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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贼头书生

    江南四公子败给了“剑魔”独孤求败,心头郁郁寡欢,接连数日在临安城“君子”酒楼把酒销愁。

    这一日,四人又是熏熏然有了醉意,病公子郭旌阳一脸疲塌,叹道:“三位仁兄尚且和那厮斗了几个回合,哈哈,我连剑都没敢出就自认败了,哈哈……”笑到最后,无限苦涩。

    萧洞玄、杜梦乾在天下英雄面前折了威风,二人最是不服气,顿足捶胸,嘘声不已。又有几人想到本该是一场精彩剧斗就这样草草的离奇收场呢?

    林慕寒长叹一声,忽道:“皇帝由孝宗到光宗,又到现在的庆元皇帝赵扩,没有一个思念收复故土。陆教主仙逝六年,咱们铁衣教尚无人出来把持大局,长此以往,我教必衰败无疑,大业何日能成!”说着嗟吁不已。

    另外三人听了,俱是忧心忡忡,都齐齐转过头去,向酒楼一个墙角处望去,盯看了一会墙壁,然后不住摇头。

    临座却有两个书生,一个一身青布衣衫,看年纪二十岁上下,精神清矍,洒脱峻朗,另一个年长几岁,一袭白衣,很是朴素,脸色黝黑,不似前一个那般儒雅文弱。这二人一直在看着四位公子,嘴角露着浅浅笑意,此时目光随着四公子向墙角望去。

    只见那雪白的墙壁上画一只怪鸟,巴掌大小,似振翅高飞的大鹏,奇怪的是那鸟居然没有头。

    那两个书生看得有趣,起身走近仔细再看,果真是一只无头大鹏。青衣书生道:“店家,这里画只无头大鹏是何用意?”

    那店主就在左近,听有人问话,笑呵呵地走了过来,说道:“这个自有深意,却是不便细说。”青衣书生仔细打量那店主,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材稍胖,慈眉善目,说话也是慢吞吞,极是和善。

    这时,里屋门帘一挑,走出一个青年女子,朝店掌柜的一招手,说道:“当家的,你过来一下。”那君子楼胖掌柜呵呵一笑,就往内屋走,不再说话。走过四公子桌前时,朝四人点头示意,显然熟稔。

    “黄贤弟请看,这里备有笔墨,却又是何意?”白衣书生用嘴努了努旁边精致的高脚书几,说道。

    那黄姓书生也不答话,提起笔来,蘸满墨汁,刷刷点点,不假思索地补画了鸟头,那大鹏有了眼睛,若活了一般,恰似在九霄盘桓,直欲破墙飞出。黄姓书生一时兴起,又提笔在旁写了几个大字——“鹏飞万里,其志岂凡鸟能识哉!”

    兴由所至,几个字写得神采飞扬。

    青衣书生提毕,将笔置回原处,抚掌而笑,道:“戴兄,黄某这字如何?”

    “愚兄不及,愚兄不及呀,哈哈哈……”二人同时一阵欢笑,待转身正要重新落座时,脸上笑容不由僵住了。

    那江南四公子竟齐齐跪在青衣书生跟前!黄、戴两个书生登时呆住了。

    林慕寒一把抓住黄姓书生的裤管,脸上露出兴奋亲昵之色,大叫道:“教主!”

    那青衣书生用力往后一拽,却哪里挣得脱?四公子拦在当路,走又走不脱,便唤道:“店家,这四位公子乘着酒兴在这里闹事了!”

    胖店主和他年轻夫人一起走了出来,去搀扶林慕寒起来,嘴里咕噜道:“四位堂主不要在这里胡闹了。”

    林慕寒哪里肯起,听他大声叫道:“老马!你还不快跪下,向教主谢罪!”说着,用手使力一指墙上那只大鹏,“你看!”由于他心中激动,那手指微微颤抖。

    马店主一看,脸色立时变了,身边的貌美妇人也是张大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稍倾,这一对男女也跪倒在那书生面前,兴奋地连叫“教主”。

    青衣书生眼见这六人喜不自胜,心花怒放的样子,心里更加困惑,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马店主慌忙道:“我们盼了你很久了,快扶教主上座,其中因由这就讲与教主听明。”说着,六人拥黄姓书生进了内堂。书生无奈,回头叫道:“戴兄在此稍等。”

    书生进了内堂,只见墙壁上挂着一幅人像,身批战甲,手持双枪,俨然便是岳飞元帅手下大将——双枪将陆文龙。林慕寒在画像前毕恭毕敬点了一柱香,递给书生示意给那画上之人进香。

    书生依言进了香,刚转过头来,那几个人又是跪了一地,齐刷刷地喊道:“恭迎铁衣教新教主升座”,直似事先就已商量好了一般。书生被拥到正中雕龙木椅上坐下,这六人才在两旁恭谨落座。

    林慕寒道:“区区在下是铁衣教青龙堂主林慕寒,这几位是白虎堂主郭旌阳、玄武堂主萧洞玄、朱雀堂主杜梦乾、乾坤左使马钰、乾坤右使孙不二。敢问教主名讳。”

