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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京北回族第一村 黄炳成、李守勋口述

时 间:2003年5月23日

地 点:阳坊大都饭店

访谈者:定宜庄

[访谈者按]西贯市是个村子,位于昌平区阳坊镇,注217与海淀区接壤。清代碑文中对它的描述是“山川环拱,形势秀雄”,今又有京密引水渠贯穿全镇。这已经属于北京市的远郊区县,按说离本书的主题已经有些远,我之所以将它收入这部书,是因为这个村子实在太不一般。

首先,这个村子是京郊最有历史、最著名的回民村之一,有“京北回族第一村”之称。我在京城做回民的口述,每每听到与这个村子有关的故事,这在拙著《老北京人的口述历史》“外城编”中的满恒亮以及本书中的金宝琴口述中都已经多次讲到。该村村民习武,传说康熙朝著名镖师神弹子李五就出自该村,从清朝到民国年间前门西河沿的著名镖局东光裕、西光裕,也都由这个村子的李姓所开,可知它并不是一个与北京城市生活两不相干的村子,我因此想用这篇口述提供的信息,为前面诸位回民的故事加个背景。

其次,西贯市村之著名,还在于它与清朝的关系非同一般。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京师,次日清晨西太后携光绪帝出德胜门西逃,当晚的落脚处就是西贯市。据说这个村的回族村民热情接待了西太后一行,不仅预备了三乘骡驮轿载太后与皇上一路西去,而且派镖头杨巨川护驾,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贯市一夜”。西太后回京后,感念村民“滹沱麦饭”之恩,封杨巨川为四品引路侯,其余随扈者也各予五品官,注218并为该村的清真寺题写匾额,西太后题的是“灵感昭著”,光绪帝题的是“忠输亲上”,肃亲王善耆题的是“清虚味道”,成亲王题的是“奥妙无穷”。这4块匾,20世纪60年代修京密引水渠时,都被劈成包饺子用的案板了。

在前面金宝琴的口述中,讲述了一个与此大体类似只是细节并不相同的故事,事实上这样的故事远不止一个,而令我备感兴趣的,是从北京回民口中讲出来的,是与我们平时看到的大多由汉族文人记载的并不相同的历史,以及对同一段历史不同的评价。

30年前我从内蒙古插队返城,曾在紧邻西贯市的苏家坨乡前沙涧村(当时叫大队)当过几年孩子王,闲来无事,经常与同事结伴骑车去阳坊游逛,也经常听当地人讲起与西贯市回民有关的故事,可惜全未往心里去,如今一个完整的也复述不出来了。30年后故地重游,那条京密引水渠旁的小树已经成林。那时候年轻,觉得30年漫长得望不到头,如今回首,方觉30年仅仅是一瞬间。如今,这个在“文革”期间最穷的村子之西,已然矗立起在昌平乃至京城都赫赫有名的“大都”“胜利”两个涮羊肉的饭店。村内的清真寺焕然一新,并且还在扩建。清真寺内有村史展览,文物、图片与说明词俱全。我做口述,并不想重复村史展览已经讲述的内容,而是与前面诸篇一样,想了解村民对这个村子的历史与自己的生活状况,有着何等样的表述。

我对西贯市诸乡老的访谈,正式做了三次,找了梁阿訇、杨学敏、李

西贯市清真寺(定宜庄摄于2003年)

俊臣等诸人,但都不太成功,可用的仅仅是与黄炳成、李守勋二人的那次交谈。感谢阳坊大都饭店的老总周竹旺先生,在“非典”猖獗之时为我安排了这样一个安全、僻静的角落和这样有意义的采访对象,使我在那个举国惶惶的非常时期没有荒废时间。

按,黄炳成先生当时是西贯市的民管会主任;李守勋先生是阳坊中学的教师。

1.有关西贯市由来的传说

黄炳成(以下简称黄):西贯市这儿是交通要道,往南就是北京,往北就是张家口。北京城里好多回民都是西贯市过去的,本村跟北京城的联系也不少,相当多呢。

定:我对西贯市一直特别有兴趣,我知道这地方是一个回民村。我想问问您这里什么时候开始有回民的,把你们了解的情况从头讲讲好吗?

