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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魏晋风度

(一)人的主题

魏晋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重大变化时期。无论经济、政治、军事、文化和整个意识形态,包括哲学、宗教、文艺等等,都经历转折。这是继先秦之后第二次社会形态的变异所带来的。战国秦汉的繁盛城市和商品经济相对萎缩,东汉以来的庄园经济日益巩固和推广,大量个体小农和大规模的工商奴隶经由不同渠道,变而为束缚在领主土地上、人身依附极强的农奴或准农奴。与这种标准的自然经济相适应,分裂割据、各自为政、世代相沿、等级森严的门阀士族阶级占住了历史舞台的中心,中国前期封建社会正式揭幕。

社会变迁在意识形态和文化心理上的表现,是占据统治地位的两汉经学的崩溃。烦琐、迂腐、荒唐、既无学术效用又无理论价值的谶纬和经术,在时代动乱和农民革命的冲击下,终于垮台。代之而兴的门阀士族地主阶级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这是一种新的观念体系。

本文不同意时下中国哲学史研究中广泛流行的论调,把这种新的世界观人生观以及作为它们理论形态的魏晋玄学,一概说成是腐朽反动的东西。实际上,魏晋恰好是一个哲学重新解放,思想非常活跃,问题提出很多,收获甚为丰硕的时期。虽然在时间、广度、规模、流派上比不上先秦,但思辨哲学所达到的纯粹性和深度上,却是空前的。以天才少年王弼为代表的魏晋玄学,不但远超烦琐和迷信的汉儒,而且也胜过清醒和机械的王充。时代毕竟是前进的,这个时代是一个突破数百年的统治意识重新寻找和建立理论思维的解放历程。

确乎有一个历程。它开始于东汉末年。被埋没了近两百年的王充《论衡》经蔡琰赞赏而流行,标志着理性的一次重新发现。与此同时和稍后,仲长统、王符、徐干的现实政论,曹操、诸葛亮的法治观念,刘劭的《人物志》,众多的佛经翻译……,从各个方面都一反两汉,是一股新颖先进的思潮。被“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压抑了数百年的先秦的名、法、道诸家,重新为人们所着重探究。在没有过多的统制束缚、没有皇家钦定的标准下,当时文化思想领域比较自由而开放,议论争辩的风气相当盛行。正是在这种基础上,与颂功德、讲实用的两汉经学、文艺相区别,一种真正思辨的、理性的“纯”哲学产生了;一种真正抒情的、感性的“纯”文艺产生了。这二者构成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飞跃。哲学上的何晏、王弼,文艺上的三曹、潘阮,书法上的钟、卫、二王,等等,便是体现这个飞跃,在意识形态各部门内开创真善美新时期的显赫代表。

那末,从东汉末年到魏晋,这种意识形态领域内的新思潮即所谓新的世界观人生观,和反映在文艺——美学上的同一思潮的基本特征,是甚么呢?

简单说来,这就是人的觉醒。它恰好成为从奴隶社会逐渐脱身出来的一种历史前进的音响。在人的活动和观念完全屈从于神学目的论和谶纬宿命论支配控制下的两汉时代,是不可能有这种觉醒的。但这种觉醒,却是通由种种迂回曲折错综复杂的途径而出发、前进和实现。文艺和审美心理比起其他领域,反映得更为敏感、直接和清晰一些。

《古诗十九首》以及风格与之极为接近的苏李诗,无论从形式到内容,都开一代先声。它们在对日常时世、人事、节候、名利、享乐等等咏叹中,直抒胸臆,深发感喟。在这种感叹抒发中,突出的是一种性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悲伤。它们构成《十九首》一个基本音调: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被钟嵘推为“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的这些“古诗”中,却有多少个字用于这种人生无常的慨叹!如果说一字千斤,那么这里就有几万斤的沉重吧。它们与友情、离别、相思、怀乡、行役、命运、劝慰、愿望、勉励……结合揉杂在一起,使这种生命短促、人生坎坷、欢乐少有,悲伤长多的感喟,愈显其沉郁和悲凉: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这种对生死存亡的重视、哀伤,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叹,从建安直到晋宋,从中下层直到皇家贵族,在相当一段时间中和空间内弥漫开来,成为整个时代的典型音调。曹氏父子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亦何早”(曹丕);“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自顾非金石,咄唶令人悲”(曹植);阮籍有“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陆机有“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刘琨有“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王羲之有“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陶潜有“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他们唱出的都是这同一哀伤,同一感叹,同一种思绪,同一种音调。可见这个问题在当时社会心理和意识形态上具有重要的位置,是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的一个核心部分。

