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漓听闻老太后的那一番话,心里忽觉有些不对。偷眼间,发现颙璎正向太后摆手,示意她别再说下去了。老太后不明就里,见乾隆也在连使眼色,这才将话打住。
“漓儿,别担心。阿玛现在已好多了……”乾隆本拟岔开白漓的思路,别叫她给看出破绽。谁想女儿忽尔泪如雨下,痛苦地哽咽道:“小东哥哥,他……他……死了!”
“什么?”乾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已经……怎么会……”
“我赶到那儿……他就不行了。太医们也没法子,只能眼看着他……”
“啊……”
“为什么毒桑圣宫的人都这么狠毒?常叔叔他为何还不回来?……”白漓本来乖巧可人,聪明伶俐,成天都是笑呵呵的。这个公主又做得全无架子,深受宫中上下的喜爱。如今见其头一次哭得如此悲怆凄绝,教在场的众人各各为之动容。乾隆胸中郁闷,波澜汹涌,又是惭愧,又是懊悔:“当时,我怎会不顾那孩子的死活,却听玥妍的话……”
这以后的日子,宫里被一股沉闷的空气笼罩许久。皇上缠绵病榻,公主以泪洗面,谁还敢高兴得起来。第三日后,开始开吊待客。乾隆破例特封汪孟东为固山顺贝子,又以贝子的爵级办丧。如此圣眷隆厚之人,往来灵棚吊唁的宗室觉罗、王公大臣自是络绎不绝。白漓如孝子一般,伴着小东的灵柩。有时前去探望乾隆,也总常带泪痕。乾隆见她清秀的脸瘦了一大圈,眼睛总是红红的,不觉心痛不已。
所幸国家安定,一时亦无重大国事有待商榷。故而诸般机务,均交由几名军机大臣全权处理。没几日工夫,乾隆的身体已然清健,可以下床行走。又几日,竟已行动自如。按清宫规矩,死者需停灵五七三十五日方能下殓。那一日,乾隆突然私下来约白漓,问她是否愿随自己出外走走散心。白漓略微踌躇,便已点头应允。乾隆留了封书信,上道他与和婧公主二人,要至江南水乡游玩半月,排排郁闷之气,望老太后勿要挂念云云。
白漓后来方知,皇阿玛要带她去的,却是天津蓟县盘山。山上万松诸寺,是他以前经常来的。说去江南,只是让太后心里有底,不至太过担心。且如此一来,亦可让那些大内高手们无从找起,当不会扰其游兴。
他们两人虽一路踏着山色水光,奇情幽景,却全然无视这大好风光。来到盘山脚下,二人各怀心事,并肩缓行,默默不语。正行走间,突然隐约好似听到有山兽的叫声。
这声音惨烈哀怨,不忍猝闻。两人不由放慢脚步,用心倾听,却是来自前头的一个陷坑。白漓奔到坑沿,探头下视,不禁失声惊叫。乾隆闻声赶来,一看之下,也是诧异不小。原来,在坑中陷着一头浑身雪白无驳的小猿。它见有人来了,不由挥舞起一对长臂,嗷嗷哀鸣,那双黑洞洞的眸子中,放出恳求的光。
凡猩猩者,多红毛、黑毛。唯这只白猿,却是旷古难见。白漓心肠最软,对它又怜又爱,转过头来求阿玛救它一救。乾隆点了点头,找来一根长枝,探下坑去。那小家伙倒很机灵,一把拉住树枝一端。乾隆用了大力,才将其一点点地拖了出来。那小白猿一脱险境,雀跃万分。与白、乾二人又搂又亲,可爱得很。教两个本阴霾满面的失意人,也终于重绽笑颜。他们戏耍许久,小白猿仍不舍离开,向二人致意频频,徘徊再三,方自依依惜别。
“唉,就连畜生也如此有情有义,可……”
“阿玛您是说……”
“对!那个韦玥妍!”乾隆忽然咬牙切齿,将拳头捏得喀喀作响道,“妄朕对她一片真心,她却利用朕对她的感情来……你知道吗?阿玛现在已然武功尽失了!”
“真的?!”