李守勋(以下简称李):这村怎么来的,咱们县上区里编了一本书,这是一本书上介绍的……

定:书上的事咱们不着急,咱们说你们听说的。

黄:要说一开始可能追溯到隋唐,唐朝可能在这边驻过军。我们这个地区是一个兵家必争之地,这儿离南口30里地,从这儿往西去有一个叫白羊沟,它也奔怀来,那边从关沟走也奔怀来。注219可是形成这个回民村,大概其在明朝。常遇春他们的军队在这儿驻着呢,可能就留下来了伊斯兰教这回民,这村就留下来。注220

李:我也是听说的吧,那书叫作《十三陵风物人物记》,说原来西贯市这儿有一个叫石鹰头,就在防化学院这儿,大石头,我们叫它石山头,他们管这儿叫石鹰头。有那句话说是“北京有个石山头,南京有个石山尾”。有那一说法。当时金朝的时候有个金章宗,他爱上这儿游玩来,跟石头上喝酒,喝完酒把酒倒在石头上头,灌石头,所以取名叫灌石。后来一来二去这边慢慢就形成一个小村落,灌石村。这儿不是属于山区跟平原的一个交接处么,这样慢慢就有了集市了,又改成灌市了。据说当初是这么来的。这就是一个说法,也没法确证。

位于西贯市村附近的石头山(定宜庄摄于2003年)

还有一个说法,这村原来叫凤凰村。回民跟汉民不是有一个民族界限么,当时都有一些个,反正风俗习惯不一样,有仇视什么的。我们这儿有俩村,叫前白虎涧(剑)、后白虎涧(剑)。那边还有前沙涧(剑)、后沙涧(剑),四面的剑都射你。咱这儿老人就说,这凤凰要这么射哪儿受得了哇,后来说是改叫贯石,你这剑来了以后我给你接住,我这也不太清楚啊。

定:这传说我原来也听说过,我在前沙涧教过三年书……

李、黄:(笑)您还跟那儿教过书哪?

定:我那时候就知道西贯市,还知道你们老跟前张村、后张村的汉民打架,是有这事吗?

黄:有有,民族都有一个矛盾。周围都是汉族村,中间夹着一个回民村,有些矛盾是不可避免的。

李:这个传说不是书上的,就是老百姓里头说的。金章宗的那个是书上的。

黄:金章宗这个历史它是有。他没做皇上那阵儿,在这边巡游采猎。我们这地方有个地名,石山头那边,我们小时候上那边玩儿去,都管那地方叫皇上宝座。在防化学院里头。石鹰头上头有一民国将军刻的大字,相当漂亮。还有一个横着的,西贯市阳坊联合着刻的村约,不许开发山头的,也是民国时候的,字也不太清楚了,但是能看出来。注221还有一个地方叫石桌石鼓,有个夹层似的,里头多少坑,你要敲吧,这儿当当当,那儿咚咚咚,各种坑的声音都不一样。(石桌石鼓)“文革”时候不知道让谁给(推之义)下去了。石头形成各种各样的仪态,多少石头好像堆起来似的,跟别处都不一样。

明朝那几个首领不都是回民么,常遇春,胡大海,沐英,闹不好连朱元璋都算,反正我看有个材料朱元璋都算(回民)。他是凤阳人,那个地方南边是回民村,北边是汉民村,他们姓朱的一大户,他父母去世的时候是用白布裹的,回民用白布裹。因为什么他改了这个(汉族)呢?这是对民族的一个保护。

定:这怎么讲?

黄:他要不说他是汉族,那汉族群众起来反对他做皇帝,末了儿还不得连你整个民族都给反了。他一个为了巩固他的统治,一个为了保护他的民族。

定:也真是啊,他的皇后姓马。

黄:是呀,马是回族姓。他们的把兄弟哥儿七个,大部分都是(回族)。而且他成事之前,当过海里凡,汉民说他当过小和尚,不是,他是到清真寺当过海里凡注222,我们叫海里麦。牛街那儿有人写了一本书,说朱元璋写过一个百字令碑,在南京可能是,刻了100个字,圣赞,赞扬穆罕默德圣人,他为什么特别崇拜穆罕默德,也说明这个。

定:可是他当了皇帝没有表现出来啊。

黄:他不能表现,一表现就麻烦了,他这统治就不成了。常遇春他们后来就退了不是?庆功宴完了就死了一部分嘛。注223

定:你们这是个大村是吧?

黄:都往这儿集中不是?反正回民就都奔这儿来。明朝还不怎么太兴盛呢,清朝最兴盛。而且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有一个神弹子李五,就是西贯市的,《施公案》有这个。它写的是“家住千逢山凤凰村”,它那儿过去叫千逢山,这以什么考证呢?这儿过去不是起会吗?进香起的那个会,阳坊庙会呀,妙峰山庙会呀,各种各样的文艺吧,起会的时候那小旗上都写的是千逢山。阳坊跟西贯市挨着,分不出来。

定:神弹子李五是真有其人吗?

李:真有这人,而且这人是西贯市人。

定:那你们谁是他的后人呢?

李、黄:这就不好说了,没有那么直接下来的。没有记载。

定:村里都知道这个神弹子李五吗?

