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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在一望无际的海底里航行,就如掉落在了一个无法醒来的梦里。织莺独自坐在深深地海里,听着潜流呼啸的声音,长路漫漫,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舱里,身边的架子上那只永远不会休息和睡眠的夜莺在看着她,不时地梳理着羽毛,发出柔和美妙的声音,似乎在给她打消旅途的寂寞。

“有很多话,我自己从未说出口,但都藏在小莺的身体里。”

她想起了望舒的话,心底忽然有了一阵微妙的悸动。念头一起,她开始有了隐约的不安和好奇,流逝的时间开始显得分外的漫长,令人如坐针毡——终于,在坚持了两个时辰后,她终于屈服了。

她看着那只鸟儿澄澈如宝石的眼睛,试探着开口问:“你好?”

听到终于有人对自己开口说话,夜莺一下子兴奋起来了,在架子上跳跃着,兴高采烈地回答:“你好!”

她忍不住笑了,问:“你是谁?”

夜莺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是小莺。”

这大概是望舒为它设定的标准答案。不过,看到得意洋洋的鸟儿,织莺忽然想再刁难一下它,便又问了一句:“小莺是谁?”

夜莺毫不犹豫地回答:“小莺是望舒做出来送给织莺的生日礼物!喜欢不?”

“喜欢。”织莺忍不住唇角含笑——果然,望舒这件礼物很有意思。它的智慧和互动性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如望舒所说,在如此漫长的旅途里,将会给自己带来不少的乐趣。

听到她的回答,夜莺又开心地跳跃了一下,说:“一定要喜欢啊!”

虽然只是一只机械鸟发出的机械的回答,却居然令她心里微微暖了一下。织莺看着架子上用来做摆设的食盘和水盘,试探地问:“你饿不饿?”

“不饿,”夜莺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只要能看着织莺,就不觉得饿!”

“…”这句话的语气显然令她想起了某一个人,织莺不由得沉默了下去,那一刻,她甚至不敢去看它乌黑的眼睛。停顿了片刻,她忽然起了一种残忍的念头,抬头看着那只活泼的夜莺,开口:“你不是活的,对吧?你不是一只真的夜莺,对不对?”

她问得残忍而直接,然而夜莺卡了一下,眼睛咕噜噜一转,却回答得理直气壮:“当然不是!我是机械做的!”

“机械做的?”她反问。

“是啊!”夜莺眨了眨眼睛,回答得出人意料:“我和望舒一样都是机械做的。我们又聪明又天才,从不说谎从不背叛,而且还永远不会生病!——怎么样,你们羡慕吧?”

她不禁哑然失笑,喃喃:“笨蛋。”

——原来,那个少年将这些从未说过的话都藏在鸟儿小小的躯壳里。他在告诉她,即便得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份,他也并未因此绝望,他依旧相信自己,并以此为傲。

然而,显然误以为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夜莺咕噜了一声:“你才是笨蛋呢!”

“啊?”她忍不住蹙眉,苦笑,“望舒怎么把这句话也教给你了?”

显然这句话也不在夜莺所能应对的记忆范围里,它眨了眨眼睛,只能随便从记得的那六百二十七句里面挑选一句,朗朗回答:“看吧,总有一天,那些人所加诸于我身上的种种折磨,我一定会千倍百倍地报复回去!”

那句话令织莺瞬地变了脸色。

报复?在那个少年看似明朗澄澈的眼神深处,居然刻着这样两个字!

织莺忍不住站起来,扑向了船舱里唯一的一扇圆形密闭窗,望向南方——那里是一片漆黑,深深的海水屏蔽了一切,包括颜色和光线,令她那个遥远的故国沉浸在一片浓重的暗影里,再也无法看到。

不知道为何,那一瞬,她心里忽然泛起了某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从棋盘洲往北,海的颜色越来越深,海面也越来越平静。在进入苍茫海海域后,极寒让大海不再具有生机,成为凝固的乐章。

在北方的北方,冰封的大海深处,有一处叫做从极渊的地方。那是三界寒冷的中心,和南方碧落海底鬼神渊的地火熔岩正好形成云荒的阴阳两极——没有人到达、没有飞鸟飞过,甚至,连水下都不曾有一条游弋的鱼类。

