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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慧忍咬了咬牙,一把将缠在自己身上的公主推开!当他绝然而去那时,蓦然听见自己和公主原本生在一起的心儿,竟在一声轰响中一下子撕裂开来……

    翌年春,宣帝下诏改元大成,颁诏大赦天下,在京中街市大陈鱼龙杂戏,令百姓和百官游赏观看,庆贺国家太平、风调雨顺。

    诸事忙罢,宣帝更觉气虚神散,腹灼难耐了。想起当初随父皇下山时,慧忍曾反复交待自己,因毒伤五脉,扶气调理又未清爽,故而半年内一定要心清气静,勿使操劳过度。不料父皇突然驾崩,惊痛繁累,疑惑又引发了五内的迸乱。

    虽说疼痛灼热不时发作,宣帝却不敢令外人知悉实情。直到近日感觉甚是不好时,才令人上山诏敕慧忍立即进宫。

    慧忍料知自己尘世机缘已经临近,往后的日子不能再一身两用,因而忙完诸务,便亲自下山寻到佛法大海的高僧等行禅师和道林法师,待接回少林寺后,便把师父当年留给自己的衣钵和传寺法物等交付两位师叔,恳请他们代自己主持寺务。

    等行师叔当年与师父一向情义笃厚、无话不谈。他知悉当时朝廷灭法后,众僧纷纷离散,但慧忍却一直追随大师兄,清知慧忍是大师兄早已意定的衣钵法嗣传人。

    如今,见慧忍忽然如此细致地交付寺院事务,等行禅师便感到了事情的非同寻常。

    “慧忍,你这般交待山寺诸务,莫非打算从此离弃佛门,要重归俗世去么?”等行禅师问道。

    慧忍的脸一下子红涨起来,一时竟无言以对。

    “慧忍,因我佛禅宗祖庭道场终得复兴,你如今已是慈名远扬、德高功重之僧,又是大师兄意定的少林寺掌门人、住持僧,值此佛法乍兴之时,众僧归宗之际,若你于众目睽睽之下,反倒弃离佛门、重归红尘,重新领受俗世荣华富贵,将致佛门和众僧于何等窘地?”

    慧忍闻言即刻惊出了一身冷汗来!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合十持号:“阿弥陀佛……”

    等行禅师继续说:“慧忍,你想过么,其实,你穷其一生苦苦寻觅的东西,恰好正是你师父当年毅然弃离抛却的呵!莫非你真要功亏一篑,重陷尘埃,空遗他人笑议么?”

    等行师叔的话,令慧忍直如五雷击顶!

    当他跌跌撞撞地离开等行师叔后,独自来在山间趺坐禅悟,心乱如麻,心痛如搅,直觉茫茫苍海,苍海茫茫,竟不知何处才是岸?何方才是归处?

    是选择为大道、为佛法而忠诚不渝地终其一生呢,还是回归红尘俗世,实现自己多年的宿愿梦想,和公主相聚相守?

    经过整整一天一夜的苦海颠宕,形销骨损的他终于开始笃定了心念……

    慧忍纵马入京,在宫人引领下来到陛下的寝殿时,天色已经黯尽。

    这时,正逢宣帝毒热发作,满腹灼痛。宣帝一见慧忍来到,一面喘着气,一把攥住慧忍的手道:“贤弟,你可来了!快,快救朕……”

    慧忍也不及寒喧,急忙把脉问切,不觉大惊:宣帝的脉象已呈五内崩乱之症!心内清知,此番自己只怕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了。忽觉戚然难禁,只得全力为其延缓大限罢了。

    慧忍一面发功为宣帝扶气调理、安抚陛下,一面令人快去煎药熬汤来,又亲自服侍宣帝用药,整整折腾了半个时辰,终于暂时止息了宣帝的苦痛。

    慧忍虽未明说什么,敏感的宣帝却已从慧忍偶尔流露的神情中察觉到了什么。他心绪悲怆地思量,如何尽早安排朝廷后事、尽早扶助太子登基,趁自己还能左右局势,先教导太子学习理朝,将来太子和朝廷大臣便不致因措手不及而生变乱……

    难的是,自己眼下正值风华年茂,这时扶佐太子登基,只怕会引起群臣猜疑而致朝廷动荡。

    思虑了几日,心想如何像父皇当年一样,也使个什么障眼法将真相瞒住?

