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 羽·苍穹之烬 > 第59章 >

第59章

可是,即便是到了绝路,他也宁愿一个人躲起来不让她看到。

那一刻,她只觉得心里一酸,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多么奇怪,从小她就是个性格冷硬坚强的人,无论怎样的逆境挫折,几乎从没有掉过泪。然而从少女时代起,每次只要靠近少游,她经常会因为各种原因流泪,哪怕一点点微小的悸动也能触发最大的感慨——似乎她一生的泪水都是为他准备的。

“你身体里的血毒,已经被慕湮剑圣解开了。”当包扎好之后,慕容隽轻声道,“从此你不用再担心你依旧是个健康的正常人,不必把自己锁在古墓里。”

“真的?”殷夜来眼睛一亮,却转瞬暗淡,“即便如此,我又有何处可去?”

“白日里,我听到外面的大漠上有骑兵在搜寻你的踪迹,向牧民询问你的下落,”慕容隽摇着头苦笑,“听说白墨宸已经赢得了这场战争,也赢得了这个天下——而且,他没有忘记你,他在找你,堇然。”

听到这个名字,她猛然颤抖了一下,第一反应居然是惧怕和躲避,失声道:“他们....他们没找到这儿来吧?”

慕容隽摇了摇头,“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她轻轻舒了口气,在黑暗里忽地抬起了头,看着他,眼里的神色决绝而明亮,“殷夜来已经死在那场大火中,所有过去付之一炬——所以,无论他如今怎样,我是再也不会回去了。”

“........”慕容隽似乎有些意外,沉默着没有回答。

“而且,我也不能扔下你不管。”她伸过手,扶住了他,“来,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刚刚苏醒的她犹自虚弱,手臂不是很有力气,仍扶着他站起。忽然间,慕容隽轻声笑了起来,讽刺地问:“那么,你是在可怜我吗?可怜我双目失明、一无所有,不想把我像一条狗一样扔在这里不管,对不对?”

“不是。”耳边传来她的回答,轻轻的,“可怜的人是我自己罢了.....”

她转过头,在月光下对着他笑了笑,“你的眼睛看不见,所以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有多恐怖——而且,我筋脉俱断,一身剑技也已经作废。作为在大火里死过一次的人,我不再属于阳世,不如就在这座古墓里默默了此残生。”

“........”慕容隽怔了一下,抬起手,似乎想触摸她被烈火焚烧过的面颊,他却默默转开了头。

“怎么会?我永不会觉得你丑陋。”他摇了摇头,“我相信白墨宸也一样。”

沉默了一下,她忽然叹息:“我没想到,你会劝我回到墨宸身边去。”

“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结局。”他勉强会打了几个字,只觉得心头剧痛——是的,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看到堇然就这样埋葬自己的一生.......宁可她去别人身边,重新绽放自己的生命之花。

“多谢你的好意,”他却回答,“但我有自己的人生。”

“堇然,你的人生,不该是在这座古墓里终老。”他低声叹息,“你不像我,是真的无路可去。如今只要你愿意伸出手去,这个天下都是你的。”

“呵,”她忍不住轻声地笑,“我不过是个女子,曾以为得一人之心便是全部奢望,从未觊觎过如此庞大的东西。”

古墓顶上的高窗里,有洁白的月光洒落。或许知道对方看不见,她才抬起头,趁着月光静静地看了他很久——帝都一别之后,他实在是消瘦得不成样子,风霜满面,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俊秀如玉的贵公子模样。

“你真的瘦多了。”她轻声叹息,止不住地心酸。

他摇了摇头,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却依旧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但还活着,不是吗?”

“人生其实并不是在一个转身之间决定的.....”殷夜来苦笑着摇头,“当年,我们走散了,曾经以为毕生永隔天涯——但不到最后一刻又有谁能知道结果呢?山不转水转,现在,我们还不是在这:座古墓里又相聚了?”