这个核心便是在怀疑论哲学思潮下对人生的执着。表面看来似乎是如此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叹中,深藏着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的强烈的欲求和留恋。而它们正是在对原来占据统治地位的奴隶制意识形态——从经术到宿命、从鬼神迷信到道德节操的怀疑和否定基础上产生出来的。正是对外在权威的怀疑和否定,才有内在人格的觉醒和追求。也就是说,以前所宣传和相信的那套伦理道德、鬼神迷信、谶纬宿命、烦琐经术等等规范、标准、价值,都是虚假的或值得怀疑,它们并不可信或并无价值。只有人必然要死才是真的,只有短促的人生中总充满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哀伤不幸是真的。……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抓紧生活,尽情享受呢?为什么不珍重自己珍重生命呢?所以,“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说得干脆、坦率、直接和不加掩饰。表面看来似乎是无耻地在贪图享乐、腐败、堕落。其实,恰恰相反,它是在当时特定历史条件下深刻地表现了对人生、生活的极力追求。生命无常、人生易老本是古往今来一个普遍命题,魏晋诗篇中这一永恒命题的咏叹之所以具有如此感人的审美魅力而千古传诵,正是与这种思绪感情中所包含的具体时代内容不可分的。从黄巾起义前后起,整个社会日渐动荡,接着便是战祸不已,疾疫流行,死亡枕藉,连大批的上层贵族也在所不免。“徐陈应刘,一时俱逝”,荣华富贵,顷刻丧落,曹植曹丕也都只活了四十岁……。既然如此,而上述既定的传统、事物、功业、学问、信仰又并不怎么可信可靠,大都是从外面强加给人们的,那末个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就突出出来了,如何有意义地自觉地充分把握住这短促而多苦难的人生,使之更为丰富满足便突出出来了。它实质上标志着一种人的觉醒,即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这是一种新的态度和观点。正因为如此,才使那些公开宣扬“人生行乐”的诗篇,内容也仍不同于后世腐败之作。而流传下来的大部分优秀诗篇,却正是在这种人生感叹中抒发着蕴藏着一种向上的、激励人心的意绪情感,它们随着不同具体时期而各有不同的具体内容。在“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底下的,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老骥长嘶,建安风骨的人生哀伤是与其建功立业“慷慨多气”结合交融在一起的。在“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后面的,是“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企图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去找寻人生的慰藉和哲理的安息。其间如正始名士的不拘礼法,太康、永嘉的“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陆机),“何期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刘琨)的政治悲愤……,都有一定的具体积极内容。正由于有这种内容,便使所谓“人的觉醒”没有流于颓废消沉;正由于有人的觉醒,才使这种内容具备美学深度。十九首、建安风骨、正始之音直到陶渊明的自挽歌,对人生、生死的悲伤并不使人心衰气丧,相反,获得的恰好是一种具有一定深度的积极感情,原因就在这里。