    朝中大臣发觉,近日宣帝开始变得疏懒起来。隔三差五的无故不上早朝。群臣有事奏请时,只令宦官代奏。久而久之,便开始惹得群臣私议纷纷起来。

    宣帝令左右探听,有关早朝之事,众臣私下都议论自己些什么?左右依命禀报,有说新帝贪图安逸、不肯早朝的;也有说新帝通夜游乐,没有精力再勤政理国的;还有说国祚初定,新帝前一段日子累坏了,需要松缓松缓等等。

    宣帝也不解释,倒是从此越发不大早朝了。

    转眼又是一旬。

    天昏朦朦地飘着些细雨,四处的宫灯也显得不甚分明了。群臣们冒着碎雨依次进入阁殿不久,忽听内史和宫监传禀“陛下驾到”时,不禁为之一震!

    近一月了,宣帝这是第二次亲临早朝。

    众臣朝列大殿两旁,悄悄打量上面的陛下,见他面含倦怠,不时用宽大袖袍捂着嘴,遮着连串的呵欠。脸上显得很不耐烦。因朝事积压数日,群臣今日终于得见陛下,不觉纷纷你奏我禀起来。无非是些黄河决口、赈灾济民、增办官学、盗寇掠扰、修复长城、三军资费等等。

    如此,整整近一个时辰,奏报和争议仍旧接连不断。

    宣帝又累又乏,神色疲惫到了极点。

    末了,京兆郡丞乐运请奏。

    宣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令他奏来。不料,这个乐运竟当着群臣的面,高声奏禀了一份陈列宣帝“八过”的表章。

    宣帝起先倒也不大在意,听着听着便火气上来了!

    原来,这个不知死活的乐运竟然满口胡说什么“断事独断,不令宰辅参议;采女实宫,二品朝臣以上的未婚女儿不许擅嫁;国事繁复,陛下竟一连数日不临朝,奏闻统归阉人转奏;初下诏宽刑,未及半年更严于前制;高祖驾崩未逾一年,违逆遗训,劳役下民,洛阳宫穷奢极丽;上书字误便令治罪,有杜绝言路之嫌”等等,末了竟危言耸听地说什么“八过不改,周室宗庙将不血食。”

    宣帝昨夜恶梦连连,原本就有些气虚神乱,今天强撑着起来早朝,群臣相继奏表,早已是头昏眼花、体力不支了。此时骤闻乐运奏章,越听越是怒发冲冠起来,八过直如一根根尖利的长刺纷纷刺向他,而且其中既有误解偏激不实之词,更有吹毛求疵之嫌。忍无可忍的宣帝一张脸早已由青变成紫起来。

    朝下众臣见宣帝脸色已变,有纷纷给乐运使眼色者,也有悄悄扯他衣襟者,也有拚命咳嗽试图提醒他的,谁知这个乐运竟是个死心眼的主儿!不管不顾地只管继续絮叨个不停。

    宣帝听完八过,一时气得话都说不成了!只见他两手哆嗦着,半晌才指着乐运喝道:“你你你……住口!来人啊!把他给朕……立即打打打入大狱、改日问斩!退朝!”

    满朝文武个个呆若木鸡、惶憷不已,因见陛下正在盛怒之下,竟无人敢上前劝谏陛下、营救乐运了。

    郑译等人忙和宫人一起将宣帝扶入后宫。

    当宣帝气喘吁吁地被扶下朝堂那时,早已腹内搅痛,内衣也被虚汗濡得透湿,凉浸浸地贴在身上。

    见众人退去,扶着陛下的内史中大夫元岩望了望郑译,有心他和自己一起劝说陛下、援救乐运,郑译却默默不语。元岩知道,陛下盛怒之下是听不进任何劝说,弄不好反倒会更快送了乐运的性命。

