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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疑云疑雨

    仇儿一出房,三姑娘一摸酒壶,便说:“只顾和相公说话,酒也冷了,饭也耽误了,贱妾叫伙计来,拿出饭菜去热热才好。”说罢,翩若惊鸿的也出去了。杨展瞧着她背影,暗想这女子究竟是何路道?刚才弹琵琶时落泪,绝不是做作,这种身有武功的女子,如果为非作歹,是很容易的,可见刚才下泪,并不是为了穷,其中定然有难言之隐,我一时说出量力相助之意,也得看事做事。他正在心口相商,瞧见三姑娘进来,背后跟着伙计,三姑娘笑道:

    “强将手下无弱兵,小管家,有几下子,和那西厢房的客人,攀着乡谈几句话,便讲得非常投机,也许一忽儿,便把那人领了过来了。”杨展一笑,便命伙计把酒菜撤去,从新做几样新鲜的来。

    伙计出屋,房内无人,三姑娘正想说话,仇儿已笑嘻嘻的进房来了,西厢房的客人,却没有同来。仇儿笑道:“那位老乡真特别,他一听到相公姓名,高兴极了,连说:‘早已知道相公名头,想不到异地相逢,快极快极!’他说时,已经立起身来,我以为他马上就要过来了,他忽然立住问道:‘你们相公进京去,大约是想夺本科武状元,赶去会试的?’我说:

    ‘是!’他立时眉头一皱,怪眼如灯,噗地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向我说道:‘我今天街上喝多了酒,见了你们相公,在生朋友面前,酒言酒语,倒不方便,明天再说!’我一瞧,这人有点心病似的,我便顺着他口气哄他,探问他捉住和尚和人猬的下落。这一问,倒由引起他满腹牢骚,骂骂咧咧的把那段事都说出来了。原来这位老乡,姓曹名勋,也是川南人,还是个世袭指挥。他有这个世袭前程,原是雄心勃勃,想进京去有点作为。不料刚才在镇上碰着装人猬、骗钱财的三个贼和尚。又凑巧,看出车上人猬,是自己兄弟的那个骡夫,正是曹勋在黄河北岸连长行牲口雇来的骡夫,曹勋又是个见义勇为的脚色,不由他不出手打这个抱不平。三个贼和尚,逃走两个,捉住一个,由镇上几个番役押着,连同曹勋等一般人证,解到镇北巡检小衙门。可笑那位微末前程的巡检,官职虽小,门路却熟,他一听捉住的和尚是十八盘拈花寺里出来的,顿时吃了一惊,立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暂不问案,先请曹勋到别屋去坐,以示优待。

    他却在几个亲信爪牙耳边,低低的吩咐了一阵,安排妥当以后,自己便来陪着曹勋说话。

    说的都是海阔天空,不着边际的事,曹勋那里听入耳去,正要发作,一个番役进来,在巡检耳边,低低的回了一句话,便退了出去。曹勋瞧着巡检鬼鬼祟祟。心里有气,怪眼一瞪,大声说道:‘俺赶路进京,身有要事,此刻天色又晚,还没找着宿店,那贼和尚在这儿作怪,原没俺的事,俺可要失陪了!’说罢站起身来。不料曹勋这一发作,倒对了那位巡检的心思,眉开眼笑的抢上一步,向曹勋耳边悄悄说道:‘老哥常在外边跑跑,当然懂得眉高眼底,那个贼和尚,我也明知不是好人,可是他背后靠山太硬,老哥赶路是正经,犯不着为了一个骡夫,发火烧身,现在老哥自愿脱身事外,这就好办了,老哥只管请便,街南鸿升客栈是老字号,招待周到,老哥只管自便。’说罢双手乱拱,表示送客,曹勋被他这一做作,几乎要举起拳头来,把巡检揍一顿再说,姑且忍住气,问道:‘你说什么?一个山贼似的野和尚,有什么靠山?靠山是谁?’那位巡检只想送这位太岁出门,自己多说了几句,偏又被他刨根掘底的问了起来,万分无奈的说道:‘现在当今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公公,要算司礼太监曹化淳,曹公公现在又兼着九门提督,权势赫赫,谁不敬畏?十八盘拈花寺的方丈便是曹公公的心腹人。

