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右江的一声清啸,划破云蔼,竟震得在场之人充耳欲聋。那些功力较浅的和尚,陡觉头脑涨痛,两眼飞星,已然有点支持不住。天孽施展“紫竹拂云手”,九闻运起“雪中火”,天玄舞动“寂灭爪”,天生拍出“金刚掌”,九若挥过“燃木刀法”。一时间,少林寺五大高手,协力攻向秦右江。秦右江眼见自己的宏图霸业成为泡影,绝望之下,势同疯虎,全力运起了“天罡乾元刹”。
见他头上水雾蒸蒸,袅袅盘旋,好像一团轻云在那儿飘舞。此刻其脸上再也不复他色,只有纯白一片。两只肉掌纷飞,在身畔四周垒成了一层层的护身罡气。老和尚天孽等人的爪法、掌法、刀法虽然精妙,然都一一打在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上。且其摧劲相击的气劲愈大,反震之力也愈大,自己所受的伤就越重。
秦右江拼尽全力所使出的“天罡乾元刹”,消耗内力之巨,简直便是在自杀。他的性命在每拍出一掌之后,就要缩短一分。长此以往,必定是要油尽灯枯而亡。然而,依今局势,首先倒下的,反是另外五人!!他们连过数十招后,阎罗大师九若便已渐感不支。毕竟属他的年纪最轻,功力也最浅。因其心伤掌门师叔之死,痛恨对方,故而始终都在拼命砍杀,所受的反震之伤最重。
秦右江的武功在他全力施展“天罡乾元刹”时,终于提升到了向所未有的顶峰。此刻他占了先机,越战越勇,手上玄功也愈来愈强,已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地。九若的衰弱之相方显,立刻为其所知。他在不知不觉之中,将大部分的掌力都压在了戒律院首座九若的身上。另外四人感到九若不支,自然在全力攻击之余,要照顾到他。他们分出几成功力保护九若,其进攻之力便要削弱几成。这般地此消彼长,却是越来越觉应付弥艰,渐渐地竟落了下风。
陈家洛远远守坐在石泉上人尸身旁,一壁暗暗凝聚丹田真气,一壁苦思冥想着石泉上人适才所说的“无相”玄理。他神游于外,充耳不闻,才没叫秦右江那声狂吼震伤。
否则的话,依其如今功力全失,毫无防备,早就要给震晕过去啦。
慢慢地,家洛的思想又回至场内。陡见天孽等五大绝世高手围攻秦右江一人,居然尚且自愈战愈露败相,一凛之下,心中不由自语道:“我本以为,这个世上只有石泉上人才可与之相较。但现在看来,似乎仍然逊他一筹。难道这‘天罡乾元刹’真的无敌于天下么?”
天孽等少林僧人在勉力应付之余,只觉对方的护身罡气越来越是强劲,慢慢地竟自形成一个旋涡,似乎要将他们全部卷入其中,碾成碎片。五人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一旦察觉此异,均即各自运起内功,扎稳脚步,与之相抗。须知,本来他们每人招数不同,所专不一,有阴有阳,变幻无方,才令秦右江尚且有所忌惮,难以立即找到缺口,贸然便下杀手。而如今,众高僧齐运内力抵抗气旋,其身形不免呆滞,便是落于了被动的境地!九若手中宝刀去势渐缓,体内气血狂涌,喉头奇痒难当,哇地一口鲜血喷出。
他这一缓,天生、天玄二僧失却照应,竟被秦右江的掌风一带,两人不自觉地对击一掌,眼中金星乱窜,五内翻腾,受伤不轻。老和尚天孽与俗名曹渊的九闻在五人之中内力最深,只是他俩一个伤怀于师兄之死,一个尚存对乾元教的愧疚,其功力自然不纯。天生、天玄、九若三人的抵敌之力稍弱,压在这二人身上的压力便更重了。九闻本来已受内伤,此时再遭那护身真气的牵制,不觉步伐散乱,心神恍惚。
现在,唯有新任方丈天孽一人可以勉力支持。但他此刻势单力薄,况且年纪老迈,气血已衰,再怎样也不及秦右江正当盛年。在对方疯狂的掌击之下,连连后退,摇摇欲坠,一张脸死白如纸,冷汗直淌。陈家洛远远望见他们五人围攻之势已破,秦右江的气焰更长。他看出在五人之中,属天孽方丈的武功修为最高,一旦连他也被击倒,那少林寺就真的完了。说不得,但闻秦右江冷笑一声,大步踏前,向着老和尚天孽的头顶一掌贯去。家洛一腔热血涌起,侠义之心大生,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于空中几个起伏之后,抄起先前为秦右江抛在地下的属镂宝剑,冲其背心直刺过去。
秦右江此刻的功力正通玄境,其护身真气之强,无与伦比。陈家洛才聚集的那些许内力,当其一冲入罡气中时,便已用竭。浑身猛然一震之间,想要运功相抗,却哪里能够?刹时只觉脑中轰地一声,意识竟然飘忽起来。也不知此刻是生是死,任凭那气流推送席卷。
