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大官”的马蹄踏下,白漓将眼一闭,就要等死。却突然觉得有一物事猛地卷住其腰,将她一下救开。转而之后,两只马蹄重重地砸在了适才白漓所坐之处,扬起一片尘土。
白漓闻得耳边风声,张开眼睛,垂首一看,见有一条长绢正裹住自个儿的腰际,把她凌空拉去,扑地落入一人怀里。
“小姑娘,没吓着吧?!”那人柔声问道。
待白漓看清其人,不觉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将自己从马蹄下救出的恩公,竟便是那大闹少林的沈惜玉!见她改着一身素装,脸上浅浅施些脂粉,比上回更显年轻妩媚。
“沈……沈阿姨!原来是你……”
“什么?阿姨?!我……我很老吗?”沈惜玉怒起,将白漓恨恨地抛在地下。她虽已然年届三十,但最忌讳有人影射她“老”。以前在毒桑圣宫的时节,由于很得教主宋奚遥的宠,人人都称其为沈姑娘。此番白漓这般称呼,自当惹其大大地不快。
“啊!不,不!……是沈姐姐!是沈姐姐!你看,小妹我都给吓糊涂啦!多谢谢沈姐姐救命之恩!”白漓慌忙改口道。
“哎,算啦!算啦!这有什么好谢的?本姑娘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沈惜玉这才转怒为喜,一张脸上浮起笑容。
“喂,你们两个竟敢惊了咱们承贝勒爷的大驾,难道不想活了?”
“小孩子不懂规矩,惊了马匹,也是情有可原。你明明看见她刚才险些丢了性命,却还要如此吓她,到底讲不讲理?怎么,当官的就了不起了?就可以草菅人命了?”那前来质问的官兵被沈惜玉几句话抢得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丁五!谁教你这样没规矩的?还不快给我退下!”那骑马青年稳住坐骑,侧身笑道,“这位姑娘,你没事吧?”说着,滚鞍下马,径朝白漓她们走来。走得近了,白漓才自真正看清他的面容,龙眉凤目,高鼻薄唇,儒雅风流,举止雍容。虽然年纪不大,却已隐隐透出一股威严的气象。看到他那关切的神情,白漓不由得面上一红,别转脸去,摇摇头,羞涩地低声说道:“没……没事。”这一句,真是轻得好似蚊吟。
白漓乃十六少女,情窦朦胧初开,见这位什么贝勒爷的对自己这般关心体贴,禁不住心头一暖,刹时受宠若惊,手脚忙乱,前言不搭后语不题。
却道那常释天面圣归来,兴冲冲地回至客栈,却不见白漓小东来迎,心知两人毕竟还是溜了出去,内里不禁有些恼火。前脚方跨出门槛想去寻找,就见那对少年迎面而来。常释天浓眉一锁,正想发火,忽瞥见他们身后随来的沈惜玉,一时愣在了那里,不知所措起来。
沈惜玉看见他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人却不改以前的呆头呆脑,忍不住掩口暗笑。
常释天知道她在笑话自己的打扮,脸上腾地大红,如小孩子闯了祸事,受到家长训斥一般轻声道:“沈姑娘……你……你好?”将目光投在自己鞋尖,不敢正视对方。
“这个世界真是小啊……”她仍止不住笑,“我闲来无事,到京城转转,却碰到这两个小鬼,白丫头可欠了我一个人情。”白漓与之对视,互扮个鬼脸。
小东在一旁,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常释天。常释天一则见白漓已受过如此惊吓,二则又有沈惜玉在当场,却不大好向两个孩子发脾气,轻咬下唇,一揖到地道:“区区这里谢过沈姑娘了。”沈惜玉自从当年奉命至白头山追杀此人,又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他,从而暗助其逃走之后,就一直思念着这个常释天。那日于少林寺偶遇心爱之人,真是令其又惊有喜。然彼时情况紧急,不宜倾诉衷肠,只得暗暗忍耐。后来小东毒性发作,人人将注意放在他的身上,沈惜玉自知这一闹已然触犯众怒,故乘机躲了起来。
她见常释天等人离开少林,舍不得放走好不容易相见的他,遂一路偷偷跟在了三人后边。今晨一早跟踪常释天出去,却没想到他竟会转入皇宫。大内侍卫众多,沈惜玉自认武功低微,不敢随入,只好暂且回去。半路上碰到了白漓那一档子事,不得以之下,才自现身相救。心想既然上天要我向他表白,那也省得自己不敢下此决心。此时此刻,两人是终于见面了,只是话到嘴边,却又哪里说得出口?