    元大夫思忖了一会儿,见宣帝稍稍缓了些气,便望着宣帝的脸说:“陛下切莫气坏了身子!朝中谁人不知,那个乐运一向都以忠言直谏来显示他的与众不同和对朝廷的忠良。今天实在可恶,竟敢不惜一死来触怒天威,实有哗众取宠、沽名钓誉之嫌。不过,臣以为,陛下若因此而杀了他,岂不反倒成全了他!以臣愚陋,不如将计就计,好言抚慰放还。如此,不仅可让天下一览陛下的度量宽厚,圣恩隆重,同时也从反面证实乐运所陈八过的不实,让他再也无话可说。”

    宣帝阴着脸,也不答元岩的话茬,在左右的搀扶下勉强行到后面的寝殿,待元岩和郑译退出后,一下子便软瘫在了御榻之上。

    杨皇后见宣帝情形不大好,急忙令人去请正在侧殿配药的慧忍法师过来。

    慧忍自下山入宫以来,每天早晚都要为宣帝各运功理气一番,使宣帝的病痛多少能缓解一些。

    慧忍以御弟的身份在皇宫居住的一二十天的日子里,在这方繁华荣乐达到最高极致的御苑里,发觉红尘世间的五蕴之苦于这里至尊至贵的主人来说,远比一般庶民百姓有着更加深重和难以挣脱的苦痛。

    只是,这皇权浮华的幻相犹如一道五彩锦罗屏风,掩遮住了隐藏在后面的苦难本相和实相罢了。

    慧忍闻讯匆匆来到御榻时,见宣帝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模样,也不及细问原由,一面急忙运功为他理气止痛、一面令人去煎安神汤来。心内揣度:这么多天来,自己在宫中为陛下早晚疗理,病情毕竟有些缓和了,是何等紧急国事引发了陛下的病症?

    气功调理半晌后,宣帝的病痛终于有了一些缓解。

    慧忍舒了一口气,细心抚慰时,宣帝这才余怒未消地将乐运攻击自己的“八过之罪”说了一番。又叹道:“唉!饶是这般累死累活地勉力支撑,仍旧还是被人指责误解。真不知这个皇帝到底有什么好处!”

    慧忍见宣帝气息平静一些时,便直言道:“贫僧以为,眼下陛下不仅需要有人为朝廷策画新政,也需要像乐运这样敢于冒死上谏的梗直之人,如此,陛下才不致耳目塞听。贫僧知道,这个乐运是陛下当年东宫的旧交,一向忠诚无二,即令言过其实,也是出于忠心。而陛下今日之怒,其实亦非出于陛下本心本性。我刚才看了陛下的脉象,仍是五内郁结引发的一时郁躁罢了。”

    宣帝此时疼痛稍缓,火气也消了不少。听慧忍所言,静静思量,也觉得乐运所陈八过虽有言过其辞和哗众取宠之嫌,也确有值得思索和警醒之处。

    此时又记起,自己这段日子有意不早朝,不正是为了让众臣生出误解、然后顺势扶佐太子登基习政的么?怎么别人误解了自己,自己却当真动怒起来了?

    遂记起刚才在朝上,只觉得内里烦躁攻心,这会儿经慧忍一点透,才悟出仍是毒热侵扰之故。想起父皇在世时常教导自己“慎言慎行”,如今因病痛余毒侵内,动辄即怒、闻过辄跳,却一些也不能自控,只怕早晚会给国家朝廷酿成大祸。

    一时不觉垂泪长叹起来。

    慧忍的眼睛也湿润起来。

    慧忍又安抚了一番,眼见陛下服了安神药,神志宁静了些,又亲自看着他睡熟过去后,交待杨皇后勿教人惊扰了陛下,只等他自己睡醒后再给他喝些银耳燕窝粥、吃些清淡的菜蔬。嘱托完毕,悄声向杨皇后告辞后,默默退出了殿堂。

    宣帝服了安神汤后一觉睡到日偏西。起身时,虽觉得仍旧有些心慌神虚的,但身上和腹内却也轻松了好些。回忆早上之事,庆幸当时没有下旨立即赐死多年来和自己还算亲和的中大夫乐运。否则自己一生都会感到憾悔不安的。

    第二天,宣帝令内史元岩到狱中接乐运上殿觐见。

    乐运奉旨进宫的路上心想,自己今天恐怕是必死无疑了。万没料到,进宫叩拜之后,宣帝竟然大出意外地好言抚慰起他来:“乐卿!昨天你受惊了!朕昨天静下心来,细看了一番乐卿所奏朕之八过,可谓句句忠良之言。怪朕闻过则怒,害乐卿受苦了。”

    乐运闻言眼睛蓦地一热,忙叩头谢恩:“陛下若此,臣就肝脑涂地也无以相报陛下的弘德厚恩!”

