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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大有庄与骚子营赵颐口述

时 间:1998年6月18日

地 点:北京海淀区某中学家属宿舍

访谈者:定宜庄

[访谈者按]赵女士退休前是北京市海淀区某小学的美术教师,民族成分是汉族。她的丈夫也是汉族,在北京某中学工作,家住该校的家属宿舍。

赵女士虽然知道自己是“八旗的人”,而且是“营子里的人”,但对祖上属于八旗的哪一部分,已经知之不详了,但她既然能说出她的祖先居住在肖家河北,那恰是圆明园八旗护军营中正黄旗营房的所在地,可知她家很可能就是圆明园八旗护军营中的正黄旗旗兵;至于她的祖母出身于水磨李家,则很难判断究竟属于镶白旗人还是内务府旗人了。

赵女士的祖上买下土地以后就离开了营子,但她所提到的地名,几乎都在圆明园和颐和园附近,她住的大有庄坡上村以及骚子营等地,都位于北京西郊颐和园东北注93,是“五园三山”修建起来以后逐渐形成的村落。嘉庆十九年(1815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兵部侍郎禧恩在“遵旨查明门牌”中奏称:“于本月十三日赴圆明园,连日分往附近园庭等处,逐一细查,并因园户、匠役多有居住大有庄、坡上村、哨子营等村庄,恐其中有奸徒藏匿……”从这份奏折可知,早在清朝嘉庆年间这些村落即已形成,住户中有很多是园户、匠役等为圆明园等园林服役的人口。注94

赵女士大半生未曾离开过这一地带,虽然由于政治原因将民族成分改为汉族,以后再未改回,但她所述的一切包括她的语言,都带有这一地区旗人的鲜明特色。

1.营子、大有庄和老祖

赵颐(以下简称赵):我是1932年生人,属猴的,今年六十六。

我们是营子里的人,八旗的人,这周围都是营子,什么正蓝旗呀,火器营,一问上哪儿了,就说上营子了。我记得我小时候跟着我爸爸,一来就上营子。我们家就在肖家河北边,是黄旗,是正黄是镶黄我爸爸给我讲过,那时候小,(现在)就忘了。我们家家谱都是“文化大革命”给毁了。那时候哪敢烧?都是泡在水缸里头,攥了,撕了。

我爸爸说我们祖上是山东的,他也是听我老祖说的。我老祖叫赵二瞎子,他瞎。我还有个大老祖,这个老祖是老二,他没孩子,过继了他哥哥就是我大老祖的孩子,这就是我爷爷,叫赵省三。赵二瞎子就住在肖家河北边那儿,他在朝廷当差,是干什么的我爸爸跟我说过,忘了,反正挺有名的。他在城里也有房,在小新开路。我老祖特别好,虽然瞎,可净干好事。他没孩子,有一次赶着大车上朝去,走到黑泥沟那儿,在大道上看见一个小姑娘在那儿哭呢,没有家,我老祖就给捡回来了,弄到我们家养着,人家就劝我老祖,说你又没儿子,你就把她收了二房得了,老祖不干,说我拿她当闺女养着。最后把她养大了,给的肖家河姓宋,我们都叫他姑爷,到现在我们家还跟她们家走亲戚,她不在了,她孙子都是我们这辈的,六七十岁了。其实她不是我老祖的孩子。

我家住在大有庄坡上村,是在我老祖的时候从营子里搬出来,具体从哪个营子(搬出来)就不知道了,反正就是这附近。究竟我们营子里的房给谁住了,我爸爸原来说过,我也没记住。城里有房也没人住。我老祖在坡上村买的房,然后又盖的新房,房子都特别讲究,一进门有个影壁,然后是二门子,二门子进来是四间南屋,三间大房一间耳房,然后又进一个二门子,垂花门,垂花门头里是影壁,是四扇门,影壁进来是东西屋、北屋,这北屋呢往那儿一坐,大玻璃,一直地能看到我们的地,地里种的荷花都能看到。我们家院子种的芍药、牡丹,那牡丹都是墨牡丹哪,紫的,黑紫,还有姚黄,三棵都是上品,都是“文化大革命”给刨的。从我爸爸小时候就在这儿住,一直到解放。

