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惠眼珠一亮,叫道:“大师可是化缘么?”
那人朗吟道:“有缘无须化,无缘化不来。女檀越人自聪明,水自高,何必问起这个?”
丁惠猛叫一声:“弟子明白了!”一纵身躯,疾向声源扑去。
罗端但觉那中年妇人口音好熟,一时想不起是谁,怔一怔神,丁惠的身影已消失在树后,才着急叫起一声:“惠妹!”起步追赶。
他寻找多时,这才失望地悲声唤道:“惠妹!罗端绝不负你,但愿你……”
忽然,密林深处又传出那中年妇人一声长叹。
由那声音听来,应该是充满着悲凄、幽怨、痛恨等一切情绪。罗端蓦地一惊,急悲地听一声:“妈!”便猛扑向前。
月落乌啼,西风摇得秋林枯落。
这时密林里正有一位英俊少年,仰面朝天,静静地躺着。
他已晕迷多时,以致身上积了多少枯枝败叶,仍然懵懵不觉。
一阵疾风带着厉啸过林,“喳”一声响,一段腿大的树枝断了下来,不偏不倚“啪”一声正打他的脸颊。
“妈呀!端儿不孝,你打得好!”
也许他还在梦中,但这声呓语却是远近可闻。立刻,幽暗的树林中,又传来一声妇人的哀叹。
敢情是慈母之音,所以他虽在晕迷中仍听得清晰入耳。但见他一挺而起,高呼道:“妈!你在哪里?”
他那凄厉的叫声,震得满林落叶狂舞,却又听不到有人回答,只听他喃喃道:“这也奇怪!我分明听到妈叹气在耳边,怎又忽然不见?……”
他茫然地摸一摸脖子,忽然触及挂在颔下一个小囊,他知道那并不是原有之物,谁又把它挂在身上?
他赶忙解囊一看,即见里面藏有一封短简,运尽目力看去,隐约辨出是:“不为恩仇负此身,便从静里悟前因,坐已心断俗缘尽,万里江山几度春?”一首七言诗。左边另有一行,写着:“字奉罗檀越,贫尼已无出山之想,囊内两丸,可增功力,特此为赠!”
原来这少年正是寻母未遇的罗端,他当时踏遍幽林,悲呼不已,竟至晕倒林中,不料一觉醒来,获见慈母手书,由那首诗意看来,还可说她削发为尼之后,万念俱灰,颇近情理,至于称亲儿为“檀越”,自称为“贫尼”已有斩断母子之情不再相见之意,罗端天性淳厚,忍不住放声大哭。
寒鸦被他那哭声惊得在林梢盘旋、呜叫,但那身为慈母的双枪女孔方全无回音。
罗端大哭一阵,忽念及慈母既肯赠药,不见得毫无母子之情,而且她虽荣获“双枪女”之名,艺业并非高绝;然而,自己一寻再寻,一扑再扑,仍没有找到半丝蛛丝马迹,连那丁惠也一并无踪,说不定为了使自己斩断七情六欲,好练成玄化的武艺,才故意这般做作。
他也难断定自己所推想的是不是如此,但已获得莫大安慰,使他停下悲泣。旋又想起丁惠相托的事,眼前她已依傍自己的亲娘,总得把消息转告她尊长才对。所以无可奈何地拭泪扬声道:“端儿一定加倍苦练,手刃元凶之后再来侍奉亲娘。”
话毕,他一长身形,登上树梢,飞奔而去。哪知才看不见身后的林影,立即又听到一声大喝。
定睛一看,赫然又是马氏三老中的老大鸣积,老三鸣山,双双现身,不禁大怒道:“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苦苦纠缠?”