    宣帝赶忙亲自扶着胳膊搀起,赐坐。又命宫监传诏摆饭上来,赐乐运与自己共进早餐。又记起乐运当年在东宫时乐运最爱吃的麻婆豆腐和胡蒜烧鱼,于是特令御膳房加了这两道菜。

    乐运滋味万千地用完御膳,宣帝又说起当年众人在太子东宫的一些往事来,两人都是一番感慨。末了,宣帝又派了自己的御轿亲送乐运回府休息。

    昨日朝中文武群臣见宣帝盛怒异常,都以为乐运今日定然难逃杀身之祸了。忽然闻听乐运乘着陛下的小御轿全身而归时,不觉又惊又喜。与乐运交好的人纷纷来到府上,庆贺乐运的不死之福并询问竟究何故?

    乐运含眼对众人道:“有劳各位担忧了。昨天在下所奏言词中,如今细想,虽一片诚心却也不乏偏激之处,多亏陛下天恩宽厚,在下方得免祸。”

    众臣喏喏称是,心内思量,这位新帝变幻莫测的性情,有时倒也和先皇高祖有三分相似之处。

    听说翰成已经进了宫,正为皇兄扶气疗痛的消息,公主忍不住当天就找了个借口过来探看。

    因是皇宫大内,不比得当日山上,公主自然要谨慎从事。一连几次都因有皇兄和宫监在跟前,竟不得片刻时分的私下一叙。

    黄昏渐沉、月出东山时分,贺公主离开凝碧阁,独自绕回廊曲径,一路来到皇兄寝殿外的御苑。

    辉光流泻在小园的花林草叶之间,远处有杜宇的啼声不时传来,夜更显得幽静寂寥了。

    贺公主默默停在一处花林丛畔。她是从服侍慧忍素斋的宫人口中得知,慧忍法师每晚为皇兄扶理内气之后,总要来在这里修习一个多时辰的禅武功夫。

    果然,不到两刻钟光景,就见一身素色僧衣的慧忍大步朝着这方花林走来,宽大的僧袍曳曳飘逸于晚风明月之下。

    一俟望见他的身影,公主一颗心不觉砰然而跳起来。就见他在花林中间一片稍开阔一些的草坪上站定,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草坪离公主所站的地方统不过十来步远。她似乎能听得见他的呼吸、听得见他发功时衣服的-碎声。而微微风拂来,又仿佛能嗅得见他僧衣的气息一般。

    她微醉似梦里依在一株歪脖树干上,躲在浓密的花荫下,屏息凝神地打量他是如何练功的?

    只见他先在草地上打了一趟拳,身段矫健洒落一如一只猎豹般。举手投足之时带起的气流,随风轻轻地拂来,抚着她的脸儿和衣服。

    她开始有些眩眩欲醉的感觉……

    一套拳练完,见他收了功,开始跏趺打坐于月下草丛。

    清银月光下的他,神情恬淡,呼吸深宁。静静地一动不动,许久许久,仿如坐成了御苑湖畔的一尊花石。

    这样一个梨花淡淡月溶溶、风清星移的夜晚,她和他仅仅相隔这几步远,公主觉得他们中间仿如隔着一整座的山川和崖壑一般,遥遥无际……

    公主觉得自己单薄的绸衫开始被夜的冷露浸湿了,冷风吹在身上略略有些寒意。天上大半轮将圆未圆的明月已从东方浮上半天,慧忍还是那个姿势。

    她也久久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不敢惊动他。终于,她看到他开始活动胳臂了,看他随着活动上肢节奏的加快动作,蓦地,她竟然看见:慧忍的身影于暗夜之中开始微微闪烁着一道奇异的光环!

