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惜玉知道常释天武功极是了得,然宋奚遥虽则已然中毒针,可药性尚未发作,两人缠斗,一时分不出胜负来。两阶教众围上,被她扬臂一把毒粉,纷纷迷倒在地。无奈毒桑圣宫教徒多如牛毛,一拨人倒下,又是一拨人涌上,与沈惜玉战作一团。
却道宋奚遥与常释天二人,一个如疯似狂,招招攻手;一个小心谨慎,见招拆招。
常释天的“紫竹拂云手”,乃少林不世绝学,与武当派的绵柔功夫相反,却是天下至刚至坚的武功。老子曾言,天下至柔可以克至刚,其实也并不是说“刚”便不及“柔”。
本来刚柔相济,便如阴阳太极,乾坤表里,两者既相克制,又相融合。好似矛与盾的故事,用无坚不摧的长矛去刺无隙可入的圆盾,结果如何,实是无人能知。
闲话少提,但见常释天运动全身内力,施展开“紫竹拂云手”来。一时间,在毒桑宫中,似是开了一朵紫荆花儿,又像挂上数重紫纱帘帐,丛丛叠叠,反反复复,前后左右,上下飞舞。“鱼篮观音”、“菡萏朝圣”、“落伽幽梦”封了上三路;“竹海凌波”、“莲妖幻灭”、“苦渡慈航”占了中三路;“众生普济”、“平步绮云”、“龙女对镜”居了下三路。刹那间,宋奚遥的“吸胎毒坏指”便奈他不得。
斗了数十回下,两人却是谁也占不了对方便宜。宋奚遥感到手上伤处越来越痒,渐渐又觉麻木,体内内力不济,真气时有时无,知道那针上喂了异毒,心中暗道不好,不觉焦躁起来。他知长此以往,自己必将落败,远远瞥见远处激战中的沈惜玉。突然卖个破绽,拔身直飞而去。常释天大叫要糟,转身欲待上前相救,可哪里还来得及。
沈惜玉知道自己上回大闹少林,叫宋奚遥当众丢丑,更揭露了他不可告人的天大秘密,其人必当对己恨之入骨。然眼见常释天如此关心那少年小东,为了爱人,便是这毒桑圣宫危似虎穴,自己也不觉要去闯上一闯。她明白,宫中守备森严,用偷是万万不成的。何况这“无毒”乃教中控制教徒的利器,宋奚遥怎会将其解药随便乱放?想来当是时时带在身边的。所以,她才出此“苦肉之计”骗得解药,又想待宋奚遥毒势发作,无力反抗之际,以之为质,与常释天全身而退。只是,她万未料到宋奚遥会在此刻突然发难,转攻自己。手忙脚乱之下,便给对方擒住了。
“别,你可别伤了她啊!”常释天关心则乱,急忙停手大叫。
宋奚遥眼前一黑,头脑晕眩,几乎站不住脚。却是不敢为对方看出破绽,强自定了定神,勉强笑道:“姓段的小子,你若想要此女活命的,最好给我束手就缚!”
沈惜玉知道他的毒性已发,不久就要昏绝,可苦于穴道被制,发不出声来。只是脸上焦急,连使眼色。
常释天被宋奚遥捉到弱点,一下子失去冷静,也没细想沈惜玉的眼神,便即垂下手来。
“很好,很好……”宋奚遥头晕更甚,勉强挤出一笑,忽尔脸上涌起杀机,大喝一声,将沈惜玉推向对方。常释天慌忙举手去接,却觉左臂上一阵钻心刺痛,直入骨髓。
瞪眼看时,正是宋奚遥趁他分神接人之际,一记“吸胎毒坏指”,深深刺入其肌里之中。
宋奚遥一招偷袭成功,得意狂笑间,真气立泄,扑嗵一声,摔在地下。常释天见之,不禁一愣,便就在此时,后脑为人重重一击,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当常释天吃力地张开双眼时,发现自己与惜玉已被投入了一间大牢房中。
这里与其说是牢房,倒不如说是地洞。洞内四壁冰冷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唯头顶上高高地开了一窗,又以铁栅封住出口。透过铁栅,可以看到碧空晴天。然窗口甚小,射入的光,也只有一方。
在微弱的黯光中,常释天推醒倚肩而睡的沈惜玉。
“这,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常释天环顾四下道,“这儿大概是毒桑圣宫关押囚徒的地方。”
“骨蛇天狱?是骨蛇天狱!”沈惜玉猛然坐起,瞪大了眼睛,浑身发颤道。
“什么是骨蛇天狱?”
