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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早晨,隆志在电话中说梦到了我,在梦中两人一起去买圣诞树。他说:“可那圣诞树很怪,没有树,只有灯饰,全是细小漂亮的蓝色灯饰。”

或许我应该哭。我喜欢的男人竟然做了这么一个充满暗喻的梦,单凭这一点就足以心情郁闷,可他还用那么正直温柔的声音讲给我听,简直惨到家了。

我却非常平静,甚至用略带笑意的声音回答道:

“很有意思的梦。”

隆志接着说:“是啊,我原以为是树,可没有树,只有灯饰。我觉得奇怪,于是到处找,原以为那些蓝色的小灯饰是缠绕在树上的,可不论怎么拽,都只有互相缠绕的灯,没有发现树。”

自从隆志辞掉工作、和其他女人发生关系并离开我们租住的公寓以来,已过了半年时间。

但对隆志来说,“文乃是个特殊的女人(文乃是我的名字)”,所以他时常来我这里,然后又离开。

隆志有个健康的灵魂,我喜欢他健康的灵魂。但是,要想好好地喜欢一个男人,是一项非比寻常的大工程。

星期六,我得带着外甥女去代代木。外甥女在那里学小提琴,而她的母亲——我那当牙科护士的妹妹周六一般要上班。

我正在写小说,此前没有职业。大学肄业后的十几年中,我的生活中只重复着旅行和打工两件事。其间曾遇到过几个喜欢的人,与他们一起生活,后来或是好聚好散,或是自己逃走,或被别人抛弃;也在连自来水都没有的臭烘烘的屋子里住过,而且不止一次从那样的屋子里被赶出来,整晚流落街头;被人殴打过,也打过别人。

姐姐曾说:“文乃能干体力活,这不错。”而妹妹说:“体力活并不能干一辈子,你也该好好考虑一下将来了。”

没有任何特长的我,要想短时间内干脆利落地挣到钱,干体力活是个好办法。但这个领域中男女差别显著,我能做的顶多是服务生、工地上的车辆疏导、为中餐厅送外卖之类。

我和隆志是在旅行时相遇的。当时,在英国东部诺福克海边的小酒吧里,他正用大杯子喝啤酒。

我的旅行短的只有两周,长的有八个月。那次是一个月左右的旅行,每天住在小旅馆里,从格拉斯哥到伦敦,乘坐列车沿海南下。

走过的街道上,几乎都是让我备感寂寞的风情。天气阴沉寒冷,沙滩上堆着海浪冲上来的海草,到处扔着破旧的渔网。

“我竟在这种地方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真不正常。”

傍晚,风中飘着死鱼的味道。我费劲地走在难走的沙地上,小声地发牢骚。

我的旅行总是这样。自己选择地点,自己攒钱,一个人去旅行,却常常轻易被击垮。受够了严寒或酷暑,受够了孤独和痛苦,心想再也不来这鬼地方了。

可是回国没多长时间,我又想出去旅行了,于是再次开始选择地点、攒钱,带些日用品就离开家。

诺福克这地方,只有小酒吧还算不错。在众多的酒吧中随便挑一家,里面都是暖洋洋的,店面不大,待着却非常舒适,大家都花上很长时间,一点点地喝着大杯子里颜色淡雅的啤酒。有时还会为客人上一盘蒜炒虾或蘑菇,味道无可挑剔。

这里有人、有生活,只要有这种氛围,便让人感觉充实。

隆志就在那里。乌黑浓密的头发像用手揉过一样蓬乱,比起肩膀的宽度,肩背的厚度让他看起来更幸福而有男人味。他身穿藏青色毛衣和牛仔裤,外面罩着一件休闲大衣。他当时定居在那里。

和隆志身体的结合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惊喜。竟然能那么轻松顺畅、那么完美地重叠在一起,能一直那么快活甜蜜,一边笑着一边爱抚,感觉将永无休止,甚至注意不到窗外光线的推移,感觉不到屋内正在慢慢变暗。自己的手、脚、眼睛、嘴唇和身体犹如独立的生物一样擅自行动,它们欣喜若狂,想要更多要更多要更多要更多。我渴望隆志的一切,希望被隆志的头发、脸颊、脖子、胸膛、腹部、腰、大腿、小腿、脚踝、手指和胳膊碰触缠绕,渴望隆志肌肤的芳香与体温,以及他在我身边的感觉,这好像变成了温暖的水与和煦的阳光注入我体内。太美妙太美妙太美妙太美妙了,我的状态和心情简直可以形容为欢腾雀跃,自己的身体如此亢奋,让我惊奇不已。忽然注意到一直有个愉悦的笑声,侧耳倾听,才发现那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我干脆放声笑起来了。总之,我陷入了无限的贪欲,想要更多更多更多更多。不过这也是一种完全满足的状态。我和隆志的缠绵就像沙漠中不停转动的洒水器,丰沛充足,持续不断,水滴喷洒得到处都是。