“唔……哼,倘若让我再碰上她,就算想报仇也是不可能的。哼,到时哪怕用上下三滥的手段,我也一定要将她……将她……”
白漓见他越说越是激动,竟将一张脸涨得通红。然在其眼眸之中,失落与迷惘却渐渐代替了愤怒。到最后,乾隆长叹了口气,再不言语,脸上尽是沮丧之情,脑中却满是韦玥妍撩人心魄的笑容。他恨自己为何就是无法去恨对方,又为何仍要对这个无情的女子念念不忘。他何时竟蠢到了这步田地?抬眼见白漓正呆呆地望着自己,乾隆终于无奈地苦笑道:“漓儿,你是个心思玲珑的孩子。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唉,大概是我上辈子亏欠她的。我本该深恨于她的,可,可是……唉,你人还小,不会懂的……”
白漓站在那里,忽在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就叫情到浓时,无怨无悔?那我娘她给我起了个‘漓’字……是不是也……”
菩萨亲和的笑脸,庙里僧众朗朗的诵经声,还有木鱼儿不张不弛的节奏,都令乾隆与白漓产生了一种向所未有的释然。仿佛自己的身心,全消融在了那种慵懒的气氛之中。一切的不快,在香烛袅袅的青烟中缠绕、盘旋、飞升,终于化为乌有,万般皆归于平寂。待得下山之时,两人的呼吸突然顺畅起来,内心装载了满足与充实。
白漓哼着小曲,又蹦又跳,重恢复了少年应有的生气。乾隆跟在她的后面,看到女儿欢快的样子,也自赶走了最后一丝的惆怅。然其眉头依然微锁,只是他自己并未察觉罢了。突然之间,白漓猛地停了脚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两条腿不住地打战,半分也动不了了。乾隆顺其目光望去,不觉给吓得面无人色——原来,正有一头恶狼瞪着那对绿油油的小眼,龇牙淌涎地逼视那惊慌无措的少女。
“漓儿!”
他惊呼一声,移步迫近。然早为那畜生发现,却抛下白漓,径向其人扑来。
“漓儿!你快跑啊……”乾隆话音未落,已为恶狼扑倒在地。这头狼的体格极大,实不下于一头斑斓猛虎!观其腹部瘪平,可能是多日未食。一见猎物,怎容放过?乾隆此刻不但失却武功,身子尚且虚弱得很,被这畜生一扑即倒。刹时间,一人一狼滚在地上,一个紧紧扼住对方咽喉,另一个伸出利爪乱撕乱掏。不一会儿,乾隆便已遍体鳞伤。
见阿玛身处险境,白漓居然一下忘了恐惧,拾起一块石头,狠命向那畜生劈面打去。不想那狼虽饿而力弱,却仍灵活异常。一侧头间,体力透支的乾隆便松脱了手。恶狼放开乾隆,又自猛朝白漓窜来!
白漓尖叫一声,转身想跑,被那家伙按倒在地。乾隆见状,欲待爬起相救,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眼看女儿就要葬身狼腹,不禁绝望地大喊一声,随即便死了过去。白漓惊叫着闭目等死,忽闻一声怒哼,身上已是大松。她才睁眼,就有一团白球跳到怀中。
刚要喊出声来,却看清原来怀中之物竟便是方才上山之时,她与阿玛所救的那头小白猿!