“就是……”沈惜玉正想解释,忽见常释天抬头仰天,一声惨呼。
“常大哥,你怎么啦?!”
“我的左臂……”常释天咬着牙道,“想是我先前中了那姓宋的一指,现在臂上好痛……”
“吸胎毒坏指!”沈惜玉叫道,“‘吸胎毒坏指’乃天下第一等的歹毒武功!不论哪儿被它刺中,不出三个时辰,就会毒气攻心,衰竭而死。除非……”
“除非甚么?”
沈惜玉抬眼望见常释天在黑暗中痛得发白的脸,鼻根一酸,犹犹豫豫地说道:“除非你立即斩去左臂,否则……否则……”
“斩去……我的,左臂?!”
常释天额上青筋暴出,豆大的汗珠颗颗淌下,半晌,忽咬牙道:“好!就这么办!”
“可你,可你又要如何去止住伤口喷涌的鲜血……”沈惜玉一生游戏人间,从未动过真情。如今一想到常释天的毒伤,背上起伏之下,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串串掉落。
“这……”
沈惜玉去摸手帕,无意间碰到了怀中一件硬物,取出就光一瞧,不由破涕为笑,大喜道:“有啦!有啦!常大哥你看,这‘无毒’的解药,名叫‘七仙草’,有续命还魂的奇效。当可抑制血流……”
“好!”常释天坚定地望了一眼沈惜玉,笑道,“惜玉,这就开始吧!”
沈惜玉旋开瓶盖,给常释天服下药粉。常释天略定了定神,调息运气,封住左肩上诸处穴道,不让毒气继续上行。但见他右掌上泛起一层紫红色的光芒,这光越来越亮,映出沈惜玉紧张犹豫的脸。沈惜玉见紫光中,常释天对她微微一笑,倏尔光芒划过,重重落在其左臂根处。登时,一阵骨碎的声响,那条手臂凌空飞起,啪地落在地上。常释天自知一但叫出声来,真气一泄,立即便要昏倒。到时,断臂处的伤口无法克制,自要血如泉涌,不可收拾。所以,他居然生生强忍住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剧痛,没有吭出一声。
沈惜玉见他浑身抖得厉害,牙齿打架,冷汗如雨,身上衣衫刹时全湿,在心头的痛楚实不逊与常释天本人。她无暇多想,赶忙撕下裙上布条,快速地为对方包扎伤口。又运用体内真气,助他克制剧痛。常释天自始至终,两只眼睛都未离开过沈惜玉,直将对方看得满面通红,羞涩难当。良久,沈女突然开口问道:“段大哥,你你你……还痛吗?”
常释天战着双唇,咧开嘴虚弱地一笑。忽然间,他周身剧烈抖动,张口无声,两只眼睛大睁,抬头直面穴顶!随有一汪黑血从他口中涌出,常释天整个人抽搐着躺倒在沈惜玉怀中,声若游丝:“毒……有毒!”
“啊!段大哥……你你怎么了……”
“毒……”常释天用仅有的右手颤着抄起地上的小瓷瓶,“这……不是解药……”
说着,口吐白沫,不再动了。
“常大哥!”沈惜玉凄厉地呼喊道,“你醒醒!你快醒醒!”可任她如何摇拽对方的身子,怎么叫唤对方的名字,常释天终于还是没有醒来,“常大哥!是我,是我害了你!是我……”沈惜玉乱抓乱扯自己的头发,又拼命去打自己的脸,旋即哭倒在常释天的身上,也渐渐失去了知觉。
“……”
沈惜玉被恶梦魇住,身子无法动荡,可也叫不出声来。她只觉有什么东西缠住手脚,牢牢地将其捆绑。沈惜玉艰难地伸出手去一摸,只觉所触之物冰凉滑腻,软绵绵的。
再自定睛一看,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分明恰有两颗小星对着自己!
“蟒蛇王!”
她以前长时居于毒桑圣宫,深知圣宫西南,有一“骨蛇天狱”。其大小三十六个牢穴,各有一条狭道相连。然道口极窄,仅可供一人低身爬过。你道这狭道有何用处?三十六穴通向腹地蛇洞,洞中盘踞毒蛇无数!而其中最厉害不过的,莫过于这百年蟒蛇王。毒桑圣宫手段残忍之至,历来就是将死犯关于天狱之中,以身受那万蛇噬体之苦!若论遇上毒蛇,沈惜玉自思尚且有些手段。然这条蛇王力大无匹,又是在她昏蹶之时缠上,哪里还能挣脱得开?