隆志和我一起结束了旅行,我觉得幸运地遇到了同类。我们一起回国,租了套公寓开始一起生活。

至今,我仍然一个人生活在这套房子里。

曾经爱得那么轰轰烈烈,可是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恋爱感觉忽然悄无声息了。

麻烦的是分手后我的心和身体依然在他那里,即使和其他男人发生关系,也无法找到某种原有的感觉,根本无法取代隆志。

“我和别的女人睡觉了。”隆志这样向我道歉时,或许我该哭泣。隆志只不过比我更诚实,其实我们俩十分相似。可我并没有哭,反而说:“我早就知道。”

隆志无力地笑笑,说:

“果然如此,我猜也是这样。文乃,你对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那个时候,我明显觉得自己的心脏有一部分已经死去,过度的寂寞把它扭断了。

外甥女夏希才七岁,可眼睛已经近视了,扁平可爱的小鼻子上架着一副有粉色透明镜框、显得过大的眼镜。

我们最近喜欢鼻子贴鼻子打招呼。夏希白皙低矮的小鼻子与其说在蹭我的鼻子,不如说在哧哧地蹭我的脸颊,她一边蹭一边笑。

我们手拉着手走到公共汽车站,先坐汽车到经堂车站,然后转乘电车。

“给我讲个故事。”

说这句话时,夏希抬起了脸,声调上扬,那样子好像在说“请吧,可以讲了”。我把读过的《吊在树上的死神》讲给她听。夏希乖乖地听着,她像在想事情的时候,脸蛋看上去更鼓了。

这是一个老奶奶的故事,她把死神吊在了李子树上,从而长生不老了。结果那些垂死的病人和想死的人都没能死掉,只好没完没了地受苦。

电车中暖气开得过足,令人燥热。我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高楼、树木、街道和车辆的凄凉颜色,以及经过的站台和站着的人们的大衣。

“文乃姨,今天来家里玩吗?”夏希问。

“不去了,今天我有事,下次吧。”我回答。

看来又要挨妹妹的批评了。我看着窗外茫然地想。妹妹不让我给夏希讲恐怖故事,她说孩子听了会害怕。

夏希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抓着银色扶手,正透过车门往外看。

我低头看着夏希心想,不知这孩子什么时候会出去旅行。

夏希上身穿着藏青色大衣,下身穿着连裤袜,袜子松了,在脚踝处堆在了一起,脚上是一双黑皮鞋。我不管妹妹的嘱咐,将黑色的小提琴盒子放到行李架上。

小提琴辅导班设在一套公寓中,完全是一对一的授课方式,夏希按照妹妹教给她的,把脱下的鞋掉换了方向摆好。她对老师家已经很熟悉了,所以直接进客厅,坐到椅子上。我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翻开自带的小说,我们得在这里等着前一个学生的课结束。

房间里铺着蓝灰色地毯,挂着深褐色和米色条纹的窗帘,桌子上摆放着装有热水的暖瓶、纸杯、茶和速溶咖啡。

夏希把双手垫到屁股底下,不停地晃动双腿,目不转睛地盯着教室门。

教室里当然有隔音设备,但待在客厅里,声音还是能听得很清楚,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是拉得较好的学生,能尽情地抒发感情,可是总在微妙的地方跑调,说实话,听起来很刺耳。我觉得夏希虽然学小提琴没多久,却能拉出更温暖更有品位的声音。尽管她现在只能拉出“咕噜咕噜”、“吱吱扭扭”、“扑棱扑棱”的简短乐句,像在用乐器对话似的。

教室门开了,前面的学生出来后,夏希从盒子里拿出崭新锃亮、散发着香味的小提琴,抱在胸前,不安地回头瞧了我一眼,走了进去。

“为什么不登记结婚?”

当我把隆志介绍给姐姐时,她不解地问。

“就算不登记,也不必担心。”

我充满自豪地回答。

我还记着当时身边的隆志在我脑门上亲了一下。姐姐和姐夫目瞪口呆,可我们确实非常幸福,旁若无人,没什么可害怕的。或者说,我们只害怕某些可怕的事情。

我们想不玩弄心机,坦诚地相爱,而且相信如果一方变了心,另一方会无条件地原谅,允许对方离开。

我们姐妹是被祖母养大的。无法让隆志和祖母见上一面,我一直觉得遗憾。

祖母生前,每次领到养老金都全部拿出来,当成零花钱分给我们姐妹。

“我自己用不着钱。”祖母总是这样说。

每次都是每人一万日元,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小钱袋中。祖母为自己买的东西,只有曼秀雷敦软膏、润肤霜和小钱袋。

