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展跟着提曲柄红纱宫灯的青年女子,从榻后侧门出去,穿过一层院子,步出一重后户,忽然明月在天,松涛聒耳。原来屋后并没高轩复室,却是一条步步登高的坡脚,坡脚上面松柏交柯,浓荫蔽月,松林背后,一座峭拔的孤峰,巍然竦峙。提灯女子,把手上红纱宫灯高高地举着,竟向上坡一条山路走了上去。杨展心里犯疑。上面松林黑沉沉的,并没有房子,也没有灯光人影,既已到此。不管齐寡妇什么阵式,也得见个起落。便一声不响。跟着上了山坡,回过头来,一瞧坡脚下,高高低低,藉着山势盖造的瓦房,有透出灯光来的,也有漆黑一片的,都静悄悄地鸦雀无声。一层层的屋脊,浸在一片溶溶的月光下,看去好象富庶的山村,从那儿也瞧不出这是江湖驰名、声威远播的盗窟。
提灯领路的女子,领着杨展步步登高,从林内一条山径,绕着山腰,向峰背转了过去。
一到峰背,山形忽变。走上了几十级磋道,两面石壁夹峙,截然如前。磴道尽头,现出一重山石筑成的穹门,好象嵌在石壁之间的天然洞穴。进了穹门,地势一展,现出宽阔的一座院子,月光照处,院内中心掘着圆圆的荷花池。田田的碧叶,亭亭的红白莲花,山风舒卷,扑鼻清香。隔着荷花池,正面一排五开间的敞厅,灯光照耀,人影幢幢,正有许多人在厅内高谈阔论,似乎有黄粱观老道涵虚的口音在内。这时正有一拨人从厅门一涌而出,其中有人说了一句:“我们瓢把子也太谨慎了,管这种混帐太监,和那姓虞的鹰爪孙,当地结果就是,何必远远地提活口到这儿来呢。”这一句话,听在杨展耳内,老大吃惊,暗想虞二麻于难道仍然落在他们手里么?惊疑之际,这拨人和杨展擦肩而过,只向杨展看了看,出了穹门,走下磴道去了。
杨展心想,这是齐寡妇住的所在了。可是提灯女子并没领他向厅门口走去,就近向右一拐,转入一重隔墙的月洞门,走上一条长长的走廊,两面都有扶栏。靠里一面,廊外花木扶疏,参天古树,靠外一面廊外,却是断崖壁立,下临深涧,非常险峻。原来这一面房子,都建筑在一层壁立的危崖上面,长廊走尽,又过了几重曲径通幽的门户,才到了待客之所。提灯女子请杨展在匕稍候,自己提着灯,冉冉的撩开一重罗帏,悄没声地进内去了。
杨展一进这屋内,颇为惊异,绝不是意想中有脂粉气的佳人绣阁,也不是有肃杀气的粉侯虎帐,竟是一所古香古色的高雅书斋。屋内华灯四照,却寂寂无人,只宝鼎内焚着沉速,散出一股细细的幽香,令人神清气爽。他仔细打量这所书斋,深邃宏敞,堂皇古雅。一面是一排花格绿纱窗,这面大约是偏东的方向,纱窗外月影透窗,山风微拂。推窗可以望远,一层层的峰影,远列如屏。当窗陈列着一张极大的青玉书案,案上玉轴牙签,鸾笺犀管之类,位置楚楚,色色精良。案旁沿窗排列着几张紫檀镶大理石的太师椅,中间嵌着一式的高几。
每只几上都搁着周敦商彝之类的古器。这一面,是顶天立地的一排书架。芸编琼笈,整列如城。屋心一张雕花的大圆桌。罩着古锦的桌套,桌心放着一具高脚古玉鼎,一缕缕的沉香。
便从鼎盖的花孔上,袅袅而出,桌旁围着几个锦套的磁墩。靠里隔着一座落地红木雕花十锦格,中间镶出一个大回穹门,静静的垂着一重沉香的罗帏。提灯女子,便从这重罗帏进去的。
帏后珠灯璀璨,似乎套着复室。杨展虽然惊异盗窟中有这样布置,然想到齐寡妇的毛文龙女儿,又是总兵夫人,原与立寨占山的草寇不同。他又一眼看到排窗尽头墙壁上,挂着一轴大堂人物,走近一瞧,笔势飞舞,衣褶高古。绝非近代手笔。再一细瞧题款,竟是顾虎头的“伏生授经图”。心想齐寡妇真了不得,凭这一张绝无尽有的名画。便价值连城,他细细赏鉴得出了神,竟忘记了身在龙潭虎穴之中。
在他面着壁上古画,鉴赏出神当口,突然听得身背后,发出银铃般声音:“杨相公鉴赏不凡,这张画从前经过许多名流鉴定,说是海内第一神品哩!”杨展忙一转身。只见大圆桌边,悄立着一位仪态万方、光采照人的妇人。他一转身,正和她莹如秋水的眼神。四目相对。
杨展和她一对眼,便看出是黄粱观同席的毛芙山,也就是威震江湖的齐寡妇了。这时却看出她脸上薄薄匀上一点宫粉。淡淡的扫着蛾眉,一张微带鹅蛋形的俏面,珠莹玉润,光来非常,而且丰腴的粉靥上,一对酒涡,似乎蕴藏着无穷智慧,荡漾出神秘的温柔,可是颧骨似乎略耸,鼻柱似乎太挺,天庭似乎特宽,加上一对黑白太分明长凤眼,笑时现出无限姣媚,不笑时,却隐着凛凛的尊严,头上光可鉴人的青丝,雍雍的挽着堆云高髻,身上穿着对襟淡青宁丝衫,下面被圆桌隔着,一时瞧不清,手上拿着一柄湘妃竹夹绢团扇。灯光下,香肩微婵,亭亭俏立,实在是一位娓妇佳人。和易钗而弁时的毛芙山一比,又是不同。只瞧她梨涡上,不断的漾出笑意,便增添了许多柔情媚态。她身后还立着一个二十左右的俏丫环,并不是提灯领路女子。双手托着朱漆描金盘,上面搁着两盏香茗,似乎等待主客就座,才能分献香茗。
可是杨展一转身时,突然面对着齐寡妇,四目相对,好象双方都愕了一回神。齐寡妇嗤的一笑,露出编贝似的一副细牙,指着隔桌的磁敏说:“杨相公请坐!”