大有庄这一片人都是吃颐和园里边的饭,跟慈禧都有关系,都是伺候她的,可大有庄不是旗人聚居的营子,没有多少旗人。

我爷爷也是在衙门里干事的,在城里头。我太太,不叫奶奶叫太太,他们家姓李,水磨李家,就是清华大学那边的水磨儿,是旗人,大脚,梳旗人发髻,梳到脑瓜顶儿。我太太个儿高着呢,我爷爷也不矮。我爸爸他们都挺高的。我太太的两个侄儿解放后还和我家有来往。

2.我爸和我家的生计

赵:要是跟我大老祖那儿排,我爸爸是老二,我还(有)一个大爷(大伯),那是我大爷注95(大爷爷)的儿子,老三也是我大爷(大爷爷)的儿子,还有老四、老五。我爸爸就亲哥儿仨。我爸爸下边我有一个亲爸,就是我大姑姑,叫亲爸,我还有一个爹爸,就是我二姑姑。然后我四爹,我五爹,都是跟我大爷他们屋排着叫的,五妈其实是我五婶,不叫婶,叫五妈,婶妈。

我老祖在朝廷里边当差呀,我们都吃钱粮,生了孩子就有吃呀。我不记得了,因为我记事就快七七事变了,像我姐姐她们都记得。

我爸爸特别崇拜我老祖,我老祖也最疼我爸,一生了我爸爸以后,我老祖什么吃的都给他买,上朝什么的都带着他去。我爸长得也漂亮,双眼皮大眼睛,也高,文绉绉的。在家挺有威望的。从小我爸爸就这样教育我,说这东西给家里的人吃,是“填坑”,给外人吃,是传名,他就对外人好,在自己家就脾气大,家长制,耗子扛枪——窝里横。我们家有好几道门呢,我爸爸在门口儿一叫街门,要是里边没听见,他立刻就把石头扔进来了,到家就又打又摔,全家人这就吓得要命。可他在外头特别地客气,不得罪人,旗人哪,讲究见人打横注96,这是礼节,我爸爸见谁都打横。小孩叫声爷爷,我爸都能给他鞠个躬,有吃的都给人吃。土改、“文化大革命”都应该打我爸爸,(结果却)没有,我爸爸还带着一帮子地主学毛主席语录,他是黑帮的头。

辛亥革命以后没钱粮了,那就靠那点家底儿呗,我老祖能不置房子置地呀?在上地注97有旱地,在大有庄是水地,我知道我爷爷死了,发送完了我爷爷。然后我爸爸他们哥儿仨就分地,一人28亩旱地,18亩水地,就这点儿。我爸爸哪儿做什么工作?公子哥儿,就在家吃这地。我们自己经营着,雇长工短工,(这)叫经营地主。

我们这一大家子吃饭就指着这地收入。那会儿凭天吃饭,能产得出来吗?一亩地就收五六斗老玉米,那28亩又不是水浇地,能收多少?18亩水稻地,一亩地又能给你几个?也就够半年吃的,那半年卖青,就是地还没种苗呢先卖出青去。比如到秋天要是一石大米卖二百块钱,那么春天就卖一百,卖一半钱,百分之六十,百分之五十,等到秋天您这儿打了米,人家卖青的这人来了,那时二百零八斤一石大米,您就得让人家拿走一石新大米。

