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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良宵埙曲

    林慕寒虽不精于琴棋书画,一听这特色音乐,却也猜出那乐器乃是古老的埙。埙这种乐器商周便有,多是烧土为之,形如鹅卵,锐上平底,身有六孔,特别擅长抒发哀怨之情和制造肃穆、旷古、凄厉之效果。耳边埙曲在静夜中传来,仿如大地吟唱,天籁绝响,叫人不得不将所有心事烦躁放下,远离尘嚣,渐入至纯至美的境界。

    燕驭轲突然哈哈大笑道:“好久没听到兄弟吹奏这曲《良宵引》了,今夜愚兄被困,你还算有良心,跑来给哥哥解闷。”

    那吹埙之人并不见现身,那埙曲依旧舒缓清幽,恬恬淡淡,忽远忽近,时隐时无。林慕寒心中纳闷,这人夜半吹埙,当真跑来献媚,给燕驭轲解闷么?正自乱想,那埙声忽而欢快流畅,如淙淙春水,似风过桃林,红波翻滚,花雨缤纷;忽而如鼓声隐隐,雷声沉沉,骤然间烟尘大起,万马齐奔,刀剑撞击,喊声震耳。

    林慕寒正觉埙声怪异,忽听邻屋燕驭轲一阵惨号,吼道:“恶贼,原来你暗算我!”接着就听咚咚巨响,燕驭轲似乎忍受不住埙声折磨,以头撞墙。

    林慕寒同样听那埙声,并不觉异样,听燕驭轲阵阵悲号,不知真假,心下惊骇,半晌才试问道:“燕驭轲,你怎么不珍惜你个大好头颅?你不是还想要我死得很难看么?”那燕驭轲似乎痛苦万分,翻滚呼号,哪里理会林慕寒出言讥讽?

    林慕寒忽听邻屋撕心裂肺传出一句“灵石……你好狠毒……”接下来便再无声息。

    埙声杀人,林慕寒当真闻所未闻,喊了几声燕驭轲,并无回音。燕驭轲似乎已经死去。

    那埙声没有立时止歇,渐舒渐缓,复又低回婉转,悱恻缠绵,宛如秋水呜咽,催人泪下。

    蓦然间,埙声骤歇,一切平复如初,四下静得出奇,林慕寒顷刻间经此变故,不免心惊肉跳,冷汗淋漓。

    耳畔“喀嚓”一声响,门锁已经被人掰断,房门吱嘎嘎打开,开门声深夜听来,诡异神秘,直欲把人吞噬。林慕寒大惊,不禁“啊呀”了一声,身靠墙壁,凝神戒备。

    一条黑影出现在门口,喝道:“傻小子,快跟我一起追灵石回风!”

    林慕寒听出说话之人正是日间那跛脚婆婆,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婆婆也不再讲话,上前捉了他的手腕,一提气,展开轻身功夫飞奔起来。这婆婆轻功当真了得,提了一人前行,脚下步子丝毫不缓。林慕寒耳边生风,身子腾空飞驰,心下却是一片雾水,燕驭轲不是已经死了么?难道吹埙之人才是真正的灵石回风?

    林慕寒隐约感觉绕过了鼎湖峰,眼前现出一处峡谷来,茫茫夜色中,可以看见峭壁上的摩崖石刻“铁城”两个字,每个字均是斗大,气势雄浑。林慕寒虽未来过这里,却也听说这便是仙都尽处芙蓉峡,因那峡石颜色如铁,又被称做“铁门峡”。那跛脚婆婆骂了一句:“妈的,难道那小子插翅飞了不成?怎的追过鼎湖峰便不见了踪影?”