杨展心里有点惶惶然,拱着手说:“黄粱观内会面的毛芙山兄,不想就是齐夫人改装的,在下出京南下,沿途便听得夫人大名,不想承蒙定召,谅必定有赐教?”说罢,就走近桌边的磁墩上坐了。齐寡妇也款款的坐在隔桌和陪。身旁俏丫鬟献过香茗,便悄然退去。齐寡妇说:“相公乞恕无礼,妾等竟用诡计把相公赚到此地,心实不安,不过也有一点不得已的苦衷,才出此下策。贱妾在下面客馆里留下的书信。相公谅已赐察,这一封信,无非使相公略明道上情况,一面表明妾等并无恶意,兔得相公和尊纪醒来时,惊诧不安……”杨展忙说:
“彼此素昧平生,当然是无仇隙可言。我看到那封信以后,便知夫人智虑周祥,是位不可多得的中帼英雄,既然用计宠召,其中定有道理,此刻夫人所说,内有苦衷,尚乞见教!”齐寡妇瞧着他,微笑道:“相公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定然语出真诚,决不愿欺哄女流,太监王相臣押解的二十万饷银,居然用‘金蝉脱壳’之计,改途偷运,据人探报,此计系相公代为划策,并有人亲见相公逗留沙河镇,出入王太监行辕。但戏妾有点不信。象相公这样人物,岂肯和权监同流合污,妾部下欲以武力,沿途邀截,妾力禁不许,和我义父涵虚道长商议之下,算定尊驾必经之路,略施诡计,邀请到此,当面请教,一扫疑团,一半也仰慕相公高才绝艺,非同寻常,同时探得,黄河一时难以飞渡,藉此遮留大驾,不致耽误归程,不瞒相公说,在黄粱观改装全面以后,才决定邀请到此,贱妾素不与外人谋面,对于相公,却是……”
她说到这儿,忽然微笑低头,默然不语,好象这“却是……”下面,含着无限情意,尽在不语中,不必再细批细解了。而且听她语意,如果在黄粱观会面时,认为不必邀请上山,也许她对待他不是这样局面了。
杨展听得,心头忐忑不定,很是为难,怕什么,有什么,怕的是他们疑心他和二十万饷银有关,果不其然。为了这档事,自己和刘道贞替虞二麻子划策时,确是进出过王太监行辕,这一点,也被他们探出来了,这位齐寡妇不要瞧她一朵花似的,心计实在厉害,先把我抬得高高的,还说语出真诚,不会欺哄女流,特意先用话把我套住,逼着我实话实说,最难受的是,二十万两饷银,本来与自己无关,为的是救虞二麻子一条命,但是刚才进门时,在前厅隐约听到虞二麻子仍然落到他们手中了,如果这事确实,这条“金蝉脱壳”之计,满白废了。
他心里略一琢磨,慨然说道:“齐夫人!在下生长川中,这次观光北京,侥幸中名武进士,无非聊慰家慈盼子成名之望,说实了,我一瞧京城大僚们闯冗昏颓的局面,实在悔此一行,在这时候,中名武进士,有甚希罕,不瞒你说,我在京城真是少年好事,还管一个江湖女子臂助复仇,几乎闯了大祸,出不了京城。”齐寡妇说:“哦!其中怎么一回事呢?那个江湖女子是谁呢?”杨展便据实说了,而且从这条根上,一直说到为报答虞二麻子恩情,才连带替二十万两饷银,用了“金蝉脱壳”之计,竟一五一十,毫不隐瞒的说了。
齐寡妇听得不住点头,好象对于他说的事,有点明白似的,笑着说:“杨相公语出真诚,确是位光明磊落的英雄,我说,象相公这样英俊,怎会和权监混在一起,幸而我预料一步,不让他们胡来,否则,便把事情办糟了不过那位刘孝廉这条‘金蝉脱壳’计,还是白废,而且……”齐寡妇话未说完,两个丫环出来,把罗帏两面一分,娇声报道:“酒筵齐备,清贵客入席。”齐寡妇停停而起,向杨展笑道:“山居粗肴,不成敬意。”一面却向丫环问道:“老道爷进来没有?”丫环说“道爷已经差人知会,说是有事羁身,在前厅和众寨主一块儿吃喝了,明天再向杨相公陪话”齐寡妇向杨展笑说。“我义父有事失陪,杨相公这半天没进饮食,定然饿了,请里面坐吧。”说着,把手上团扇一扬,露出白玉似的皓腕。带着一只通体透水绿的翠镯,夺目耀睛,益增妩媚。杨展情不自禁的盯了几眼,跟着她进了十锦格的穹门。这一面是锦绣辉煌的起居室,布置又是不同。只觉处处珠光宝气,和华灯画烛,掩映生辉,目不胜收。一张菱花形的镜面小圆桌上,几色精致菜肴,两副犀杯象箸。一个传婢,过来捧着酒壶,侍立一旁。齐寡妇让杨展坐定了,自己在主位相陪。