黄:好些老人都知道,往后这人就知道得很少了。

定:我听说八国联军打到北京以后慈禧出逃,第一站到的就是你们这儿。

黄:对,这是第一站。第一站的原因有什么呢?可能她父亲在西北哪个地方做过王,在那边有宅子,她选宫的时候是坐西贯市骡驮轿来的,就是两个骡子中间驮着一个轿,人赶着,后来传说说成是骆驼轿,那是错的。然后她这次一逃走呢,她又想起西贯市来了,就愿意上这儿来。

定:说她到这儿来你们祖上对她还挺好的。

黄:对。

定:我还听说一个故事,说你们这儿有个李家特别穷,他们因为护送慈禧到西安就有功了,被赏赐了好多钱,后来就特别有钱了,有这回事吗?

黄:这事反正是有,具体怎么回事儿不太清楚。因为有一个叫李福的,他是给西太后赶脚,一个康玉保的父亲给光绪赶脚。那阵儿不是轿车啊,都是坐骡驮轿走,李福他们家就是赶轿子的。他们原来穷,给人干工作,当小工。给人佣工那哪能富裕得了啊?末了儿西太后认他们两个人为干儿子,那肯定少赏赐不了。李福是哪户的李就不知道了。

骡驮轿注224

位于今天阳坊胜利饭店前的骡驮轿模型(定宜庄摄于2003年)

慈禧从西安回来以后就问北京城的情况,说除牛街以外别的地方全都烧杀闹事,就是牛街平安无事,因为牛街有个王匡阿訇,带领众乡老组织团练,保卫牛街,结果就没闹事。牛街没有受到侵害。慈禧到西贯市清真寺住过一宿不是?也有这体会。后来就捎了三套琉璃瓦,从河北无极县捎来的。给了西贯市清真寺一套,给了牛街清真寺一套,给了朝外下坡清真寺一套。又写了“忠输亲上”注225的一个匾额,对回族还是有点感情的。

2.东光裕、西光裕

李:据我表弟李守信说,咱们村有一部分回民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从山东德州。山东德州有一个石村和黄村,现在就叫石黄村,是从那儿来的。就是一部分,不是全部。反正就追到那儿。

黄:也追到那儿呀,也追到沧州。

李:对,沧州那支也是从南京过来的。

黄:由南京过来哥儿四个,哥儿三个留在沧州了,哥儿一个落在咱这儿了。据说最早形成东光裕这个镖局的就是那哥儿四个里头的这一个。后来又分出什么西光裕呀。又有老西光裕,老西光裕又分出新西光裕来。都是那哥儿一个又分下来的。

定:东光裕是什么?

黄:它是镖局呀。过去叫保镖呀。它属于长途运货。

定:噢对,原来李家是特有名的镖局。

黄:北京八大镖局里头西贯市就占了两个,东光裕、西光裕。

李:根据我表弟考证的,是先有东光裕,后来又分出西光裕。从西光裕又分出同和裕、路和居等,他说都是从那儿分下来的。都是镖局。

定:它怎么发的家做镖局呢?

黄:年代久远了,就传不下来了。

定:你们村到底有多少户啊?

黄:老户主要就是两户:李家,李家就分好几户;黄家;还有一个康家,康家是后搬来的,据说是从京东康营来的,具体什么时候搬来的就不知道了;大户还有一个海家,海家也是后搬来的。

他们姓李的过去也分三户,后来又有搬迁来的,以前就分三户。一户是梢门李,一户是板子门李,一户叫红门李。就是根据家庭状况,以这门定的这三户的根源。这家安一栅栏门,那叫梢门,树梢的梢,编的那个。这家安一红门,还有一户钉的板子。现在红门李找不着根据是怎么回事儿了。就是板子门李最大,路和居,同和裕,西光裕,统一都属于板子门李。后来就是东光裕,它算板子门李。

3.李守勋家的人和事

(1)奶奶的父亲这边

李:再早有些事,咱不清楚。就说我们这门吧,我奶奶就是西光裕的。有些人物应该提一下,有个人叫李恩涛,李恩涛是我奶奶的父亲,挺有名的。注226

黄:这是号,正名叫李锡伦。他算新西光裕的,西光裕后来又分支,他们叫新西光裕。到他们这一代就不是镖局了,他们就属于栈房,修好京张铁路以后就是栈房,你来了东西,我在这儿给你存着,货栈,然后完了我收你钱,我再给你送走,挨着火车站。

李:实际上京张铁路修了以后这镖局就不成了,后来就等于开栈房了,是不是?