他一时间也是心绪复杂,只觉这十几年分分合合的缘分,实在是难以言表。殷夜来仰起头,看着古墓外沙漠上的那一轮月亮,轻轻叹了口气,“或许,这样的结局也不错吧?我们都是畸零漂泊了一生的人,在这个世间无处可去,不如就在这个古墓里和蓝狐为伴,打发余生。”

慕容隽微微一震,她这么说,是打算和他一起终老此处吗?相互照顾、相互扶持,知道他们两人都在这座古墓里化为白骨....或许,这样也不错吧?

他没有回答,空茫的眼睛盯着墓室顶,许久,忽然对着虚空笑了一声。

“怎么?”慕容隽轻声道,殷夜来愕然。

他笑着,摇了摇头,“打发余生?我不需要你可怜我,堇然。”

“别这么说!少游,你可不该是遇到一点儿挫折就如此自轻自贱的人。”她打断了他,微微蹙眉,“你如果这么不愿意我照顾你,那么我另外找个去处就是——你何必这么贬低自己?”

“因为,余生,不是用来打发的。”苦涩地笑了一笑,“而你,也不能随便这样就把我、把自己打发了.....堇然,是你太看轻自己、太看轻我了。”

他忽然语塞,看着她的笑容,说不出话来。

“不说这个了,”仿佛也已经疲倦至极,慕容隽摇了摇头,低声,“先休息吧。”

她扶着他来到了最深处的墓室里,躺在石床上休息。他闭上眼睛休息,她在一旁守着,生怕他又忽然发病,然而实在是身体虚弱,只是在黑暗里静默地待了半个时辰,眼睛便止不住地合起。

两个人一个靠着一个躺着,不知不觉渐渐睡去。

古墓黑暗,唯有月光如水,两个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堇然....堇然。”极深的睡梦中,她依稀听到有人喃喃低语。

是少游的声音吗?他....是不是又醒了?可是她困极了,睁不开眼睛。在半梦半醒的恍惚里,只觉得哀伤又温暖——在梦里,她站在对岸,和过去隔着宽广的河流,河流的另一边是一片大雾,只能影影绰绰看到旧日的人和事。

梦境里,她看到了过去曾经出现过的一切:码头、跳板、商队、船只....少女时代的自己正牵着一个少年的手在溪流的另一边玩耍嬉戏,银铃一样的笑声一直传到耳边。

她隔着时空望着另一个自己,感慨万千。多好啊.....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那是她一生中最花团锦簇、鲜艳美满的日子。

她站在河流的另一边,怔怔看了半天。忽然,她清清楚楚地看懂前面的水面上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悄然无声地靠近这对无知无觉的少年情侣。

“小心!”那一刻,她忍不住脱口惊呼。

但是,那对少年根本听不到她在冥冥中的提醒和警示,还是沿着溪流往前,一步一步接近那个不断扩大的漩涡,欢天喜地,没有丝毫防备。

“小心!”她撕心裂肺地大喊,“少游.....少游!”

她喊着他的名字,却无法度过那条宽广的河流。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洪流席卷而来,铺天盖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对相爱的少年男女就此永远分离。

虽然噩梦连连,却怎么也醒不过来。这一觉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太阳从天窗里直射进来,晒得人皮肤发烫,然而,当她睁开眼时,对面的石床上却已经没有了人——这么一大早,难道少游已经起来了?他眼睛又看不见,起来这么早做什么?

“少游?”她站起身来,朝外走去,“你在哪里?”

她的声音在古墓里回荡,如同穿入的风,然而,却没有人回答。

古墓不大,只是片刻便里外找了个遍,却一个人影都不见。殷夜来停下来微微喘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心一分分沉了下去。

是的,少游不在了,他不在这座古墓里!他到底去了哪里?他还能去哪里?

他......不会半夜病发,又做出了什么自残自伤的事情?

茫然无措之间,忽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拉了她的衣袂一下,低头看去,却是一只蓝狐。那通灵的小兽似乎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叼着她的衣角,嘴里呜呜地叫着,拖着她往前走。她急急忙忙地跟着蓝狐往前走,一路上心砰砰跳,生怕自己被带着看到什么可怕的场景。

然而,蓝狐却将她带到了古墓外墙的那扇高窗下,然后一跃而上,在窗口看了看她,又回头看了看窗外的沙漠,呜地叫了一声。

“什么?!”那一刻殷夜来明白过来,失声道,“他...他走了?”