吃喝之间,杨展对于二十万饷银,毫役关心,只惦着虞二麻子的安危,故意绕着弯子说;“为了想报答虞二麻子一番情意,不想绕上二十万饷银的事,而且无意中破坏了夫人大事,未荷夫人谴责,反待以上宾之礼,实在惭愧之至,刚才夫人话未说全,似乎对于那批饷银,已在把握之中……”刚说到这儿,侧面一重湘帘晃动。闪出一个包头扎腿,背着宝剑,穿着一身青的短装女子,步趋如风,到了齐寡妇身边,在她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齐寡妇微一颔首。那女子便倏然退去。齐寡妇向杨展瞧了瞧,嫣然一笑道:“杨相公!你到现在。还以为我们垂涎二十万两饷银哩,如果我们目标只想把这批饷银得到手中,你贵友这条‘金蝉脱壳’计,倒真有用,因为饷银一改道,路途太远,我们自然无法可想了。”她说到这儿,格格一笑,亲自拿过酒壶,替他斟了一杯,然后又说道:“二十万两银子,数目并不小,但是我们还没把它放在眼里,我们要截留它的大主意,不在于得到这批饷银,而在于使这批饷银不入官军之手,目的在现不管它怎样改道,只要摸准他们的路线,一样可以下手,一样可以使官军得不到这批响银,贵友那位刘孝廉,确是向洛阳投到了公文,孙督师把这二十万两饷银,当然视同命根。勉强凑集近身的一支队伍,确是星夜渡河,向延津滑州一路迎上去的。
我们在十三里堡邀截失败,还在官军渡河之后,但是我在那时,立时算定饷银迂道改途,必定由沙河镇走小道,奔广平大名边境走的,由大名再奔南乐濮阳,绕入河南滑州,再从卫辉奔黄河渡口,你想这一迂道远绕,骡车装着二十万两银饷,走的又是小道,要多走多少路程,要多走多少日子,才能绕入河南境界。不瞒你说,渡河迎护饷银的官军,刚赶到滑州,还没迎出河南边境,我已派人星夜赶赴大名,邀同那一路几家山寨,便把二十万两响银截下了,非但截留了饷银,而且把那位钦差太监王相臣,以及保驾的虞二麻子,一起生擒活捉,马上便可能上塔儿冈来了。”
杨展一听,凉了半截,“金蝉脱壳”变成了“一网打尽”。非但白费心机,救不了虞二麻子,连自己主仆,也成了自投罗网,在人家掌握之中了。刘道贞夫妇和曹勋,在虎牢关,还以为妙计成功,眼巴巴等着自己,结伴还乡哩。真糟!糟透了!他暗暗难受,半晌没有出声。
齐寡妇家言观色,肚内雪亮。不禁噗嗤一笑,两只眼却不断的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而且不断的问他:“武功何人传授?尊夫人名震川南,得意的是那门功夫?四川情形怎样?”等等的话,杨展心烦意乱,又不便不顺口答话。心里有一番话,想说出来。却又难以出口。一时摸不准对方这样厚待,有无别意?这种智计百出,雄据一方的巾帼怪杰,性情最难捉摸,和雪衣娘虞锦雯是另一路道,说不定,一翻脸,便成怨仇。在他心肠纷乱,食不知味当口,不料齐寡妇突然说道:“杨相公一心想救虞二麻于,除出香巢血案一层关系以外,还有别的渊源没有?”杨展说:“虞二麻子也是同乡。”齐寡妇笑道。“大约是看在一位虞姑娘面上罢?”杨展吃了一惊,立时明白,他们乘我主仆昏醉当口,连我们行囊都搜查过了,她没看到鹿杖翁那封信,怎会知道虞锦雯和虞二麻子的关系。当面不便点破,点着头说:“虞锦雯是我一位义姊,是虞二麻子的侄女,不过在京时,并没和虞二麻子见过一面,事后才知道的。”齐寡妇笑道:“现在虞二麻子已落他仇人之手。性命只在呼吸之间,他仇人便是浮山岭寨主飞槊张。”杨展说:“我在沙河镇听虞二麻子说起早年和飞槊张结梁子的事,不过当年虞二麻子当差应役,身不由己,一镖之仇,情或可恕。”他说到这儿,俊目一张,英气勃发,侃然说道:“我自身尚且落入夫人掌握,虽蒙礼待,总是萍水初逢,当然不能替他求情,不过夫人智勇兼备,胸襟胜似丈夫,饷银既已如愿,象这种年迈退役,不足重轻之人,杀之不武,何不网开一面呢?这是我随便一说。夫人智虑周详,自有权衡,鱼已落网,我也不便代他屈膝求命。”他说得不抗不卑,语气之间,也有点露出锋芒来了。齐寡妇微然一笑,突又问道:“钦派太监王相臣,应该不应该网开一面呢?”杨展脱口说;“这种祸国权监,人人得而诛之。”齐寡妇接口道:“相公也恨这种人,和这种人混在一起的人,也不是没有可杀之理。”