黄:对。镖局就不成了,这线铁路一通就不用你再走镖局给他送货,火车就走了。所以他们就改开栈房了。他是以这个为领东,掌管这一摊儿,由这儿到张家口,到大同,这一段上基本上大站头都有他的栈房。那阵儿北京不是有集成,合顺,西光裕吗?集成栈房,合顺栈房,西光裕栈房,这三家栈房跑这京张线。西光裕还算最小的呢,他是西光裕栈房。李家这镖局走的就是西北路。

定:那就是说他实际上还是走的这个路?

黄:还是走的这个路,走的这个路线,到张家口。

定:(问李)您奶奶的父亲是做这个?您奶奶也是这个村的?跟你父亲都姓李,那不是同姓吗?

黄:(替李回答)不是一个门啊,不是一个支系。同姓的这个呢,我们这个伊斯兰教超过五代,可以通婚,过去说出五服不是?出五服以后血统上就远了。

定:(问李)您的奶奶要活着有多大岁数?

李:也得照着百十来岁了,日本时期她父亲就六七十岁。这个李恩涛算有名的绅士,我听说过他的几档子事,挺好的。日本时候有一次八路军杀了一个日本人,日本人非要报复,把阳坊西贯市人都给弄到大庙前头去了,当初那儿也有戏台子,都架上机枪要屠杀,就这个李恩涛出面找的日本人,也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的,反正最后免除了一场灾难。还有一次听说是土匪还是逃兵吧,要抢阳坊地区这些个商户,他知道了,自个儿就带了好些个银圆到那儿去,给他们一人俩银圆几个银圆吧,给这伙人搪走了,没抢成。他老做好事,只要有我们叫要乜帖的,一般说就叫要饭的,只要他要瞅见就把他请到家去,好吃好喝地(招待)。

还有一个,就是李恩涛的儿子,叫李宝清,是我的舅爸爸(bǎ bǎ),我奶奶的弟弟,也是一个开明绅士。

黄:他们是4个,姐儿俩哥儿俩。还有一个叫李宝华。

李:就说这个宝清我知道一点事儿,这人特别开通特别开明。他最大的一个事儿,西贯市小学当时没有房舍,他捐出房子建这个小学,把家里起码是多一半捐出来给小学。

黄:他家捐给小学16间房。我们村原来就有小学,后来才成立中学,1954年。

李:要不然他得弄一地主,因为这个后来弄一上中农。这人特别不把这些当回事,要说过去也是有钱人家的,解放以后自个儿卖菜。

黄:解放以前他就自个儿卖菜。

定:他也读过书吗?

黄:他文化不错。他没有(栈房)了。他就种园子了,就是种菜地。

李:他也没在外头干过。

黄:干过,没待多长时间。他跟张作霖那儿管过一段军需。

定:那他跑东北去啦?

黄:对。人家给介绍过去的,介绍过去在那儿待了一段时间哪,不行,事情太大,管不了,出点错咱们担不了这事儿,他怕出错,出了错他受不了啊,连命怕都得搭上。从那儿回来以后就扎到家里哪儿都没去。

定:他爸爸跟张作霖还有关系?

黄:对。他们跟这几个军阀过去都互相利用啊,过去那阵儿来兵,散兵游勇过来了,到这边就想吃地方不是?李恩涛就出面了,你哪单位的啊?你军长是谁啊?把这事应付了,末了儿一人给两块钱,走吧。互相照应互相利用。

李:李宝清就是自食其力,周济穷人。我听说有这么一事,他瞅见一个要乜帖的,就给让到家去了。那会儿家里雇了几个人,他把雇的人的饭给了(要乜帖的)吃了,跟雇的人说我给你们钱,你们回家吃饭去吧。心眼儿特好。他后来住到酒仙桥,他儿子在那儿住着,跟人家合用一个厨房,他那油罐跟人家的油罐都跟厨房那儿搁着,有一回他一进去瞅见那家人正使他那油罐往自己锅里倒,他怕让人家发现,他倒赶紧退出来,就那样。你要一般来说,你怎么使我的油啊?得问一声吧,不价,赶紧你使吧,不让你知道,就像是我不知道。

黄:这是性格。你要说两句呢,伤了和气了,伤了和气都不合适。为了避免这个,所以把事情搪开了。

李:还有一个李宝清的姐姐,我叫姨奶奶。我这姨奶奶终身没嫁,她就跟我们家,最后到去世。她就是性格不那么什么吧,不愿意嫁人。反正我听说的,过去不是比较封建么,给她说了一个是麻家,麻瑞的父亲。有一次因为下雨,麻瑞的父亲跟我奶奶家避雨,别人告诉她,说赶明儿你的丈夫就是这人,当时这人淋得落汤鸡似的,挽着裤脚子,挺狼狈的,她一看,哟,就给我嫁这一人,我不干。不干,她父亲就说你要不嫁给他你就哪儿也甭去了就,父母之命不是?(她说)我不去就不去,这么着后来就一直没嫁。我听说有这档子事,当然还有没有别的事就不清楚了。

像我们家呀,我的爸爸(bǎ bǎ)就是我的爷爷呀,回民管爷爷叫爸爸,管父亲叫爹,管奶奶就叫奶奶。管大爷叫伯伯,大伯二伯三伯。

定:汉人也叫伯伯。

李:但是回民叫得多,在我们这块儿呢,汉人叫大爷的多。管比父亲大的(姐姐)叫姑妈,管比父亲小的妹妹叫娘儿,不叫姑,你们一般都叫姑,这就有区分了。回族老姑娘不多,回族不许可,必须得出嫁。

定:那您这位姨奶奶呢?