马鸣积冷笑道:“小子你认命罢,当初你若肯说出如珍、娴珍所在,还可以放过你一遭,但你居然甘冒大不韪,与崆峒八剑为敌,又打伤老夫的人,今番休想活命。”
罗端目光所及,已见黑夜里鬼影憧憧,由远处移来,情知多半是敌人一伙,想起相距亲娘隐居之地不远,生怕连累,也冷哼一一声道:“谁教你以多欺少?莫说小爷怕你,真个要打,就往那边山上。”
黑夜里辨不出山形地势,他随意向远处的山丛一指。
马鸣积朗笑一声道:“走吧!那边正好把你下葬。”
他鬼哭似的厉啸两声,随见无数黑影在夜空里迅速移动。
罗端为了蓄力行气,并不施展轻功,迈开大步直走。
马鸣山怒道:“那边相距几十里,你要走到几时?”
罗端笑道:“走到天亮,好教你这些鬼魅妖魔无法遁形。”
马鸣积冷笑道:“老三不必和他多说,由得他爬着去,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问。而且这里离豪猪林不远,确也不便厮杀。”
“豪猪林”三家,使罗端微感诧异,纵目四望,除了有一座极大的树林,其余三个方向只有稀疏的树影,“豪猪林”正该是他亲娘隐居之处,对方如何说不便厮杀?
他由这句话听来,顿悟敌人早在这一带等候,怪不得出林不远,即时遇上。
他猜想到所谓“豪猪林”定有奇怪,所以这伙凶徒并没进去搜寻,但若直接询问,又难获得结果,索性立定脚跟道:“小爷偏要在这里见个真假!”
马鸣山暴喝一声“你敢!”右掌随即举起。
马鸣积急道:“三弟不可逆命行事。”
罗端嘻嘻知道:“原来你这伙老魔还被人骑在头上,怪不得不敢接近豪猪林一步。”
马鸣山再度举掌,喝道:“你说谁骑在我们头上?”
罗端笑道:“骑在你们头上的人,当然是你祖宗。”
马鸣山气得一掌劈落。
但他掌到半途,又被马鸣积横臂一架,喝道:“这小贼正要激怒你犯戒,千万不可大意。”
马鸣山恨恨道:“豪猪林不准收留外人,这小贼由树林里走出,戒约已经撕毁,再说这里已看不见林梢,打死这小贼也不算犯戒。”
蓦地,一枝磐绿火箭由树林那里面冲霄向上,“波”一声,洒下一蓬光雨,幻起一座塔形光影。
马鸣积一挽乃弟手臂,大叫一声:“遵命!”立刻走得无影无踪。
罗端愣愣站在夜空之下,看那塔影冉冉下降,忽闻声细如缕,传人耳膜道:“你这小子还不去么?豪猪林不许任何人在近处厮斗,趁那塔影未灭,还不敢快走开。”
他不知说话的人是谁,而且被一个塔影轰走,情有不甘,但一念及亲娘正在塔影下那座树林,也就飞步疾奔十里,然后缓下步来。
在静夜里的孤身行客,最易动起遐想。
罗端踵踵而行,想后思前,说不尽心中感触,他在半刻之前,曾发誓苦练武艺,手刃元凶,然而元凶是谁,他一无所知,马娴珍说的不错:——他的敌人多半是蒙面行事,若把面幕放下,谁能认得出来?
他在这时候,深悔当初和马娴珍等人闹翻,否则结纳雪峰三老一派毁去龙字十三宗,然后倒转戈头,对付雪峰三老,替师父解一口怨气,未必不可。哪知一时未计及利害,竟将轻重倒置,反害自己身败名裂,这事如何补救?
还有马如珍诱他走进“地狱游魂”洞后,曾说已向多少人献身,只要他去完成认子手续,她既能认得石角,又说是石角的师姐,和石角在昆明偷换武林令,莫非秋菊所抱的小孩连石角也有一份?假如这事不假,那么石角又在哪里,是不是马如珍已把他杀死灭口?