    你想,拈花寺出来的和尚,俺区区巡检,怎敢得罪?便是拈花寺一只狗,俺也惹不起呀,老哥是明眼人,一点就透,请便……请便……’曹勋听得,怒火上升,一张嘴,‘呸!’夹头夹脸向那位倒霉巡检唾了一口,把头一昂,拔步出门,匆匆的离了巡检衙。那位巡检老爷倒是涵养功深,伸手一抹脸上的唾沫,竟没动气,摇着头说:‘浑小子,懂得什么!’忙不及向屋外喊着:‘快请那位师父进来。’原来街上捉住的贼和尚,一进巡检衙门,早已恢复自由,安坐在另一间屋内。曹勋一走,那位巡检反向贼和尚陪了不少小心,竟从后门把贼和尚送走了。回头吩咐手下番役,把那骡夫连哄带吓,勒令把奄奄一息的人猬领走,便算了事。

    伸手打抱不平的曹勋,无端在巡检衙门,受了一肚皮肮脏气,到了街上,拣了一家酒饭店,进去大喝其闷酒,一面越想越气,砰的一拳抵案,情不自禁的大喊一声:‘这还成什么世界?

    老子还上什么京!’他这一声大喊,虽然是满嘴川音,酒座上的外省人,不易听清楚,却都惊得抬头朝他瞧,把他当作酒疯子。曹勋满不理会,自顾自风卷残云般吃完了饭,便到鸿升客店来投宿了,进了客店,还是骂骂咧咧的气往上冲。这便是那位曹老乡街上打抱不平的结果。

    杨展听了仇儿报告姓曹的举动,暗暗点头,向三姑娘笑道:“我倒不奇怪我们那位老乡的举动,却奇怪你刚才早猜到姓曹的海骂,是从和尚恨到太监,又从太监恨到皇帝头到去的,你和姓曹的并不认识,你也没有和姓曹的到巡检上门,怎会未卜先知,猜得这么准?”三姑娘一听这话,眉梢一挑,眼射精光,似笑非笑的朱唇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忽又咽住,却向房门口一指,笑着说:“贱妾搅了相公半天,待相公用完了饭,相公如不嫌琐碎,贱妾把其中原因说与相公听好了。”原来这时伙计把重行整治的饭菜端进来了。三姑娘也怪,留恋在杨展屋内,竟舍不得离开,而且花蝴蝶似的,抢着端饭端菜,很殷勤的伺侯着杨展。

    杨展也有点好奇,明知这个风尘女子,逗留在屋内,定有所为,存心一观究竟,并没有下逐客令。但是仇儿和外屋两个长随,却暗暗好笑,心想杨家相公,离开了雪衣娘,便有点不老实起来,和这种江湖女子打什么交待,看情形,这个弹琵琶的三姑娘,全副精神扑上了他,当然相公不在乎一点银子,愿意挨她一下竹杠的了。

    杨展饭罢,仇儿把残肴碗碟撤出外屋,自去用饭,屋内只剩了三姑娘和杨展。三姑娘红袖轻飘,皓腕微露,捧着一盏香茶,放在杨展座前,秋波闪处,向杨展瞟了一眼,忽地双肩一敛,愤然欲泪,竟向杨展插烛似的拜了下去。杨展从座上一跃而起,忙说:“我早知三姑娘有事见教,有话尽说,不必如此。”三姑娘盈盈起立,眼角上晶莹的泪珠,已夺目而出,举起红袖,拭了一拭眼泪,低低说道:“贱妾初见相公,便知是位不同寻常的人物,此刻和相公接谈之下,便看出是位有胆量、有胸襟的少年英雄,明知萍水相逢,不便冒昧相求,但像相公这样人物,平时绝难碰到,机会难得,也顾不得羞耻了。”说罢,又要拜下去。杨展忙止住她行礼,正色说道:“不必多礼,我早说过,姑娘求助的事,如在情理之中,定当量力而行,如若爱莫能助的事,姑娘虽然哀求礼拜,也无济于事,姑娘且请坐下,说出来让我斟酌斟酌再说。”三姑娘被杨展话风一镇,低着头,倒退了几步,坐在杨展侧首的一张椅上,脸上带着一种凄楚可怜之色,半晌,没有开声。

    杨展心里有点不忍,微笑道:“姑娘究竟有什么为难之事?不用管我能否有力量相助,萍水相逢,总算有缘,让我听明情由以后,再作商量,也未始不可。”三姑娘眼皮一抬,泪光溶溶,满脸带着一种娇羞乞怜之色;沉了片时。才缓缓说道:“距这儿二三十里路,太行山十八盘拈花寺的住持,现在被人们称为八指掸师,受着北京声势赫赫的司礼太监曹化淳供养,其实此人,就是当年出没晋北,出名的凶淫无比的大盗江湖上有个怪绰号叫做花太岁的便是他。那时先父以保镖为业,世居大同。有一年,先父押镖路过晋西苛岚山,花太岁率领同党,在要路口埋伏,竟想截留先父的镖驮子。狭路相逢,交起手来。