黄:这是个别的了,太个别,太少了,就挺各色的了。她不嫁就没辙呀,结婚得俩人同意不是?你不同意这不行,这得算一条件不是?注227

定:满族的老姑娘特多,而且结婚也晚。

黄:那都属于佛教的感染。

定:回族妇女性格是不是也挺刚烈的?

黄:挺刚烈的也是,因为这属于民族的关系。我们婚嫁里头有几个条件,解放以前我们读的历史上,我们就写证明,这证明归谁写呢,归当地清真寺阿訇,都得通过他。他给写阿拉伯文的证明,叫伊札布,就是婚书。这里的条件,头一个呢,就是伊斯兰教说,凭着真主的命令,真主撮合你们两个成全这事;第二个条件呢,双方父母的许可;第三个条件呢,是两个人的同意;第四个条件呢,男方得给女方一定的聘金,这给她本人。这个聘金起到什么作用呢?提高女权,是相当重的一个礼物似的。为什么要这个呢?在阿拉伯社会那阵儿妇女没有地位,伊斯兰教兴盛起来以后它提高了妇女的地位,如果男的抛弃女的了,或者有其他别的事了,这笔钱起码够她,最多的时候能够她这后半生的生活费。从这方面就提高了女权了。现在社会发展了,这成了象征性的了。但是这几个条件必须得有,现在也都有。领了结婚证以后,然后请阿訇写这个。

定:伊斯兰教特别重视婚书是吧?

黄:对了,阿拉伯世界也那样,到中国还那样。现在也有不写的了,现在就根据自愿了。还得有一个条件,有证婚人,还得有当场来给祝贺的人,这是附加条件。俩人偷着办不行。我也是解放以后结的婚。

李:缠足是受汉族的传染。我奶奶就没缠足,我姨奶奶也没缠足,回族人对缠足不像汉族那样。小时候缠足不是疼嘛,我奶奶的父亲说不缠就不缠吧,就没缠。那阵儿汉族妇女缠足就是为了限制妇女。妇女上外头去的很少,再说吃喝也不方便。

西贯市清真寺中的女盥洗室(定宜庄摄于2003年)

(2)爷爷这边

李:我奶奶就不价(不像姨奶奶)了,我奶奶就嫁这村了。按我们家这边我父亲写的家谱,就是世系了,就到我太爷,他叫李朝元,然后就是我爷爷,再往上就不知道了。回民经商的不是多嘛,我有一个叫五老爷子的,在岔道那儿开店。在八达岭往西有一个地方叫岔道,按现在说是一个驿站,是官家的。注228在那儿落了一支。现在他那儿又分了好几家,又有一支了。

我家的特点是这样,我们村有一个叫康玉书的,是国民党算是比较高级的将领了,就跟国民党马鸿逵注229似的,后来到台湾了。他是这村人,回族。他带走了一伙儿青年,带到西北,这伙人后来反正都干点事儿吧,那阵儿我们村去了好几个呢,我那爷爷也跟着走了。我爷爷后来算起义人员,归八路军了,起义以后还不错,原来当县长,在贺兰县什么县。后来我听说在一个县里头当过一个供销社的社长吧,那就不清楚了。我听说在那边又寻了一个,又分下一支来。我爷爷后来一直就没回来,1960年还是1961年,无常(去世)在那儿了。

我的姥爷李常亮也是跟着一块儿去的。我听说他后来专门管马鸿逵四姨太太的后勤。马鸿逵有一个四姨太太挺宠的,他给她当后勤,算马鸿逵的副官。后来是算是起义呢,还是投诚,反正解放后回到西贯市无常(去世)的。

我爷爷没回来,我奶奶就带着我父亲、我叔他们哥儿俩,还有我一个娘儿,一直在这村。

定:您爷爷走了您奶奶靠什么生活呀?

李:他从那儿给寄钱呀。再一个家里有点土地,种地。后来我父亲和我叔就在富成兴还是什么在那儿学徒,在阜成门外,粮行,也不算太大。

定:您父亲要在的话应该是多大岁数?