杨展一听,语带冰霜,暗喊“要坏了,虞二麻子老命难保。”一时没法答腔,却听她又缓缓的说:“这些小事,不必挂怀,明日便有分晓。”她撇开了虞二麻子的事,却谈起天下大势来,娇音呖呖,雄辩滔滔,有许多事,杨展还从未听人说过,从她这番话里,可以窥测她雄心不小,江湖上把他当作绿林英雄,还是小看了她,想不到阴差阳错,碰到了这位红粉怪杰。
散席以后,齐寡妇粉面微酡,益增姣媚,兴致勃勃的,仍然陪着他在这间房内,煮茗清谈,而且从天下大势,渐渐谈到明室必亡,将来席卷华夏,安内攘外,舍闯王李自成莫属。
接着又把闯王许多好处,和手下雄兵猛将。人才济济的情形,说得兴会淋漓,如数家珍,弄得杨展插不下嘴。心想这位红粉隆杰,谈锋实在可以。但是杨展心里除了虞二麻子的生死以外,自己被这位红粉怪杰软困塔儿冈内,还瞧不透她究竞存着什么主意,未兔满腹怀疑,表面上还要佯子镇定,对于她海阔天空的谈锋,却只秋风过耳,并没理会她语有用意。
这样谈了一阵,杨展正想开门见山的,谈到切身问题.忽然有人传报,前厅寨主们有事请她出去,这才打断了她的谈锋。叫过原先进来领路的侍女,悄悄嘱咐了一阵,便命他领着杨相公送回客馆。临走时,却跟着杨展身后,很恳切的说;“贱安身世,相公多已明白,对待相公,自问绝无一毫歹意,明知相公归心如箭,可是入川路上兵荒马乱,确是实情,戏妾为此事正在想法,使相公安返乡,不必挂虑在心,明日还有要事相商。”叮咛了一阵。才含笑退入另一间复室去了。
侍婢提着纱灯领着杨展穿过外间书斋,却没走原路,也没经过前厅,从书斋侧面一拐弯,进了一重垂花门,通过一个小小的花圃。便到了一所极精致的小院子。升阶入室,进入中堂,左右两间屋子,侍婢掀起右侧门口湘帘,请他进房。屋内虽不及书斋的古雅,复室的辉煌,却也茜窗榧几。四壁琳琅,屋内正有一个垂鬓雏婢,立在贴壁琴台边,在三明子的烛台上,点上了三支明烛。门外脚步响处,又抢进一个大一点的丫头,挟着锦衾角枕之类,在床上铺陈起来。点烛的雏婢。顺手又在靠窗书案上,一具古铜褛花香盒内,焚上了一盘回纹细篆香。
杨展想得奇怪,使向领路的女子道:“客馆不是在坡脚下那所屋内吗,怎的领我到了此处呢?”那女子说;“这是我夫人十分体贴相公,特地请到内宅安息的,因为夫人对待相公,确是一番诚意,道爷两眼最能识人,说是相公是位非常人物,可是我们几位寨主,未必和夫人一样心思,万一在坡下客馆,有点鲁莽举动,便不是夫人待客之意了。这儿是内宅,夫人号令森严,除出道爷,不论是谁,轻易不敢进来的。”杨展说:“既然夫人平时内外有别,我虽然是个远客,似乎在此下榻,多有不便。不如仍回原住的客馆去吧。”那女子朝杨展瞧了一眼,抿嘴一笑,却不答话。窗口点篆香的女子,忽然转身笑道:“杨相公,你瞧瞧床上香喷喷的枕被,还是我夫人自已用的哩,相公还不肯领情,真是……”一语未毕,铺床的丫头,翻身娇喝道:“谁要你多嘴,仔细你的皮!”杨展心里怦怦然,不好说什么,半晌,才向领路的女子说:“我那书童和一点行李,都在外馆,两下里隔开,似乎不大方便……”那女于答道:“相公放心,夫人已差人知会小管家,一忽儿便带着行李来了。对面一间,便是安置小管家的,连相公的宝马,叫什么乌云骢的,也在这屋后内厩,和我们夫人骑的那匹照夜白,一块儿喂着,两匹马都长得异样的俊,一白一黑,真象一对似的。”杨展一听乌云骢便在屋后,忙命女子领着去瞧一下。那女子应命。领着他出了房门。从阶下花圃一条小径,通到屋后,矮矮的短墙,围着一片土地,地上几株森森直立的古柏,树后盖着几间马厩,马真通灵。杨展还未走近厩前。乌云骢已在厩内长嘶起来。他进厩察看了一下,乌云骢好好儿的。也就放了心。隔壁厩内,时起蹄掌蹴地之声,大约是齐寡妇的照夜白。心里有事,懒得看人家的马,匆匆的回到前面屋内。焚香铺床几个丫头不见了。桌上却多了一个红漆十锦格的点心盒,盒上一张字条。写着“且住为佳”四个字,笔迹秀逸,料是齐寡妇的亲笔。他对着“且住为佳”四个字,不禁默默出神。忽听得脚步声响。仇儿脸上喝得红红的。背着莹雪剑,提着行李弓箭,跳进屋来了。仇儿一进屋,领路的女于说了声:“相公早点安息。”便退出屋外去了。