在这一刻里,陈家洛甚么也不能去想,甚么也感觉不到,仿佛自己是天,是地,是林间雀鸟,是花中翩蝶。整个世界都在我的心中,而我自己也在世界的怀抱。所有事物浑然一体,你我之间并无差别。他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心头空明太虚,仿佛无法容得一物,又似可装天下万物。这一点,恰恰在无意中达到了石泉上人所说的那种无想无相、无起无极的境界。
倘若此刻家洛的内力并未失去,其甫遇护体罡气之时,必定要像天孽他们一般地拼命抵抗。他毫不妥协的念头越深,离无相空幻的境界便越远。而如今,其脑海之中一无所想,任凭左右,正与天地融合,重归混沌,失却本相。一切顺其自然,两仪化合,不偏不倚,其实才是武学的最高境界。
“天罡乾元刹”系由“雪中火”与“碎骨绵冰掌”这两门武功融汇而成。“雪中火”属阳,阳生于乾;“碎骨绵冰掌”属阴,阴附于坤。阴阳轮环,就形成了这股盘旋身周的罡气。陈家洛心中无相之后,仿佛变得如柳叶绵絮一般轻盈。他的身子任由护身真气推送,旋转而入。其心既然无相,人也似已无形。秦右江感到背后有人把剑刺来,待他回身一掌挥去之时,竟然不见了踪影!他的那股周身气流迅疾无匹,故而家洛的身形也是快捷无比;那真气劲力愈强,陈家洛手中属镂剑的冲力也就愈强。
待得长剑剑尖触到秦右江的心口之时,他才猛觉有异。武功极其高深之人,往往手快于心。秦右江脑中尚未猜透是怎么回事,又是一掌向发剑处拍去。他哪里知道,陈家洛如今正是顺着他的真气攻进来的。他对外发出的掌力越猛,那推送陈家洛的劲力也就越猛,长剑就要刺得更深!然也幸亏这一记掌力所引起的震动,令迷迷糊糊的家洛骤然清醒了过来。他见自己身悬半空,手握属镂古剑直指秦右江的心窝,不由骇得浑身发颤。
他这一惊并不打紧,然其心里终于有了“相”在!心中有相,“无起无极”的境界便达不到了。长剑一偏,深深刺入秦右江胸口气海“膻中穴”上。秦右江的气海被封,护身真气立散,陈家洛才没因为现出本相,而死于非命。倘若他那最后一剑所刺仍是对方心窝,气旋不散。待其神智清醒,身躯由“无”而“有”,必要为对方那强横已极的真气震碎五脏,惨死当场!!这一剑,可谓巧至毫巅,险到极处。
秦右江的真气既散,陈家洛人在空中已无凭依,嗵地一声坠在地上。他的内力既失,在气流中盘旋时久,早已脱力,才一着地,便自昏死了过去。秦右江的膻中要穴中剑,若不是他内力浑厚无比,也已气绝身亡。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三步,圆瞪虎目,颓然坐在地下。此时此刻,其先前狂热的头脑总算是冷静了下来。放眼望去,其七大护教星君如今是死的死,伤的伤,所带来的几十名教徒也已尽数被擒。自己身受致命之伤,命不久矣。想到其满怀雄图天下霸业的夙愿,到头来不过是痴人说梦,徒增笑柄,不由仰天长叹,摇头不止。他任凭乱发披散,静默良久,突然苦苦笑道:“真没想到啊,没想到……我秦右江两次攻上少林,机关用尽,始终都是人算不如天算,功亏一篑,惨淡收场。这可教人如何心甘……”
常人的“膻中穴”若受到重创,轻则昏迷,重则丧命!而少林众僧见他遭此致命之伤,居然还可开口说话,都是暗暗心惊,相顾失色,寻思这“天罡乾元刹”究竟是一门怎么样的武功。秦右江手抚前膺,重重咳了数声,从乱发中露出一双无奈的眼睛,道:
“我最想不到的是,破‘天罡乾元刹’之人,不是在场任何一位高手,反是这‘内力尽失’的小子!”
众僧骤闻陈家洛内功尽失,更觉惊诧莫名,不可思议。适才分明见他手持长剑凌空刺去,然其甫近对手数尺之时,突然就失去了踪影。后于转瞬之间,其剑竟已刺中了对方要穴。这一剑来得太过诡异神秘,简直叫人无法相信。天孽等人本拟要去看看陈家洛伤得怎样,然因秦右江如今尚在左近,毕竟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且不言其内里困惑不止,却听秦右江继续说道:“只可惜,他现在人已死去,本座终究还是无法明白自己是如何败在其剑下的。”其实家洛不过一时气窒,然秦右江因听不到对方呼吸之声,就以为他人已死。
“天孽方丈!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今日本座冒犯少林,实是大错特错。天降这陈公子要制止于我,那是谁也怨不得的。现在想想,因为本座一己之欲,不但害了自己的手下,更害了天缘大师,真正于心难安,追悔莫及……”说到这里,秦右江嘴角淌下了一行黑血。
天孽口中称是,心里却痛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王八蛋,如今人都死了,才来假惺惺地猫哭耗子——啊,不,呸呸呸,是狗哭佛爷才对——又有何用?若不是我怕你装假受伤,诓我过去,老和尚早就要将你碎尸万段啦!!”
