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洛虽然没了内力,但身上的气力仍在。他一个健步,窜上前去,拾起地上的玉,皱着眉头满面疼惜地用手抚摸着,仔细察看可有甚么裂痕坏损。石泉上人身子晃了数晃,脑海中一片模糊,不知此刻身在何处,待定了定神后,猛然间抓住对方的手腕,颤声说道:“家……家洛!你……你告诉我,这两块玉佩是从哪里得来的?”
陈家洛曾将白岚所讲述的扬州奇遇说与石泉上人听过,却还未提起过寒食夜里,家中黑衣人王凤池哭坟遗玉,及第二天化名金四爷的乾隆赠己冰玉的事儿。他一生未得亲情父爱,所以内里极其渴望有人关心爱护。和石泉上人几次同历生死之后,早将对方当作了自己至亲之人,遂毫不隐瞒地将一切的一切都从头说了一遍。
石泉上人乍闻这金四爷居然便是今上乾隆时,心头暗震,待对方说完,口中自言自语道:“原来,原来失落在宫中了……是弘历给他的么?怪不得,怪不得……咦,这个叫王凤池又是何方神圣?他怎么会有此物?”
“前辈……莫非您认得这两块玉么?”
“是啊……哦,不!不不!!我……我怎会认得它们?”
陈家洛听他的话中似乎另有隐情,又见其目光闪烁,神色不定,正欲问个明白,骤觉一股异香扑鼻,直沁入心,放眼环顾之间,哪想那小女孩阿婍竟不知何时已来至屋内!见她目不转瞬地盯着倒毙于地的顾孟秋,口中轻声喃喃而道:“他死……死了么?果然是死啦!死……全……全都死啦!”
阿婍瞪着双目,呆呆地走了过来,停在顾孟秋尸身跟前。她徐徐蹲下身,直愣愣地盯着地上的鲜血发呆。
“血?”
阿婍伸出小手,沾了一下那尚未干透一大滩血,忽然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地尖声叫道:“不,不要啊!不要再打啦!不要打啦!……血呀!好多血……好多血……不要啊!!阿姊救我!阿爹救我!!”
小阿婍浑身发抖,脸色惨白,转身就往外跑。才到门口,与步进的两人撞在一道。
她人小力弱,才自向后倒去,却为一双大手在其背上托定。陈家洛与石泉上人细看来人,居然是上人之徒徐崇与那绫泉星君沈怜香。他们陡地看见倒毙与地的顾孟秋,脸上大愕,吃惊不小,四人愣在一处,相视无语……
“阿志!本座今日身子略有不适,‘碎骨绵冰掌’就教到这儿吧。”
“教主,您老人家没事罢?”
“不打紧。只是再过些日子,咱们便要二次造访少林寺啦,我得护住真元,保存实力。”
“哦,没事就好……属下已然通知太阳星君与绫泉星君二人前去游说,倘若胡铭官他们能够答应加入我教,想来大事必定可成。”
“是么?……嘿嘿,其实在关陵之下,本座已然与他们两人翻脸,那也因当时本座自认必可于少林武林大会之上将四方各派掌握手中。现在想来,真是可恼。若非沈惜玉这小贱人的话,唉……”
“……”
“本座此次虽然竭力拉拢石泉,然欲其诚心投靠,恐怕不易。我这样做,其实还是为了让徐崇可以完全为本座效忠。况此次进犯少林,本座已有十全的把握!!即使到时只身前去,也可瞬息手到擒来!!……唔,本座便要入定,调息养气。志儿,你且先退下罢。”
“是!”
钱志恭恭敬敬地向秦右江一揖之后,抽身退出教主的屋子。想起教主已为其订下下月初五,和柳亦娴成亲之事,不禁喜上眉稍,满面春风,哼着小曲儿径往心上人的居所而去。
钱志他人才走到门外,欲待举手去敲,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老爷,你……你还是快些走吧!若让阿志看到咱们这样,可要不得了啦!!”
“他已去教主那儿练功,不会那么早回转的。”又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我……唉,阿志他人太老实,性子又直,从,从来就不会讨人欢心……可他人真的很好,又……我,我实在是对他不起……”
“我明白!我明白!阿志是我一手带大的,他的脾性我最了解。我不能同自己的义子抢女人,可我……我实在管不住自己的心啊!!”