如前所说,内的追求是与外的否定联在一起,人的觉醒是在对旧传统旧信仰旧价值旧风习的破坏、对抗和怀疑中取得的。“何不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与儒家教义显然不相容,是对抗着的。曹氏父子破坏了东汉重节操伦常的价值标准,正始名士进一步否定了传统观念和礼俗。“非汤、武而薄周、孔”,嵇康终于被杀头。阮籍也差一点,维护“名教”的何曾就劝司马氏杀阮,理由是“纵情背礼败俗”。这有如刘伶《酒德颂》所说,当时是“贵介公子,缙绅处士……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可见思想对立和争斗之激烈。但陈旧的礼法毕竟抵挡不住新颖的思想,政治的迫害也未能阻挡风气的改变。从哲学到文艺,从观念到风习,看来是如此狂诞不经的新东西,毕竟战胜和取代了一板正经而更虚伪的旧事物。才性胜过节操,薄葬取替厚葬,王弼超越汉儒,“竹林七贤”成了六朝的理想人物,甚至在墓室的砖画[图版25]上,也取代或挤进了两汉的神仙迷信、忠臣义士的行列。非圣无法、大遭物议并被杀头的人物竟然嵌进了地下庙堂的画壁,而这些人物既无显赫的功勋,又不具无边的法力,更无可称道的节操,却以其个体人格本身,居然可以成为人们的理想和榜样,这不能不是这种新世界观人生观的胜利表现。人们并不一定要学那种种放浪形骸、饮酒享乐,而是被那种内在的才情、性貌、品格、风神吸引着、感召着。人在这里不再如两汉那样以外在的功业、节操、学问,而主要以其内在的思辨态度和精神状态,受到了尊敬和顶礼,是人和人格本身而不是外在事物,日益成为这一历史时期哲学和文艺的中心。

当然,这里讲的“人”仍是有具体阶级性的,他们即是门阀士族。由对人生的感喟咏叹到对人物的讲究品评,由人的觉醒意识的出现到人的存在风貌的追求,其间是以门阀士族的政治制度和取才标准为中介。后者在造成这一将着眼点转向人的内在精神的社会氛围和心理状况上有直接的关系。自曹丕确定九品中正制度以来,对人的评议正式成为社会、政治、文化谈论的中心。又由于它不再停留在东汉时代的道德、操守、儒学、气节的品评,于是人的才情、气质、格调、风貌、性分、能力便成了重点所在。总之,不是人的外在的行为节操,而是人的内在的精神性(亦即被看作是潜在的无限可能性)成了最高的标准和原则。完全适应着门阀士族们的贵族气派,讲求脱俗的风度神貌成了一代美的理想。不是一般的、世俗的、表面的、外在的,而是必须能表达出某种内在的、本质的、特殊的、超脱的风貌姿容,才成为人们所欣赏、所评价、所议论、所鼓吹的对象。从《人物志》到《世说新语》,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一特点愈来愈明显和确定。《世说新语》津津有味地论述着那么多的神情笑貌,传闻逸事,其中并不都是功臣名将们的赫赫战功或忠臣义士的烈烈操守,相反,更多倒是手执尘拂,口吐玄言,扪虱而谈,辩才无碍……。重点展示的是内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脱俗的言行,漂亮的风貌;而所谓漂亮,就是以美如自然景物的外观体现出人的内在智慧和品格。例如:

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世说新语》)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双眸闪闪若岩下电”,“濯濯如春月柳”,“谡谡如劲松下风”,“若登山临下,幽然深远”,“岩岩清峙,壁立千仞”……;这种种夸张地对人物风貌的形容品评,要求以漂亮的外在风貌表达出高超的内在人格,正是当时这个阶级的审美理想和趣味。

本来,有自给自足不必求人的庄园经济,有世代沿袭不会变更的社会地位、政治特权,门阀士族们的心思、眼界、兴趣由环境转向内心,由社会转向自然,由经学转向艺术,由客观外物转向主体存在,也并不奇怪。所谓“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嵇康)。他们畏惧早死,追求长生,服药炼丹,饮酒任气,高谈老庄,双修玄礼,既纵情享乐,又满怀哲意……,这就构成似乎是那么潇洒不群、那么超然自得、无为而无不为的所谓魏晋风度;药、酒、姿容,论道谈玄,山水景色……,成了衬托这种风度的必要的衣袖和光环。