我家还有两个坟地,黑泥沟的是老坟地,就是埋我老祖的那个坟地,就在圆明园的后头,离我们家也不近,可我们一来就去。坟地里有穴位的是五个,五座坟,坟的后边有个围脖儿,什么叫围脖呀?就是坟地后边砌一堵墙,围着这五个坟。老坟地没穴位了,都埋完了,赵二瞎子都是偏的了,最小的了。坟地的后边有一个坟,是我大爷爷、大太太的坟,然后下边就没有了。连我大爷(大伯)都没有。这个坟地有几亩子地,给看坟的,人家给你看坟呀。要是收得多成,可以收租子,可是本来就少,你得养着看坟的呢,自己就落不着,看坟的顶多年年儿呀拿着筐,到你这儿给你送几个鲜老玉米来。年年他种这点儿地吃这点儿地,我家也不给他钱了,就看着这几个坟头,一共六个。我们家年年儿坟地被盗,那人家管不了,谁敢出来?第二天早上人家到我们家通知我们:您那坟地又被盗了,哪个哪个坟头盗的是。我爸爸就带着我去,到那儿去看,您看看管什么用,都挖得老深老深,都上来水啦,您说他都挖了什么去了?我们都不知道里边有什么。然后再让这看坟的给埋上,看坟的就起这么个作用。这家儿呀姓那(nā),那东儿,姐弟俩,可能都是旗人,姓那的旗人多。住着两间房子,没结婚,后来就解放了,死到那儿了。

还有一个就是我家坟地,就在大有庄坡上村,一号是我们家坟地,二号是我们家住宅,阴宅阳宅呀,挨一块儿,出我们家街门口就是我们家坟地,我爷爷和我太太就埋在这边。坡上村一号现在是国际关系学院,二号还是我们家,还有房子,四间北屋,就是我保留的,我不许动这几间房子,现在我二哥在那儿住呢。

肖家河那儿的上河沿,是我们的旱地,那儿也有几个坟,埋的都是姑娘,像我亲爸,我三姐,还有我大哥的儿子,我侄儿,这仨坟。

我爷爷死后就不一样了,像我四爹给我二哥娶媳妇就卖了地了,剩的寥寥无几,我五爹的地也卖了,就我爸爸没卖,我爸爸就有这封建思想,说创业容易守业难,我得守着这个产业,甭管我多苦,就养活着我大姐、二姐、四姐、我,我们四个闺女。

我爸写一笔好字,我爸会写毛笔字会打算盘,我们大有庄老年间,他到年下写对子都写不完,我给研墨,都是我伺候着,写完一联拿起来搁地上排着,上下款,横着,我都给卷好了。我爸爸能攥着棉花在地上写那大字儿。我这五爹也写一笔好字。我妈不识字。

3.我妈家和我妈

赵:肖家河是我舅舅家。我妈的奶奶是李莲英的亲姐姐,其实李莲英家特穷特穷的,7岁入了骟房,那没办法,我妈说那炕上连席头儿都没有。那会儿我妈的奶奶要一有病,慈禧上他们家去看她去,那真是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所有女孩子都不许在这村里,都得走,都轰到山后头去了,怕冲老慈禧,嘿哟她是不是女的呀您说,这女的都不让进家门。慈禧到那儿去瞧我妈的奶奶,都整羊整猪地往那儿搭,走一街都是抬的礼物,到那儿其实没有两分钟就走啦。走了以后院子里就摆满了她送来的礼。

我妈的老娘家(姥姥家)是苏家坨。苏三四注98的,姓杨。他们可能是汉人,不太清楚。注99记得我们姥姥家,我舅妈她们都是小脚的,您知道旗人都是不裹脚的,旗人不裹脚不扎耳朵眼儿注100,我姐姐今年要活着是八十六,她都没扎过耳朵眼儿。我舅妈、二舅妈、三舅妈她们都是小脚,像我大舅妈是大脚,旗人汉人后来就互相联姻了。

旗人妇女的一耳三钳

我妈是后来放的脚,她14岁我姥姥就死了,谁管她,就放了。我妈的妈跟爸爸死得特早,四十一二岁就死了,两口子相差40天。我妈苦极了,下边带着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都是我妈弄大的。我妈本身是汉人,可她嫁的旗人哪,她嫁给旗人就算旗人了。