沈惜玉平日里口没遮拦,大胆泼辣,甚么事情不敢去做?然如今一触及爱情二字,竟似孩子一般拘谨,心中一急,暗骂自己太过没用。恨恨地把脚一跺,道了声告辞,转身拼命直奔出客栈而去。常释天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张口要说什么,愣了半日,却还是不了了之。转脸见那两个孩子诧异地瞅着自己,登时大窘,找些话来安慰了白漓,以期掩饰心头慌乱。
待得思绪略顺了些,才自告诉二人,皇上午后欲见他们一面。听说当今皇帝召见,白漓、小东立时便将方才的惊恐尽数抛光。要知道,有多少大官富绅,欲见圣上一面,也不能够。而现在他竟指名道姓地要见两个孩子,这着实让白漓他们欢喜了好一阵子。
饭后,他们两个也换上常释天特地买来的崭新衣裳,兴冲冲地随他从皇城的东华门进了宫。
三人途经文华殿、文渊阁,绕过三大殿,到乾清门左拐,穿过军机处,来到养心殿外。那天气温颇高,午后日头甚毒,三人除常释天外,均觉累极。两个孩子一路观赏着宫殿的金瓦丹柱,石墙木阁。身畔护卫一拨拨地经过,宫中人物虽多,周遭却是鸦雀无声,庄严肃穆,吓得各各收回初时的兴致勃勃,不敢再说东道西,大声讲话了。他们正行走间,迎面走来一名老公公,向常释天问道:“这位可是常大人?”
“正是!”
“皇上方才移驾御花园,吩咐奴才在这儿恭候大人,请常大人转去御花园中见驾。”
常释天道:“我对宫里路径不甚熟悉,劳烦这位公公带路。”
那老太监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有听懂,只是愣愣地望着它方。常释天又自说了一遍,对方仍未做出任何反应。白漓见了,忽想起以前邻里周伯伯的话,试探地抽出一张银票,偷偷塞在那老太监袖中。
“哦,常大人是要奴才带路啊!这个当然,这个当然!”那太监笑得露出了漂亮已极的皱纹,颤巍巍地转过身去,慢慢而行。常释天他们对视一眼,苦苦一笑,紧紧跟随其后。
一路上,到处都有侍卫把守着,又比外边人数更多。白漓、小东二人不觉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一想到戏文里动不动就要人脑袋的皇帝暴君,又自害怕了起来。小东本来忧郁的脸上,愁云笼得更深。过了内庭西六宫,来至西边御花园的入口琼苑西门。
那公公上前与门口的侍卫一作通报,招招手要他们跟来。
进到园中,三人将眼瞪得滚圆,均为那里的幽雅景致深深吸引:这里有轩,有阁,有亭榭。小桥流水,金瓦飞檐,既有南方园林的清幽,又有北方宫苑的庄严。他们一直往里走,道边奇山怪石,松柏花卉,几只仙鹤仰颈唳了数声,四面仿佛有轻雾飘动,三人但觉从头到脚一片清凉,严酷的夏日似乎被悉数挡在了花园之外,真怀疑自己是到了一处世外桃源,人间乐土。以前几次见驾,全都在那养心殿内,这御花园常释天也是头一趟来,一路上禁不住暗暗称赞。白漓与小东更是深深地迷醉其间,若不是想到此乃皇宫,定要同鹤儿一起大声叫上几叫。
那老太监行得甚缓,常释天他们也乐的多欣赏欣赏沿途美景。良久,几人来到园中凝香亭附近,白漓发现此处的侍卫较他处犹多,想那皇帝老子便在左近。再行片刻,远远地传来两名男子的爽朗笑声。凝视间,见有两个着明黄服色的人,分坐在亭内石桌的两边。那年长之人,似较常释天尚年轻些。见他眉目清秀,气宇轩昂,脸上笑而不狂,喜而不过,举手投足间,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与威严。再看另一个人,其含笑侧脸间,正与白漓四目相对,两人认出对方,各自惊的说不出话来。原来,那人竟便是街上的骑着高头大马的青年“大官”,承贝勒爱新觉罗·颙璎!