这当然反映在哲学——美学领域内。不是外在的纷繁现象,而是内在的虚无本体,不是自然观(元气论),而是本体论,成了哲学的首要课题。只有具备一切潜在的可能性,才可发为无限多样的现实性。所以,“以无为本”,“崇本息末”,“本在无为,母在无名,弃本舍母而适其子,功虽大焉,必有不济”(王弼:《老子》三十八章注),“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事物之宗也”(王弼:《老子略例》)。外在的任何功业事物都是有限和能穷尽的,只是内在的精神本体,才是原始、根本,无限和不可穷尽,有了后者(母)才可能有前者。而这也就是“圣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人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何邵《王弼传》引王语)。这不正是上面讲的那种魏晋风度的哲理思辨化吗?无为而无不为,茂于神明而同有哀乐,不是外在的有限的表面的功业、活动,而是具有无限可能潜在性的精神、格调、风貌,成了这一时期哲学中的无的主题和艺术中的美的典范。于是,两汉的五彩缤纷的世界(动的行为)让位于魏晋的五彩缤纷的人格(静的玄想)。抒情诗、人物画在这时开始成熟,取代那冗长、铺陈和拙笨的汉赋和汉画像石。正如在哲学中,玄学替代经学,本体论(内在实体的追求)取代了自然观(外在世界的探索)一样。

这也很清楚,“以形写神”和“气韵生动”,作为美学理论和艺术原则之所以会在这一时期被提出,是毫不偶然了。所谓“气韵生动”就是要求绘画生动地表现出人的内在精神气质、格调风度,而不在外在环境、事件、形状、姿态的如何铺张描述(两汉艺术恰恰是这样,见上章)。谢赫《古画品录》评为第一品第一人的陆探微便正是“穷理尽性,事绝言象”的。“以形写神”当然也是这个意思。顾恺之说,“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即是说,“传神”要靠人的眼睛,而并不靠人的形体或在干什么。眼睛才是灵魂的窗子,至于外在活动只是从属的和次要的。这种追求人的“气韵”和“风神”的美学趣味和标准,不正与前述《世说新语》中的人物品评完全一致么?不正与魏晋玄学对思辨智慧的要求完全一致么?它们共同体现了这个时代的精神——魏晋风度。

与造型艺术的“气韵生动”“以形写神”相当,语言艺术中的“言不尽意”具有同样意义。这个哲学中的唯心论命题,在文学的审美规律的把握上,却具有正确和深刻的内涵。所谓“言不尽意”,就是说必须表达出不是概念性的言词所能穷尽传达的东西。它本来是讲哲学玄理的,所谓“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者所以明象,得象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忘象”(王弼《周易略例》)。言词和形象都是可穷尽的传达工具,重要的是通过这些工具去把握领悟那不可穷尽的无限本体、玄理、深意,这也就是上述的“穷理尽性,事绝言象”。可见,正如“以形写神”“气韵生动”一样,这里的美学含义仍在于,要求通过有限的可穷尽的外在的言语形象传达出、表现出某种无限的、不可穷尽的、常人不可得不能至的“圣人”的内在神情,亦即通过同于常人的五情哀乐去表达出那超乎常人的神明茂如。反过来,也可说是,要求树立一种表现为静(性、本体)的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人格理想,其中蕴涵着动的(情、现象、功能)多样现实性。后来这种理想就以佛像雕塑为最合适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了(见下章)。“言不尽意”“气韵生动”“以形写神”是当时确立而影响久远的中国艺术—美学原则。它们的出现离不开人的觉醒的这个主题,是这个“人的主题”的具体审美表现。

(二)文的自觉

鲁迅说:“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而已集·魏晋风度及药与酒的关系》)。“为艺术而艺术”是相对于西汉文艺“助人伦成教化”的功利艺术而言。如果说,人的主题是封建前期的文艺新内容,那么,文的自觉则是它的新形式。两者的密切适应和结合,形成这一历史时期各种艺术形式的准则。以曹丕为最早标志,它们确乎是魏晋新风。

