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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他转过头,凝视着同伴:“明年五月二十日前后,你一定千万盯着一些。”

“属下谨记。”骏音点头,心里却依旧有些不安,“可是如今你一走,军中群龙无首,只怕又要起纷争,给了冰夷喘息之机。”

“至于这个…”白墨宸回头深深地凝视了一眼这个出生入死的同伴,道:“不必担心。我已经向女帝举荐了你。我交出虎符的条件之一,就是必须由你来接掌空桑兵权。”

“我?”骏音失声,“我怎么行?”

“别太谦虚,对军人来说只有往前冲,可没有事到临头后退的,”白墨宸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带兵多年,那些将领能胜任何种职位心里一清二楚——你才能卓著,资历深厚,出身又比我强,这元帅之位置,除了你还真的别无人选。如果你能接过三军,我也放心多了。”

“多谢白帅抬爱,可是…”骏音惊喜之余,又不免有些犹豫,“我最近几年都在京畿附近驻守,已经很久没有返回西海前线了,只怕是…”

白墨宸摆了摆手:“不用担心,我自然也想好了人来辅佐你——西海那边有玄珉,除了各级将校,十二铁衣卫也全部留下听你指令,如何?”

“铁衣卫是跟了白帅十几年的心腹,我可不能掠美。”骏音听得他如此推心置腹的交待,心下感动,刚要推辞,白墨宸却挥了挥手,道:“也没多少时间了,婆婆妈妈的话就不必说了。十二铁衣卫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年轻力壮,应该在战场上报效国家,跟着我回乡有什么用处?——难道真的让他们去耕田?”

骏音一时语塞。白墨宸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我要走了,骏音…我把这个国家交到了你手上,你好自为之。”

他的手,沉着而有力,拍击着下属的肩膀。

骏音一震,想起以前在西海战场上的时候。他们两人虽然出身高下不同,却结成了生死之交。墨宸是自己的兄长,带着他出生入死,对抗冰夷——这只手,曾经多少次替自己绑扎伤口,拍击着自己的肩背,安抚他的恐惧,带着他在血和火中成长。

然而今日,这个和自己并肩战斗到今天的同伴,却要离开了。

“你真的准备回北陆种田么?”他喃喃,若有所失。

“是啊。说不上衣锦还乡,只是铸剑为犁吧?”白墨宸却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在他怀里,那只青瓷骨灰坛静默地映照着日光,温暖而冰冷。

此刻,一行人已经出得叶城东门。眼前便是滔滔青水,一艘船早已在码头上等着。舟中已经安顿好了安大娘和一对儿女,器物一应俱全,只等他登舟便可出发——白墨宸遥遥看着这艘熟悉的船,眼里掠过了一缕压抑的苦涩。

这一艘船,不久前曾经载着殷夜来北上前去云隐山庄。

那个时候,朝野风雨欲来,危机四伏,强敌环伺。他曾经希望她能从身边抽身离开,避开漩涡,平安地度过下半生。然而,她却终究因为他而半途折返,战死帝都。这条船上的所有一切,箱笼行李、琴棋书画,全都是他亲手为她的离开而准备的——

不料到了今日,却居然是他带着她的骨灰离开!

白墨宸并不知道,在他掉头上船的那一瞬间,远处的高岗上有寒光一闪。

一双双眼睛从树叶的阴影里露出,静静地看着辞官归乡的空桑主帅,有着一种冷酷的敌意。枯黄的草丛悄然分开,匍匐着十数位劲装的黑衣人,狼隼一样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水边即将远行的一行人,手里的劲弩闪闪发亮。

那些人一律有着淡金的发色,箭簇是蓝莹莹的,喂了剧毒。然而,居中的一个人却是黑发黑眼睛的中州人,虽然穿着普通布衣,在霜雪之间气度却雍容如贵族。

“是白墨宸没错。”那个人注视着这一切,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可以动手了。”

一片细密的簌簌上弦声,入耳惊心,枯草间寒光闪闪,一触即发。

“叔叔!”忽然间船头出现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朝着白墨宸跑去,“我们什么时候走?我肚子有点饿了。”