    那婆婆拉着林慕寒走进铁门峡,峡谷长数十米,两面陡壁耸峙,俨然通天夹弄。二人在回回岩、芙蓉障、仙掌岩等处找寻一回,不见人影。那跛脚婆婆叹了口气,只得拉着林慕寒往峡谷外面走。

    林慕寒五脏翻腾,缓了口气,探问道:“杀死大路和燕驭轲的,才是灵石回风?可燕驭轲明明承认他是灵石回风的。”

    跛脚婆婆摇了摇头,道:“其中隐秘,我也未能勘破。燕驭轲虽死,灵石回风组织不会便亡,危险尚在后面。”

    林慕寒知她所说不虚,诸事头绪纷纭,胸中如被潮水激荡。那婆婆忽然问道:“传授你的“旸谷三剑”,领会的不错嘛,只使出两招,居然制服了燕驭轲。你轻易打败了公孙老鬼的徒弟,替我出了气,很好很好。”

    林慕寒这才知她背地里留心观察一切动静,赧然答道:“其实我只学会了‘红日初旸’、‘天下闹红’这两式,第三招‘无心三窍’实在一知半解,侥幸的是使出两招便打败了燕驭轲,否则必是自身难保。”

    那婆婆笑道:“你小子没有野心机心,平日里还算平和冲淡,算得上无私无欲、无妄无动,我所以传你那三剑,该是正对你的心性,你怎的还是领会不深?”林慕寒喃喃自语道:“无私无欲、无妄无动。无心便是无欲……”心中若有所悟。

    那婆婆道:“嘿嘿,今天的事,你倒是轻举妄动,急昏了头。人总有欲望,欲望便迷了人的心窍,习武也是如此。公孙叹那个老混球始乱终弃,我在万念俱灰,心如止水的时候创下这三招剑法。你要使好无心三窍,便该抛开一切私心杂念,也做到心静如水。”说着,她解下所佩长剑,递给林慕寒,道:“你再使来瞧瞧。”

    夜凉如水,那长剑出匣,莹莹如玉,发出惨淡白光,摄人心魄。林慕寒不由激灵一下,见那剑身铭镌“情思”两清秀小字,端的雅致精美。林慕寒出神片刻,才提剑走出几步,耍起“旸谷三剑”来,那第三式接连使了几遍,总是不好。

    那婆婆却没有开口辱骂,念道:“心空无念,神气相抱,水火合一,安神祖窍。”

    林慕寒因为适才的事,心乱如麻,一时哪能尽解婆婆所言,提剑在手,不敢再舞。正自迟疑,又听那老婆婆念叨:“此窍非凡物,乾坤共和成。名为神气穴,内有坎离精。”林慕寒听得一知半解,勉强摄心归元,专一心念,硬着头皮随手使了那招无心三窍,出剑如昨,这第三式依旧只有模样,不见真功。

    那婆婆脸色一变,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小子到底是聪明还是呆瓜?你听好喽——玄关之后谷神前,正中有个空不空。涵养本源在方寸,双林树下觅本宗。垂帘明心守祖窍,手脚和合扣连环。杳杳冥冥圆光献,细入微尘大包天。”

    林慕寒认真听她一句句讲解,随后摇头道:“婆婆,我使不出。我现在分寸乱了,你不要浪费心思教我了。我要赶快回圣剑门去。”

    老婆婆也不逼他练剑,道:“我们是该回去查出那个邪恶组织。”

    林慕寒心头一颤,问道:“那下一步查谁去?”那婆婆答道:“如果此时小路路难行未遭毒手,或许可以从他那里探知一二。还有那公孙姑娘,处境也是十分危险。”

    林慕寒叫道:“我与大路小路十分要好,大路被害,小路应该知道凶手来龙去脉,我们快些回圣剑门去。”

    二人边说边走,转眼回转到鼎湖峰下,天色已经青蒙蒙地放亮了,遥遥地看到几个孩童嬉笑打闹。三个身材高大的围着一个矮小的孩子呼喝叫喊,却不敢近身。林慕寒走近再看,原来那最小的孩子颈项上缠着一条粗大的青蛇,因而那三个大孩虽然挑衅却不敢妄动。那青蛇不啮主人,昂首而立,警觉地防范另外三个孩子。蓦地那青蛇倏地激射而出,咬了一个孩子肩膀一口,那孩子吃痛,一声惨叫,撒腿就跑,其余二人心中害怕,发一声喊,逃向密林里去了。

    那训蛇小孩得胜,玩弄青蛇,笑着大声道:“看你们还敢不敢再来欺负我。”

    林慕寒好奇问道:“小孩,你怎的学会驱蛇的?”