蓝狐点头,呜呜叫了一声,一跃而下,朝外奔跑。她来不及多想,也吃力地攀上高窗,跳出了古墓。外面已经是正午,烈日照耀在无边无际的大漠上,折射着刺眼的光,令重伤初愈的人有些目眩。殷夜来用手挡了一下眼睛,提起一口气,跟着蓝狐的足迹飞奔——少游去了哪里?一个双目已盲、身体又虚弱的人,独自离开古墓走入大漠,是想做什么?

蓝狐带着她一路往东北方而去,速度如电。

她撑着一口气,一路紧追,只希望能在他昏倒在大漠之前将他找到,不要让他独自死去,却浑然不知自己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

在烈日下狂奔了近一个时辰,殷夜来的速度开始慢了下来,脚步虚浮,摇摇欲坠——这么久以来,经过无数次伤痛,她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虽然经过慕湮剑圣的救治,也并没有完全复原,此刻勉强追了这么久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还是没有找到少游的踪影。他、他会不会已经迷路昏倒在大漠里了?

烈日似火,照得人目眩。殷夜来已经无力奔跑,但心下焦急,顾不上喘气,继续往前一步步地走去。酷烈的日头下,她的视觉开始模糊,脚步踉跄地在沙海里奔波着,忽然间膝盖一软,跌倒在灼热滚烫的沙子上。

不.....不能就这样放弃!她如果不去找,少游就会死在大漠里!

然而,还没有挣扎站起,却听到前面的蓝狐发出了一声尖利的警示。她吃力地抬起头,转眼耳边马蹄声嘚嘚,居然有一骑人马从远处飞驰而来,到了近处忽地散开,将她团团包围在了当中!

谁?是谁来了?她虚弱地抬起头,在热气升腾的大漠里,只模模糊糊地看到那是空桑的骑兵,个个黑衣黑马,似乎......似乎是哪里见过的装束。

天.....忽然,她失声惊呼。

是的,她认出来了!这群人,是墨宸麾下的十二铁衣卫!墨宸最信任的心腹,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了此处?

“是她吗?”领头的一个骑兵低头看着她,有些迟疑,“殷仙子?”

她沉默着别过脸去,没有回答,流离经年,昔日的倾国绝色已经憔悴不堪,半边脸已经毁容,另外半边也沾满了沙土,已经分辨不出她本来的容貌。

铁衣卫首领皱了皱眉,吩咐:“把她扶上马带走。”

“是!”有一名铁衣卫跳下马来,把虚弱无力的她从大漠上抬起,扶上马背。她挣扎着,忽然出手将那个骑兵推了开去——然而她的手已经没有丝毫的力气,那么一推,反而让自己又跌倒在了烈日狂沙之下。

“应该不是吧。”那个铁衣卫有些吃惊,“如果是殷仙子,又怎么会不肯回去见白帅?”

“不,她就是殷夜来。”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开口,指认她。那个声音令她全身一颤,抬起头来——少游!最后一匹马上坐着一个人,居然是少游!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和这些人在一起?

铁衣卫首领犹豫了一瞬,下令:“无论是不是,先带回去给白帅看看!”

她被扶上了马背,和另外一匹马上的慕容隽并肩而行。

少游.......少游。她匍匐在马背上,微弱的喊着他的名字,用尽最后的力气探出手去拉住了她的衣袖,想要他说一句话——然而那个人始终没有回答。在她涣散的视线里,只看到他用空茫的眼神沉默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睛似古墓里深不见底的古泉。

她恍惚地想,他是看不见自己的,那么,他在看什么呢?

他为什么独自离去?又为什么会忽然回到了这里?他带来了十二铁衣卫,是要把她交给墨宸吗?——她有那么多问题想问他,却连说出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样被十二铁骑簇拥着,朝着空寂大营方向飞驰。

片刻后,空寂大营已经在望,猎猎飞舞的帅旗簇拥着居中的大帐。

“去吧,去空寂大营,回到那个人身边。”忽然间,她模糊看到他在一旁的马上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堇然,你应该有这样的人生.....我也不需要你可怜。”

什么?!她几乎忍不住要喊起来了。她已经决定将自己埋葬,他为什么要竭尽最后一点力气,把她推到别人身边去?这是她的人生,不该由他来决定!