秦右江用袖擦去嘴角血迹,低声道:“如果大师能念在我将死之人的份上,答应区区一件事儿,那在下便死也瞑目……”
天孽合什道:“善哉善哉!秦教主,天缘师兄已登西方极乐圣土,成其因果,咱们本该以手加额,阿弥陀佛的。教主现在若真能够忏悔,可也为时不晚。我佛慈悲,你有甚么愿望,但说无妨。”他表面一副得道高僧,宽容无间的样子,肚里头却仍骂道:“呸!你这个鬼杀才,害人精!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如果不是当着这许多臭和尚的面,我会答应你才怪!!”天孽肚里骂着“臭和尚”,却然忘了自己也是个和尚。
秦右江笑道:“大师宅心仁厚,不以我辈的罪孽为意,更叫本座无地自容。唉,曹叔父——哦,不!应称作九闻大师(九闻听闻,向秦右江合什一礼)——他说得对,名利都是虚幻,称霸武林是空,不称霸也是空。本座就是太过执著与此,才会弄得如今这般可悲的下场。倘若当初我能安安份份地待在红崖山上,将女儿阿婍抚养长大,该有多好?
“武林霸主,武林霸主……就算作了霸主,又当如何?谁会真心归顺本座?我连一个小小的徐崇也征服不了,谈何天下,谈何雄霸?”他说着,又连咳几声,眼中满是失意与无奈。一想到可爱的小女儿阿婍,眼见便要与之阴阳相隔,永难再见,不觉心头大痛,一行枭雄之泪顺颊淌下。这是秦右江此生唯一的一次落泪,也是最后一次。
天孽本来心中尚有情绪,然当他一见这狂傲自负大魔头当众流下眼泪之时,其双眉一锁,身子一颤,竟尔生出许多同情。天孽甚觉诧异,对方害死师兄,自己本当对他极为痛恨才是。可为何此刻要心存怜悯,不忍为难此人呢?
秦右江自知失态,忙转脸偷偷拭去泪痕,继续说道:“本座只求天孽大师能放我的那些属下回去,他们不过是听了我命令,勉强来此。错在右江,与其无关!”钱志等人闻言一声惊呼,被他摆手制止。
天孽一听,急道:“不成,不成!你们来此杀人越货,扰我清修。男娼女盗,奸淫罗略,这个……”他那乱七八糟的话才出口,见所有人都惊异地望着自己,知道是说错了话,脸上大红,头顶泛光,忙改口辩解道,“然我佛有好生之德,何况天缘师兄他本就说过,少林寺与世无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他们不再生事,老衲绝不为难。”天孽将话说完,默默自语道:“师兄,如果换了你,你一定会这样作的,是么?虽然师弟极不情愿,可你既将少林托付给我。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努力克制自己,没得丢了少林的名头。”
秦右江谢了一句,目光闪烁,又叹气道:“这陈公子中了‘香食木’之毒,失去内功。我衣袋中虽有解药,可他人已断气,吃了也没用啦。唉,本座输得不服啊!真是天亡我秦右江,奈之何,奈之何?”他话音方落,突然拔出胸口的宝剑。一时伤处鲜血狂喷,流了一地。秦右江缓缓躺倒,仰看浮云。唯见云间金光一片,现出天缘方丈的法身。在他怀抱之中,正是女儿阿婍。阿婍跳脱凌霄,降落凡尘,来到养父身畔。蹲下身子,甜甜地唤了声“阿爹”。她向不言笑,从未叫过爹爹一声。秦右江有这两个字在,不禁开颜而笑,安祥地合上了双眼。
天孽见他人已死去,总算松了口气。正要安排那帮哭得悲切的乾元教众之事,却听陈家洛哼了一声,张开眼来。他与数位高僧上前,见其虽受内伤,却无性命之碍,极为欢喜。然一问及对方是如何一剑刺中秦右江时,却连家洛自己也是糊里糊涂,说不明白。又问他内力是否已然丧失,陈家洛方才点头称是。天孽从秦右江的衣袋之中,找出一些药丸,却不知那些才是解药。还是陈家洛亲问了柳亦娴后,方可断定真伪。他见内力有望恢复,自也高兴异常。
如今狄宣受了重伤,昏死过去。乾元教中,唯有紫坛星君袁临介的年纪地位最大。
他将山间关了九因和尚的场所告诉天孽,又由少林寺的人去将之接回后,欲将庭花剑与玉树刀留在少林,以谢其不杀之恩。天孽他毫不客气,心安理得地收了下来。袁临介把一切安排妥当后,便领了乾元教众及秦右江、朝阴的尸身下山,回去总坛。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东风不与周郎便”,摘自杜牧《赤壁》诗。说的是秦右江两次攻上少林,却都功亏一篑,真是时不我与,天不从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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