    “在下认得几位,孤山一战,惊动江南,我曾前去观战。这君子楼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与马掌柜和孙氏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堂主什么的却是不大明白。”书生道,“在下姓黄,名药师。外面的是我同窗,姓戴名复古。”

    孤山一战,四公子显然不愿再提,林慕寒打个哈哈道:“黄教主,我铁衣教创教始祖便是岳王帐下大将陆文龙。”

    黄药师听到这里,不禁“哦”了一声,自己果然没有猜错,那墙上画的正是双枪将陆文龙,回头仔细看了看,那画上之人只有四五十年纪,英姿逼人。画像正上方正是岳元帅手书的“还我河山”四个大字,笔力虬劲,力透纸背,令观者肃然起敬。不需多问,这铁衣教派的宗旨便是驱逐蛮夷、还我河山。

    林慕寒凄然道:“岳元帅被害死后,陆将军退隐江湖,联络岳元帅旧部张宝、王横和民间抗金义士手创铁衣教,意在直捣黄龙,我还大宋江山。可如今,事未成,教主已然撒手人寰!”

    黄药师听着,不由悲从中来,大宋自立国以来,战争不断,先是北拒大辽,而今辽灭金至,每位皇帝都在是战是和之间摇摆不定,每每失去抗敌先机,至今北面称侄,苟且偷生,害得无数子民哭干了眼泪!

    “教主仙逝以后,我等推举不出有德有才的新教主,便想了个画鸟的法子,等待有机缘之人。今日,天赐教主到此,实乃我教万世之福!适才教主画鸟题字,胸怀远大,我等实是不及。从今往后,我等愿由教主驱策,共建大业!”

    黄药师还要推脱,众人不住地倒地乱拜起来。

    林慕寒又向黄药师详尽讲述了铁衣教人员装备活动情况,原来如今铁衣帮有十多万帮众,以江浙沿海一带渔丐为主要力量。

    林慕寒末了又说:“几年前,朝廷派出灵石回风这个组织颠覆了紫芝坞和圣剑门,朝廷爪牙也混入了我教捣乱,圣剑门一役,对铁衣教的破坏极大。为了防止小人再次混进铁衣教,后来教中弟子便立下了个规矩:但凡入教之人,必须犯下一个案子,以示跟赵宋王朝彻底决裂,日后才不致轻易叛教。”

    黄药师听了,叫道:“你们让我做贼么?”心中不免有一些惶恐,暗自叫起苦来,这群人哪里是抗金?分明是造反嘛!正要分辩,六人吵嚷着询问新教主何时纳这投名状。

    黄药师怎么肯依,正要拒绝入教,却听外面乱了起来,嘈杂声一片。听声音是戴复古跟人吵了起来。

    七人急出内堂,却见戴复古跟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乞丐互相戟指乱骂。戴复古见黄药师出来,伸手把他拉住,道:“黄兄你来评评理,我见这邻桌乞丐可怜,便赏他一只鸡腿吃,可谁知这厮不识好歹,竟然将我整只鸡抢了过去!”

    那叫化一扶身后的大酒葫芦,咧嘴一笑,道:“兀那书生,好生狡辩。你是不是好意,叫化自然明白,你嫌叫化脏,想扔个鸡腿打发俺走么?哈哈,俺可不稀罕。再说也没抢你整只鸡,我只不过掰下鸡屁股吃了,又把鸡还给你啦,哈哈。”

    戴复古气得叫道:“好个油嘴滑舌的叫花子!你那脏兮兮的手爪抓过的东西哪个还敢吃!”

    “油嘴拜先生所赐,”叫化也不着恼,笑容不收,摸摸油嘴说,“滑舌么,却在这里!”言未必,手中打狗棒向前一送,已经插在戴复古的口里,动作飞快,在场没一个人看清楚那丐什么时候出手的。戴复古嘴被竹杖插得生痛,叫又叫不出来,呜呜乱哼。

    叫化又道:“连竹杖都吃,还怕叫化脏手摸过的鸡!”声音凛然,显然动了怒气。

    黄药师正待赔礼,一边的病公子郭旌阳已经按奈不住,叫道:“哪里来的杂种,在这里撒野!”亮出宝剑,要削那丐的脑门。

    那叫化也不惊慌,依旧笑口常开,收回手中竹杖,向后一掠道:“那就讨教这位小哥几招!打不过叫化可不许哭!”说着,将竹杖舞得车轮一般,却凝立不发。

    郭旌阳正待攻上,一眼瞥见青砖地上刚才那丐所掠之处,有两道长愈一丈、深愈寸许的足痕,方知道今日遇了强手,一时不敢贸然出招。

    戴复古在一旁看得惊惊骇骇,捂着伤嘴,不敢出声。

    二人对峙良久,郭旌阳终于开口道:“兀那乞丐,报上名来,郭某不杀无名小卒!”那丐嘿嘿一乐,道:“叫化姓洪行七,丐帮八袋弟子,平生只爱两样,一个是吃叫化鸡,一个是和人打架,哈哈……”

    郭旌阳一听,这丐帮乃江湖第一大帮,是一支活跃在淮河以北的重要抗金力量,要是能纳到我铁衣教来,何愁大事不成!想到此节,不由心潮澎湃起来。

    郭旌阳正按耐不住激动,听洪七道:“叫化有命在身,无心在此结仇,我们点到为止,不如比赛刺鸟如何?”