仇儿把行李宝剑卸下,忙不及问道;“相公,怎地又把我们提到这儿来了,这是什么处所,他们对我们究竟预备怎样?相公,我真被他们闹糊涂了。”杨展笑道。“瞧你喝得红光满面。大约也没有亏待你。”仇儿摸摸自己面颊,忸怩着说;“相公走后,我正心里不安,有两个大汉,和我称兄道弟的谈了一阵,便拉着我到另一间屋内。大吃大喝,谈话之间,我不知相公对他们说什么,正愁着不知怎样应付才好,不料他们并没问长间短,只捡没要紧的说,我也想用话试探,他们口风也紧,被我问急了,只推说他们瓢把子号令极严,不便乱说。
虽然如此,到底被我无意中探出一点点来,据他们说,黄粱观涵虚道士,是齐寡妇的干爹,本领最高,也就是江湖传说,穿山甲碰着吃大亏的怪老头,金眼雕飞槊张这般人,非常怕他,齐寡妇面前,也只有这个老道说得上话。我吃完了夜饭,陪着我的人,又和我瞎聊了一阵。
后来一个女子走来,说是相公吩咐的,才带着行李,跟她到这儿来了。一路进来,我暗地留神,并没有喽罗们戒备,简直不象占山为王的路道,只进门时,远远瞧见一座大厅内灯烛辉煌,似乎厅内有不少人,在那儿谈话。其余一路走过的所在,连鬼影儿都没得一个,这是怎么一回事?人家说得塔儿冈,不亚如龙潭虎穴,依我看来稀松平常,相公,我们不管他们好意歹意,我们赶路要紧,神不知,鬼不觉的悄悄一溜,大约没有什么为难的,相公你瞧这主意怎样?”杨展笑道:“你真是一相情愿的孩子话,你瞧着鬼影都没一个,你要知道不露面的比露面的厉害得多,否则,也不成为大名鼎鼎的齐寡妇了,其实他们怎样厉害,倒没有大关系,我们要走时,一样得想法子闯出去,不过现在没法走,你还不知道,二十万两饷银,依然落到他们手中了,王太监和虞二麻子,却被他们生擒活捉,快弄到塔儿冈来了,王太监和二十万两饷银,不去管他,我为了虞二麻子正在犯愁呢。再说,黄河渡不过去,也是枉然。”仇儿听得吃了一惊,杨展粗枝大叶地和他悄悄一说。仇儿才明白了。
一夜过去,倒是平安无事。主仆二人清早起来,便有二个俏丫头。进来伺候,香茶细点,流水般供应,在京城廖侍郎家中作客,也没有这样殷情舒服,反而弄得主仆,好生不安。杨展夜里睡在床上,枕畔衾角,时时闻到温馨柔腻,不可名说的一种异香,心里又萦绕着那个雏婢泄露的一句话,心里七上八下的,未免想入非非。可是第二天从清早起来,直到太阳下山,主仆二人,吃喝之外。无所事事,除出几个俏丫环在面前穿花蝴蝶般殷勤服侍以外,并没有人进来和他们谈话,杨展暗地打量这几个丫头,虽然袅袅婷婷的似普通女子,可是行家眼内,从步履之间,可以瞧出她们,身上都有点功夫。倒是昨夜和齐寡妇盘桓了一阵,却瞧不出她有异样的本领来,忍不住向岁数大一点的丫头问道:“这一整天,你们夫人在家里干什么,还有那位涵虚道长,怎地也没露面?我想和那位道爷谈一谈,请你去知会一声。”那丫头笑道:“我们夫人和道爷,有事出外去了,此刻快到掌灯时分,大约也快回来了,夫人临走时吩咐,相公如感觉寂寞。可以到书斋随意鉴赏那边的书法名画。书斋贴近这儿,我领相公去罢。”杨展道:“夫人道爷,既然都快回来,我在这儿候着罢。不过一承夫人这样优待,实在不安,黄河那岸,还有几位朋友等着我,老在这儿打扰,也不是事。”那丫头不住地抿着嘴笑,杨展看她笑得异样,问道:“你叫什么?”那丫头低着头说:“我叫了红。”
忽又悄悄说道:“相公安心,虎牢关几位贵友,不会等在那儿的了,也许这时己动身离开虎牢关了。”杨展忙问;“你怎会知道?”了红向杨展身后侍立的仇儿看了一眼。说道:“昨夜夫人已经派人渡过河去,通知贵友,叫他们安心上路,不必坐等相公。一半也是因为贵友中,有一位姓刘的,是划策什么‘金蝉脱壳’计的一位,叫他明白明白,人外有人,在我们夫人面前,是枉费心机的。”杨展仇儿听得,面面觑看,杨展急问道:“夫人既然能够派人渡过河去,可见黄何仍有渡船相通,南岸官军封船之说,并不可靠了。”了红说:“难怪相公有这么一想,相公还没知道我们塔儿冈的威力,黄河北岸一带,有我们暗卡,常年藏着我们自备渡船,官军们只能劫掠民船,想敢在虎身上拔毛,所以相公渡河时,只要我夫人一纸命令好了,不过渡河容易,从河南奔荆襄入川的一条路上,听说乱极了,相公带着乌云骢宝马,更不易走,我夫人正在替相公设法呢,所以相公最好在这儿安心住着,我们夫人自会替相公打算的,相公!你知道夫人对待相公,真是十二分的……我们还是第一道见夫人敬重人哩!”