这是天地间最寒冷的地方,荒芜而寂静的不毛之地。

海面上,一座座巨大的冰山随风飘浮,在冷月的映照下折射出清冷透彻的光辉,宛如琉璃世界,美不胜收——然而,在风里,忽然传来了一缕琴音。

那是一个穿着红色长衣的美丽女子,盘膝坐在冰雪之上,手抚七弦琴,轻拢慢捻,弹奏出柔和婉转的美妙乐曲。她的面容安宁,丽色无双,全心全意地弹着。在她身侧,严寒开始消退,甚至那些猎猎割面的冷风都不敢吹来。

那是海国的红衣女祭,暗鳕。

在琴声里,她身后那一朵巨大的莲花轻轻颤抖了下,舒展开了最后一瓣。

那是一朵玄冰龙莲,开在冰山雪海之上,其大如轮,层叠重瓣,居然足足有一百瓣之多。盛开后足足有一丈的直径,花瓣如玉,花心如纯金,在开放的瞬间散发出千万道光芒,简直如同一轮皎月在大海上升起!

在花开的那一瞬,琴声停止了。

暗鳕蓦然抬起头,脸上长年来的淡漠平静一扫而空,再也难以掩饰喜悦——她忽然抬起手,将七弦琴在地上砸得粉碎!琴匣里掉落出一个小小的玉壶,那是她在主动要求来到从极冰渊时私自偷偷带过来的。

她飞快地回过身,奔到了玄冰龙莲之下,将玉壶举起——就在那一瞬间,那一轮皎月的光芒收敛了,犹如月圆则亏,凋谢在一瞬间。巨大的莲花在绽放了一瞬之后旋即枯萎,一片一片,在从极渊的冷风里飘落,如同冰雪一样消融,化成柔亮纯洁的水,滴落在大海深处,重新化为虚无。

暗鳕颤栗着,跪在冰上,双手将玉壶高高举起——她的动作非常快,非常准确,仿佛演练过千百次。一刻也不早一刻也不迟,当她刚刚将手举到那个位置,那一泓莲之水便一滴也不漏地倾入了壶中!

她不敢呼吸,用颤抖的手迅速地盖上了盖子,将玉壶抱在了自己的怀里——那一刻,感觉全身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冰上,再也无法动上一动。

是的…是的,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了!

上百年来,她不惜远赴北海极寒之地,自愿成为龙冢的守护者,何尝是为了什么家国什么民族?她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么——为了那个人而等待这一朵花开,为了现在的这一刻,她不惜赌上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暗鳕抱着玉壶,壶里仿佛有一团光在转动,映照得玉壁隐隐透明——那是传说中的千年龙莲精华,能令喝下的人返老还童并延寿千年。她筋疲力尽地坐在冰雪上,丝毫不觉得寒冷,似是有些欣慰地想着什么,唇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她忽然觉得脚下的冰面震动了一下。

暗鳕一开始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从极冰渊是极其寒冷的地方,几乎不可能有任何活物抵达,冰层之厚犹如坚实的岩石,怎么可能忽然震动呢?

但是不等她站起身,第二次震动随之而来。这一次更加的明显和强烈,脚下的冰面发出了清晰地断裂声,海国的红衣女祭失声惊呼,将玉壶紧紧抱在怀里,点足掠起,离开脚下的这一片冰面。

在跃起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脚下的那座冰山猝然裂开!

整个冰封的北苍茫海,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厚厚的冰层下滚动,让整个海面上的冰壳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那条可怖的裂缝从西南方延伸而来,迅速往前蔓延,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割破了这个寂静的世界。

这…这是怎么回事?海底发生了什么?海啸?火山?