我们家特封建,要不怎么老早就娶儿媳妇呢。像我妈吧,比我爸爸大4岁,我爸爸才十七,我妈妈二十一了,娶到我们家,就为的使唤儿媳妇。我爸爸是老大,下边我四爹是老二,比我爸爸小10岁,我妈娶过来,这小叔子、小姑子都穿着开裆裤呢。这一大家子都是我妈做饭,侍候着,还得吃两样饭,老家儿注101得吃好的,我们管老人叫老家儿。一进腊月这就忙上了,拆呀洗呀扫房呀,弄利落了,就得准备这一大家子年下吃的东西,到二十几了就杀猪呀宰鸡呀就开始做了。做各式各样的菜,用的那砂毂子,跟现在的砂锅不一样,是荸荠扁儿的,厚,炖的。还有坛子,现在我们家还有那坛子呢,使坛子炖肉,在外头一毂子一毂子地摆满了,都冻上。一点儿这一点儿那,特别讲究。要是宰一头猪吧,得做出多少样儿。腊八粥从早上起熬了,熬完了以后一小碗一小碗地都盛上,用一个大瓷盆扣上,上供,烧香。吃一碗热一碗拿一碗,腊八这天大家都许喝,然后就不喝了,就给老的天天热一点喝。我爸老说那会儿那温朴注102呀,炒红果呀,到年下咱们家都一坛子一坛子的。

到我们家,那规矩!早上起来都得给婆婆请安去,早上起来问安,倒尿盆,打上洗脸水,漱口水,吃饭也得请安去,请大蹲儿安。这要是回娘家,得磕头,穿着花盆底子,戴着大两把头,都得是这样。到晚上我爷爷跟我太太,往那儿一坐,弄这牛眼儿似的那么大的小盅,喝酒。把这花生豆一掰掰四瓣,搓,搓那泥。然后慢慢儿慢慢儿地喝这酒,儿媳妇站在旁边陪着,那大水烟袋,儿媳妇得给点,甭管这儿媳妇怀孕肚子多大,也得挨那儿站着,站到12点,还睡得特别晚。到要睡觉了,又得请安,什么小叔子大姑子小姑子都得请到了,这才能安歇去。就我们这一家子,那时候我妈娶到我们家,人多着呢。

我妈到我们家就那么受气,挨打,我太太不打,爷爷不打,太太一句话我爸爸就打,薅住头发打,拿你不当人。说让你住娘家去,你这儿磕了头请了假走了,给你三天假,你住不到两天就给你叫回来了,嫌你回来晚了,插上街门,把我舅舅他们插到外头,我们家大门洞里头大板凳,大着呢,就按到板凳上打我妈,让我舅舅听,就拿媳妇不当人,人说了,媳妇是墙皮土,揭了一层还一层。去了穿红的,来了带绿的,拿媳妇不当回事儿。我妈脾气特好,窝囊。我妈受气按说我也应该同情我妈,我觉得我妈太窝囊了。

可是我妈一年生一个孩子,一共生了八胎九个孩子,七个姑娘,俩儿子,我大哥我二哥。我太太死的时候我妈生我四姐,现在我四姐是74岁。我都没见过我太太。我妈还生了一对双棒儿(双胞胎),也都是我姐姐,最后生的是我。双棒儿一个活了一个月,一个活了半个月,都死了,死了就是说别让她们再托生上来,就给全身都抹上墨,埋了,就说是不让她们托生了。

结果呢,转过年来又生我,我的脸上就这儿一块记,一块黑,就说我是那双棒儿托的。像我妈这样的,噼里啪啦总生孩子,我爷爷就说,哎,我这二亩地置得可真值呀。我妈老有病啊,爷爷就给瞧,为什么呢,他怕她真死了这一大群孩子可怎么弄啊。