李:今年应该是八十四、八十五。我叔叔也不在了,他先走的。我父亲当过民管会主任,干了20多年,他好记点什么,他也有文化,我父亲好像上过初中。

黄:他是西北中学没念完。因为“一二·九”运动,后来回来的。那阵儿北京有成达跟西北这两个回民学校。成达就是现在的回民中学,那阵儿叫成达师范。注230西北(中学)也离那儿不远,具体地理位置我不知道。注231

定:你们这儿的孩子是不是都上那儿上学去?

黄:也得家里有俩钱儿的,没俩钱儿你也念不起,说实在的。

定:(对李)你们家算是有俩钱儿的?

李:我爷爷在外边到时候给寄俩钱儿来。我父亲那阵儿跟西北中学念书的时候,有时候钱寄不到,冬天的时候没的盖了,就当被卧,钱寄到了再把它赎回来。后来搞“一二·九”运动,家里头害怕,后来就没让念,就回来了。回来之后就务农了,在商业上干几年。后来(解放后)咱们这儿占地盖研究院,地占了给了点钱不是?用这钱就拴辆车,搞运输。解放前我听他说也跑过买卖,骑自行车往城里边运货。

黄:交通不方便不是?就骑车由这儿带粮食往北京带,由北京看百货什么合适再往回带,做点儿小生意。回民特别爱做买卖,因为回民的祖先就是波斯那边,阿拉伯那边的商人,还有俘虏,元朝那时候先打小亚细亚不是?从那边征过一部分兵来,帮助他征服了宋朝以后呢,把兵就分散到各地了,大分散小集中。在那边他们就爱做买卖不是?爱跑商队不是?由沙特奔叙利亚呀,奔埃及呀,自由随便那阵儿。

定:我听说你们李家有在北京城开买卖挺大的?

李:反正有经商的,开的是粮行,卖粮,到底多大咱们不太清楚。还是板子李的,他们人员比较兴旺。

定:我听说有一个在城里头开钱庄?

李:应该有一个钱庄。因为慈禧逃亡的时候不是在西贯市待过吗?回来以后给西贯市写过匾,后来又专门给西贯市清真寺拨过银子,也不知是多少万两银子,这银子就存到咱村一个钱庄里头,叫银号什么的。

黄:钱庄比银号小。

李:后来就因为动乱哪,慈禧给拨下来了,没修呢,这笔钱就没了,最后这清真寺也没修成。

定:哪场动乱?

李:北京后来不是挺乱的嘛,段祺瑞什么这来那来的。这都是传说,不是那么太清楚。

我一直当教师,也是不容易。我们这个成长史,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长史。我们属于农业户,我那叫回乡,属于居民户的都是上内蒙古插队。我在生产队干了10年活儿,1977年恢复高考,我头一次就考上了,上的北京师范学院分院,白广路18号。500人嘛,全是岁数大的。然后分回来了。

4.黄炳成的家世

黄:我姓黄,叫黄炳成。我们家可能都是随军过来,就是明朝。那阵儿不是燕王扫北,随着燕王过来的。那就是从南京。

定:你们家在这儿多少代了?

黄:具体多少代不清楚了。反正我们家坟地占了好几片了,都埋满了。

定:没有李家大吧?

黄:没有他们的户大。我们在西贯市村啊,户数没发展起来,现在还是十来户。

定:我看您这长相不像汉人的血缘。你们原来是汉人呢,还是跟着他们(阿拉伯人)过来的?您知道一点儿吗?

黄:您根据我这长相啊,这深眼窝,这高鼻梁,我这血缘就好像还算西亚那血缘似的。我这胡子没有一根直立的。全带弯儿。

定:汉人一般不这么留胡子。一看就看出来。(对李)您就看不出来。

李:我就不好看了。可我那表弟一看就看出来,大连帮络腮胡,皮肤也不一样,好像有点发红呀什么。头发也卷着。

黄:有相当一部分从眼睛上能看出来,他那眼睛呢,是黄眼珠,他那黄眼珠呢,是黄蓝相间的,不是纯黄的。

定:你们这一支是不是都是你们这长相呢?

黄:按说我这个支系是属于昌平的,不是西贯市黄家的。因为我的祖辈是昌平的姑奶奶给的这村,给了这村呢(她)没生养,回家要了一个内侄来,就是我的祖爷爷,从昌平过继过来,继续黄家这支,所以我与那边有关系。为什么有人还保留原来那个(相貌),有的就瞅不出来了呢?就是当兵过来以后,有的跟当地的汉族姑娘是这样(通婚)。所以现在就都不好说了。

定:您爷爷上边的事您听说过吗?