“就走,就走。饿了的话舱里有糕饼,要不要吃一块?”空桑元帅俯下身拉起了小女孩的手,面色温和地听着她叽叽喳喳。紧接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也从舱里探出了头,走了出来,身侧扶着一个枯瘦的老妇人,道:“叔叔,我娘…我娘想再看看我姐姐。”

那个瞎了眼的老妇人一直在啜泣,此刻探出手,摸索到了白墨宸手里的那个青瓷坛子,更是哭得全身发抖,几乎昏了过去。

“好了,该走了,快扶大娘进舱,外面冷得很。”白墨宸连忙伸出手扶住她,最后对岸上送别的几个人点了点头,“你们不必再送。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骏音知道白帅一贯讨厌拖泥带水,只能点了点头,和十二铁衣卫一起恋恋不舍地翻身上马。

“准备——”远处的山岗上,那些黑衣刺客的首领压低了声音,手微微一动,十几支冷锐的箭穿出了枝叶,瞄准了船头上的白墨宸。

“先别动手!”然而那个中州贵公子却忽然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低声,“还不到时候,现在人太多,容易伤及无辜。”

“不到时候?”眼睁睁地看着白墨宸的船离开码头即将启程,身后一个黑衣人有些不悦,语气僵硬:“那城主说,要等什么时候才方便?”

“沉住气,不必急在一时。”慕容隽的语气平静而冷酷,犹如一只已经锁定了猎物的鹰隼,看着船头的一家人,“如今他在明,我们在暗。十二铁衣卫也已经被遣散,他孤身一人上路,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下手。”

“城主未免太过于小心了,”冰族少将冷笑,毫不容情,“你要慢慢等机会,却忘了我们这一行外族人奉命潜伏在云荒,多待得一日,危险便重一分。”

话说到了这里,便不再啰嗦,手一挥,所有弓箭重新上弦。

慕容隽刚要说什么,忽然间传来一声大喝,引得所有人回头。

“等一下!…白墨宸,他娘的给我等一下!”一匹骏马得得而来,疾驰向水边。一个胖子从马上滚落,大叫着追过来。他似乎受了伤,身形有些不灵便,跑起来也是一瘸一拐,旁边一起来的女子连忙搀扶了他一下,却被他推开。

“哦…是九爷啊。”船上的白墨宸看到了来人,略感意外,低声对着怀里的青瓷坛子道,“夜来,看啊,是你的哥哥来送你了。”

“白墨宸!”清欢一路只是大声嚷嚷,“你他娘的就这样跑了?我的账簿呢?我妹子死了,莫非你还想私吞我送她的陪嫁?”

“账簿?”白墨宸愣了一下,苦笑着:“原来你是为这个而来的?”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岸上的十二铁衣卫首领,道:“北战,我前日交付给你的那个盒子可在身边?”

“在!”北战探手入怀,拿出了一个盒子。

“交给这位九爷吧。”白墨宸道。

北战认得这个胖子正是日前闯入墓园的人,但是不敢违抗元帅吩咐,双手托着盒子上前几步,交到了清欢手里。

清欢哼了一声,老实不客气地拿过盒子。里面是一本厚厚的账簿,密密麻麻记满了字,还夹着无数的房契地契飞票——他飞快地翻看了一遍,发现丝毫无损。

这本来是清欢半生积累的产业,他在赴京对付命轮组织的时候将毕生财富托自己转交给夜来,而夜来最后孤身折返帝都,这东西便留在了船上。

这是一笔惊人的财富,以富可敌国形容也毫不为过。然而白墨宸只是淡淡道:“这东西事关重大,本来我想派可靠的人送回给你的,既然如今你亲自来取,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清欢也不客气,哼了一声:“算你还是个男人。”

“权势财富,这些如今对我而言已经毫无意义,”白墨宸苦笑着摇头,将手里的青瓷坛子微微举起,“九爷,来和夜来告个别吧,或许从此后天涯永隔,再无相见之日。”