4.我叔和我婶

赵:我这叔叔,大排行是五爹,是中法大学毕业的,什么区里呀市里呀都是什么区民代表,他净搞这个,八路军那会儿,他跟他的同学叶剑英啊、老师梁漱溟啊,跟他们一块干什么,你现在到村里去打听去,还有人知道叶剑英到村里找过他。我五爹本来要参加革命去,我太太不让,非得给他说这个媳妇,想把这儿子拴到家里,不愿让儿子出去。我五爹得够一米八儿的个儿,我这五妈也就一米四几,矮得要命,我太太就非得叫他娶。我叔叔抗婚没抗过去,捏着鼻子结了婚。

那会儿不是讲究合婚吗?择日子一合婚注103,我婶克婆婆三分。可我这太太就非得要娶人家,克婆婆怎么办呢,就夜里娶,真的就夜里娶的。我婶那天正好赶上来例假,可是都已经请人了,办事了。三天呢,搭棚啊,头两天就来亲戚了,那都得两年前恨不能就订好了婚,您当是像现在哪,随便改日子?改不了。女的来例假,都没准会提前错后的呢。倒霉,这不好。那怎么办呢,您不知道这旗人事儿妈似的,就讲究这样,男的骑着白马去,接红马。哪儿有骑马的?我叔叔就得骑上一块白布,那么我婶呢,例假呢就叫红马,白马去接去。注104您说怎么那么赶巧了呢?我叔叔是中法大学毕业生,愣给找这么一个人,还让干这个!结果我太太心里就不痛快,别扭。

我这个婶娶过来一个月我太太死的。娶过儿媳妇,我婶到一个月得回家住对月注105去,回家住对月得给婆婆磕头、(给)公公磕头,给这个请安给那个请安的,都得拜完了请完了假才能走呢,我婶头脚走,我太太就病了,越病越厉害,叫咱们现在来说就叫尿毒症,正经八百是活人叫尿憋死的,憋了七天七夜没尿出尿来,光喝药汤子,说导导尿吧,找西医来,那时也有西医了,我太太封建,说这女的哪能让人给导尿哇,就愣憋死了。那可能就是糖尿病,现在我们家就是糖尿病的遗传。我侄女我妹妹和两个弟弟都是这病。然后我婶回家过对月去没有两天就给接回来了。

我婶的娘家是汉人,她妈的脚那么一点儿。我婶是不裹脚了,不知道是不是裹了又给放的。她给了我们家了,她自个儿违心,还守着她们家。我太太死了就剩我爷爷一人了,我婶跟着我爷爷过,您想她能在我们家受气吗?我妈是受我爸爸的气,我太太是支使我爸爸打我妈。我爸爸脾气特别暴躁,不好,我叔叔他怎么也是素质高呀。人家不打。我五妈没少生男孩子,生下就死。七七事变以后又生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其实我五爹也工作,什么城里呀石家庄呀哪儿都有工作,解放以后教工农干校,后来就到北京市教育局语文研究室,也是不到六十就死了。

5.我哥、我姐和我

赵:我们老家庭都在一块儿过,加我们家的一共九个姑娘。说是早年在这坟立穴位,稍微往左偏一偏,这就做官的人多,但是后代少,往右偏一偏,女孩子多。我们家就考虑,宁要女孩子多一点儿也别后代少,(怕)绝后,就往右偏了一偏,我们这代人是十个女孩子,四个男孩子。

我们这一大帮孩子,我爷爷规定,不准吃窝头,我们有名的小米饭赵家,吃小米饭,为什么?怕这孩子你掰一块我掰一块,吃完饭零叼,浪费,就吃小米饭,捞小米饭,喝小米米汤,这小米饭你总不能抓一把吃吧。我哥哥他们上私塾,我姐姐她们都不许上学,姑娘不许上学。我哥哥他们回来念书,我姐姐她们就偷着跟他们学。