掌灯时分,另有一个丫头挺着纱灯来请杨展,说是:“夫人和道爷都在前厅恭候。”仇儿忙把莹雪剑背在身后,抢着说:“相公,我跟着你。”杨展看出来访的丫头,没有阻拦的意思,使命他跟同前在。主仆二人跟着提灯的丫头,仍然从书斋外面一带长廊,转出隔墙的月洞门,来到正面那座敞厅的前面,绕过院心荷花池,踏上厅阶,厅门口肃立着两个带刀壮士,把当中竹帘子高高的一撩。仇儿紧紧跟着主人走入厅内。厅门口立着八扇落地大屏风,转过屏风,才看见黄粱观老道涵虚和齐寡妇都起身相迎。两边还有不少雄赳赳气昂昂的人站着,都睁着眼,盯在他们主仆身上,老道涵虚身量魁伟,显得比众人高一头,一张赤红脸上,布满了笑意,和当胸飘拂的一部雪白长髯,红白相映,很是别致,身上一领香灰色的细葛道袍,腰束丝绦,脚穿朱履,步履如风,异样精神,真有几分像画中仙人一般,迎着杨展,呵呵大笑道:“杨相公是川中豪杰。不易到此,大家萍踪偶聚,总是前缘。”说罢,又向二面站着的人说;“来,来……你们过来会一会闻名已久,新在北京武闱、鳌里夺尊的杨相公。”于是奔过来十几个草莽豪士,和杨展一阵周旋,从中由老道涵虚提名过姓的一一介绍。杨展才从出其中两个为首的。一个须发苍白,长着一对黄眼珠的是金眼雕,一个豹头环服,体态威猛的,便是飞槊张。一阵周旋,大家才谦让着分坐下来。坐的地方,是大厅正中对面两排长长的红木靠着太师椅,每一面排着八把椅子,每两把椅子中间,嵌着一张茶几。
这座敞厅,真是特别党大高敞,两排太师椅上面,正中一张极大的香案,围着红呢桌帏,桌后还有几尺空地,然后靠壁摆着一封书式的长案,案上陈列五供,上面挂着顶天立地的一张天神像,画着一位虬髯如朝。河目隆准,全身甲胄的坐像,上面金笺引首上,大书“故帅毛公文龙遗像,”下面左角裱绫上,还贴着一张黄绫签条,写着“不学女红萼率旧属将士奉祀”。杨展一眼看到毛文龙遗像,慌不及从座上跳起身来,向齐寡妇说:“不知尊大人遗像在此,太失礼了。”嘴上说着,人已抢到香案前面,向上面遗像深深一躬。一转身,瞧见齐寡妇在一旁敛衽答礼,而且金眼雕飞槊张一般人,都已排立在齐寡妇肩下,一齐躬身抱拳,齐声唱着:“谢谢相公多礼!”杨展忙又一挥到地,朗声说着:“英雄不论成败,后辈自应敬礼,诸位请坐。”这时只有老道涵虚,拱手远立,微笑点头。这一点动作上,杨展瞧出这般毛文龙旧部,对于故主的忠诚。齐寡妇以一女子,能够指挥这般入物,多半还仗着一点父荫,尤其上面挂着的一张遗像,挂在这聚义厅式的大敞厅内,是相当有意义的。
这点礼节过去,大家照旧落坐。杨展留神齐寡妇举动,见她坐在左面第一把太师椅上,有点沉默寡言,显出一派端壮严肃之态,眉梢眼角,还隐隐罩着一层杀气,和昨夜私室劝酒,谈笑几生的态度,好象换了一个人。因为杨展坐在右边第一位上,正和她遥对着,有时彼此四目相对,她忙不及把眼光避开,这种动作,虽然像电光似的一瞥而过,可是她一对酒涡上,还禁不住现出一丝丝的笑意。这一丝笑意,是无声的语言,是对于座上贵客的一种默契,这丝笑意,家电光似的瞥过以后,脸上的杀气立时布满了。杨展明白她睑上可怕的杀气,是她在这种地位上,矫揉造作出来的,日子一久,自然而然变成一种习惯了。
这当口,几个壮丁,已在大厅右侧一张大圆桌上,布置好一桌盛筵,于是宾主一阵谦让,纷纷入席。金眼雕飞槊张等当然陪席。壮丁们川流不息地上菜敬酒。仇儿也站在主人背后。