然而,奄奄一息的她却再也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

“去吧,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念着他的。你昏迷了那么久,日日夜夜都唤着他的名字.....这一切,即便是你想骗过自己,我却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他在她耳边轻声,一字一句地叮咛,“堇然,你不该把自己的一生埋葬在古墓里——即便你想如此,我也不允许。”

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坚如磐石。那一瞬,她心中如沸。

“或许你最初跟了他,做他的杀手,作他的外室,是因为迫不得已。大概你内心也以为自己只是顺从命运,逢场作戏而已,并无太多真心。但到了后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到了后来,在那一场劫火之变里,你却在生死之间试炼出了自己真正的内心......你可以为他死,他也可以为你不顾一切。你们之间早就已经跨过了最初的障碍,彼此生死相许。”

“.......”她说不出话,听着她嘴里说出自己的生平,只觉得恍惚如梦,却无可反驳。

“不要欺骗自己——堇然,人只活这一世。短短几十年,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更不要眼睁睁地错过重逢的时机,变成我们如今这样。”

他低下头“看”着她,眼神空茫又深沉,蕴含着说不出的无数话语。他在她耳边轻声低语,手指最后一次轻抚过她的发丝,稳定而从容,然后不带一丝留恋地移开,“所以,回到他身边去吧!好好地过完这一生,享受这个世间的美好。除了古墓之外,你该拥有别样的人生。”

他握住马缰,转过了码头,忽然用力挥鞭,飞驰而去!

他微弱地张着嘴,想问他去哪里,然而枯涩的喉咙里一个字都发不出。少游.....少游!你终究要彻底离去吗?

烈日下的大漠热气升腾,在模糊的视线里,他只看到他转身而去的背影,白衣飘飞如白鹤,在黄沙里渐渐湮没——她知道这可能就是他们这一生最后一次相见,然而,竭力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就如同梦境里一模一样。

——他们终究在命运的洪流之中,经历了第三次痛侧心扉的分离。

十二铁骑拥着昏迷的女子,一路飞驰,急冲进了空寂大营的中军帐。

“白帅!我们找到一个人!”铁衣卫的首领将殷夜来从马上横抱而下,送进了主帅所在的大帐,“带回来请您看看,是不是殷仙子。”

病弱的她被抱在铁甲战士的怀里,黑发如瀑散落,半边烧毁的脸露在外面,另一半脸上沾满了沙土——然而,中军帐里戎装军人只看得一眼,便变了脸色,霍然长身而起,一个箭步过来接住了昏迷的女子,“夜来!”

那一瞬,所有战士都听到了白帅发出的惊呼。

当西荒的战局崩溃时,在遥远的西海,一场惊变震动了整个沧流帝国。

新婚之夜,新郎望舒忽然昏厥,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新娘织莺哭得撕心裂肺,令所有人叹息无比。而更奇怪的事,当大家去请示元老院的时候,长老们居然也齐齐陷入了昏迷。一时间,整个空明岛陷入了空前的混乱。

元老院一夕间垮了,十巫之中,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巫真。而这个再度丧夫的女人悲痛的不能自已,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理智。

然而,当沧流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各怀心思的时候,还穿着新婚嫁衣的巫真——织莺站了出来,在元老院召集了族里所有的长辈和校尉以上军衔的军人。

当所有人看到那个娇弱女子的瞬间,心里都震动了一下。

织莺脸色苍白,然而眼里闪烁着钢铁一样的光芒,竟然丝毫看不出软弱和悲痛。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所有前来的人,对如潮水一样涌来的慰问和同情淡淡以对,回答的时候言简意赅、谈吐从容。

在经受了那么深重的灾难性打击后还能如此,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当所有人都到齐之后,织莺站起来,盈盈行了一个礼,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厅内回荡,传入每个人的耳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