    公主惊呆了!

    她突然感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奇和颤栗!

    她终于听到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随着他的收功,那一圈神秘的光晕也渐渐散尽……

    她此时方才觉得自己的腿又酸又痛又麻,稍稍挪动了一下,突然脚下有什么东西倏然一动,禁不住惊叫:“啊!”

    难受得叫了一声,歪坐在花林的草丛上。

    慧忍蓦然惊觉:“谁?”

    只问了一句,便已猜出是谁在那里了。因见一时没有动静,慧忍不大放心,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探看。

    果然,花荫之下,就见贺公主皱着眉、抚着脚,一动不敢动的歪在草丛里。

    “贺……妹妹,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崴了脚?”

    公主眼中噙满了泪:“我想看你练功,又不想惊了你,脚站麻了,这会儿酸麻得要死,竟一动不敢动了。”

    慧忍俯身搀着她的胳膊:“来,站起来,慢慢走几步,活动一下血脉,一会儿就没事儿了。要不以后老了腿会酸痛的。”

    贺公主耳听他这般关怀依旧,感觉着他手的温暖,忍着泪水,扶着他咬牙试着移了几步。

    突然,她好想任性地大声哭一场。又怕被夜巡的武士听见,只得强抑着一抽一咽地。

    她的手握在慧忍的手中,心跳得六神虚弱。她嗅到了他衣裳上散出的令她心动的熟悉气息。

    她仰起脸儿,望着月光下那张熟悉的脸庞和碧潭似的眸子,再也顾不得什么女儿的矜持

    和公主的自尊,蓦然扑到他怀里,两只胳膊紧紧地箍住他、一张脸儿深深地埋在他胸前,再也禁不住满腹委屈地呜咽起来……

    慧忍轻轻地抚拍着公主的头发和背部,心底同时涌出疼怜亲爱和自责警戒,又不忍伤她,也无法劝她,苦辣酸甜一齐涌上心头。

    渐渐地,公主柔软的身躯、芳香的呼吸开始令他感到了一种天眩地转般的迷恋和痴醉来,汹涌奔腾的情欲山洪一般终于骤然冲垮了修持多年的定力之堤,他再也无法抑制长久积压于怀的爱恋、渴念和相思,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霎时,一种长久、苦难的相思离别后拥有的满足、一种无法言喻的充实和幸福感一下子溢满了他的整个身心和五脏六腑,激漾于他全身的血脉之河、经络之川。他箍紧她柔软而迷人的身子,拥着她长久地热吻着,忘却一切尽情享受拥抱和亲吻她的快乐和迷醉。狂乱而急切抚着她的头发、脸颊和肩膀。

    渴望,无尽的渴望。

    啜饮似已无法满足长久的焦渴。

    她柔软而颤抖不已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她因渴望亲爱而显得更加美奂绝伦的眼睛深如碧海,被情欲和痴迷烧得灼热的面庞在月下也显见出了娇艳如玫瑰般的晕红。

    这巨大的美,无尽的渴望几乎就要把他征服、焚烧或淹没了。此时,他只渴望拥紧她、拥有她。

    有多少个相思不眠之夜?有多少晨昏春秋?仿佛苍天有意造就的离别之痛,每一次短暂的相聚之后,接着便是无情惩罚——让他们面临下一次更漫长、更寂苦、更遥遥莫及的离别……

    他们静静的一动不动地相拥着,静静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享受着彼此心灵相亲相属的快乐,忘却了时光流逝,也忘却天地万物。灵魂双双相携相扶,脱离了沉重浑浊之壳,飘缈飞升于九重天外圆融合一,相依相偎地游曳于月光之下、夜空之中、浮云之上……

    银河渐斜,夜亦渐深……

    假若儿女之情注定与爱别离苦、求不得苦相生相克的话,他们此时宁可一面沉落于颠宕无际的茫茫苦海,一面享受着痛而快乐的情爱之娱。只要此时此刻能够尽情地爱一回、醉一回,管它接踵而至的会是什么苦难劫数、颠宕轮回。只要能拥有眼前这片刻的幸福,就算立即下地狱,就算永生永世都要忍受灼热的炼狱也罢,万劫不复也罢,他们也宁可只要眼前这一刻的极致的幸福和相爱的欢愉。

    月光躲入云层又骤然浮出云层。

    一阵冷风砉然袭来,慧忍不觉打了个冷噤!