鲁迅又说:“汉文慢慢壮大是时代使然,非专靠曹氏父子之功的,但华丽好看,却是曹丕提倡的功劳。”(同上)曹丕地位甚高,后来又做了皇帝,极人世之崇荣,应该是实现了人生的最髙理想了吧。然而并不。他依然感到“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帝王将相、富贵功名很快便是白骨荒丘,真正不朽能够世代流传的却是精神生产的东西。“不假良史之词,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显赫一时的皇帝可以湮没无闻,而华丽优美的词章却并不依赖什么而被人们长久传诵。可见曹丕所以讲求和提倡文章华美,是与他这种对人生“不朽”的追求(世界观人生观)相联系的。文章不朽当然也就是人的不朽,它又正是前述人的主题的具体体现。

这样,文学及其形式本身,其值价和地位便大不同于两汉。在汉代,文学实际只是宫廷玩物。司马相如、东方朔这些专门的语言大师乃是皇帝弄臣,处于“倡优犬马之间”。那些堂哉皇也的煌煌大赋,不过是歌功颂德、点缀升平,再加上一点所谓“讽喻”之类的尾巴以娱乐皇帝而已。至于绘画、书法等等,更不必说,这些艺术部类在奴隶制时代更没有任何独立的地位。在两汉,文学与经术没有分家。《盐铁论》里的“文学”指的是儒生,而贾谊、司马迁、班固、张衡等人并不是作为文学家而是作为政治家、大臣、史官等等身份而有其地位和名声的。文的自觉(形式)和人的主题(内容)同是魏晋的产物。

在两汉,门阀大族累世经学,家法师传,已是奴隶制下的文化保存者、垄断者,到他们取得社会政治上的不受皇杈管辖支配的独立地位,即建立起封建前期的门阀统治后,这些世代沿袭着富贵荣华、什么也不缺少的贵族们,认为真正有价值有意义能传之久远以至不朽的,只有由文学表达出来的他们个人的思想、情感、精神、品格,从而刻意作文,“为艺术而艺术”,确认诗文具有自身的价值意义,不只是功利附庸和政治工具……,等等,便也是很自然的了。

所以,由曹丕提倡的这一新观念极为迅速地得到了广泛的响应和长久的发展。自魏晋到南朝,讲求文词的华美,文体的划分,文笔的区别,文思的过程,文作的评议,文理的探求,以及文集的汇纂…,都是前所未有的现象。它们成为这一历史时期意识形态的突出特征。其中有人所熟知的陆机《文赋》对文体的区划和对文思的描述: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嘉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渺渺而临云。……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鹜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对创作类别特别是对创作心理如此专门描述和探讨,这大概是中国美学史上的头一回。它鲜明地表示了文的自觉。自曹丕、陆机而后,南朝在这方面继续发展。钟嵘的《诗品》对近代诗人作了艺术品评,并提出,“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再次把吟咏情性(内容)的诗(形式)和经世致用的经术儒学从创作特征上强调区别开。刘勰的《文心雕龙》则不但专题研究了像风骨、神思、隐秀、情采、时序等等创作规律和审美特征,而且一开头便说,“日月垒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而“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把诗文的源起联系到周孔六经,抬到自然之“道”的哲学高度,可以代表这一历史时期对文的自觉的美学概括。

从玄言诗到山水诗,则是在创作题材上反映这种自觉。这些创作本身,从郭璞到谢灵运,当时声名显赫而实际并不成功。他们在内容上与哲学本体论的追求一致,人的主题展现为要求与“道”和自然相同一;在形式上与绘画一致,文的自觉展现为要求用形象来谈玄论道和描绘景物。但由于自然在这里或者只是这些门阀贵族们外在游玩的对象,或者只是他们追求玄远即所谓“神超理得”的手段,并不与他们的生活、心境、意绪发生亲密的关系(这作为时代思潮要到宋元以后),自然界实际就并没能真正构成他们生活和抒发心情的一部分,自然在他们的艺术中大都只是徒供描画、错彩镂金的僵化死物。汉陚是以自然作为人们功业、活动的外化或表现,六朝山水诗则是以自然作为人的思辨或观赏的外化或表现。主客体在这里仍然对峙着,前者是与功业、行动对峙,后者是与观赏、思辨对峙,而不像宋元以后与生活、情感溶为一体。所以,谢灵运尽管刻画得如何繁复细腻,自然景物却并未能活起来。他的山水诗如同顾恺之的画(《女史箴图》)一样,都只是一种概念性的描述,缺乏个性和情感。然而通过这种描述,文学形式自身却积累了、创造了格律、语汇、修词、音韵上的种种财富,给后世提供了资料和借鉴。

