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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祁连岳看上去虽然衰弱,然而手劲却异常大,只是一勒便令奔马倒地不起。别的马便不敢继续逃离,渐渐在祁连岳的呵斥下聚拢回来。

地下的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了,几乎就在耳畔。溯光看到那匹马刚倒地,忽然就发出了刺耳的惨叫,拼命挣扎,整个身躯开始诡异而激烈地抽搐——那种红色迅速蔓延上了它的四肢,转瞬将其完全覆盖。

沼泽里“哧”的一声冒出了一个巨大的泡泡,将那匹马吞了下去。

那一瞬,地底下那个声音又大了起来——沉闷、短促,却有一种快乐在里面,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沼泽底“哧哧”发笑一样。剩下的骊再度骚动起来,三花全身也微微发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紧紧依着主人的马,警惕万分地盯着地下,呜呜地叫。

“什么声音?”溯光侧耳听着。

“声音?”祁连岳叫道,“你能听到声音?是不是笑声?”祁连岳一边说,一边策马不住后退,避开那一波正在渐渐扩大的红色——他带着马群刚退开一丈多,只听一声响,沼泽居然蠕动起来,似是谁在地下打了个饱嗝儿,随着一个大水泡的冒起,一个东西从地下浮了上来。

一具白森森的骨架,上面还残留着一丝丝的血和肉。

那是片刻前沉下去的那匹骊,转眼间就被吞噬了。那一刻,所有的骊都一起仰头长嘶,不安地骚动着。

“是浑沌!”祁连岳脱口而出,手“刷”地抬起,按上了腰间的劲弩。

“浑沌?”溯光看着起伏不定的沼泽,蹙眉道。

云荒上有着种种关于一些上古神兽的传说,譬如,譬如烛阴。而浑沌是其中的一种,传说它是像狗或熊一样的动物,藏在沼泽中,人类无法看见它,也无法听见它,它生性愚钝,经常咬自己的尾巴打转并且傻笑。

那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以恶人为食。如果遇到好人,它便会毫发不伤。因此,传说在上古时,当空桑帝王无法判断一个罪犯是否真的有罪,就会把它驱逐到有浑沌存在的沼泽地里,让这种神兽来判断一切。然而,在神的时代结束后,浑沌这一存在早已被人遗忘。

“紫烟,看啊,多奇妙,”溯光忍不住对着虚空中的某个人喃喃,“这里居然还有一只浑沌!”

他若无其事地轻声说着,那一边祁连岳几乎退回到了沼泽边界,看着如同沸腾一样起伏着的沼泽,眼里闪过了一丝狠光:“奇怪了,按理说在冬日浑沌应该不会苏醒,为什么今天会反常地出来?”

“怎么?”溯光微笑着转过头,“觉得自己没有把握穿过沼泽?”

“那是。我以前杀人无数,绝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祁连岳也不隐瞒,冷冷地道,“不过这只浑沌估计饿得的不行了,连牲畜都吞食,阁下也应该小心一些才好。”说到这里,只听“铮”的一声响,他已经抬起了劲弩,瞄准了那个漩涡的中心。

“等一下。”溯光却忽然抬起手,阻止了他,“我来吧。”

“怎么?”祁连岳转过头看着他,却见旅人淡淡笑了笑,道:“我答应要带你到青木塬,怎么会言而无信呢?这一路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可是,浑沌是个暴烈的…”祁连岳有些担心,然而话音未落,眼前一闪,一道光芒“刷”地掠上了天空——仿佛得知了主人的意图,那把藏在鞘中许久的上古神兵一瞬间脱鞘而出,宛如匹练般划破苍穹,刺向天空,折射着日光熠熠生辉。

辟天剑在飞上最高点后垂直向下,直刺向漩涡的中心!

那一击精准而凌厉,一瞬间,整个沼泽都剧烈地震了一下,将那群骊震得几乎摔倒。沼泽翻腾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下痛苦地翻滚,红色从漩涡的中心散开,又重新聚集。不到片刻工夫,沼泽里居然浮现出了一张殷红而巨大、栩栩如生的脸来。

那是一张怪异的脸,半人半兽,满怀怨恨和痛苦地看着两人,“咕咕”冒着泡。

“啊!”祁连岳愕然,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浑沌露出了真模样。

“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溯光身形一动,从沼泽上凌空掠过,衣衫猎猎如风,俯身和那一双红色的瞳子对视,声音低沉,“一切有水有血之处,便是海皇力量无所不能之处!如今是冬日,你应该在地底安眠,怎敢跑出来肆虐?”

鲛人蓝色的长发在风里飞扬,湛碧色的双眸里露出一股冷意,俯视着沼泽。

仿佛察觉到了来客身上的某种气息,沼泽里那一张巨大的脸动了一下,双瞳里露出了敬畏的光,脸上的怨毒收敛了。地底下传来了一阵哀鸣,似在模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什么?”溯光双眉一蹙,“是谁命令你来这里守着的?”

