜上一猜,六月初九是秦老爷子寿辰,二位小友是不是给他老人家祝寿来的啊?”
宁钊、席倩二人对望一眼,虽觉他俩称秦三惭“秦老头”很奇怪,还是点点头。朱百晓摆摆手道:“这个连猜都不必猜,侯兄号称‘无所不通’,与我‘无所不晓’齐名,怎的只这么点能耐?且听我朱百晓猜上一猜,其实不单是两位小友,这在座的各位都是给秦老头拜寿去的,是不是啊?”说完这句话,抬起头来,环视厅内众人。宁、席二人素知秦三惭不喜热闹,听他这样说,不由得好生纳闷,也向众人看去。孰知其余桌上的客人面上一齐变色,纷纷站起身来,道:“店家,结账。”提了包裹、兵刃向门外走去。宁、席二人见众人不愿搭腔,更加疑惑。
却见一对青年男女走在最后,会了饭钱,那男的拉着女的右手慢步向门外走去。那女的忽然转过脸来,望着宁钊、席倩二人道:“喂,冯践诺,不知与他们两个的流云剑法相比,你的‘回风刀法’如何啊?”
但见这女子二十岁左右年纪,这回眸一笑,启齿一言,顿觉风情万钟,不可方物。宁钊虽是年纪不大,给她眼光一瞄,不知怎的竟然有些脸热。相比之下,与她同行的那个青年又黑又瘦,真不知两人为什么会走在一起。
席倩道:“这位大哥,你会‘回风刀法’,是西凉广素派的师兄么?”那青年更不回头,拉了那女子右手,向外疾步走出。
二人正在犯疑,忽听门外一人道:“宁钊师弟!席倩师妹!”宁钊、席倩闻声大喜,叫道:“是秦谢师兄!”名自答应一声,抢出门去。只见夜街上停了三匹马,三名骑客翻身下来,当先一人伸出双手,分别握住宁、席二人之手,一边大笑,一边摇个不住。此人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个头却比宁钊高了足足半尺,长得剑眉虎目,一张紫膛脸上虽生了几个疙瘩,却更增威武,正是秦三惭单传嫡孙秦谢。
与秦谢同来的那两人一齐上前一步,与宁、席二人施礼相见。秦三惭四十才得子,虽为其取名仲伯,却并未因之招来兄弟,反而仲伯英年早逝。及至仲伯之子秦谢仍是独子,三惭老翁深恐秦家血脉单线难传,便在六十五岁那年抱养了两个孤儿收为养孙,一名秦谦,一名秦逊,这年都是一十八岁,与席倩同年。五人厮见一番,秦谢道:“到了太原不赶快去给爷爷磕头,却在这里与人打架,爷爷知道了,看不打宁小子、席丫头的屁股。”宁钊奇道:“咦,你怎知道我们跟人打架了?”秦谢笑道:“这里什么事我们不知道!没想真是你们!”
席倩简略把原委说过,几个人又嘻笑一通,席倩忽地低声道:“秦谢师兄,今年爷爷过大寿,可跟往年不大一样哪,怎的这太原城中来了这么多江湖人物?”秦谢点点头,正色道:“咱们正有几句话要跟二位说,走,到了家中慢慢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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