黄:不太清楚了。我那(太太)也是本村人,她父亲到张家口经商去了,又回来的。我爷爷跟西光裕给他们栈房跑了一段缉查。那阵儿也叫缉查,天天由这儿到那儿由那儿到这儿,给跑这个,有不法的呀,不合适的呀给改改,纠正纠正。因为这样呢,我爷爷性子比较耿直,得罪了一部分人,后来人家上我们家房上扔砖头去,把事就辞了不干了,就在家里待着。我奶奶也是这村的,姓冯,是从南边搬过来的一户,(她家人口)也是不多。

我父亲是眼神不好,重度近视,一直就没出去。所以我们家从我记事就务农了,祖上传说的也很少。从我们黄家这门说,就是都比较不富裕。有做小买卖的,有种地的,做小买卖就是天天儿早上起来出去,后半晌买回二斤米来够吃的就完了。没有离开过。

定:你们这个村后来就都种地了?

黄:都以农为主了。一个种地的,还有一部分到城里边经商,当学徒啊,经商啊。

定:您父亲他们哥儿几个?

黄:一样一个,我父亲和娘儿。我爷爷也是一样一个,我们家一直就兴旺不起来。(我娘儿)嫁的也是李家,同姓不同宗。一样一个,嫁出一个娶进一个不就单传嘛。我们这辈我们哥儿俩,就算人多了,娶进两个,人就兴旺不是?我哥哥不在20多年了。我生了5个,4个儿子,一个闺女,就兴旺起来了。可是这一代计划生育,(人口)又下去了,就大儿子生了一个小子,那哥儿仨生的都是姑娘,还是单传。

我母亲姓海,我姥爷也是上宁夏的。

定:你们西贯市都是在本村里这么来回来去通婚吧?

黄:有这关系,反正原来大部分都是,回民愿意给回民。

李:回民愿意找回民,生活习惯方便。这两年给外边的才多了。

黄:过去回民不往外找,信仰不同不能通婚。就是娶进一个汉民来,你也先得入教,入了教以后才能通婚呢。现在有不入教的,也得了解伊斯兰教的习惯。

我们跟沙河那儿通婚的多。那儿有4个回民村,定黄庄,南一村,北二村,也不算回民村,就是都有回民一二百家。再远了就是小辛庄。海淀那边过来的少,因为它都得有引线不是?得有人给介绍。我们村(跟)哪儿(通婚的)还多啊?张家口那边的多。张家口那边有个叫小西贯市的,从这村走的,上那边去的,有一部分。都是经商。然后跟那边落户了。过去交通不方便,张家口是一个大转运站。皮毛商啊,这边的东西往北运哪。回民主要都沿着交通线。

那阵儿我写过家史,就是说“回民两把刀,一把卖羊肉,一把卖切糕”,就是在解放前后,解放以后也是,好些做小买卖的,什么挑八根绳的呀,卖面茶啊,卖青菜啊,卖水果啊,卖烧饼啊,多啦,几乎家家都要做点买卖,做小买卖维持这生活。

定:往哪儿卖呀?

黄:阳坊这一带呀,阳坊这一带属于集市呀,过去交通不方便的时候,山里这三四十里地的东西,果品什么的,都得通过阳坊集市转不是?所以阳坊地区商业比较兴旺。我们村老人说,早起什么都没有,现去买点米买点面,回来做完烧饼一卖,得,吃喝全来了,一天的生活就全来了。也有一部分人是直接上面铺,约(称)10斤面1斤油,先不给钱,然后就做,后半晌回来再给钱。给了钱以后呢,再约一份(10斤面1斤油),剩下的节余就够一天的生活费。

定:你们解放以后都务农了是吧?

黄:经过合作化以后,这一限制这个,整个都给改成农业了。1956年合作化以后就全给限制住了,干什么都不行了。

定:没有限制之前是不是这村也挺富裕的?

黄:那阵儿还可以,刚解放两三年三四年那阵儿比较都不错。那阵儿甭管怎么样,有地方弄去,有法儿弄去。一合作化以后呢,什么都没有了。

定:一让种地就不行了?

黄:哎对了,就不会种地嘛,现学不是?我给谁呀,给沈玉河,他有二亩坟地,找我父亲去了:“二叔,我有二亩地,您给我豁上去,家里有驴有人。”哎,给豁上了。豁完这地呢,苗出来了,又找我爹去了:“二叔二叔,二斤高粱您给我撒了一地,您让我怎么弄啊?”不会种。“我不给您撒地里我给您埋一堆成吗?”注232这是实事,还不是笑话。

定:那时候靠着阳坊的集市还有吗?