    马钰生怕自己兄弟吃亏,抢前几步,喝问道:“请问你要如何比法?”

    乞丐不卑不亢,心中似乎早有打算,笑道:“哈哈,简单得很,到外面宽阔之地,使尽生平本事,刺天上之飞鸟,时限以这位滑舌兄台吃完一只鸡为准。”说着,用竹杖去挑桌上那大半只鸡,那鸡仿佛生了翅膀,飞向戴复古,戴复古不敢不接,抱着烧鸡不知如何是好,拿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病公子郭旌阳看看马钰,马钰看看孙不二,三人俱是木然摇头。

    郭旌阳又看林慕寒三人,似在让他拿个主意。四公子面面相觑,都不再说话,那飞鸟如何刺得下来?

    四人败给无知汉子刘大以后,个个心灰意懒,气随之泄,刚刚从书生身上找回浪莽豪情,此时早已灰飞烟灭。

    黄药师也只是唐代传奇文中看过有剑客可以刺下高空飞鸟,亲见却是没有,正自好奇,却见四公子个个表情沮丧,显然又要丢人,忙帮着解围,学着江湖中人的口吻道:“刺鸟算不得好汉,鸟儿又不曾惹着谁了,我们还是以武功论英雄,点到为止。”他料想这四人都有名师指点,剑术高超,前几日败在“剑魔”独孤求败剑下,实有难言之隐,今日当不至于输给这个叫化。

    “好好!”洪七伸手拉了郭旌阳的手腕,二人大步走到楼外。

    黄药师拉过戴复古,与众人紧跟着叫化出了君子楼。

    洪七环顾四周,叫道:“这里没有空地,我们到楼顶比赛!”不由郭旌阳分说,携了他的手腕,一提气,将郭旌阳提到君子楼楼顶。这君子楼有三层,一、二层酒楼,三层客房,乃临安最有名气的酒楼之一,马钰夫妇典当所有家资开了这间酒楼,刚刚经营数月。马钰最清楚,这楼整整四丈高。

    眼见洪七轻轻一纵,拉着郭旌阳到了房顶,楼下众人难免一阵躁动。黄药师、戴复古二人自小与书为伴,这等奇事更是生平未遇,半晌回不过神来,适才对乞丐颇为恼憎,时下又敬又佩。

    黄药师等众人后退十几步,向楼上观瞧,只见叫化洪七把郭旌阳往屋脊上一放,自己飞身向后跃开。

    郭旌阳剑术堪称江南一流,轻身功夫实是一般,楼顶瓦片潮湿光滑,脚下实是站立不稳。病公子郭旌阳站在屋宇一端,情不自禁向楼下看去,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更是目眩,眼前一黑,身子竟自向前跌倒。

    楼下黄药师等人一阵惊呼,幸好那郭少侠没有从楼上堕下来,恰好骑在屋宇之上,大汗淋漓,脸色蜡黄,病恹恹的一副苦态。那是林慕寒等人见到的最糟糕的脸。

    洪七舞了几下打狗棒,屋瓦之上胜似闲庭信步,眼见郭旌阳双目紧闭,腿脚颤栗,看他被自己捉弄得够受,哈哈笑道:“既然小哥身体不适,咱们改日再会,洪某确实有事,咱们就此别过。”说毕飞身向楼后一跳,人影不见。

    林慕寒等人还在怔怔发呆,孙不二突然叫道:“当家的,去拿梯子啊!”

    马钰等人忙了半天,才将郭旌阳放下,扶到内堂休息,那一张病脸,已无血色。

    不等郭旌阳缓过神来,黄药师向戴复古一使眼色,朗声道:“各位留步,我们二位告辞了,入教之事实不是一介书生所能为……”

    话没说完,郭旌阳“霍”地站了起来,抢上前拉住黄药师,恶狠狠道:“他可以走,你却不行!哼哼,想走,已经迟了,你已知道我教秘密,我们也拜了教主,岂能儿戏?”

    戴复古看了看黄药师,惨然一笑道:“黄贤弟真不该多事画那鸟头。”说着摇了摇头,叹了叹气,走开了。

    黄药师想要挣脱,却不知这病公子哪里来的大力,手腕被紧紧握住,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无奈道:“戴兄,日后见到我父母,说我尚好,切勿挂念!”

    戴复古苦笑一声:“好吧,贤弟保重。这真是秀才遇见兵了……”

    病公子郭旌阳眼睛一横,对黄药师叫道:“教主还是先想想如何进献这入教之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