那巨蟒越缠越紧,沈惜玉浑身上下筋力全无,渐渐地便连呼吸也自困难起来。开始的时候,她还拼命挣扎。直到其发现,一切的努力都不过是徒劳无益时,便不再反抗,安然等待死神的降临,心中默默念道:“释天……你在地下不会孤单!我这就随你来了……”
慢慢地,她的意识模糊了起来,实不知如今身处何地,是生是死。然就在此半梦半醒的朦胧之中,沈惜玉仿佛感到周身一松,巨蛇似已弃之而去。只是她如今没有半分气力,别说睁眼,就连思维也不怎么清晰,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
便这般迷迷糊糊地过了好久,沈惜玉方始缓缓醒转过来。待她张眼细看周围的一切之时,双目不觉大张,再也合不上了。原来,那条水桶般粗的巨蟒,正松松垮垮地颤绕在久无声息的常释天身上?!而常释天亦是死死咬住它躯干七寸处不放!这一人一蛇,都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常释天的表情,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那么安祥,面色更是由转白为红,重富生气!
沈惜玉呆了许久,直至常释天眉梢不经意地一跳,才将她从怔忡中唤醒。
“常……常大哥……释天!你,你你还没死吗?”她拼命拉开巨蟒,疯狂地摇动着常释天。半晌,随着一阵低低的呻吟,对方居然又睁开了眼睛!这一下,实令沈惜玉欣喜欲狂。她上前猛地抱住常释天,喜极而泣,大身叫道:“释天!你真的没死!太好了!太好了!!咱们不要在分开了!”手扶其双肩,沈惜玉直望常释天迷惘的眼睛,道,“你看!我是惜玉!我是惜玉啊!”
常释天瞪着双眸,四下乱转。好半天,方才牵动起尚存血迹的双唇,声若游丝地问道:“这是哪儿?我这是在哪儿?怎么这般地黑?……惜玉!你是惜玉?你人在哪儿?
我怎么看不见你呀!”
沈惜玉后脊发凉,不觉一个哆嗦。她发现,常释天的双眼此刻明明正盯着自己!然对方由死还生,令其欢喜得过了头,也没去如何多想,只紧紧地攥住对方冰冷的右手,揉了又揉,噙泪泣道:“段大哥!惜玉在这里,就在这里……”
常释天感到两只柔滑的手握着自己仅有的右手,眼瞪得更大,喃喃道:“我我我…
…我还是看不见你!你在真的在我面前么?”
此时的天狱之中,虽然黑暗,然借着透过天窗射进的光柱,仍可使人依稀看见近处的物事。听到常释天这一番话,沈惜玉心口猛然一抽,适才还不敢去想的一个可怕念头,突然跳入了脑中:“难道……难道他已经……”她伸手在常释天眼前乱摆,然常释天的眸子就是一眨不眨!“天哪!他真的……”沈惜玉知道对方失去左臂,已是个巨大的打击,若再让他知道自己眼睛已盲,可要……她不敢唐突地将真相告之,苦中作笑道:
“哦!恐怕是这边太黑了些……段大哥,你不是已然中毒身亡,怎么又会……”
常释天的大脑渐渐清醒了过来,只是对方才发生的事,仍旧不甚了了。说他只依稀记得好似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然后又被什么东西打了下脸。本能反应之下,将口一张,恰恰咬住此物。那东西软绵绵,热呼呼,好像是皮革软胶。自己咬着咬着,忽有一股腥热粘稠的液体冲入口内,登时全身的痛苦似乎有所减轻。他不顾一切地贪婪吸食着,每吸一口,痛苦便即消去一分。慢慢地,头脑又自麻木起来,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听他如此一讲,沈惜玉大致已明。那一定是常释天用力咬住巨蟒,又吸干了它的鲜血!这巨蟒的碧血,听说是有剧毒的。或许,这毒血正解了小瓷瓶中的毒质,可终于还是弄瞎了他的眼睛。一想到此处,沈惜玉心头只觉酸楚苦涩难当。她心疼地捧起常释天消瘦的脸,温言道:“不管怎样,你终究是活过来了!这比甚么都好……”接着,她将自己的猜测又说与对方知道听。两人心中,更是涌起一种莫名的滋味。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对抗这无边的黑暗,不想再有片刻的分离。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纵死犹闻侠骨香”,摘自王维《少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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