例如五言诗体,便是从建安、正始通由玄言诗、山水诗而完全确立和成熟的。从诗经的“四言”到魏晋的“五言”,虽是一字之差,表达的容量和能力却很不一样。这一点钟嵘总结过:“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四言”要用两句表达的,“五言”用一句即可。这使它比四言诗前进一大步,另方面,它又使汉代的杂言(一首中三字、四字、五字、六字、七字均有)规范化、正统化、格律化而成为诗的标准格式。直到唐末,五言诗始终是居统治地位的主要正统形式,而后才被七言、七言律所超越。此外,如六朝骈体,如沈约的四声八病说,都相当自觉地把汉字修辞的审美特性研究发挥到了极致。它们对汉语字义和音韵的对称、匀衡、协调、和谐、错综、统一种种形式美的规律,作了空前的发掘和运用,它们从外在形式方面表现了文的自觉。灵活而工整的对仗从当时起迄至今日仍是汉文学的重要审美因素。

在具体创作、批评上也如此。曹植当时之所以具有那么高的地位,钟嵘比之为“譬人伦之有周孔”,重要原因之一也就是,从他开始,讲究诗的造词炼句。所谓“起调多任务”(如“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等等)精心炼字(如“惊风飘白日”“朱华冒绿池”等等)、对句工整(如“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等等)、音调谐协(如“孤魂翔故城,灵柩寄京师”等等)、结语深远(如“去去莫复道,沈忧令人老”等等)……,(参阅肖涤非:《读诗三札记》)都表明他是在有意识地讲究做诗,而不大同于以前了。正是这一点,使他能作为创始代表,将后世诗词与难以句摘的汉魏古诗划了一条界线。所以锺嵘要说他是“譬人伦之有周孔”了。这一点的确具有美学上的巨大意义。其实,如果从作品的艺术成就说,曹植的众多诗作也许还抵不上曹丕的一首《燕歌行》,王船山便曾称誉《燕歌行》是“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但由于《燕歌行》毕竟像冲口而出的民歌式的作品,在当时的审美观念中,“率皆鄙质如偶语”,就远不及曹植讲究字句“词采华茂”。这也就不奇怪锺嵘《诗品》为何把曹丕放在中品,而把好些并无多少内容只是雕饰文词的诗家列为上乘了。当时正是“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的时代,它从一个极端把追求“华丽好看”的“文的自觉”这一特征表现出来了。可见,药、酒、姿容、神韵,还必须加上“华丽好看”的文采词章,才构成魏晋风度。

所谓“文的自觉”,是一个美学概念,非单指文学而已。其他艺术,特别是绘画与书法,同样从魏晋起表现着这个自觉。它们同样展现为讲究、研讨、注意自身创作规律和审美形式的过程。谢赫总结的“六法”,“气韵生动”之后便是“骨法用笔”,这可说是自觉地总结了中国造型艺术的线的功能和传统,第一次把中国特有的线的艺术在理论上明确建立起来,“骨法用笔”(线条表现)比“应物象形”(再现对象)、“随类赋彩”(赋予色彩)、“经营位置”(空间构图)、“传移模写”(模拟仿制)居于远为重要的地位。康德曾说,线条比色彩更具审美性质,应该说,中国古代相当懂得这一点,线的艺术(画)正如抒情文学(诗)一样,是中国文艺最为发达和最富民族特征的,它们同是中国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的表现。