“教主早将我与他二人配成一双,教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我……我却对老爷你……你我如今做下这等丑事,叫我以后怎样面对他呢?”
钱志听到这里,胸口仿佛给人用重锤狠狠地击了一下,直觉肋骨俱碎,痛入肺腑。
原来,房中两人,一个乃是他的未婚妻柳亦娴,而另一个却是他的养父炎德星君狄宣!
闻其口风,难道……难道他们竟然已干下了那苟且之事?狄宣虽乃钱志的义父,然年岁也才四十出头,正值男儿盛年。有时,钱志也曾隐隐觉察到亦娴与义父相望的眼神有些异样,可他从未再意,更没向那一层上想过。如今乍闻两人之言,不禁又惊又疑,害怕得很。义父狄宣可算是柳亦娴未来的公公,他俩如此相处,岂非乱伦?
钱志双手才欲推门,可心中抵触,实在不敢动弹分毫。口内喘着粗气,额头热汗随颊淌下,犹豫再三,将牙一咬,闭眼猛地一推门扉,直闯进去。待其入得室内,张开双目,惊见义父与柳亦娴头发散乱,拥坐在一起,骇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那两人陡见钱志冲入,一时傻了眼,竟然呆坐在那儿,忘却了挪动身躯。
炎德星君狄宣毕竟年长沉稳,一愕之后,立时便敛去了诧异之情。他整整衣衫,黑脸强自沉下,色厉内荏地说道:“阿志,是……是是你啊?”
“我……”钱志强力克制住自己的心痛,半晌方道,“你们方才所说的话……我,我在外边都听到了。亦娴,你你你……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柳亦娴此刻才敢怯生生地抬头仰望钱志严厉而又恐惧的双眼,突然,她两膝一屈,跪在了地下,径直爬到钱志跟前,一把抱住他的双腿,大声哭道:“阿志!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不关狄老爷的事!……是我,是我下贱无耻,是我……是我……”
钱志脸上的肌肉连搐了数下,突然大声喝道:“我我我……不是问你这些!我问你,问你……”他激动之下,竟不知自己该要说些什么。
狄宣立起身来,哑声说道:“志儿,我们……我,我对不住你……都是义父的不是!!”他说着,倏然摸出一把匕首,望空一举,就要向自己的肩头插落!柳亦娴“啊”
的一声尖叫甫起,唯觉眼前金光一闪,咣铛一声,那柄匕首落在了地上,狄宣一只右臂缓缓垂下。
钱志知道他们的丑事毕竟是实,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一口气噎在喉头,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他阻止了义父自伤之后,将“精金剑”慢慢推入鞘中,呆了半晌,对满脸错愕的狄宣道:“义父!我本来是个孤儿,没吃没喝,还要被人欺负。是您老人家将我带回,抚养长大,又教了我一身的武艺。本来,钱志的一切,都是您的。只要您喜欢的东西,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志儿也会想尽办法将它弄来……”
听闻此言,狄宣不由地想起,去年里自己四十大寿之际,钱志竟然独自冒险闯入昆仑派中,去为他盗回了昆仑圣药“五内宁益丹”。只因为此丹性温,自己曾言服后可以顺脉理气,增强功力……想到这儿,他不禁暗暗点了点头,手捋长须,陷入沉思。
钱志觉得喉中有什么东西要鼓涌出来,连忙用力将之咽下。顿了顿,又续道:“义父,我决不会学吕布鼠辈,去做……这大逆不道的事儿。既然您……既然您喜欢亦娴,她,她又……又……您就娶了亦娴吧,教主那里,我自会……自会……”
“什么?”
柳亦娴固然心仪狄宣的老成知趣,却也喜爱钱志的英俊忠厚。以前,常常因为不知该当心向何人,而觉苦恼万分,左右为难。后来,教主秦右江亲自为她与钱志撮合成一对儿,心想既然天意如此,那也很好,可以免去许多痛苦抉择。而今狄宣来此,本要与她商量征讨少林之事,可说着说着,却又无意提到了她和钱志的婚事上去。狄宣其实早就偷偷爱上了一义子的未婚妻柳亦娴,无奈钱志与她乃是青梅竹马,教里人人公认的天作之和,遂也只得暗自压抑汹涌的情感,在外拼命地替教中奔波,以期忘情忘爱。
今天,不知怎么地,与爱人近在咫尺,居然无法再行克制,头脑发热之下,向心上人说出了压抑许久的心事。谁想“落花有情,流水有意”,对方居然也早徘徊于两颗心间。二人阴阳交融,化合为一,难以按捺之际,终于千不该,万不该地做下了丑事!命运的大网交错缠结,谁也无法预料未来是福是祸。然狄柳二人固然均知此举后果不堪设想,只是浓情至时,谁会顾及他人他事?爱情是两个人的幸福,又何尝不是其他人的痛苦?