    等行师叔的话此时仿如利刃一般,骤然刺醒了他!

    他昏热的头脑终于渐渐清醒了一些……

    阿弥陀佛!

    自己怎么能如此畅游于爱欲之河、儿女欢情中忘乎所以?如何能面对众生对自己背弃佛门的迷惑和轻笑?面对他人的指责不解,又如何去自圆其说?

    他似乎看到了自己轰然迸裂的心!

    可是,他是多么不情愿松开怀中这令他长久渴望梦想的人儿,多么不情愿松开这已经冲破戒律的门槛而拥入怀内可爱的女儿身啊!

    他好想不顾一切地拥有面前这令他深深痛痛苦恋了这么多年、相思了无数个寒暑秋冬和日日夜夜的人儿!渴望拥有这红尘世间唯一能使他割舍不下的一份缱眷和深恋啊!

    然而,他身为禅宗祖庭的掌门人,又为少林方丈,岂敢为了公主而背弃佛门?即令他不管不顾娶了公主,既为僧人又是武将的自己,明知自己已是此身无常,又如何承担得了这沉甸甸的情爱?又如何保得住公主从此不再清冷不再受苦?

    贺公主感觉到了拥着自己的翰成哥,那份如火的热情正在一点点的冷却下去。

    她感到一种骇怖,骇怕他会突然停下来他的亲爱,骇怕他会松开他热情的拥抱。

    此时此时,她好希望自己能变成传说中无所不能的魔女摩登迦,以绝美而超人的魅力,诱惑和冲毁他的修持和定力,使他爱的洪水一泻千里,最终淹没自己、淹没理智。

    她身上涌荡起鲜卑人渴望征服和猎获的欲望之血。她渴望用自己火热之爱,用鲜活之魅,与他心中神圣然而却毕竟是虚无之佛做一次生死较量!让情爱的烈焰忽忽啦啦骤然熔化坍塌他冰冷之门。

    然而,她看到他的热情开始凝固,开始冷却成一座石像了。他眸子中激情的烈焰渐渐熄灭,代之一种巨大的无奈、一种类似垂死者的无奈和伤痛……

    她仿如一个溺水者绝望万分地眼睁睁望着一艘大船从不远处傲然飘过……

    她的翰成哥眼见又成了冷冰冰的慧忍和尚,他亲爱的神情也开始凝固成了佛堂中的石像……

    她突然觉得心痛如裂!

    她似乎看见自己正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中沉浮、坠落,苦涩的海水大口大口地涌入她的口中……

    慧忍冷静而凄苦地扶着她:“公主,恕慧忍一身不能两全,因而不敢领受公主这份深情厚义,你我……留待来世再聚吧……”

    公主流泪呜咽道:“不要!翰成哥,此生便可相聚,为何偏要让我等到来生?”

    慧忍流泪道:“公主,慧忍能有今日,全凭佛门和师恩,如今慧忍岂敢出尔反尔、背弃师门道,为天下人耻笑?公主,个人私情毕竟小事,佛门大义却是大计啊,慧忍无法不委屈你啊。”

    贺公主,突然冷笑了一串,泪流满面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一个和尚说的话,竟然和我父皇的话如出一辙?你的佛法无边,父皇的王权至尊,其实都足以成全我一个小女子这点可怜的愿望的。可是你们为什么偏偏都不肯成全我,反倒不约而同说什么大义大义,都要来断送我的幸福呢?”