    那小孩一笑,道:“我这青龙将军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爹把我和它一起养大,它是我最好的朋友,谁欺负我,我就用青龙将军咬死他!”这孩子不过六七岁,却是眉目不善,说话更是恶毒无比。

    林慕寒默然不语,走出老远才感慨道:“孩童世界,也免不了恩怨纷争,无处不江湖,何处是净土?”

    那老妇似乎被触痛心事,喃喃道:“我二十多年前就打算退出江湖了,只是那老鬼活在世上一天,我便一天放心不下……”林慕寒知她所指实为公孙叹,不知二人缘何由爱生恨,公孙叹绝情绝义,眼前这婆婆却是念念不忘,耿耿于怀。一个情字,天下多少痴男怨女能看得破?

    那老妇陡然转变说话声调,不再感怀自己,说道:“我看你小子心灰意懒,难不成想就此归隐山野?”林慕寒凛然道:“不谈这个,灵石回风不能不除!”

    二人加快脚步原路返回,遥遥地又望见一个硕大臃肿的身影快步奔来。待走得近了,林慕寒大惊失色,原来是大师兄杨铁崖背着一个人,踉跄飞跑。杨铁崖背后那少女伏在他身上,人事不醒,少女衣衫破损,血迹斑斑。林慕寒惊叫了一声:“大师兄,是公孙妹妹么?”

    杨铁崖只顾飞奔,见了林慕寒,登时一喜,叫道:“书宁受了重伤,我好不容易把她救了下来,现下她托你照看,我还要返回圣剑门杀敌!”他虽然满身是血,说话间倒是中气充沛,并未重伤。杨铁崖说着把公孙书宁轻轻放下来,由林慕寒接过抱在怀里。

    杨铁崖也浑身是血,睚眦欲裂,叫道:“铁衣教的贼子昨天夜里突袭圣剑门……”不等他把话说完,那跛脚婆婆却忍耐不住,一把揪了杨铁崖前襟,喝道:“你师父他怎么样了?”言语凌厉,个中多是爱意和关切。

    杨铁崖见这平日扫地老妪举止颇为反常,不由吃了一惊,却来不及多问,继续道:“圣剑门正遭铁衣教围攻,看样子是想把我们斩尽杀绝,形势十分危急!”

    短短几个字,听得林慕寒浑身冷战,想不到自己这边查灵石回风没查出眉目,那边灾祸已经到了。只见那跛脚婆婆骂了一声,又质问道:“圣剑门遭灭门之祸?那公孙叹呢?”

    杨铁崖又道:“铁衣教来了不下千人围攻圣剑门,都是教中好手,师父他老人家还在孤军奋战,料来难挽大厦之将倾!”

    林慕寒突闻变故,呆若木鸡,万没想到三两个时辰,便足以令名声显赫的圣剑门土崩瓦解。那老婆婆在一边骂了几句,从林慕寒手中抢过“情思”宝剑。一声轻啸,那婆婆已是亮刃在手,只听她叫道:“铁衣教敢欺负到咱们头上了,我去会会他们!”话犹在耳,她人已不见。

    杨铁崖神情惨淡,声音嘶哑地对林慕寒道:“铁衣教胡乱放了一阵火箭。圣剑门现在一片火海,看来敌人是想把圣剑门烧成白地呢。门内弟子怎肯引首就戮?纷纷出门迎敌,火海血海之中,一顿惨烈厮杀,眼下圣剑门弟兄已是伤亡殆尽。我将书宁救出来,原想藏匿在稳妥之处,再回去杀敌。现下就将她交付林兄弟照顾,我这便折回圣剑门去!”