白漓抬眼,看见面前一头巨大的白猿正将两条手臂挥舞作风车一般,向着恶狼唳叫示威。那恶畜犹豫良久,才不甘心地掉头离开,几次转过回望,许久方自远去。大白猿并不追赶,回身向白漓点头示意。白漓抚摸着怀中小猿柔滑如丝的白毛,激动得双泪横流,不能言语。谁能想到,世上竟还有如此通晓人性的灵畜。
她不及拭泪,忙去探看父皇。陡见对方衣裤破碎,支离不堪,手上、腿上、脸上血肉模糊,伤痕累累,不禁心头大痛,恸哭起来。乾隆呻吟一声,张开眼来,见女儿安然无恙,勉强挤出一笑,便又晕了过去。
白漓大急,连声疾呼,父亲都无反应。那大白猿啼了两声,转身便走。才饭顷工夫,却又回转,手中多了一串像似荔枝的野果。它冲白漓指指自己的嘴巴,又指指乾隆。
白漓顿时醒悟,接过递来的果子,小心翼翼地剥去果壳,里边露出颗颗晶莹透明的果肉。她摸出手帕,包上果肉,用力将果汁挤到阿玛口中。登时,一种奇香弥散开来,直沁人心脾。
才喂完果汁,猛听脑后传来人语。回头看时,见有一老一少两个和尚走上山来,连忙大声呼救。等他们赶近,白漓欣喜地回过头去,却发现那两头灵畜已然失去了踪影,不禁惊奇万分。那年老的僧人向躺在地上的乾隆一望,失声叫道:“这……这位不正是姚大施主吗?”
原来,此人乃是山上天成寺的主持善倚长老。他命那年少的和尚背起乾隆,与白漓一路上山,又问及事情经过。白漓听他口口声声称阿玛为姚大施主,想来是其化名。遂仍隐瞒了乾隆的真实身份,只将上山敬佛偶救白猿,下山遇狼白猿相救的事说了一遍。
两个僧人听得目瞪口呆,连称善哉。都说白猿乃此方故老相传的灵兽,然向来无人真正见过,只是有时会听到山中奇怪的叫声罢了。
白漓自言是“姚大施主”新认的义女,问起他以前之事。那老和尚合什说道:“姚大施主每年都来天成寺两次,又总有一大拨的施舍。要不是他,咱们寺早败落啦!唉,我们哪比得上万松寺,如此的香客鼎盛?”
三人匆匆赶至天成寺,白漓比较之下,与先前去的万松寺果然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老主持将乾隆安置在一间干净的小厢房里,又命小和尚去请大夫。白漓要来一幅白布,想给阿玛包扎伤口。她出身名医世家,虽未真正潜心研究过,但也粗通医理。眼下救人要紧,白漓全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在老僧的帮忙下解开乾隆的上衣,却惊奇地发现那些刚才还血肉狼籍的伤口,此刻竟都已奇迹般地愈合了!
很快,大夫赶来了,一查伤处,又问起事情的经过,也是啧啧称奇。猜想那或许是白猿带来野果的神效。又道如今病人只是虚脱而已,身体没有大碍,休养几天自然会好。白漓此刻,方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大夫开了方子,对他们叮嘱了几句,便即告辞。白漓千恩万谢,将他送出了门。老方丈欲待留下照顾,被白漓婉言谢绝,遂念了声佛,欠身离去。
斯时屋内,只剩白漓与乾隆两人。白漓坐在床头,看着伤痕累累,连遭惨境的皇阿玛,又想起适才他为保护自己,不顾一切的情状,心中感动万分,鼻根一酸之下,两串泪珠儿淌了下来。
“阿玛,你为什么要待我如此之好?”
她打小便死了父母,全赖叔叔与镇上街坊邻居的关爱,才长成如今的婷婷少女。然眼前这位九五之尊、君临天下的干爹竟然能对她这民女宠爱一深至斯,怎不令之感动?
乾隆的关爱,令她在失去叔叔后再次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在她的心里,早就将乾隆当成了自己的亲身父亲。可她又哪里知道,眼前的这位“干爹”,正是其如假包换的生身父亲啊!
白漓一会儿为其拭去额头上发出的热汗,一会儿又给他掖上推落的被子。就这样忙了大半个时辰,倏地,乾隆的嘴角一颤,含糊地呼起热来。白漓心中暗喜,见他的眉毛一蹦之下,赫然睁眼。眸子徐转,却猛停在自己的脸上不放。那发白的双唇动了动,好像有什么疑问似的。而后,两只眼睛中忽然放出光来,大声叫道:“你……你是婧如!
你真的是婧如吗?”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曾是惊鸿照影来”,摘自陆游《沈园》诗。原指陆放翁游沈园时,见桥下绿波,想到这儿曾是旧妻唐婉照影之处。此指乾隆将白漓认作乃母左氏,便如旧爱照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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