仿佛被震了一下,清欢握着那一本账簿,定定地看着那个青瓷坛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清欢的脸色渐渐缓和,而他身后的傅寿看到了那个坛子,眼里的泪却瞬地落下,掩面哭得再难抑制。或许是从未亲眼看到过这一切,帝都大火至今,她至今还是无法相信那个孤高冷清、风华绝世的夜来就在那里面,变成了一抔冷冷的灰烬。

那一刻,就算她心里对那个女子有过怎样复杂的情绪,都已经幻化为无尽的悲伤。

“我妹子,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女人。”清欢一贯粗鲁的语气有些颤抖,低声,“只可惜她这一生很不走运,始终没有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年轻时她等过那个小白脸,但对方在关键时候扔下了她;后来她遇到了你,又等了你一生——你现在才斩绝过去,又有什么用?”

他看着白墨宸,咬牙道:“她一生都未能正大光明的跟你走在日光下!”

这句话就像是鞭子,抽得白墨宸猛然一颤,说不出话来。许久,他才低声长叹:“逝者已矣,但活着的人总要继续生活下去——至少我可以用下半生来好好侍奉母亲和弟妹,令她在黄泉也有所安慰。”

“母亲和弟妹?”清欢看着船上的那三个人,忽地一怔,“你…要带他们一起回家?”

“是。”白墨宸点点头,“一起回九里亭,铸剑为犁地过一辈子。”

“好样的!”清欢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了一想,从那一本账簿里抽出了一张地契,塞在了他怀里:“送你。”

“这是什么?”白墨宸愕然。

“北越郡九里亭附近的地契,五十亩,算是肥田中的肥田,”清欢大大咧咧地道,肥厚的手掌拍着他的肩膀,“你一辈子都在打仗,估计也没时间敛财。如今要归耕隐退,也该有几亩地才行吧?多了你也种不过来,五十亩意思意思就行了。”

“…”白墨宸看着这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说不出话。

“算是我们这一生交情的最后一点纪念吧。”清欢嘀咕着,转过了身准备离开,“其实我恨不得我和我妹子从头到尾就没认识过你…”

“你呢?”白墨宸在背后问,“打算以后怎么办?”

“我?还能怎样?”清欢带着一种奇特的愤懑回头看着他,嘀咕,“夜来死了,我又不能真的杀了你出气,还能怎样?——回去继续做我的生意呗!他妈的钱是赚不完的啊!看看到我死的时候是否可以把这个云荒都买下来?哈哈!”

“你自己保重,”白墨宸停顿了下,看着这个生命力旺盛的胖子,低声道,“要小心那个命轮的报复。你杀了他们不少人,他们定然不会就此罢休。”

“命轮?”清欢脸上的笑容忽地收敛了,咬牙:“尽管放马过来,老子等着。”

白墨宸双眉微微蹙起,似在思考着什么,许久才问:“你觉得,那个命轮的传说是真的么?——我说的你们组织里那个预言,什么明年五月破军将要苏醒的事情?”

“鬼知道是不是真的,我都没见过那个什么星主。”清欢低声,有些不耐烦,“但他们的确是为了这个才追杀我妹子的——操!你说哪有为了个死人,把活人都杀了的道理?老子就是不服这个理,他们要找老子报仇就尽管来!”

白墨宸没有说话,然而眼神却微微变了一变。

“你不会是在担心这个传言是不是真的吧?”清欢看到他的表情,安慰,“反正如今我妹子都已经死了,估计这次破军也苏醒不了了,你就别白费这个心了。”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个肥厚的手掌上缠着一圈白纱布。

“你的手…”白墨宸微微一惊。

“没事,是我自己弄的,为了把那个该死的印记从手上弄掉。”清欢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皱着眉头,“但无论用烙铁烫还是刀子削,这东西还是留在手上,像是长了脚一样——娘的,奇了怪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痛呼了一声,甩着手,似乎上面有一团火在烧。白墨宸震惊地看到有一种奇特的光从他血肉模糊的掌心里透出,仿佛活了一样地微微旋转!

“怎么了?”他上去扶住清欢,“你手心里是什么?”