我妈都四十多了,转过年来我才一周多岁,我大哥就二十二了,就娶我嫂子。我大哥从14岁就入的电话局,在城里。

我太太有多封建,就拿我二哥来说吧。我二哥属鸡的,我太太说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出了我们家门口,从我们这胡同那儿来了一个老太太,这老太太抱着两只鸡,一只手抱着公鸡,一只手抱着母鸡,就给我太太一只鸡,说给你这只公鸡。你呀可给你们家二秃,别给你们家大秃,我太太就抱回来了。可巧我妈那年就怀孕了,等到十月份一生是属鸡的,就是我二哥,公鸡呀。所谓二秃二秃的就是我这个叔叔,大排行是我四爹,他那时还小呢,上学呢,就把我这二哥给了他了,说是那个老神仙给的。我二哥生下来先学会叫爸爸了,就管我四爹叫爸爸,倒管我爸爸叫大爷,管我妈叫大妈,就这么迷信。

然后等娶我四妈了,我四妈一下轿子,我家人就把我二哥推到她跟前了,说这就是你妈,这就是你儿子,你说我四妈刚下轿子就来一个儿子!从此哪,我二哥就管我四妈叫妈。然后我四妈“咯噔”生一个儿子,死一个儿子,生的不少,都死了,最后就一个闺女。那人家我四妈不觉得是我二哥妨的吗,不说我二哥命硬吗?最后没办法了,我二哥21岁了,就正式过继给我四爹了。我四爹就要给他娶媳妇,我爸爸说别给娶,先等着,看看怎么样再给娶,我四爹就不听,就给娶了媳妇了,媳妇这一进门儿就怀孕了,腊月娶的媳妇,转过年来八月二十六生的我这个侄女。一生又生个闺女,我这四爹也堵心呢,就连媳妇带儿子都轰走了。

二哥这一支被轰走就轰到城里,就在城里修自行车,把媳妇也带到城里,也是一年生一个孩子,一年生一个孩子,要不怎么说生了六个呢,他们养不了哇,有时我姐姐就从我家偷偷地给他拿点什么棒子面啦,什么粮食啦,有人进城给他们带去。我二哥这受气包,受什么的呢,受封建荼毒啊,我太太硬说这公鸡是给我四爹的,我四妈就觉得我二哥命硬,把她的儿子都妨死了。就这样我二哥远远离开了家了。后来我二哥的六个孩子也起来了,俩儿子该结婚了,没房子呀,他的房子给大儿子一间给二儿子一间,他没有地儿住,就回大有庄来了。我家的房子就我二哥住着。

七七事变我家遭的那殃,死了这么多口子人,就我这五妈,死了俩闺女;我四妈死了一个闺女;我妈死了一个闺女,就是我三姐,19(岁)了,是最大的(死的孩子中年龄最大的);然后就是我五姐,我六姐都死了,六姐比我大一岁;然后空过我们俩:我是老七,还有老八;然后老九也死了;还有我那亲爸,就是我爸的妹妹,也死了,就她是早有病。您说我们都在一块儿,就把我们两人空下了。我爸说为躲那炸弹,挖个窖吧,咱们上那窖里边去,在坡上村二号,我们那院子大极了,北屋后边还有院子,还有四间北房,就是烧香磕头的那个,东院还有三间北房,还有一大排灰房,都是碾坊、磨坊、车房,都是那个,西边院子还有磨坊,专磨大米的,那个是磨麦子的。这窖挖在西边院里,还没挖好呢,说是挖到“五鬼坟”了,就噼里啪啦死了这么多人,白喉,就都在一块儿,一会儿工夫,玩着玩着就哎哟,就难受,就发烧,进屋三天抬出一个去,就死了。别人家也没有呀,就我们家遭这难。我亲爸(指姑姑)死的那天正好日本扔炸弹,我亲爸怎么埋的我们都不知道,就给人钱让人抬走,埋在上河沿了。我亲爸50多岁死在我们家的,没结婚。