杨展坐在首席上,和这一席上不可测度的人物,虚与周旋,心里实在不安,故意和飞槊张攀谈,想从他嘴上露出虞二麻子的事。但是飞槊张等,好象吃了齐心酒似的,只和他海阔天空的谈些不相干的事。非但极不提起虞二麻子,关于二十万两饷银和杨展来踪去迹,都绝口不提。这席上,老道涵虚谈锋特健,忽然向杨展问道:“我们从川中几位同道传说,知道杨相公和巫山双蝶渊源特深,听说当年巫山双蝶以五行掌蝴蝶镖,威震江湖,五行掌的功夫,奥妙宏深,内外兼修。除巫山双蝶以外,还没有听到得此秘传的,杨相公既然和巫山双蝶,大有渊源,对于五行掌的功夫,当然得有真传的了。”杨展忙说:“江湖传说,多不足信,在下对于此道,虽略问津,却没深造。”老道哈哈一笑,却老气横秋的,指着杨展,向金眼雕飞槊张说:“你们练的都是外五行的功夫,是在身、眼、手、法、步上筑根基,你们瞧瞧杨相公脸上手上,细皮白嫩,好象是一位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但是你们最好仔细瞧瞧,杨相公的细嫩皮肤,和普通细嫩不同,不是细嫩,是坚致油润,隐隐有一层宝光。这便是在内五行上筑的根基,内五行便是心、肝、脾、胃、肾,内五行练到有成就时,这里面有一句行话,叫做“一篓油。”杨相公皮肤隐着一层油润的宝光,便是已练到“一篓油”的地步,老朽老眼不花,从这地方可以窥测杨相公对于五行掌的功夫。定已得到真传,而且已练到惊人地步了,因为五行掌功夫,内外兼修,先从内五行筑根基,然后再转到外五行的。”老道这么一说,一席上的人,都向杨展脸上细瞧,主席上的齐寡妇一对秋波,更是脉脉深注,酒涡上又现出笑意来了,杨展倒被他们看得有点儿讪的,向老道笑道:“道长太夸奖了,在下年纪尚轻,便是平日练点粗浅功夫,也到不了道长所说的地步,道爷!你这一次要走眼了!”老道伸手把长髯一橹,大笑道;“我决不走眼,不过杨相公说的也有道理,我正奇怪,象杨相公这样年纪,不过二十左右,论岁数,实在练不到这样地步,除非一出娘胎,便得真传,世上那有这样的事,何况杨相公出身富贵之家,也只可说禀赋不同,得天独厚了。”杨展肚里暗笑,心说:“可不是一出娘胎,便在大行家手上调理的,看情形你们对于‘巫山双蝶’,也无非耳朵里听得一点传闻罢了。”
席上金眼雕飞槊张等,不时探问他拳剑上的功夫,杨展只一味谦逊。只把年轻功浅来做挡箭牌,极不露出一点锋芒来。席散以后。仍然回到厅中客座上。这时有两个上下一身青的轻装女子。年纪似乎都不到二十,各人背着一柄剑,跨着一个皮囊,悄不声的进厅,向齐寡妇耳边说了几句,便情立在她身后。杨展留神这两个女子,似乎和齐寡妇身边的几个丫头不同,没有见过面,眉目如画,丰姿英秀,透着异样精神。这两个女子一进厅,便听得厅外院子里一阵脚步声,似乎院内站了不少人。这当口,齐寡妇向杨展看了一眼,眉峰微蹙,忽又脸色一整,向飞槊张说:“虞二麻子既在王太监身边,便怨不得我们心狠手辣,不过现在我们知道了杨相公和虞二麻子有点瓜葛,看在杨相公面皮上。我们倒不便处理了。”飞槊张从下面椅子上,站了起来,向杨展笑道:“我们现在已明白杨相公和二十万两饷银,丝毫无关;无非为了报答虞二麻子在北京时一点恩义,才弄出‘金蝉脱壳’的把戏来,大丈夫恩怨分明,这是我们要原谅杨相公的,这是我们夫人用计请相公驾临塔儿冈以后。才弄清楚的,正惟我们弄清了这层关系。和敬重杨相公也是一条汉子。我们才把杨相公当贵客相待,可是杨相公那条计策。并没十分成功,虞二麻子仍然落在我们手中了,杨相公,现在虞二麻子已带到门外,照我们塔儿冈规矩,便该和那王太监一刀两段,可是白天我们夫人和老道爷都有话吩咐,这事应该和杨相公当面谈一下,不瞒杨相公说,当年虞二在六扇门里,和在下还有一镖之仇,这可是在下的私事现在公也罢,私也罢,虞二的事,我要请杨相公吩咐一下,杨相公,你看这档事,怎么办?”飞槊张这一问,连仇儿听得都觉难于应付,不要瞧他们这样礼待,说翻脸,便翻脸,自已本身陷入盗窟,处处都是危机,那有工夫保全虞二性命。在伙儿暗地为难当口,杨展从容不迫的向飞槊张微一拱手,说声:“张寨主!你请坐,我想这事很容易解决。”他说话时,向齐寡妇和老道扫了一眼,待飞槊张坐下,才朗声说道:“张寨主!在下和诸位萍水相逢,承蒙诸位这样厚待,已出望外,怎敢乱言,足下认为虞老头子有可杀之道。