来不及等暗鳕在脑海里找到答案,她看到脚下那些万古不化的冰山纷纷裂开,发出了清晰可闻的喀拉断裂声,缓缓沉入深色的大海。

她抱着玉壶在半空,身形开始下落,却无处着脚,不得不腾出一只手虚空结了一个印,迅速念动了咒语,凭空里忽然出现一只雪白的巨大的飞鱼,托住了她的身形。

暗鳕皱起了眉头,在半空里俯视着脚下的冰海。

只是片刻,那一片凝固的冰海就改变了摸样。一道巨大的裂痕从西南方向延伸过来,闪电一样在厚厚的冰层上割裂出了一道口子,缝隙深处,隐约看得到一线深得发蓝的海水,静谧,宁静,神圣。

“不会是龙冢出事情了吧?”她低声自语,再也忍不住轻拍飞鱼的鳃,呼啦一声从那条裂缝里潜入了海底。

在这片冰封的海面之下,就是鲛人一族传说中的“龙冢”所在。巨大骸骨整齐地散布在海底,那些龙在死去时都将头朝向了同一个地方:供奉着纯青琉璃如意珠的神龛。

和天地间那些普通生灵不同,龙族寿命无尽,并拥有“完全转生”的能力,每次更换的只是躯壳,却能够连绵不断的继承生生世世的力量和记忆。亘古以来,每一任的龙神都与如意珠形影不离,只有在濒死换形时才会将其暂时吐出,将自身精魂注入其中保存,等转生后便立即吞回体内,从而继承前一世的一切,将所有智慧和力量不断累积。

此刻,这一世的龙神也已经到了万年寿命的尽头,苍老而衰弱,在从极渊底静静匍匐着。金鳞闪烁,躯体逶迤长达数百里,呼出的虚弱气息在水底回旋,仿佛一股股旋风。

看到那一条静卧的龙,暗鳕低低松了一口气。

龙神在这里等待“转生”的时间到来已经数百年,垂垂老矣。然而,就在那一刻,不知道感受到了什么,垂死的龙神忽然睁开了眼睛!

它眼神里掠过一丝光芒,口中吐出了一声低沉的咆哮,居然挣扎着撑起了即将崩溃的躯体,朝着一个方向奔去。一时间,巨大的身影在海底穿梭,激流暗涌,令水面上冻结的冰层全部轰然开裂。

“龙神!”红衣女祭来不及多想,跟随着龙神,在海里连声呼喊,“您…您怎么了?您要去哪里?”

就在同一瞬间,龙神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海里飞速掠向了西南角,一个踉跄,撞上了海底巨大的沟壑。刹那间巨浪如涌,天翻地覆,暗鳕在急流中几乎无法站稳身体——龙神…龙神到底要做什么?转生的关键时刻,它居然离开了龙冢!

它究竟做什么,要奔向何方?

仿佛生命里仅剩的那一点点力量也被消耗殆尽,蛟龙在游出一百多里后速度逐渐放缓,颓然落向海床。它抬起了利爪,在海底向前探出,凝聚了最后的所有力气一挥,撕裂了整个海底——海底的岩石发出了喀拉的可怖裂响,五道深不见底的裂痕迅速往前蔓延。

在裂痕里,居然涌现出了血红色的岩浆!

一瞬间,仿佛一条火龙在海底腾起,海面冰层被迅速融化,一道红光向着西南方蔓延了出去,正好逆着那一道延展的裂缝的方向。

迅速往前蔓延的裂缝戛然而止,涌出的岩浆也瞬间灰冷。

龙神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低吟,在水中幽然回荡,缓缓合起了眼睛。巨大的头颅垂落下来,重重地撞在了海底,仿佛触发了一阵小型的地震。龙身的金鳞开始不断一样脱落,在海底纷纷扬扬,仿佛一场璀璨的雨。

“龙神!龙神!”暗鳕劈开波浪,飞掠而至。

糟糕,难道时间已经到了么?转生就要在此刻发生?可是…历代以来,从来没有一条龙,是在龙冢之外死去的!暗鳕在心里惊呼,顾不得多想,游弋在金光闪闪的深海里,竭尽全力游向了蛟龙的头部,伸出手按在它的双目之间。

“海国…子民…魔…苏醒…”

她听到了伟大的龙神在内心发出了急切的呼唤,似乎在传递着什么非常重要的讯息。然而,她却无法全部听懂——在这种关键时刻,身为唯一能和龙神沟通的鲛人,海国的皇太子溯光却居然不在!