书法是把这种“线的艺术”高度集中化纯粹化的艺术,为中国所独有。这也是由魏晋开始自觉的。正是魏晋时期,严正整肃、气势雄浑的汉隶变而为真、行、草、楷,中下层不知名没地位的行当,变而为门阀名士们的高妙意兴和专业所在。笔意、体势、结构、章法更为多样、丰富、错综而变化。陆机的平复帖、二王的姨母、丧乱、奉橘、鸭头丸[图版25、26]诸帖,是今天还可看到的珍品遗迹。他们以极为优美的线条形式表现出人的种种情绪意态、风神状貌,“情驰神纵,超逸优游”“力屈万夫,韵髙千古”“淋漓挥洒,百态横生”,从书法上表现出来的仍然主要是那种飘逸飞扬、逸伦超群的魏晋风度。甚至在随后的石碑石雕上,也有这种不同于两汉的神清气朗的风貌反映[图版27]。

(三)阮籍和陶潜

艺术与经济、政治经常不平衡。如此潇洒不群飘逸自得的魏晋风度却产生在充满动荡、混乱、灾难、血污的社会和时代。因此,有相当多的情况是,表面看来潇洒风流,骨子里却潜藏深埋着巨大的苦恼、恐惧和烦忧。这一点鲁迅也早提示过。

如本文开头所说,这个历史时期的特征之一是频仍的改朝换代。从魏晋到南北朝,皇室王朝不断更迭,社会上层争夺砍杀,政治斗争异常残酷。他们作为门阀士族的头面人物总要被卷进上层政治漩涡,门阀士族的名士们一批又一批地被送上刑场。何晏、嵇康、二陆、张华、潘岳、郭象、刘琨、谢灵运、范晔、裴頠……,这些当时第一流的著名诗人、作家、哲学家,都是被杀戮害死的。应该说,这是一张相当惊人的名单(这些人不过代表而已,远不完备)。“广陵散于今绝矣”,“华亭鹤唳不可复闻”……,留下来的不过是这种痛苦悲哀的传闻故事。这些门阀贵族们就经常生活在这种既富贵安乐而又满怀忧祸的境地中,处在身不由己的政治争夺之中。“常畏大网罗,忧祸一旦并”(何晏),“心之忧矣,永啸长吟”(嵇康),是他们作品中经常流露的情绪。正是由于残酷的政治清洗和身家毁灭,使他们的人生慨叹夹杂无边的忧惧和深重的哀伤,从而大大加重了分量。他们的“忧生之嗟”由于这种现实政治内容而更为严肃。从而,无论是顺应环境、保全性命,或者是寻求山水、安息精神,其中由于总藏存这种人生的忧恐、惊惧,情感实际是处在一种异常矛盾复杂的状态中。外表尽管装饰得如何轻视世事,洒脱不凡,内心却更强烈地执着人生,非常痛苦。这构成了魏晋风度内在的深刻的一面。

阮籍便是这类的典型。“阮旨遥深”(刘勰),“虽然慷慨激昂,但许多意思是隐而不显的”(鲁迅)。阮籍八十二首咏怀诗确乎隐晦之至,但也很明白,从诗的意境情绪中反映出来的,正是这种与当时残酷政治斗争和政治迫害相密切联系的人生慨叹和人生哀伤: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感伤、悲痛、恐惧、爱恋、焦急、忧虑,欲求解脱而不可能,逆来颇受又不适应。一方面很想长寿延年,“独有延年术,可以慰吾心”,同时又感到“人言愿延年,延年欲焉之”,延年又有什么用处?一方面,“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痛恶环境,要求解脱;同时,却又是“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现实逼他仍得低下头来,以保全性命。所以,一方面被迫为人写劝进笺,似颇无聊;同时又“口不臧否人物”,极端慎重,并且大醉六十日拒不联姻……。所有这些,都说明阮籍的诗所以那么隐而不显,实际包含了欲写又不能写的巨大矛盾和苦痛。鲁迅说向秀的《思旧赋》是刚开头就煞了尾,指的也是这同一问题。对阮籍的评价、阐解向来做得不够。总之,别看他作为竹林名士传说是那么放浪潇洒,其内心的冲突痛苦是异常深沉的,“一为黄雀哀,涕下谁能禁”;“谁云玉石同,泪下不可禁”……便是一再出现在他笔下的诗句。把受残酷政治迫害的疼楚哀伤曲折而强烈地抒发出来,大概从来没有人像阮籍写得这样深沉美丽。正是这一点,使所谓魏晋风度和人的主题具有了真正深刻的内容,也只有从这一角度去了解,才能更多地发现魏晋风度的积极意义和美学力量之所在。