我当时没有工作,没有钱,却不能去花祖母的一万日元。这让人太悲伤了,或者说感觉太贵重了。祖母的好意一直放在小钱袋中,积攒在我的抽屉里,现在还在那里。

我们姐妹年龄相近,关于家人的记忆估计没有太大出入。我们三人都目睹和经历了相同的事情,比如母亲和男人私会的日子,母亲的美貌,母亲离家出走,她出走后家中的状况,父亲总是挽起衬衣袖子露出胳膊和手表,祖母打扫卫生时先洒上茶叶渣再清扫门口,祖母房间的味道,祖母梳妆台上的曼秀雷敦软膏和润肤霜,祖母做的便当外面的包袱结扣的松紧(结扣总是系得死死的,解开要费点力气),父亲的白汽车和后来更换的蓝汽车,暑假时经常去的海边温泉,我们姐妹三人的入学、毕业、发烧、牙痛、歇斯底里。总之一切的一切,不论是否喜欢,都留在记忆中一直陪伴着我们。

姐姐结婚了,我四处游逛,祖母去世了,妹妹生了孩子。在我们三姐妹出生长大的家中,夏希正和我们的妹妹——也就是她的母亲,以及我们的父亲——也就是她的外公,三个人一起生活。

我一边等夏希下课,一边想隆志的事。

无论如何搜肠刮肚,也挤不出什么笑声和甜言蜜语了。尽管如此,躯体却依然能轻松顺畅地、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当两具残酷的躯体重叠完毕后,我曾对隆志说:“我们马上会坠落。”声音与其说是干枯冷漠,不如说已变得空空洞洞,但隆志装作没有注意到,默默地吸烟。尽管心情寂寞空虚,我却像很满足似的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叹完气后,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真的感到了满足,不禁愕然。

我无法巧妙地应对变化。隆志和我都在变化着,可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有不希望变化的愿望。我曾乐观地相信,我们两人能一直像沙漠中不停旋转的洒水器,尽管这里并不是诺福克。

教室门开了,夏希两颊通红地走出来。上完课她总是两颊通红。我合上书,抱紧夏希,两人的腿几乎碰到一起。我越过下一位学生的头顶和教室里的老师四目相对,点头示意。

夏希让我拿着小提琴,双手抱着我的腰,把脸贴到了我的大腿间。她保持着这种姿势说:

“我得了一个优。”

学完小提琴后的固定节目是去吃蜜桃冰激凌,我们手拉着手走到原宿,进了常去的一家西点屋,要了一份蜜桃冰激凌、一杯热咖啡。

夏希是个体型小巧的孩子,西点屋的四方白桌子高及她的胸部,她还戴着那副有淡粉色镜框的显得过大的眼镜。

我在国外随意地到处旅行的时候,经常在墓地散步。我喜欢读碑文,并想象自己墓碑上的碑文:

“雪村文乃在此去世,她本是一个坚强女子。”

其实,那个时候真的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夏希,你爱哭吗?”我问外甥女。

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有时会哭。”

不过看她的样子,好像觉得爱不爱哭都无关紧要。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很幸福。

“有没有想过要变得坚强一点?”

夏希又开始一本正经地思考了,她歪着脖子,脑袋都快贴到肩膀上。

“不清楚。”

她说着,像可爱的小狗一样甜甜地笑了。

“文乃姨,你真厉害啊。”

夏希吃着蜜桃冰激凌,学着大人的口气又补了一句。

冰激凌很凉,所以她的脸色看上去有点冷。以前我把旅行时吵架的故事,还有在电影院里往那个要把我的手放在他胯间的家伙脸上吐口水的经历讲给她听,她总是害怕似的缩起脖子,很钦佩地说这句话。

我想什么时候带夏希去巴黎。在巴黎,在像今天这样寒冷的冬夜里让她品尝又浓又热的鱼汤,那鱼汤的味道能原原本本地体现海底生物的生命,里面混杂着各种香辛料,感觉营养能直沁骨髓。这种营养丰富的幸福食品,是隆志之外的一个男人告诉我的。那是很早以前的事,那时我还是一个比现在更粗野的女孩。到时候我或许会对夏希说:“身体吸收了这种鱼汤,人会变得坚强。当遇到可悲的、甚至难以置信的事情时,喝过鱼汤的人会更坚强,因为你受到了海底动物的保护。”

把夏希送回家后,为了赶上和隆志约好的时间,我急着赶回公寓,在车站的楼梯跑上跑下。

我想起了昨晚做爱的男人的脸和声音,还有当时身后播放的钢琴曲,同时又按捺不住地想见到隆志,差点哭出来。

或许隆志正在和他的女人做爱。

在门口分手时,夏希冲我挥挥手说:

“拜拜,下周见。”

她的家(我曾经生活过的家)门口有一棵梅树。信筒的正下方放着为流浪猫准备的食盒。

我诅咒隆志的温柔,诅咒他的诚实,诅咒美丽诅咒特别诅咒软弱诅咒坚持,而且百倍地诅咒真心爱上隆志的自己的软弱和坚强。尽管在诅咒,但如果有一天小夏希要谈恋爱了,我还是祈祷她能变得无比坚强,祈祷她能四处旅行,吃到各方美食,得到别人尽情的爱,身体和精神都健康强壮。

“梦到了没有树的灯饰。”

将来,听到所爱的男人在电话中说这种话时,希望夏希依然能保持清醒和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