黄:没有了,集市都给撤了。过去是挺大的集镇呢。由后山三四十里它是一个转运点。要说过去那阵儿拿画地为牢比方啊,不恰当了,确实就到那个程度,养俩小鸡子都算资本主义。割资本主义尾巴不是?注233

定:我20世纪70年代的时候在前沙涧教书,那时候你们的村子穷得呀叮当乱响。

黄:特穷。穷就是因为不让做买卖。不会种地,也不喜欢种地,就拆房,卖祖宗的房。反正就是(一九)六几年,“文革”前后,甚至七几年。那二十来年困得可以,什么都发展不起来,什么都不让你弄啊。后来一改革开放,西贯市很快就跟别的村不一样了,就发展起来了。

[另一村民的插话:我们西贯市村几百年的历史当中就那一小段的时候穷,开放改革以后我们率先富起来了,在这以前邓小平出来主持工作那一段我们就已经率先富起来了。那时候的月值已经达到400块钱,相当于八级工啊,邓小平被打下去以后注234我们这个没变,坚持邓小平这种政策,真正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就富起来。你们都看了,大都、胜利(指两个涮羊肉店),南口都没有这样的楼,沙河都没有。回族人民确实是聪明,聪明能干。

定:(20世纪)50年代强迫你们在这儿养猪。

村民:强迫。可是那时候对我们很照顾,卖猪的时候不用排队,我们卖破猪他们当好猪称,送小猪的时候都不跟我们要钱:“养去吧。”]

定:(问黄)您现在是在管委会?注235

黄:每一个伊斯兰教回民聚居区都有管委会。就是管理一些清真寺的事务,宗教事宜。开斋节的开支呀,乱七八糟的收入。阿訇就管教务。要是无常人(指有人去世)有好多风俗习惯都得去做。我们清真寺原来有一个铁柜,就在东光裕搁着,1958年宗教改革以后搁到供销社了。

1958年伊斯兰教有一个宗教改革呀,礼拜寺都关门了,不让做礼拜,给人都轰走。我们这个清真寺是(明朝)弘治七年,1494年建的,那阵儿让大队给当了库房了,搁粮食。没当库房的(建筑)都给拆了,过去那四合院,前头有俩井亭子,特漂亮,那黄琉璃瓦都是宣统三年官窑制的,有历史的。院里头还有一个大过厅,我们小时候在那儿念过书呢。北边有北讲堂,南边有南讲堂,都拆了,就剩大殿没动了。北京市就剩了东四和牛街两个(清真寺)。将近20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才恢复的。

沙河注236也有清真寺,建得也不晚,现在还有,你走到马路上能看得见,是后来重修的。我们这个没动。

定:信仰也不让信,买卖也不让做,混同于汉人了,可是还让你们报回族。(众笑)

黄:这也是一个矛盾事,国家有些政策是照顾少数民族,比如学生考学给加分,回民还能够埋(土葬)。可是有些政策少数民族就难充分理解,比如早先学校里头,回民应该讲点回族常识,现在不让讲,回民小学就按照教学大纲,不超过18周岁不许可受到宗教的感染。实际上伊斯兰教的常识和宗教离不开,三句话就连起来了,因为它是一个系统。现在就靠家传。

李:比起1958年到“文化大革命”那十年就好多了。

黄:好多了,那阵儿宗教职业人员归公安局管,属敌对性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改成民政局管,就和缓了。注237

我们家没出过阿訇,正式的阿訇都是外边请,因为伊斯兰教的规定就是由外边请。我们村清真寺现在有两个(阿訇),都是北京伊斯兰教经学院毕业的。北京现在有两个经学院,一个是中国伊斯兰教经学院,是牛街的。一个是北京伊斯兰教经学院,在天桥。

定:你们现在还做五功吗?

黄:我还天天坚持。

定:(对李)你们这个年龄的还去礼拜吗?

李:像我这个年龄的有一部分去,但是还有好多也就不去了,我就是节假日去。老人去的比较多,年轻的少。

定:你们村的人还像过去那样练武吗?

黄:现在基本上绝了。过去挺多的,过去保镖你没武术成吗?过去有老人教,解放以后还有人教呢。回民里头我听说好像一个是查拳,查拳在回民里挺流行的。我们这儿还有一个是弹腿。注238李五的号叫李公然,他就是打弹子。还有一个高八爷,挺有名,轻功特别好,他是咱村请来的,后来就跟这儿落户了。

定:那时候妙峰山走会,你们村里热闹吗?

黄:我们回民不走会,信仰不一样。伊斯兰教呢,是不拜人不拜物不拜像,所以它没有会。有的时候四月庙不是?庙会就凑凑热闹,练武术,那叫出风,就是出出风头,表演一次,它不往那里头去,不算走会。五虎棍是阳坊(汉民)的,那会儿是朝拜,拜娘娘庙,沿路都是烧香磕头的,一直往那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