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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试的苦与累

科举考试的漫长过程和经济方面的压力,对读书人来说还是外在的考验。读书和科举本身的苦则是内在的考验,尤其考验一个人的毅力、能力乃至体力。其中包含着更大的苦。

白居易曾经诉说自己读书的辛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也,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所致,又自悲矣!”二十年来日夜读书不得休息,头昏脑涨、未老先衰,凡是苦读过的人都知道这种疲劳过度、乃至悬梁刺股的艰辛。

对于科举考试的苦,北宋的苏洵曾经回忆自己应考的辛苦。“自思少年尝举茂才,中夜起坐,裹饭携饼,待晓东华门外,逐队而入,屈膝就席,俯首据案。其后每思至此,即为寒心。”苏洵用了“寒心”二字,让后来者读来寒心。而对科举考试描述最悲惨也最详细直接的莫过于明朝末年江西人艾南英。他说:“考试一般都喜欢选在秋冬季节或者是初春的时候举行。当时正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考试都是在凌晨入场,到了考试那一天的时候,虽然地上还结着冰,瓦上还挂着霜,天寒地冻,甚至寒风刺骨,参加考试的考生们都得早早地准备好,在考场门口等着。开始入场的时候,考生们看到负责的官员穿大红颜色的官袍,坐在堂上。厅堂里灯烛辉煌,官员们围着火炉烤着火,而各个考生不得不脱掉衣服、鞋子、袜子,接受兵丁的检查。所有考生都得左手拿着笔砚,右手拿着脱下来的衣服,几乎是赤身裸体地站在庭院里等候接受检查。如果运气好,负责的人先喊到你的名字,你就可以先接受检查,少挨一会儿冻。如果运气不好,最后才叫到你的名字,你站在露天中挨冻一两个时辰都是有可能的。检查的时候,两名兵士负责一个考生。上自考生的头发,下至考生的脚指头,兵丁都会一一检查过去,不会有任何遗漏。就算一个人再身强体壮,在秋冬季节这样裸露在外面,走完整个程序也会牙齿打战、浑身发抖,腰以下部位几乎冻得没有感觉了。”

“有时候,童试或者科试会遇到烈日炎炎的酷暑。省里的学政和州县负责的官员们,一般都穿着轻便的衣服坐在树荫底下纳凉,喝着茶,旁边还有人给他们扇扇子。而应考的考生们则排着整齐的队,挤在庭院里,既不能够带扇子,又要穿戴整齐,坐在考场上答卷。因为应考的人很多,而考场是固定的,常常是几百个人挤在一间酷热的房子里,一起挥汗如雨地答着卷。整个房间弥漫着汗臭味、腥味。为了照顾考生,考场也准备了饮用水,也有专门负责倒水的差役,但是没有一个考生敢去饮水。因为一旦有人离座去饮水,考官就要在他的考卷上做上记号,怀疑他有作弊情形。那样的话,考生即便是答得再好、字写得再工整,也要降一等录用。所以,所有的考生宁愿忍饥挨饿,冒着酷暑,也要正儿八经地坐在那儿答卷。”

“考试正式开始。考官先公布题目,题目由一个教官在上面宣读。为了照顾一些听力或视力弱的考生,题目会写在一块牌上,由专人拿着到考场四周巡视一遍。即便如此,因为一天会出好几道题目,同时这个牌子不可能巡视到所有地方,总是会有人听不清题目或者是看不见题牌,但是又不敢去问旁边的考生——因为一旦和旁边的考生交头接耳,考官又会在你的试卷上做上标记。考试开始后,考场四周都有负责的兵丁,所有的考生都不能仰视,更不能四处张目,也不能伸腰打哈欠,更不能靠在桌上或者侧着身子。有以上任何情形,都会被监考官怀疑作弊。结果常常是有些考生腰酸背疼,或者憋着尿,甚至手脚都麻了也不敢动一下身子。考生们坐的席子是官府采购的,经办人员常常侵贪采购经费,买来的席子又薄又窄小,质量差。身材稍微胖一点的考生都不够坐,坐久了身体也很不舒服。一排考生坐一条长席,只要有一个人动,所有的考生都能感觉得到。考试所用的砚台,也是由官府负责采购的。同样,采购来的砚台,质量差,做工粗劣,常常磨不出墨来,有些考生把大量时间都花在了磨墨上,手都磨酸了也磨不出好墨。如果一个人非常不幸坐在了屋檐下,又偏偏遇到了下雨,他就只能用自己的衣服小心地遮住试卷,快速写完,快速交卷了事。”所以艾南英感叹,科举考试“盖受困于胥吏之不谨者又如此”。