    慧忍无言可辩,阖目持号、不忍再看贺公主那张绝望的脸。

    贺公主不管不顾地扑过来,双臂死死地重新蛇缠着慧忍的身子:“我再也不管你们的什么王权大业、什么佛法神圣了,我只要你……”

    慧忍纹丝不动地默默合十持号,五内却犹如寸肠九折。他似乎看到无数凄苦众生和自己一起沉浮颠宕于茫无边际的苦海。他觉得自己被苦水淹得要疯狂了……

    蓦地,他望见达摩祖师的身影踏一茎五叶之苇救渡众生而去,大禅师清瘦的身影踏一片残瓦救渡众生而去……

    慧忍咬了咬牙,一把将缠在自己身上的公主推开,绝然而去。

    当他转身的同时,慧忍清楚地听见自己和公主两个生在一起的心,在无声的巨响中被什么撕裂开来。

    血恣意迸溅着,骤然染红了他的眼睛,也染红了冷冷的清月和草林夜色……

    他转过脸去,望着贺公主的背影拖着一路长长的血痕和晕光蹒跚远去那时,痛绝万分地大叫了一声“公主——”,同时朝着公主离去的方向訇然跪倒。

    可是,他发觉自己的嗓子突然谙哑,竟然发不出半些声音了……

    贺公主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寝宫后,犹不知此身是在夜梦中,还是幻思里?

    窗外,一抹清银的月光轻泻到琴台上。贺公主泪眼朦胧地来在琴旁,抚弦轻拨,一缕忧伤的悲音即刻萦徊于清寂的山寺禅林。

    殿外的青砖平台上,一地的月光和着残花摇摇曳曳,似离魂游魄在戚戚惨惨、飘飘荡荡。花事将了的季节,溶溶斜移的月影下,散着淡淡清芬的梨花随着每一阵琴律和清风的掠过,都会惊落得满天花瓣儿拂扬飘飞,坠落于廊下窗台,飘过窗棂,跌落于铮咚颤动的琴弦和琴台上……

    蓦地,窗外树丛中砉然惊飞了一对栖息的乌鹊,想是它们不忍再听这凄凉悲音……

    贺公主心凉如冰,任凭雨似的泪珠整整落了一夜,恍惚如梦中,又见残月西坠、晚风萧瑟,直听樵楼报得四更之后才昏昏入梦…

    这一晚,慧忍通夜未眠——

    心碎魂伤、肠断肝裂的痛楚也不过如此!

    他趺跏打坐在林中,祈求得到解脱:“佛祖,请你为弟子和贺公主一齐驱除凡尘之痛,摒却无明幻相和痴妄之火,超度我们的灵魂和身心止息剧痛,终得安宁和清静吧……”

    一想到公主那双绝望如垂死者的眸子,他再也无法遏止地泗涕迸溅起来。

    他为自己给公主酿成的这份剧痛而痛悲着。

    慧忍常想,这份痛楚如此难耐,他反倒希望公主真的能遁入佛教,在禅悟和修持中最终忘却执妄之痛。

    可是他无法骗自己:漫说是公主,就算出家修行多年、历遍荣辱沉浮的自己,又亲聆大禅师佛法教诲多年的自己,又真的不再有痛苦的感觉了么?

    禅悟的过程,其实恰是无明的凡身肉体于红尘苦海中挣扎的过程,是凡心凡体历经五苦之痛和炼狱之火的过程。向佛修持者,倒像炼钢一般,要把自己一身的俗苦俗欲放在烈焰中烧红,加速痛楚的体验,一次又一次地忍受淬火时酷热之汽的灼蒸,然后再渐渐感受佛之清水的冰镇,最终才能达到不知痛为何物,甚或以痛为乐的圆融和无我之境……

    慧忍不敢再在宫中久停,因见宣帝的情形虽不能好利索,一时却也无碍时,便用嵩山松萝子、少室连翘等十几味草药为宣帝事先配好了十几副安神清热的药,以备煎用。以少林寺近日要举办一次重要法事为由,向宣帝辞行。

    宣帝因病痛气虚之故,这段日子在宫中朝夕相处,凭慧忍的超然世外,闲静下来两人谈禅议世、对弈说兵,对宣帝身心躁动倒也有些清凉温润。

    因慧忍要回寺做法事,所以也不好不放他回去看看。便将突厥人朝贡大周的一匹汗血宝马赐予慧忍做座骑,又亲自送出城门,握着慧忍的手反复叮嘱“早去早回”,慧忍应允后,才放他纵马而去,目送慧忍的身影消失于嵩洛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