    花太岁被先父削掉右手指拇两指,蒋荒逃去。从此结下深仇,先父也时常戒备。后来听说花太岁被先父削指以后,落发为僧,不知去向。过了几年,先父一病逝世,家中只有贱妾姊妹三人,贱妾年纪最小,那时只有十几岁光景,大姊已招赘先父一个门徒为婿,二姐年亦及笄,尚未嫁人。万不料横祸飞来:一天晚上,花太岁突然寻踪而至,飞身入室,声言报仇。

    我姊夫武功并不算弱,大姊二姊也有一点防身本领,三人合力抵御之下,无奈花太岁几年隐踪,武功大进,右手二指虽已削去,一柄厚背踞齿左臂刀,招术精奇,右臂一筒丧门钉,更是歹毒。我姊夫和大姊,双双毕命于丧门钉之下。最惨的我二姊,力绝被擒,先奸后杀。只贱妾预先逃出屋外,得免于难。事后,贱妾立志报仇,投奔五台山姨母家中学艺。我姨母便是五台铁琵琶一派的掌门人,当年江湖上称为“铁姆”的便是她。我姨母得知贱妾家中闹得家破人亡,恨极花太岁,一面传授贱妾武功,一面探寻花太岁踪迹。一晃五六年,竟查不出花太岁落脚处所,我姨母年岁已高,不久便死。贱妾自知武功没有大成,可是报仇心切,背着师傅铁琵琶,扮作卖唱的风尘女子,出入黄河以北各省码头,立誓踪迹仇人,吃尽风霜之苦。直到今年新正,从山西辽州路过黄漳镇,瞧见一群被十八盘匪盗劫掠的客商,说出拦路洗劫的强盗,其中竟有光头受戒的和尚。黄漳镇的人,一听这话,立时变貌变色,暗暗告戒那般客商说话留神,十八盘拈花寺方丈八指禅师,是司礼太监曹公公的心腹,十八盘一带,只有一座拈花寺,明知寺僧是强盗,也不能出口,万一被寺里和尚听去,小命便难保了。贱妾一听出家人敢这样无法无天,已经可疑,又听出拈花寺方丈叫什么八指禅师,贱妾仇人花太岁,不是只剩八个指头吗?一发听在心里去了。当时不动声色,便在黄漳镇宿店住下,探明了拈花寺路径,夜入寺内,暗地侦察了一下。果然,寺内聚着不三不四的人物,而且藏着女子,无恶不作,却没见八指禅师的本人。暗地偷听寺内一般贼秃的谈论,八指禅师定是花太岁无疑。但是花太岁已经离寺进京,被司礼太监曹化淳供养在家里了。贱妾探明了仇人踪迹,悄悄退出拈花寺,想了一个计较,第二天从黄漳镇路过邯郸,便在这儿沙河镇停留下来,借卖唱为生,掩饰耳目。好在仇人花太岁行凶以后,事隔多年,没有见过贱妾,也不会知道贱妾是五台山铁琵琶派下的门徒。仇人从北京下来,回他拈花寺去,势必要经过此地。他寺内的和尚,如此不法,仇人更必不脱当年凶淫的面目,原想等仇人到此,以卖唱近身,行刺报仇。不意等了一个多月,音信毫无。最近从北京下来的客商口中,探出八指禅师被曹太监留住,异常宠信,好象变成曹太监保镖的一般了。贱妾得知这样消息,急得了不得,不用说一个孤身女子,想进京混入声势赫赫的曹太监府内,刺死仇人,很是不易。便是现在京城,因为山海关外骚挞子,常常入寇,震动京畿,京城进出,盘查非常严密,一个单身江湖女子,容易惹人注意,恐怕连混迹京城都不易了。正在无计可施,凑巧碰见了相公这样人物,不敢请求相公助妾报仇,只求在相公荫庇之下,能够陷迹京城,便感恩不浅了。”

    三姑娘说出自己的来历,和立志报仇的事,声音说得非常之低,好象怕外屋人们听见似的。在外屋的仇儿和两个长随,还以为房内喁喁情活哩。可是杨展听她说出这番凄惨的遭遇,和花太岁的淫凶,不禁剑眉微坚,不住点头。暗想:“白天拈花寺和尚的人猬恶劣,沙河镇巡检的卑鄙,以及同乡曹勋的海骂,更觉花太岁这种恶人,万死犹轻,同时反映出三姑娘冒死寻仇,志坚心苦,可嘉可敬。只是她最后说出来并不想求人帮助复仇,只求荫庇进京,如果只想求人携带晋京,任何人都可想法挈带,刚才窗外吃醋乱嚷的几个客商,恐怕求之不得,何必定要自己荫庇呢?却有点可疑。”其实他想左了,三姑娘求人挈带,进京报仇是一挡事,不求别人挈带,只求杨展挈带,虽然一客不难为二主,却是报仇以外的另一档事;也可以说三姑娘芳心里暗藏的私事。不过女人的心,曲折而又曲折,杨展一时不易猜透,便认为可疑了。