罗端边走边想,不觉已是红轮高照,向路人一问,知已过了松潘,暗道:“那些淫娃真个可恨,竟把我由昆明带来川北,但这样也好,先回万花谷看看她们,再商议今后行止。”
他暮宿朝行,已回到和糜虹等话别的小岗,然而,情形依旧百花残,满眼尽是零落枯萎的景象。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迫令他展开脚步,飞奔入谷。
数楹木屋,几亩花田,那正是他和糜虹、宋玉秋、彩云等三位娇妻隐居的所在。虽然居住的时日不多,但当时的衣香髻影,旖旎风光,足令他永志不忘。
然而——
这时不但花田荒芜,杂草丛生,连那儿间木屋也是倾圯不堪,分明无人照料已久。
到底三位娇妻是被人逼走,还是自动迁移,也还是发生意外?
他仔细勘察木屋原址内外,并没发现打斗的痕迹,猛思起自己已离开万花谷将近四年,糜虹和二女莫非出谷寻我去了。
若是果如所想,诸女离谷之后可能先向马明珍话别,并叮嘱多少要事。是以匆匆离合,奔向马明珍隐居之处。
本来马明珍由菜人推戴为皇之后,率领族人隐居得十分秘密,然而,罗端才进谷口,即闻谷里传来凄厉的杀声。
他猛提真气,纵跃如飞,顷刻间已将到峡谷尽头,但见原先马明珍教菜人练武那块广坪,此时有一百多人混战成为一团,也分不出谁是敌友。
他灵机一动,提足真气,暴喝一声:“住手。”
这一声落雷似的巨响,震得四壁嗡嗡作响,摇摇欲倒。
交战双方不由自主地惊得停手。
他趁这刹那间,已如流星换位疾射落到马明珍身旁,顺手一挥,把她身前几位少年挥出一丈开外,笑吟吟叫一声:“明姐姐,久违了,谁是敌人,告诉我打!”
马明珍但觉一阵疾风吹来,眼底一花,身畔已多了一位少年,不禁惊得横飘两步,待认清来人是谁,才绽开笑脸道:“你果然回来了,替我杀尽那些男人!”
罗端俊目一扫,已看出好几十个一色打扮的少年和诸女对阵,微感诧异道:“那些男人可不是和你同族?”
马明珍艳脸微红道:“虽是同族,但他们在傲来堡居住多年,专会欺负女的。”
罗端顿时大悟,说一声:“好!”立即面向近前三位少年冷笑道:“你这些狗头居然敢趁那几个老贼出山,便也出山闯祸,本来杀你这些狗头并不费事,可惜污秽这里的地面,快替我滚吧!”
和马明珍厮杀多时的三位少年方停手不斗,即觉一股潜力把自己震开,也各震惊来人功力深厚;但一看清来人是谁,为首那人忽然胡哨一声,其余少年立即纷纷奔来,聚在一起。罗端冷笑道:“你们可是要死一起?”
那少年嘿一声怪笑,双臂一张,诸少年忽然列成两路,各以一臂搭在他的肩头。
马明珍惊道:“罗小侠当心,他们要以万法归宗的内劲对付你!”