现在人已落在诸位手中,要杀要剐,贵寨自有权衡,在下虽然年轻。不识得一点进退,不过此刻张寨主既然赏脸问到在下,我不能不张嘴,但是我想说的,不是为了虞老头子,因为他已活到六十七岁,死了无非臭块地,一个精老头于,死在诸位英雄手上,更值得,至于在下对于虞老头子一点私情,总算已尽过心了,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原难保他一辈子的,所以我想说的,不是为了虞二麻子,倒是为了塔儿冈。”他说到这儿,略微一沉,齐寡妇和老道都用眼盯着他,却默不出声。飞槊张铁青面皮说:“高人定有高论,说的又是为了我们塔儿冈,我们更得洗耳恭听了!”
杨展微微一笑,并没理会飞槊张,却欠身向老道涵虚说:“老前辈才是世外高人,不用说见多识广,眼前这点小事,大约早已胸有成竹了,晚辈从北京出来,路上听到塔儿冈的威名,此刻又很荣幸的瞻仰了毛大将军的遗像,和诸位英雄相聚一堂,便明白了塔儿冈不是占山立寨,上线开爬的草莽人物,是怀抱大志,预备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的英雄,上继毛大将军遗志,下展在座诸位的雄心,而且时机已到,在这乱世多事之秋,正是诸仪崛起草野之日,诸位前程远大,眼前有多少大事要办,第一件大事,莫过于广布恩德,使四方有志之士,对于塔儿冈望风响应,然后才能达到诸位的雄心,道长请想,在这紧要当口,杀死一个虞二的糟老头子,宛似踏死一个蚂蚁,真是小而又小的一桩事,诸位如果认为杀死这样一个糟老头子,毫无益处,反而污了英雄的宝刀,那么干脆一放,显得英雄们大度大量,非但虞二麻子死里逃生,要感激一辈于,也许在这上面,诸位还可以交几个好朋友,总之这档事,小事一段,不值一谈,不过这是晚辈乱谈,也许诸位英雄,还把这糟老头子当作人物,有点擒虎容易放虎难的意思,那末干脆一刀,也就安心了,道长!你看晚辈这样乱谈,还有几分可取吗?”
老道涵虚长须飘扬,仰头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妙!”齐寡妇秋波一转,在暗地里不住点头,飞槊张是老粗,一时被杨展用话绕住,有点接不上话,金眼雕一对黄眼珠,灼灼乱转,大声说道:“杨相公!有你的,你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外带连激带损,明面上可是说得满在理,被你这么一说,倒闹得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了,百言抄一总,巧语不如直道,虞二麻子这条性命,还得着落在杨相公身上,也就是杨相公刚才说过那句话上,为了饶舍虞二麻子一条不足重轻的性命,能够交几个好朋友,这是我们愿意的,不过我们塔儿冈统率着大小山头的弟兄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有好几千人,好朋友来到我们塔儿冈,总得拿出点体己功夫来。让我们死心蹋地拜服一下。让我们在弟兄们面前,嘴上说得响,说是‘虞二麻子这条命,完全冲着好朋友面上了。’杨相公文武全才。嘴皮子上,我们真得甘拜下风,真功夫上,我们虽然有点耳闻,可是眼见是真,耳闻是假,我们斗胆,要请杨相公留下点什么,杨相公有的是俊功夫,露几手,让我们瞻仰瞻仰,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了救虞二麻子一条命,杨相公更得赏脸……”
杨展还没答话,飞槊张已跳了起来,向杨展拱拱手说:“杨相公!我几手粗拳笨腿,愿意请教请教杨相公的五行掌,杨相公,不必客气,我们到厅外空地上玩几下。”这一来。剑拔弩张,逼得杨展不出手是不行了,可是老道涵虚一对威棱四射的河目。却向飞槊张瞪了一下。似乎暗中示意,举动不要鲁莽,不要轻视了这位年轻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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