沼泽底下又传出一串“哧哧”的气泡声,那张脸“咕咕”地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身体扭动着,在沼泽底下划出了一个圈,然后从圈的中心生出六个分支——那个图形扭曲着,只出现了一瞬便消失了。

“胡说!”溯光语气陡然严厉起来,“这不可能!”

仿佛被骤然出现的杀气吓了一跳,那只躲在地底下的浑沌脸部抽搐了几下,居然露出了哀哀哭泣的表情,显得诡异而又无辜,又“哧哧”地吐出了好几个泡。

“好吧,姑且相信你并非有意…我也不是来诛杀你的。”溯光叹了口气,俯身将辟天剑拔出来,对着地底道,“现在我要过沼泽了,请安分守己。”

剑一拔出,仿佛解开了被钉住的身体,沼泽里那一张巨大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迅速地隐没。那一瞬,祁连岳感觉到脚下发出了一阵抖动,似是有个东西在地下打着圈,然后随着一阵由近及远的波动迅速消失了。

“好了,我们可以继续上路了。”溯光转过头,对着看呆了的人道。

祁连岳因为震惊而半晌不能言语,许久,他才看着溯光喃喃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本以为你只是一个武艺超群的海国剑客,可是…”

“何必问呢?”溯光淡淡地道,“我们只不过是结伴走一程而已。”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过头回到了马背上,重新上路。祁连岳知道不能再问下去,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浑沌离开后,骊显得平静了很多。沼泽里本来就有一条若隐若现的路,里面沉着许多桌面大的石头,是以前的人放在这里开路用的。祁连岳对这条荒僻的路径了如指掌,骏马准确地从一块石头上走到另一块上,不一会儿就到了沼泽中心。

然而,就在他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溯光忽地说了一声:“小心!”

三花在狂吠,那一瞬,祁连岳面前的沼泽地出现了奇异的波动,似乎有什么东西的影子一掠而过。祁连岳还来不及看清楚,胯下的马猛然一个,双膝跪倒,将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祁连岳在半空中转身,一手扯起行囊,另一只手一按马头,整个人借力飞起,往前一掉数丈,准确地落到了前面的一块石头上。然而,被他那么一按,那匹骊嘶叫着瞬间下沉,竟然被硬生生按进了沼泽里。

只见沼泽地里伸出了无数双灰绿色的手臂,纠缠着攀住了马腿,将那匹骊生生地拉住,往深处拖去。那匹健壮的马不断挣扎着,然而灰绿色的手臂越来越多,马不再动弹,哀鸣着沉了下去。

祁连岳大喝一声,手臂一扬,三道寒光激射而出。

这三箭连发而出,那些断肢瞬间断了,断口处流出绿色的血,仿佛受到了惊吓,怪物迅速缩入沼泽,隐藏得无影无踪。在同一时刻,整个沼泽上燃起了一种奇特的蓝色火焰!

那些火无根无本,在一瞬间席卷而来,呼啸着掠过整片沼泽。

祁连岳以为那是怪物再次来袭,然而很快却发现那些火在以他们所在的地方为圆心扩散开去。

——一侧的旅人张开双手,默默地念动了咒术。只是一瞬,蓝色的火从虚空里燃起,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沼泽地。

召唤而来的火在潮湿的沼泽地上掠过,一接触到那些伸出的灰绿色手臂,便在转眼间将其燃为灰烬!火里传来了细微的哭泣、哀号声。

祁连岳手里的箭定在了那里,吃惊地看着身边这个俊美无暇的鲛人。是的…是这个人,正在操纵着强大的术法,一瞬间就秒杀了沼泽地里数以万计的怨灵!他不仅是辟天的拥有者,更是一个高深的术士!

不一会儿,蓝色的火便已在沼泽地上掠了一遍,犹如幽灵一般。溯光合拢五指,所有的火一瞬间飞回,凝聚在他的指间,变成了幽幽的一点,宛如宝石。

那一刻,整个沼泽地安静下来。

“好强烈的怨气…一直沉淀聚集了数百年,”溯光低声道,有些疑惑地看着祁连岳,“这个地方如果真如你所说以前是个富裕的村庄,怎么会有这样的‘气’?”

祁连岳苦笑一声,不知道如何解释。

忽然间,他们又听到了三花发出了叫声。转头看去,只见一匹死里逃生的骊踉跄着站了起来,有气无力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倒了下去——它身上粘着无数惨绿色的东西,仿佛是沼泽里的青苔。

祁连岳仔细一看,只觉得头皮一紧,连退了三步:那些附在骊身上的,居然是无数蠕动的、惨绿色的水蛭!

那些水蛭的形状非常古怪,一头扎入了马的肌肤,另一头却还在外面扭动,宛如美人尖尖的十指,然而汲取的却是生灵滚热的鲜血!不到片刻,那匹死里逃生的骊便耗尽了全部力气,颓然跌倒,全身的血都流空了。

那些水蛭纷纷从死去的动物身上脱落,重新蠕动着,钻进了沼泽里。

“那些到底是什么?”祁连岳的脸色有些苍白,“我从没有听说过这片沼泽地里还有这种东西…就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一样,这也太反常了吧?”