他擅自离开了从极冰渊,离开了应该守护的龙神,不知道去往何处。

无法将内心的意志传达出去,龙神在竭尽全力挣扎之后,如同明月一样皎洁的双目终于颓然合上,身体上的无数鳞片自动剥落,在深海里洒下了一场雨。然而,那些鳞片在离开龙身后迅速地变成了灰白,再也没有丝毫光彩。它的躯体开始由内而外的发出一种光芒来,耀眼夺目,将身体割裂!

整个海底仿佛沸腾了,开始有无数的暗流汹涌而来,向着龙神汇聚。那些暗流卷起了巨大的身体,仿佛有人指挥一样,将龙神往龙冢的方向送了回去!

海国的红衣女祭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只能迅速地跪下,肃穆合掌祈祷。

是的…龙神死了!寿命长达万年的龙神,就在这一刻死在了她的眼前。整个大海都在沸腾,在呼啸,海面厚达百尺的冰层一瞬崩裂,怒潮涌现,滔滔巨浪——作为万古以来第一个见证到这个天地为之失色时刻的人,她只觉得全身颤抖,无法言表。

巨大的暗流将龙神刚刚死去的尸骸卷回了龙冢,排列在海底如林的骸骨中,并且令龙首精确地朝向了海底正中的那个神龛。

纯青琉璃如意珠在海底的高台上光芒四射。

仿佛和那个光呼应着,龙神体内发出的光芒也越发强烈,并且开始转动——那种奇特的光切割着龙巨大的尸骸,透体而出。然而,龙神的躯体里的光是从一点辐射而出的,随着尸骸逐渐的碎裂和崩溃,那一点光尤其强烈。

红衣女祭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一些不知所措。

溯光太子…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去了哪里?

“在这朵花凋谢前,我便会回来。”

如今玄冰龙莲已经凋谢,龙神已经死去,七海为之失色——可是,肩负着见证历史、守护龙神转生责任的皇太子您,此刻又在天地间的哪个地方?

她来不及继续想下去,只听轻微的“喀拉”一声,似乎什么破裂了。一股汹涌的暗流席卷而来,将她身不由己地卷了过去!

暗鳕右手下意识地护住怀里的玉壶,踉跄了几步,左手的法杖迅速划出了符咒,勉力想要定住身形。然而那股力量大得令人根本无法抗拒,她的一个符咒还没画完,身体已经迅速被拉走,朝着龙那一张巨大的嘴里吸了过去!

糟了!这是怎么回事?

暗鳕在身体被吞噬的一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感觉似是死亡猛然降临——然而念头还没结束,身体忽然一轻,眼前又重见光明。

不,应该说,是眼前的光芒令她根本无法看清楚任何东西。

仿佛太阳坠落在了这深海的海底,千万道光在眼前绽放,灿烂得刺目。暗鳕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然而,身体却被一股奇特的力量吸引着,在海里一寸寸地漂了过去。即便是闭着眼睛,她也能够感觉到自己在一步步地靠近那个诡异的光源。

这…这是…什么?暗鳕忽然感觉双手触到了一个奇特的东西,令她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捧在她双手里的,居然是一颗小小的太阳!

手指的触感光滑,坚硬,细腻,然而,却由内而外地发出光芒!那光芒之强烈,几乎令她有自己将被融解在内的错觉。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这种光是毫无害处的,反而令靠近的人如沐春风。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了龙脊上!

方才她被暗流从龙口吸入,穿过了龙的心脏和背部,居然破体而出。

暗鳕手捧着那颗小小的“太阳”,在高高的龙脊背上四顾。历代龙神的遗骸遍布海底,宛如巨大的丛林,四周海水静谧,蓝得发黑。这种反常的静谧,让身为红衣女祭的她也有一些不安。那一刻,她忽然看到深海里有什么同样在发光。

那是神龛上的如意珠,也在流转出一道道的光芒——而光芒的强弱和转向,居然和她手里的这颗“太阳”遥相呼应!

这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不安地遥望着,忽然感觉到手里捧着的那个东西居然在动:细微的,匀称的,一起一伏,仿佛里面藏了一颗小小的心脏,和如意珠遥遥相应。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