颙璎、白漓二次相遇,心中都是一突。颙璎神气尔雅地朝她微微点头,白漓则是报之一笑。常释天一行,此刻已步至亭外阶下。他拉了两个孩子跪下,叩头高呼万岁。那年长的黄袍男子示意他们起来说话,随即用慈祥而又深邃的目光扫了三人一眼,却突然停在了白漓脸上良久,显出阴晴不定的古怪神情。
“皇上,这两名孩子便是汪孟东与白漓。他们的事,臣早间已向圣上叙过。也真是两个孩子的福份……”他说话间,那颙璎目不转瞬地盯着白漓不放。白漓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位年轻皇子的灼热目光,不敢与之对视,涨红一张俏脸,低头静听。
“……皇上,您答应照看两个孩子,臣是再放心不过的了。然小东中毒颇深,不知宫中太医可有法子解救。白漓的叔叔有祖传的‘返生丹’克制毒发,咱们这儿尚有两颗,希望太医们能试出‘返生丹’的配方。只要拖延毒发的时日,臣就有机会找到毒桑圣宫,因为……另外,白姑娘家中病人既然也中‘无毒’,多半与毒桑教脱不了干系。她叔叔白岚回家后却又失踪,也当与那魔教有关。所以,皇上……”
常释天叽叽歪歪地说了一大通话,却不见上头有甚回应。他咽了口唾沫,大胆抬头一瞧,惊见那对皇帝父子正死死地盯着脸红过耳的白漓不放!两人一个张口瞪眼,目光闪烁;一个歪脖扬眉,面带浅笑,不知究竟有否听他上奏。常释天心里一沉,忧郁半日,不禁小声提醒道:“皇上,这个……”
“啊……唔……”乾隆帝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呵呵笑道:“常释天,这些江浙官员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啦!还有那帮山东佬,居然还胆敢伪造奏章?
真是无法无天!大败吏治!!”
呜呼!常释天闻听其言,几乎昏倒。他的官职,唤作“各地织造衙门上行走”。那也都是乾隆体恤他要找到杀父仇人,无心留驻某地为官的心思。这么个史无前例的官衔,是让他在各处巡访时,顺便到该处的织造衙门收集情报(作者按:清时的织造衙门,不但监管当地的织造业,更是个秘密谍报机构)。
这一日,他到山东崂山,奉旨追查山东官员伪造奏章一事,却听闻少林将要召开武林大会的消息,后又偶遇急于脱身的白漓。今早面圣,他将调查所得一一禀告,还将小东病情奏明当今,希望皇帝能准许由太医为其诊治。
这常释天本与高式非不打不相识,后由他举荐给乾隆皇帝。那时的常释天,满脑血海仇恨,既不懂规矩,口气又很强硬。幸而乾隆爱才,不以为忤,还赐他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衔。谁想此次回转,常释天的锐气竟然大减,令得乾隆称奇不已。待他问明就里之后,更是大吃一惊。原来白漓竟便是他在“通门客栈”所遇上的大夫白岚的侄女!
世上诸事之巧,不得不叫人感慨。
常释天走后,他派去四川公干的三子颙璎恰又回转,爷俩相见,不胜欢喜,立即就带他到了御花园中,下棋聊天。乾隆的原配孝贤皇后,本来育有两子:大阿哥永琏,聪明活泼,甚是招人喜欢。谁料长到八岁那年,却得急病死了。把个孝贤皇后,哭得死去活来。乾隆多情,好言安慰,保证立二阿哥永琮为储君,将来继位登上大宝。
满以为诸事从此顺心,哪知老天偏爱与人作对,那二阿哥才过了两年,就得天花死了。这一回,那皇后再受不住打击,不觉一天天地憔悴下去。乾隆他虽乃风流情种,自登极之后,宠爱的妃嫔不少,然真正喜欢的却仍是这位青梅竹马的富察皇后。见她病笃,吓得六神无主。于乾隆十五年春,奉太后懿旨,陪皇后游幸嵩、岳,以解皇后的苦闷。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落花时节又逢君”,摘自杜甫《江南逢李龟年》。此处意指白漓二度巧遇三阿哥颙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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