    杨展心里转念之间,三姑娘又开口了:“相公,像贱妾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子,又在相公面前,明说进京报仇,自己也觉得太唐突了,相公是晋京应试,飞黄腾达的人物,怎能挚带一江湖女子,贱妾实在太冒昧了,恕贱妾失言吧!”说罢,柳眉紧蹙,凄楚万分,缓缓的站了起来,玉手一伸,似乎想拿起桌上琵琶告退了。杨展一伸手,把桌上铁琵琶揿住,忙说道:

    “姑娘请坐,杨某虽然天涯作客,尚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姑娘苦志寻仇,不用说姑娘是一位女子,便是男儿,也是不易,我并不是嫌姑娘冒昧,我正在替姑娘设想,进京以后,怎样才能了你心愿?这种事鲁莽不得,京城不比他处,万一打草惊蛇,仇报不成,姑娘自己反脱不了身,便不值得了。”这几句话,听在三姑娘耳内,无异说是“挈带进京,小事一桩,只愁你怎样下手,才能了你心愿呢?”三姑娘心里一松,立时长眉一展,秋波深注,盈盈的走到杨展身边,悄悄说道:“贱妾托相公福庇,只要混迹京城,拼出一死,也要报此深仇!”杨展微一摇头,笑道:“定法不是法,到了京城,总得看事行事才好,不过你这身打扮,不大合适,换一身雅淡点才好。”说罢,站起身,从床边行囊中,取出一锭纹银,搁在桌上,向她说:“明天我便进京,你拿着这锭银子,快到镇上找一套合身衣衫。”三姑娘瞧着桌上银子,微微一笑,向杨展溜了一眼,咬着牙说:“相公权且安坐,贱妾去去便来。”说罢,不等杨展开口,行如流水,姗姗出房而去。她这一动作,杨展有点明白,定然因为拿出这锭银子来,以为看轻了她,仍然把她当作串店卖笑的下流女子了,她这一去,当然是改换身上装束去的。

    三姑娘一出房,仇儿进来说:“三姑娘把铁琵琶搁在这儿,她却没有回房,竟自出店去了,这女子有点怪道,相公得防着一点,不要着了她道儿。”杨展微微一笑,仇儿以为主人不信他的话,正想说出当年听自己祖母铁拐婆婆讲过,江湖独身女子,多有替盗贼做眼线,这女子步履轻疾,也许她便是女盗。话未出口,忽听得院子里步履声响,店里伙计领着客人看房子。仇儿觉得奇怪:这后院几间屋内,都住满了,那有闲房让客?转身赶到外屋门口,向院内瞧时,只见伙计领着一个彪形大汉,推开三姑娘住的一间厢房,走了进去。伙计沏茶倒水奔进奔出,当然这个新到客人,住在三姑娘屋内了。仇儿瞧得格外起疑,忍不住走到院心,把伙计拉在一边,悄悄探问:“三姑娘住的屋子,怎的又让别人占了?难道这位客人,是三姑娘的……”话未说完,伙计抢着说:“年轻小伙子,不要轻口薄舌,三姑娘卖嘴不卖身,从来没有陪过宿,刚才这位客人到来,前面柜上回复他客已住满,没有闲房,这位客人气粗心暴,硬要我们腾房子,几乎大闹起来。凑巧三姑娘出店去,瞧见柜上为了难,自愿把这间屋子让出来,好在离镇不远住所,她另有寄身之处,她又单身一人,除出随身琵琶以外,原没有什么东西留在屋内。当真!说起琵琶,她出门时身上似乎没有背着这家伙,此刻我领客进东厢房时,屋内空空,也没有留在屋内,这倒奇怪……”伙计刚说着,东厢房的客人,在屋内犷声犷气的喊着“伙计!