溯光沉吟了一下,蹙眉道:“难道又是‘那些人’做的?”

祁连岳奇道:“那些人?”

“方才浑沌和我说,它之所以反季节苏醒并冒犯了我,其实是因为接到了不能拒绝的召唤。”溯光语气慎重,一字一字地道:“它被命令即便在冬季也必须醒来,严密地守护这片土地,任何试图靠近的外来者都必须格杀。”

祁连岳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弓弩,咬牙道:“是谁?居然能命令浑沌?”

“如果按浑沌的说法,那些人是这片森林真正的主人…”溯光皱着眉刚说到这里,寂静的沼泽里忽然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他顿时止住了声音。仔细听去,歌声来自于密林深处,飘渺空灵。

“你听见了么?”溯光侧过头,问身边的人。

“这回听见了,是女人的歌声!”这一次祁连岳点了点头,“奇怪,我从没听说过沼泽里会有这样的歌声,就像是,就像是…”祁连岳的眼神有些游离起来,仿佛记忆被唤醒了,“天啊…那是素馨的声音!是的,一定是她!她还在那林子里等我!我就来了,等等我!”

说到这里,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策马疾驰向沼泽深处。

黑骊在他的驱策下飞奔,化成了一道黑色的闪电。那些具有天马血统的骊撒开四蹄,轻捷地跳跃在泥沼上,从一块石头跃到另一块上。三花愣了一下,也一瘸一拐地追了过去,嘴里不住地呜呜叫着,显得非常不安。

溯光没有立即追上去,只是牵着马,不徐不疾地走在后面,一路看着脚下,似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仿佛知道来客的不同凡响,两轮袭击后,这一片土地已经重新安静下来了,变得和普通的沼泽一模一样。只是细细听去,听不到丝毫虫鸟的鸣叫,只能听到地底下不时传来的呜咽声。

怨气、憎恨、不甘心…每一步踏落,溯光都能感觉到这些汹涌而来的情绪。此刻,他已经走到了沼泽中心,忽然间停住了脚步,看着脚下——那里,隔着薄薄的一层浑浊的泥浆,他看到了一张张青白的脸。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沉没在沼泽里,脸朝上,瞳孔扩散。她的脸上还保持着临终那一刻的痛苦表情,手指狰狞地抠着软泥,似乎要把一切捏碎。在她的身侧,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脸,连绵无尽。

那些尸体都在看着他,苍白无血色的嘴巴缓缓张合,似乎在无声地呐喊着,然而每次一开口,那些淤泥就涌入她们的唇间,淹没了她们的话语。

当他定睛再看的时候,那些幻影又消失了。

“谁?”忽然,他听到祁连岳在前面厉喝了一声,“站住!”

“嗖嗖嗖”三声,劲风掠过,那是劲弩脱手的声音。只听到沼泽尽头的草丛里传来了金铁交击的声音,似是有什么被格挡开了。接着浓密的长草开始摇动,那条衰老的狗忽然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叫声,疯了一样地向着青木塬的方向掠去。

“三花,三花!”祁连岳连声呼唤,却叫不住那条狗,也只能自己跟了上去。

狗一个人,迅速地奔向了那一片森林,淹没在那片浓郁得化不开的绿色里,转眼消失不见了。

怎么了?溯光微微一愕,收敛心神也跟了上去。

虽然只是青木塬的边界,然而这里的树木还是生长得极为繁茂,每一棵都有十丈多高,挺拔茂密,遮天蔽日。一踏入其中,头顶的日光便会消失一大半。

溯光掠入林子里,迅速地打量了一圈,发现这里的树林以常绿阔叶树为主,巨大的龙蕨和绞杀藤遍布树林的每一处,野生蘑菇布满了生有青苔的洞穴,没有丝毫人类生活过的气息。

——除了地上留下的数行足迹。

他停下来看了一下,认出其中一行是祁连岳的,一路消失在森林深处,显然是在追踪着什么。旁边是一行梅花状的脚印,而骊的蹄印也散落在其间。

奇怪的是,除了祁连岳的脚印之外,旁边还有几行人类的脚印:很轻,很浅,只留下了脚掌的前半部分——就像是几个人在踮着脚奔跑一样。

怎么回事?溯光皱了皱眉,循着足迹追过去。虽然正值十二月隆冬,然而这一片南方的密林里却还是显得有些湿热,只有斑驳的阳光穿过宽大的的树叶缝隙洒落下来,在满是腐叶和藤蔓的地上洒下点点碎金。

不知道追出了多远,眼前的林子越发密集,藤蔓交错,树萝纠结,令他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再这样追下去,会不会偏离星主指示的路径?溯光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掌心命轮所指引的方向,发现偏移得并不厉害,决定还是再往前走上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