    林慕寒见他对公孙书宁颇为情重,奋不顾身将她救出了出来,心下很是感动,低头望了一眼怀中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义妹,悲愤已极,忍不住骂了一句“该死的灵石回风!”正色道:“大师兄放心去吧,我一定照顾好书宁妹妹。”

    杨铁崖在林慕寒手上轻轻一拍,深深地看了昏迷中的公孙书宁一眼,长叹一声,提了宝剑,转身大步离去……

    林慕寒呼唤几声“妹妹”,惟见公孙书宁面颊惨白,不见醒转,一时彷徨无计,心下盘算着把她藏匿于安全隐蔽所在,终觉不妥,还是先替她找到医生延治,然后再去与师父等人联手拒敌。主意拿定,抱了奄奄一息的公孙书宁,大步奔仙都城而去。

    奔了一段路,遥见仙都小城火光冲天,看方位正是圣剑门起火,可以想见圣剑门上下拚死拒敌,抵御铁衣教围攻的惨烈场面。林慕寒站在那儿,似乎看见灵石回风带着部属撤出圣剑门,逍遥逸去。想起昨日还是同门师兄弟,转瞬便成冤魂野鬼,阴阳两隔,偌大个圣剑门,便要在这熊熊大火中烧为灰烬,化为乌有,不由心如刀绞,两行清泪堕了下来。

    林慕寒抱着伤重的公孙书宁呆呆前行,眼前练溪水中散落着嶙峋怪石,流水弯弯,云岚叠叠和层层小岛相映生趣。云雾弥漫、水气蒸笼之间,两条身影上下翻飞,剧斗正酣。林慕寒定睛细看,那白衣青年正是大师兄杨铁崖,另一个黄袍道士,却是昨日拜会师父公孙叹的有天道长。昨日师父将这有天道长敬若上宾,两人饮酒论剑,好不潇洒快活,眼下他怎的跟杨铁崖性命相搏?

    此处素有“小蓬莱”之称,白云回望合,青霭如看无,景色本最妩媚迷人。杨铁崖与有天道长正自激斗,如天外勇士,如画中飞仙,二人武功俱是一流,矫若惊龙,超凡洒脱,一招一式,美伦美焕。

    林慕寒盯看良久,不由如醉如痴,竟分不清二人的拼命还是校武,又见剑起罡风,水花轻溅,飘扬泻洒,水雾粉雪,随风悠转,最终化为缕缕青烟。

    眼前二人上下翻腾,忽听那黄袍老道暴喝一声“着”!他手中“血蛇剑”蜿蜒灵动,直如一条血蛇咬中杨铁崖右胸!杨铁崖一声惨叫,滚倒在地,孰料那老道凶恶无比,踏上一步,又是一剑刺落。杨铁崖奋力还击,一剑刺中有天道长小腹,自己胸膛也被他一剑刺穿……

    林慕寒大骇,将公孙书宁轻放到草坪上,飞奔几步,抄起杨铁崖的长剑,猱身扑上。

    有天道长捂着肚子,鲜血顺着指缝不断渗出,半面道袍早已染得血红,原来他被刺的这一下也着实不轻。眼看有天道长无心恋战,且战且退,林慕寒打起百倍精神,一招一式毫不含糊,“至尊剑法”使得滴水不漏。

    有天道长适才剧斗受创,此时堪堪招架得住,见林慕寒攻守紧密,又势如猛虎,心知又遇到了强敌,他身经百战,处乱不惊,与林慕寒又是一番狠斗。

    林慕寒心中突然澄明,昨日这老道与师父促膝说剑,对师父这套“至尊剑法”之精要定然熟稔,眼下便是师父“剑圣”公孙叹亲自来,也未必轻易取胜,现下自己以这套剑法对敌,倒是不明智了。想到师父对人缺乏戒备之心,轻易就将剑法讲授与人听,虽出于挚诚,到头来免不了被人所用,落得冥顽不智之名。

    林慕寒心中恼恶,骂道:“你这奸贼,骗学了师父的至尊剑法!”

    有天道长嘿嘿一笑,用沙哑的嗓子应道:“世人都道公孙叹剑术虽然出神入化,登峰造极,为人却迂腐顽固,不识好歹,贫道昨日有兴会过,才知世人之言,绝非虚妄。”

    林慕寒大喝一声,道:“今日要你和你偷学的剑法,一并埋入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