    伙计……”伙计被客人打断了话头,嘴上忙不及应着,便奔了进去。

    仇儿听得三姑娘退了房,已经出店,琵琶却留在主人房内,这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总觉拴着一个疙瘩。回到房内,便向杨展报告三姑娘退房出店的事。杨展看着桌上琵琶,似乎也有点愕然,却没有说什么,只吩咐明天一早起程上路,早点睡觉。仇儿领命退出,随身替主人带上了房门。自己和外屋两个长随,一处睡了。睡在床上,心里老惦着里屋桌上的琵琶。

    迷迷糊糊一觉醒来,听得镇上已敲二更,两个长随,却睡得死猪一般。觉得有点内急,轻轻的跳下床来,忽见里屋门缝里,兀自漏出一线烛光来,侧耳一听,里面竟嘁嘁喳喳,压着声音在那儿说话。仇儿大疑,可是憋着一泡尿,顾不得别的,蹑手蹑脚的出了外屋,悄悄的在院子东面角落里,一株大树根下,放了一泡尿。系好了裤,正舰窜到主人窗下,偷看一下房内和谁说话。忽听得正房后坡,微微的“咔嚓”一声响,同时主人房内,烛火立灭。仇儿心里一动,一耸身,窜上了槐树,身子一缩,隐身在树枝杈缝里。树上已有几条初芽的嫩稍,垂下来,帘子般把身影遮住,忙把腰上缠着的一条九节亮银练子枪,问了一问。抬头向正面房顶瞧去,借着一点稀微的月色,瞧出房脊上一条黑影,从后坡闪到前坡,一矮身,蛇一般到了檐口,略微一沉,便见他在檐上一转身,背上斜系着一个包袱,又插着一柄单刀,刀光一闪,人已垂下檐来。两腿一拳,手一松,身子已落在院子里。

    可是一落地,脚上便带出一点响声来。树上的仇儿,看他轻功不过如此,便放了心,且看他闹出什么把戏来。

    这人从房上下来以后,鹭行鹤伏,沿着正房几间窗下,挨着窗口,贴耳细听。一忽儿,转过身来,向西厢房奔去。这一来,树上的仇儿,瞧清了这人面目,且然头上包着黑帕,上下一身短打扮,可是一张凶眉凶眼的骨牌脸,明明是白天挥鞭跨辕,驾着“人猬”骡车的那个贼和尚,脚上兀自套着高腰袜,灰黄僧鞋。见他在西厢房窗下。听了很久,房内姓曹的客人,呼声如雷,有时一翻身,睡梦里兀自喊骂着:“可杀的和尚!混帐的太监!”

    仇儿听得逼真,几乎笑出声来,在窗外偷听的人,却惊得往后倒退。忽地一转身,奔了东厢房,在门上轻轻的弹了几下。便见房门轻轻的推开尺许宽,从房内闪出那个投宿的彪形大汉,这时长衣去掉,一身劲装,两腿鱼鳞绑腿布上,分插着两柄攮子。一出房门,在弹门的贼和尚耳边,嘁喳了几句。贼和尚一翻腕子,拔下背上单刀,彪形大汉也把一柄尺许长的雪亮攘子,拔在手内。两人霍地分开,贼和尚倒提单刀,窜到西厢房的窗下,身子背窗朝外蹲下身去,那个彪形大汉却奔向西厢房门口。微一俯身,用手上攮子,偏着锋,轻轻的插进门缝,似乎先试一试房门里面,有没有落闩,看情形大约里面是闩上了的,彪形大汉,竟费了大事,躬着身,用刀尖慢慢的拔着里面横闩,微微的发出吱吱的声响。隐身柳树上的仇儿,是此道中的祖传,瞧得暗暗好笑,暗暗骂声“笨贼!”彪形大汉拔了半天,似乎已经得手,房门已推开了一条缝。房内的曹客人,兀自鼾声如雷,毫未惊觉。彪形大汉身子一起,似乎便要迈步而入。树上的仇儿,看得逼真,暗喊不好:正想解下九节亮银练子枪,纵下树去解救,蓦见彪形大汉,不知怎么一来,嘴上竟唷的出了声,而且上身往前一栽,通的一声响,一颗头正顶在房门上,把门顶得大开,几乎直跳进房内去。同时又当的一声脆响,手上一柄攮子,也跌落在房内了。这一来,房内酣睡的曹客人,大约已被声响惊醒,床上有了动静。

    蹲在窗下巡风的贼秃,却惊得一跳而起,死命拉着彪形大汉,跌跌冲冲的逃进了东厢房,把门关得严丝密缝,声息毫无。可笑的那位西厢房曹客人,虽然被声惊醒,跳下床来,赤手空拳的,走出房门来察看,因为屋内没有掌灯,贼人掉落房内的一柄攮子,大约尚未瞧见。立在院子里。昂头回顾,嘴上喃喃的骂着:“老子真倒楣,不想又落在贼店里,拚却半夜不睡觉,看贼子有甚能耐,偷老子什么去!”嘴上骂着,奔到柳树下小便了一阵,便马马虎虎的回进房去,把门掩上了。仇儿躲在树上,看得这幕活剧,又乐又惊:可笑这位老乡,白天在街上,手脚上很明白,不料是位初出道的雏儿,把两个要命鬼,当作寻常偷儿,连店家都没惊动,竟自马马虎虎的回房了。可惊的那个撬门的彪形大汉,似乎受了伤。闹得虎头蛇尾,外带丢人现眼,仇儿想到彪形大汉,定然受伤,便向杨展窗上,看了一眼,暗暗点头,没有别人,定然是我主人,暗地用金钱镖,伤了贼人,替同乡解了一步危难了。