“等到阅卷的时候,主考官和从考官每人要看几千份考卷,每个人写的文章有平奇虚实、繁简浓淡,而考官又有自己的偏爱喜好,并没有固定的、统一的、让所有人都信服的评卷标准(评判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即使一些饱学之士也不一定能录取。被录取的人常常要感谢上天的恩惠。”对于落第试卷,考官一般要附上批条,扼要说明淘汰的理由。批条总是笼统地写两三个字敷衍,比如“欠妥”、“欠稳”之类。有一个士子领到落第试卷,发现批条为“欠利”二字,于是题诗:“已去本洋三十圆,利钱还要欠三年。”他将批条上的“利”曲解为了“利息”,大约他为本科考试借贷了三十块银元,需要还上三年的本息了。还有一个落第考生的批条只有“粗”一个字,他题道:“自怜拙作同嫪坶,一入卿房便觉粗。”大约他觉得文章粗糙与细腻与否,与阅卷考官的品位息息相关。而一张试卷竟然贴着“猪肉一斤,鸡蛋三十枚”的批条!原来,批条都不是考官自己亲自动手贴上去的,而是命仆人代劳。仆人或者不识字,或者随手粘之,误将考官要采办的物品清单当作批条贴上去了。

“等试卷评定以后,主考官端坐堂上,地方政府相关官员站立一旁。所有的考生都要低头哈腰走到考官面前,跪地接受考官的教诲,不敢发出声音。得到自己的名次、接受教诲以后,各个考生从角门出去,等回到家里以后早已是面目全非,说不出话来了。”

艾南英所说的考试还仅仅是初级考试,到了乡试、会试的时候,考场的环境更差,搜查防弊更严格。清代乡试的考场检查极严,考试之前、考试之后、场内、场外,都有严格的规定。对于考生夹带字条的防范尤其严格,考生进场的时候要全身进行严格的搜查。为防止夹带,还规定考生必须要穿可以拆缝的衣服,鞋和袜必须是单层的,皮衣不能有面,毡毯不能有里;禁止携带木柜木盒、双层板凳;被褥里面不能装棉,砚台不许过厚,笔管须镂空,蜡台须空心通底,糕饼饽饽都要切开;严禁交通嘱托,贿卖关节,严禁士子与员役协同作弊,违禁者严处。

商衍鎏在《清代科举考试述录》中描述顺天(北京)贡院的内部情形:大门前有一座“天开文运”的牌坊,其他与各省贡院基本相同。各省贡院均建于省城东南,贡院大门上正中悬“贡院”墨字匾额,大门东、西建立两坊,分别书“明经取士”和“为国求贤”。贡院大门外为东、西两座辕门,进大门后为龙门,龙门直进为至公堂,是监临和外帘官的办公处所。在龙门和至公堂中间,有一楼高耸,名曰明远楼,居高临下,全闱内外形势一览无余。监临等官员可登楼眺望,稽查士子有无私相往来、执役人员有无代为传递之弊。龙门、明远楼两侧是士子考试的号舍,号舍自南而北若干排,每排数十间乃至近百间,顺天和某些大省贡院的号舍总数可达万余间,中小省也有数千间(号舍是三面围墙,一面敞开,仅有一肩宽;上下有两块活动木板,考生将下面的木板后挪,权当座椅,将上面的木板前挪,伏在上面答卷。考试期间,考生终日禁锢其中,写作、饮食、休息都在狭小的空间内完成。号舍不仅狭小,还有“光线昏暗”、“漏风漏雨”、“夏热冬寒”等特点,远比童试、科试时的席地答卷辛苦)。贡院四面围墙遍插荆棘,四角各有一楼,以为瞭望。考试期间,贡院四周派军队分段驻守巡逻。

考生们要蓬头垢面地参加几天几场的考试,其中的艰苦更是难以诉说。多数的时候,考生在答卷的时候遇到天灾人祸,身体不支的时候就只能自己承担了。更糟糕的是,考场就是战场,考生和考生之间的倾轧、钩心斗角,让人更是心力俱疲。

来看些极端的考场悲剧:光绪二十八年(1902)福建乡试时,由于天气酷热,考生中暑生病,头场就有四个人死在考场,第二场又有三个考生还没有考完就病死在号舍中。有的考生则发疯了,咸丰年间某次浙江乡试,一名山阴考生突然发疯。他不答题,只在试卷上题了两首绝句,其中一首是:“黄土丛深白骨眠,凄凉情事渺秋烟。何须更作登科记,修到鸳鸯便是仙。”署名是“山阴胡细娘”。“胡细娘”回到寓所便死了。光绪十一年(1885)浙江乡试第二场即将开始的黎明,一个考生用小刀在自己的腹部上猛划了十几下,被抬出了贡院。有的考生不堪忍受考场的巨大压力,直接在考场中自杀。光绪壬寅科(1902)浙江乡试,“场中考生死者三人。一死于蛇,一以烛签自刺,一自碎其睾丸”。那得是多么巨大的苦楚和压力,才让后两位考生选择了那般痛苦的死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