我们赵家是讲究养老姑娘啊,我老祖捡的这个姑爷倒结婚了,给的肖家河。我还(有)一个姑爷,是我丈老祖的女儿,也没结婚。我爷爷死了她指着什么呀,就我爸爸这哥儿仨,轮流一人一个月,我五妈也侍候过我这姑爷。我姑爷她是解放以后84岁死在我们家的。

赵家就是养老姑娘,给上边,往上攀,人家不要,往下不给,怕孩子受罪,越养越大,当填房又怕受气,在旧社会要是27岁给出去就只能当填房了,是不是?过去地主家庭的姑娘得十八九岁给出去,贫民家庭的姑娘也就是十二三岁,几岁就给人当童养媳去了。我家还算有钱,所以就都养着。我大姐解放的时候就三十六七了,我最小的姐姐解放时23岁了,都没给结婚。就我那时十五六岁,没摊上,我上学呢,上中学。

为什么呢?我爸爸有他的说法。“文化大革命”以后,我姐姐全都定为地主成分,那时候拉出来斗,您说。我姐就问我爸爸,说您要是早把我给了主,我何必定为地主?我爸爸就说,我早把你给主,我使什么给?我要是聘姑娘,我得给嫁妆,就凭我这个门户,我不办事不成,我哪儿有钱?我又不工作,就得卖地。我还要维护我这个家庭呢,我怕人家说我把老家儿的产业全卖了,那会儿你爷爷死有人就说过我“三年抱粥锅”,我为了这个我就不能卖产业。这叫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就问:“那谁说的您哪?”他说谁谁说的,我说那你们是狗咬狗,我爸就急了,说:“对,那会儿我们是老狗咬老狗,现在是小狗咬老狗。”真是这样啊,要维持这家庭,女儿就不能出嫁,就耽误着。我爸他舍不得钱呀,舍不得这地呀。我妈着急做不了主,还挨打呀。我大姐后来还是我给做主找的主,都是解放后了,她41岁结婚,42岁剖腹产。二姐比大姐小两岁,42岁结的婚,没有孩子。反正到我这儿也都是结婚晚。

我是最小的一个,我妈生我就42岁了,我大哥比我整整大20(岁)。您说我们家封建到什么程度,我们俩是一天生日,我哥哥是7月24日,我是7月24日夜里11点多钟,我是女孩子,我哥哥是男孩子,怕我压他的运,告诉我不能算24(日),要算25,硬把我搁到第二天去。可是您说这么封建,应该不待见这女的吧,(却)还管这女的叫爹叫爷爷的这样叫。

我最小,我爸爸最喜欢我,他就老教给我怎么做人哪,就用家族的传统教育我:疼兄爱弟孝顺老人,三从四德,给我念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什么的。他还从黄旗里头找过老师呢,教我珠算,教我写字。我们那堂屋后边是山墙,像咱们现在所谓的客厅了,一进屋完全是大玻璃,挂的完全是多少幅书画,郑板桥的。每次我犯错误,我爸爸给我的惩罚,轻的就是让我站在郑板桥字画底下,重的是跪在那儿,背“难得糊涂”,背多少遍。从小我就会背这个。

我妈是1969年1月死的,我爸爸是1971年死的。他们自己单过,有困难就找我,因为就我挨着近。我大哥在城里,我二哥在城里,我二姐、四姐在城里,三姐死了。我妈说我,就我们勤注106哪,从小就爱有病,怎么老有病老不死呢?大难不死,心眼儿好,孝顺老家儿。 解放时候城门一关,我们家这儿说别双加料,又是地主,又是旗人,本来地主就够要命的了,再加上旗人,害怕,说满族人赶快改汉族,我们这一大家族都在这儿呢,就都改了,就我二哥这一支子在城里不知道,一直到现在,他这6个孩子都是满族人。