    这时,院内依然恢复了虚静无声的局面,自己主人房内,和东厢内两个贼人,也绝无声响。只有西厢房那位老乡,似乎在床上翻来覆去,嘴上兀自喃喃的骂个不休。

    仇儿听得一乐,心想这倒好,这位老乡,存心守夜,两个贼人,一伤一惊,不致再出什么岔子,街上已敲四更,离天亮也不差什么了,我倒要和贼人开个玩笑,把那房上下来的贼秃,堵在屋内,且看他到天亮时,怎样脱身?仇儿暗暗地想了个主意,自己白天瞧见过东西厢房的内容,和正屋不同,窄窄的屋子,并无后窗,不愁贼人偷逃,主意打定,悄悄的溜下树来,一耸身,到了正房门口,故意把房门,呀的推响了一下,加重了脚步,走到院心。西厢房的曹勋,听出声音,便跳下床来,开门而出,向仇儿说道:“小管家,你大约也听到响动了?这样老字号的客店,竟有不开面的毛贼,想到太岁头上动土,真是气死人!”仇儿嘴上故意说着:“也许你弄错了,不过出门人,总是当心一点的好。”嘴上说着,却暗暗把曹勋拉进西厢房,悄悄的把自己见到一贼翻下房来,一贼预先在东厢房卧底,怎样撬门,怎样受了自己主人暗器,受伤落刀,逃回屋去,显而易见,这两贼是拈花寺凶徒,一心来报街上之仇的。曹勋听得吃了一惊,忙点了一支烛,向房门口一照,果然地上落着雪亮的一柄攮子,而且门框上还留着几点血迹。曹勋明白了内情,气冲斗牛,把手上攮子一顺,便要赶到东厢房去捉拿凶徒。仇儿忙死命把他拉住,一面把烛火吹灭,悄悄的劝他不要把事办决裂了,事已过去,并无把柄,一闹开,我们究系路过的客帮,反而缠绕不清,反不如让受伤的贼人,摸不清路道,躲在屋内的贼秃,没法脱身,和他们干耗到天亮时,看他们怎样露相。曹勋一想有理,索兴把房门开着,故意在院子里进进出出,一面和仇儿天南地北的瞎聊。仇儿对着东厢房暗暗直乐,心想彪形大汉,定然受伤不轻,那个贼秃,想硬往外闯,也不可能,如果他不顾一切的在我们眼皮下逃走,留下受伤的,也是不了,何况那贼秃轻功有限,下房时还费了那样大劲,上房去更不易了,大约那贼秃自知不行,只好硬着头皮顶天亮了,这一夜活罪,也够两贼受的。

    春夜苦短,东厢房的屋角上,已现出鱼肚白的晓色,渐渐的便天光发亮,远近鸡声报晓,街上也有了车马的声音。片时,店里的伙计和前院住客,预备起早赶路的,也都起来了。西厢房的曹勋和仇儿,四只眼却盯住了东厢房的门。这当口,店里伙计提着一壶开水踅到后院来,一见西厢房门已开着,便提着壶进来沏茶倒水。一见仇儿也在屋内,笑着说:“小管家起早,清早便和曹客人攀乡谈了。”

    仇儿拉着伙计,向对面一指,悄悄说道:“那面东厢房内,住的什么人?怎的门上插着一柄刀,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是仇儿在天没亮时,使的坏,一半替曹勋敲山震虎。伙计莫名其妙的回过头去一瞧,果然对面房门上插着雪亮的一柄攮子。立时吓得变了脸色,疑心那面屋内出了事。忙不及把手上水壶一放,赶了过去,却不敢贴近门去,哆哆嗦嗦的喊着:

    “客人起来没有?俺替你提滚水来了。”喊了一声,一看手上没有提着水壶,忙不及翻身奔到西厢房,拎起水壶,又三脚两步跳了出去。这当口,东厢房的门呀的一声开了,却只开了一点缝,伸出一只手来,把门上插着的一柄攮子,拔进去了。伙计提着水壶立在院子里,朝着那扇门翻白眼,头皮有点发炸,瞧不透是怎样一回事。突然房门一动,一个光头僧衣的和尚,一阵风似的闯了出来,低着头便向外走。伙计惊得直喊起来:“喂!