罗端昂然道:“我倒要见识见识!”话声一落,立即提足真气,力贯双臂。
马明珍不知他功力到底多厚,赶快以一臂搭在他肩头,一掌印在他的腰间。娇喘微微,细气低声道:“傲来八龙功力不弱,尤其万法归宗这绝艺可使几十人真力归于一人。”
罗端明白过来,心头也微微一震,急一沉丹田之气,把周身凝成精钢似的人柱,大喝一声,一掌劈出。
一股氤氲迷蒙之气应掌而起,立如狂飙卷雾扑向敌方。
马明珍见他抢先发招,更惊得芳容变色,急奋臂一压,所有的力气全已加在罗端身上。
对方当头八人脸上微露诡容,前面那位少年猛地振臂推出双掌。
一股无与伦比的潜劲立即冲出,罗端那氤氲迷蒙之气竟然被冲开一条通衢,四周的烟雾同时向外倒卷。
“万法归宗”将几十位少年之力凝为一体,一人二倍,二人四倍,四人八倍,八人十六位……到了几十人能增多少倍,一时也难算得清楚。
罗端猛觉对方劲道重逾万钧,决非已力能够抗御。但若立刻逃臂,身后的马明珍定难事免,只得竭尽全力,吐气开声,左掌也猛劈过去。
“轰!”一声巨响,震得地动山摇。为首那少年因双臂俱已伸直,不料一股重如山岳的劲道由头顶劈下,换招不及,顿时被劈成两半。
但罗端连带马明珍却被对方那源源而来的潜劲,震得身躯倒飞开十丈开外,一个则血气翻涌,一个则娇喘吁吁,粉脸失色。
对方虽有几十人,也同时挫退一步。
排在第二位少年脸色微变,但他再看罗端木立如柱,不言不动,不由得喜上眉梢,一连两个起落扑上前来,大喝一声,双掌交挥而出。
罗端一声冷笑,左掌一封,右掌一扫,“啪”一声响处,那少年已被扫开十丈,“吧”一声跌落在地上。
马明珍见他还有余力,喜道:“快和他们逐个来打!”
但她那知罗端力拒方才联手一击,真气还未恢复过来,加上再度发力,更是中气不继?第三位少年眼见罗端力劈二人之后,身子微微发颤,一声狂呼,带着身后的“人龙”疾冲上来。
罗端凛然叫一声:“明姐快走!”一拔椰木剑,身飘侧面,手腕一振,疾劈那少年身侧。
马明珍叫道:“罗小侠!我不独生!”她鼓起余勇,抢先挥剑攻向正面。
第三位少年此时已站在首位,一声豪笑,应掌劈出。
这是“万法归宗”的一半真力,马明珍怎能抵挡?
但她出生于傲来堡,深明利害,横跨一步,已落向那少年左侧,喝一声:“马亮!接招!”又已虚劈一剑。
她身形飘忽,专是避重就轻,攻向马亮领导那“人龙”的空隙,“万法归宗”只宜以内力相拼,一时也奈何她不得。
罗端不知道这个诀巧,认为几十人之力既集结在前头一人身上,由侧方进招,定占便宜。
那知剑尖还距马亮二尺,对方手臂忽然往下一挥,右侧后的少年一臂同时上举,顿时狂风骤卷,啸声如雷。
罗端若不疾退,纵能把马亮杀死,也定伤在诸少年掌下。
在这危机一发的时候,他猛然一吸真气,拔高丈余,一招“落雹飞霜”,一枝宝剑撒出漫空剑雨。
诸少年似有恃无恐,一声暴喝,略折身腰,掌形又齐向上托,那股贴地狂卷的疾风竟如一张绝大的风幕,义折个方向涌向半空。
罗端瞥见对力的劲道竟是转折由心,收发随意,也不禁暗自骇然。赶忙利用那汹涌的风涛,一连翻十几个筋斗,滚落阵外。
马明珍一枝宝剑已疾走十几个陈隙,猛见罗端连翻筋斗,惊得芳心将啐,娇叱一声,即要纵步飞救,那知马亮忽然大喝一声,诸少年同时一掌劈来,“砰”一声响处,她猛觉手腕一麻,一枝长剑已疾射半空,身子也被劈出十丈。
罗端脚刚沾地,即见马明珍也跌到身侧,赶忙一张手臂,把她挟在腋下,纵步向前飞奔。
那群少年不料罗端忽然带人逃走,哗呼一声,撒开阵势,各自狂奔,女菜人齐声吆喝,由各方面涌来,玉臂粉腿齐挥,极力阻止那群少年追赶,任凭对方如何扭摔、拼打,兀自不肯退下。
喝骂声,娇呼声,闹作一团。
马亮大喝一声:“休要怜香惜玉,擒那小子要紧!”率领十几人一连打翻不少女菜人,践踏过她们身上,飞步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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