6.旗人家的规矩

赵:我们旗人不叫女的“姑姑”,都叫姑爹,姑爷就是姑奶奶,不叫奶奶,叫爷爷,是尊称,尊敬你,叫亲爸爸,姑爹、姑爸爸。比如我吧,我侄女比我小5岁,六十多了,张嘴就管我叫七爹,就是七姑。大爹、二爹,女的都是爹,就是男尊女卑呀,不能把女的看得那么低,就叫男人的称号,旗人都这样。我婶的娘家的重孙女,现在叫我还叫姑爷,叫姑爸爸,女的都得这样叫。男姑爷女姑爷,男二爹女二爹。

旗人家礼儿多,到年下吧,得准备一家子都一块儿过。我爷爷我太太死了我们就分家了,就各人做各人的吃的,就不在一块儿住了,可是到三十都得来。我爷爷死了,我爸爸长门长子,都得上他这儿来。三十晚上头12点辞岁,都得排着队,我叔叔我婶都得给我爸爸磕头,也给我妈磕头,兄弟媳妇就得给大伯子、嫂子磕头。我妈不敢挨那儿坐着去,挨旁边一条腿跪着,这叫打千儿。过了12点迎新了,又得请安,说您新禧,您过年好,其实刚几分钟。头12点辞旧,过了12点接神,这就还得磕一顿头,然后吃饺子,饺子里头包小钱,谁吃着谁今年就走运。一接了财神了就不许泼水,不许扫地,不许动刀,不许倒土,非得到了初二了,早晨祭神,这才许动刀呢,第一刀先拉了鲤鱼,活鲤鱼绑上一条红纸,祭天,在院子里磕头,鸡都是整的,给财神爷。正月初八顺星,儿媳妇都得回家。我们家可讲究了。

一直到现在,我们家自己住的房是老房,都破了,新盖的房不许家里人住,当佛堂,三间大北屋就是佛堂,就挂着一张相片,供四大门儿,就是狐仙、黄鼠狼、蛇、刺猬。我们讲黄爷、狐爷、长爷、白老太太。黄爷是黄鼠狼,狐爷是狐狸,白老太太是刺猬,长爷是蛇,是个老头。就供这四大门儿的画像,像上是啥玩意儿就凭想象呗,就挂着这么一骨碌一骨碌一个人儿一个人儿的像,连成一长幅。

您还甭说,这四大门儿灵着呢。那年我女老祖,就是赵二瞎子他老伴丢了几只鸡,明明就知道那是让黄鼠狼叼去了,她就站在院里骂来着,结果第二天我家就闹财神,眼看着屋里那些东西就都动起来飘起来啦,然后噼里啪啦都掉到地上,可摔了不少东西。那时候我叔叔才这么小,在炕上好好儿躺着,一会儿瞅就没了,再一找,在锅盖上呢,锅盖下边那一大锅的水就哗哗地开着,我叔叔愣没事,您说。这事您要问去,说哪年哪年赵家闹财神,老人们还都记得呢。

天天早上起来是我跟着我妈到那儿去烧香,我给我妈打罄,我妈烧香,磕头,我妈磕完了我磕,天天儿地,晚上也得磕去。我爷爷我太太横是也去吧我就不知道了。磕头要三拜九叩,一拜下去要三叩首,还有磕达儿头,不知道是什么,您知道吗?这是给祖宗,那时我妈我爸老给我讲这个,让我听听我祖上多光荣似的。

旗人和汉人通婚没关系,就是不跟回民通婚。你汉人嫁到我们家也是旗人,旗人打扮儿。那两把头早上起来就得戴着,一直到侍候完老人回去睡觉去了,天天没事儿在家也得戴着,穿着花盆底子,媳妇都得像个样儿。我妈的脑袋这儿,整个我这手指头都能搁进去,就是两把头压的,能压成那么深的坑,把骨头都压进去了。婆婆就梳鬏儿了,人家娶儿媳妇了,不用戴那玩意儿了。小脚的不要啊,在旗的哪儿有要小脚的?我妈这都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