    师父,你是怎么进来的,那位客人呢?”和尚不踩,飞一般跑出去了。伙计拔步想追,一想不对,先瞧一瞧房内昨夜投宿的客人再说。提着水壶,探着脚步,向房内一探头,只见客人倒是好好的歪在床上,不过脑袋上手上都缠着布条。一见伙计探头,便向他点点头道:

    “你来得正好,我病了一夜,渴了一夜,快替我沏壶茶水。”伙计起初疑惑这屋子出了凶案,此刻看见原住客人好好的,便放了心。

    可是门上插着凶器,是怎么一回事?昨夜明明是一人投宿,怎会清早多出一个和尚来,而且慌慌张张的跑掉了?

    还有这位客人病得也奇怪,昨夜投宿时好好儿的,一夜功夫,头上手上都缠着布,这是什么古怪病?伙计满腹疑云,一面替病客沏茶,忍不住问道:“刚才从这屋内跑出去的一位师父,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那床上的病客,朝他看了几眼,冷笑道:“你是活见鬼了,我进来是一人,此刻也是一人,门不启,户不开,那里来的和尚师父!”伙计不明白这话是装傻硬赖帐,反而被他蒙住了,蒙得晕头转向,一手提着水壶,一手拍着脑门走出房来。一见仇儿站在院子里,便问道:“小管家,刚才从这屋子里蹦出一个和尚来,大约你也瞧见了?”

    仇儿摇着头笑道:“我倒没有留神。”伙计惊喊道:“我的妈!我大清早,真个碰见活鬼了!”一面喊着,提着水壶,推了上面正房。仇儿惦记着自己主人昨夜在屋内和人说话的声音,也跟着进了屋。

    伙计在先,仇儿在后,先进外屋,两个长随,正在床上起来,里屋主人的房门,却已微开着,伙计迷忽忽的提着水壶,推门而入,蓦见房内多了一位淡装素服的年轻女子,和杨相公隔桌对坐,正在含笑低谈。这一下比在东厢房瞧见蹦出一位和尚来,还要惊奇,惊得伙计往后倒退,心里一迷糊,一失手,右手提着的水壶,掉在地上,大半壶滚烫开水,飞溅出来,溅在伙计脚面上,疼得他尖声怪叫,翘着脚山鸡似的跳得团团乱转。幸而后面跟着仇儿,伸手把他扶住了,否则准得躺在地上。可是仇儿突然瞧见了主人对面的女子,也惊得目瞪口呆了。

    失手掉壶的伙计,清早起来,连受惊吓,在院子里瞧见和尚,已经疑惑是活见鬼,万不料这屋子里,又多出一个女子来,闹得他迷糊糊的魂不守舍,等得开水壶一失手,脚面上烫得起泡,这一疼,倒把他心神一收,神志略清。再一细瞧坐着的女子,衣服虽然生疏,面目却甚熟悉,他这一认清了女子面目,又把他闹糊涂了,竟两眼发直,伸着指头点着女子,嘴唇皮一阵牵动,挣命似的哑喊着:“你……你不是三……三姑娘吗?昨夜我……我亲眼送你出门的,你……你并没有回来,怎的……怎的……”

    这位可怜的老伙计,接连碰见怪事,几乎痰迷心窍,只剩了嘴皮乱动,竟吓得没法说话了。改装的三姑娘一笑而起,走到伙计面前,从身上掏出两个银锞子来,塞在伙计手心里,满面春风的笑道:“三姑娘一向是响当当的脚色,卖艺不卖身,昨夜可是例外,但是我三姑娘自己的事,没有什么可惊可怪的,多挣钱,少开口,顶好一壶水,被你流了一地,快去重倒一壶来!”俗话说得好,银子压人心,伙计手上捏着银子,心神立时安定了许多,嘴上说话也利落了,忙不及连声道谢,把银锞子揣在怀里,乐得心眼儿都在那儿笑,提起水壶便转身出去了。