柳亦娴被钱志的突然回转,撞破了这樁秘密,方才尚且战战兢兢地自问该要如何向他解释。可现在听他为了义父的养育之恩,便要将自己心爱之人拱手相让。内里没有丝毫感激,反而尝到了说不出的苦涩与愤怒:“钱志!你,你……你以为我是一只小猫,一件衣服么?一句话想要给谁,就给谁?你……枉为七尺男儿,却没半分血性!!难道自己的爱人,也是可以让的么?你算是什么男人?什么男人?!”
钱志喉头又是一甜,终于哇地一声吐出血来。柳亦娴话一出口,浑身冷汗不绝,方知自己说得太过。在她内心深处,似乎时时有个声音在说,倘若钱志他就此与那狄宣翻脸绝情,甚至大打出手,才是个真正的大丈夫,奇男子,才不枉自己千古绝代,爱他一场。可如今见对方居然狠心割爱,拱手让人,心里反觉愤恨不已,禁不住便会说出这般重话。话既出口,欲待收回,早是不及。钱志大咳一声,又一口鲜血喷出。他不愿为难义父,不愿和义父争爱,便强忍住巨大的伤痛,将心头最珍让出。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是,柳亦娴不但不领情,还要这般编排他的不是。此刻的钱志,心痛更胜过刀绞千倍,万倍,面上苍白如纸,眼中无有一丝的生气。
钱志恨起,猛然把剑怒挥,嚓地一声斩断袍摆。柳亦娴抓住割下的袍摆,吓得不知所措,呆呆地眼望着失魂落魄的伊人。钱志垂下头去,静默良久,忽然仰天大笑起来,那声音渐渐转为悲怆,后来直如哭泣一般,教听者伤心,闻者落泪。钱志身子晃了几晃,方才立稳。他忍痛定了定神,冷冷说道:“是!我没有血性!!我不是男人!!!”
突然手指狄宣,又道,“你们都是对的,我全错了!你……你就和他‘天长地久,永结同心’去吧!”
柳亦娴听他绝情地说出这八个字来,正是他们两人当初对着空山绝谷所发的誓言。
不由害怕起来,想为刚才的气话道歉,却见钱志一甩袖子,转身便走。狄宣冲了上去,从后抓住义子的手腕。钱志此刻心里又涩又苦,不假思索地返身就是一拳。
狄宣被他劈面一拳打来,居然不闪不避,呯地一声,任之正中鼻梁,双目一潮间,两道鲜血淌了下来。钱志一击之下,登时傻了眼。狄宣擦去鼻血,一脸凝重道:“志儿……你,你何苦要如此作贱自己?我对不起你,那……要杀要剐,都任由你意。可亦娴她也是深深爱着你的呀!你不会不知道吧?……她适才说的,不过一时气话,那也是因为她在乎你的缘故。你这样鲁莽地跑了出去,不免要将此事弄得众人皆知!我狄宣的名声不打紧,你自己不在乎他人的闲言碎语也不打紧,可你教亦娴她怎么办呢?自从她的养父曹渊离教之后,别人一直都在其背后指指点点,倘若往后再加上此事,让亦娴可有何脸面见人?”
钱志一呆之下,又听狄宣续道:“难道你真的不再喜欢亦娴了吗?难道你想要将她逼到绝路上去么?”钱志转眼一望痴坐于地,头发散乱的柳亦娴,又看了眼神色凛然,浓眉紧锁的义父,心里思绪万千,百感交集,忽尔双目一黑,又是一口苦血喷出……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天长地久有时尽”,摘自杜甫《长恨歌》诗。“天长地久,永结同心”是钱志与柳亦娴的誓词,如今狄宣的介入,三人关系便觉错综复杂之至,难道当日的“天长地久”,此刻已到了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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