“没…没什么。”清欢还想强撑,然而忽然间眼睛一翻,便晕了过去。

“九爷…九爷!”傅寿失声,以为他是旧伤发作,惊惶地抱住了他。然而转眼看到他掌心的光芒越来越亮,几乎像是要把他的身体整个融化,她看得发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事态危急…请听从星辰的召唤!”

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声声呼唤。清欢在昏迷中用力甩着头,竭尽全力地想把那个声音从脑海里驱逐出去,然而那个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几乎在他的脑海里轰鸣着,以一种不能拒绝的口吻,下达命令。

“龙,凤凰,孔雀,麒麟…

“所有成员,无论在何方,请速速跟随命轮指引前来!”

“滚…滚开!”清欢竭尽全力摇着头,喃喃,“滚开啊!”

“九爷!”傅寿吓得哭了起来,顾不得他的手在半空乱舞,几乎要扇到自己脸上,紧紧抱住了他,“你别这样…别这样!这是怎么了?”

“小心点儿,”白墨宸跳下了船,一把抓住了清欢的双臂,另一只手迅速封住了他的穴道,然后按在了他的人中上。胖子渐渐不再挣扎,然而嘴里还是嘀嘀咕咕地喊着滚开,似乎竭力对抗着不知何处的某个声音。

“叔叔,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走啊?”女孩又从船头探出头来,有点不耐烦地催促。

“就好了。”清欢渐渐平静,陷入了昏迷,日头已经升高,风往北吹,正是启程的最好时候。白墨宸再不能耽误,便吩咐十二铁衣卫帮忙看护好清欢,自己登上了船。在上船之前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着傅寿低声叮嘱了一句:“我得走了,九爷就拜托你了…他是夜来唯一的朋友,请你看在夜来的面子上尽心一些。”

傅寿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淡淡道:“放心,就算没有夜来,我也会尽心尽力。”

她的语气里有某种尖锐的东西,令白墨宸微微错愕。

“那个胖子叔叔,不会有什么事情吧?”船头上的小女孩紧紧拉着他的衣襟,看着码头上忽然抽搐的清欢,有些不安地问,“他…是得了癫痫么?为什么忽然间就倒下了?”

“他命大得很呢,”白墨宸安慰着安心,“别担心了,进去照看一下大娘吧。”

“嗯。”安心乖乖地点了点头,手指却没有离开白墨宸的衣襟,抬头看着他,殷切地说,“那叔叔你也和我们一起进来吧…别一个人呆在外头了。”

“说过了,叫我哥哥,不要叫叔叔,”白墨宸苦笑着摇头,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我虽然比你大了十几岁,却是和你姐姐同辈。所以,该叫我哥哥。”

“我姐姐…”安心喃喃重复了一遍,脸上忽然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低下头去黯然轻声道,“说实话,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姐姐离开家的时候,我只有三岁…后来你们来店里吃面的时候,我也不知道那就是她…真可惜啊。”

“那时候她带着珠翳,你当然看不见她的摸样,”白墨宸叹息,“这舱里还有一张她的画像,你要不要看?”

“嗯!”安心用力地点头。

两个人一边絮絮地说着,一边走入了舱里。

一直到那一艘船缓缓开动,逆流而上,那只按住暗杀者的手才松开。

“多谢。”慕容隽转过头,对着牧原少将。

“你以为我方才没有动手,是因为你的阻拦么?”冰族的暗杀者却冷淡地回答,淡蓝色的眸子凝视着岸边,“不,是因为那个胖子——那个家伙有点令人吃不准,我觉得他不同凡响,不敢贸然出手。”

“堇然的义兄?他不过是个商人,何至于此。”慕容隽皱了皱眉头,“不过无论如何,都感谢你约束属下。船头狭窄,若是发动袭击,少不得会祸及无辜”

“祸及无辜?”牧原少将看着他,眼神有些锐利,“是为了那个小女孩一家人么?——城主是做大事的人,既立誓要除去白墨宸,又何必投鼠忌器?”

“隽立身世间,一向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慕容隽断然回答,“为了摧毁空桑王朝,诛杀白墨宸固然势在必行,但我也绝不答应以伤害无辜作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