    伙计一出屋,仇儿痴痴的瞧着三姑娘,觉得她昨夜今朝大不伺,非但身上换了装束,而且容光焕发,眉梢眼角,尽是笑意,举动也活泼得多,简直和昨夜一脸脂粉,满身窑气的三姑娘,换了个人。听她向伙计开门见山的一说,这又证实了昨夜房中喁喁小语的一切了。在仇儿心头起落之间,三姑娘格格一笑,向他说道:“小管家,小兄弟,你小心眼儿转的念头,我满明白,你不要把我刚才对伙计说的话,当真话听,满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的事,将来你们相公会对你说的,我昨夜明的出去,暗的进来,你也和伙计一般,犯了嘀咕,其实毫不希罕,你也是练家子,三姑娘虽没有出色的真功夫,从这样的后窗户进出,还来得及,我这一说明,我的小兄弟,你还不明白吗?”仇儿微微一笑,并没答话,心里却暗暗好笑,你昨夜弹琵琶时,愁眉苦脸的直掉泪,今天你却笑得合不拢嘴,百灵鸟似的,咭咭呱呱,满是你的话了,这是什么缘故?还用细推细详吗?他心里想着,眼神却向自己主人扫去。只见他主人坐在床前,按着茶盏,眼神注定了三姑娘背影,默默出神。仇儿这一视察,又起了一点误会,而且小心眼儿,暗暗不平,心说:“你家里搁着千姣百媚的雪衣娘,听说老太太还有意锦上添花,拉上那位女飞卫虞小姐,你却在这儿,招事生非,沾上了这个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像这样串店卖唱的下流女子,比小苹都不配,替雪衣娘拾鞋还嫌损……”仇儿心上暗暗气愤,小脸蛋儿便绷得紧紧的。杨展坐在上面,却有点觉察了,微微一笑,说道:“仇儿,我们午前便动身,这位三姑娘跟我们一块儿进京,你到前面帐柜,算清了店饭钱,雇牲口时,顺便替三姑娘雇一辆轿车好了。”仇儿一听更吃惊了,心说,“好呀!这女子够厉害的,一夜功夫竟滚上了,订了长期合同了。”心里有气,嘴上却应着“是!”一转身,正要迈步出房,忽听得外屋脚步声响,有人嚷着:“小管家,你替我引见引见,我来叩谢你家杨相公来了。”

    仇儿一听,是西厢房的曹勋,声到人到,竟大踏步闯进里屋来了。

    曹勋闯进屋内,远远便向杨展一揖到地,嘴上说着:“久仰杨兄大名,昨夜又蒙解围,心领盛情,理应叩谢。”

    说罢,又举手乱拱。忽地一眼扫见了桌边立着一个女子,立时感觉一阵惶恐,忙不及说道:“在下来得冒昧,不知杨兄同着尊夫人一块儿进京,这位尊纪又没有预先说明,恕罪!

    恕罪!”一面说,一面往后倒退。这一来,杨展倒被他闹得难乎为情,忙跳起来,一面还礼,一面说道:“曹兄不必避嫌,这是同行的舍妹,顺便护送晋京,贱内并没有同来,曹兄不必拘泥。”曹勋一听,觉得话说错了,楞把人家妹子当作夫人,未免可笑,但是一冲性的曹勋,只觉可笑,并没不安,睁着一双怪眼,吃人似的向三姑娘瞪了一瞪,便坦然不疑的和杨展宾主分坐,打着乡谈,说起昨夜贼人行刺的事来了。

    杨展和曹勋谈了一阵,问他晋京有何贵干?他说:“新任兵部右侍郎廖大亨家中一位西席刘道贞,字墨仙,也是我们川南临邛人,是位名孝廉公,非但学问渊博,而且晓畅兵机,最难得的是义气侠胆,绝不像酸溜溜的文人。这位刘孝廉,是俺最佩服的好友,他差便人捎信与俺,劝俺晋京,在边疆上替国家出点力。俺信他的话,巴巴的赶到此地,不想昨天受了肮脏气。听得京城里,成了太监们的天下。皇帝老子偏信五体不全的混帐行子,大明江山,哪会不一塌糊涂,哪会不使天下忠义豪杰灰心?他一赌气,便不愿晋京,连我好友,都懒得看望了。”说罢,怪眼圆睁,气势虎虎,尚有余怒。杨展微笑道:“曹兄骨傲性直,使人佩服,不过凡事不能一概而论,正惟君子道消,遂使小人炎长,如果正人君子,都像曹兄明哲保身,小人一发得势,天下事一发不可收拾了。我想贵友刘孝廉既然千里劝驾,定有高见,如果曹兄一怒而回,别的不说,岂不辜负了贵友一片热心?再说刘孝廉安砚的廖家,和小弟也有渊源,这位廖侍郎,便是小弟的座师,从前是兵部参政,大约是新任的右侍郎,事有凑巧,小弟本要去拜访廖侍郎,曹兄何妨观光京都,与小弟结伴同行呢?”曹勋被杨展几句话,说得心里又活动起来了,点着头说:“杨兄的话,当然是有道理的,但是俺功名之心已冷,和杨兄一路同行,藉此攀交,倒是求之不得,既然到此,不去看望我久别的好友,确也理亏,杨兄何日起程?俺单身一人,说走就走,准定偕行好了。”杨展这几句话说服了曹勋,也很高兴,便和他约定当日起程。两人又谈了一阵,曹勋便回自己房中,收拾行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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