魏晋风度原似指一较短时期,本文则将它扩至晋宋。从而陶潜便可算作它的另一人格化的理想代表。也正如鲁迅所一再点出,“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由此可知,陶潜是不能超脱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关心的,也不要忘怀死”。陶潜的超脱尘世与阮籍的沉缅酒中一样,只是一种外在现象。超脱尘世的陶潜是宋代苏轼塑造出来的形象。实际的陶潜,与阮籍一样,是政治斗争的回避者。他虽然没有阮籍那么髙的阀阅地位,也没有那样身不由己地卷进最高层的斗争漩涡,但陶潜的家世和少年抱负都使他对政治有过兴趣和关系,他的特点是十分自觉地从这里退了出来。为什么这样?在他的诗文中,响着与阮籍等人颇为相似的音调,可以作为答案。“密网栽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等等,这些都是具有政治内容的。由于身份、地位、境况、遭遇的不同,陶潜的这种感叹不可能有阮籍那么尖锐沉重,但它显然仍是使陶潜逃避“诚足贵”的“荣华”,而宁肯回到田园去的根本原因。陶潜坚决从上层社会的政治中退了出来,把精神的慰安寄托在农村生活的饮酒、读书、作诗上,他没有那种后期封建社会士大夫对整个人生社会的空漠之感,相反,他对人生、生活、社会仍有很髙的兴致。他也没有像后期封建士大夫信仰禅宗、希图某种透彻了悟,相反,他对生死问题和人生无常仍极为执着、关心,他仍然有着如《十九首》那样的人生慨叹:“人生似幻化,终当归虚无”“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否”。尽管他信天师道,实际采取的仍是一种无神论和怀疑论的立场,他提出了许多疑问,“夷投老以长饥,回早夭而又贫……虽好学与行义,何死生之苦辛,疑报德之若兹,惧斯言之虚陈”,而总结则是,“苍昊遐缅,人事无己,有感有昧,畴测其理。”这种怀疑派的世界观人生观也正是阮籍所具有的:“荣名非己宝,声色焉足娱,采药无旋返,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踌躇”。这些魏晋名士们尽管高谈老庄,实际仍是知道“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老庄(无神论)并不能构成他们真正的信仰,人生之谜在他们精神上仍无法排遣或予以解答。所以前述人生无常生命短促的慨叹,从十九首到陶渊明,从东汉末到晋宋之后,仍然一直流行,直到齐梁以后佛教鼎盛,大多数人去皈依佛宗,才似乎解决了这个疑问。

与阮籍一样,陶潜采取的是一种政治性的退避。但只有他才真正做到了这种退避。在怀疑论和无神论的世界观基础上,宁愿归耕田园,蔑视功名利禄:“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轩冕之非荣,岂温饱之为耻,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不是外在的轩冕荣华,功名学问,而是内在的人格和不委曲以累己的生活,才是正确的人生道路。所以只有他,算是在田园生活中找到了人生的快乐和心灵的慰安。从而,田园景色在他笔下,不再是作为哲理思辨或徒供观赏的对峙物,而成为诗人生活(参加了一定田园劳动)兴趣的一部分。这样,就与谢灵运等人大不相同,山水草木在陶诗中不再是一堆死物,而是情深意真,既平淡无华又盎然生意:

时复墟里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益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

这是真实、平凡而不可企及的美。看来是如此客观地描绘自然,其实却只有通过具有高度自觉的人的主观品格和情感才可能达到。

陶潜和阮籍在魏晋时代分别创造了两种迥然不同的艺术境界,一超然事外,平淡冲和;一忧愤无端,慷慨任气。它们以深刻的形态表现了魏晋风度。应该说,不是建安七子,不是何晏、王弼,不是刘琨、郭璞,不是二王、颜、谢,而是他们两个人,才真正是魏晋风度的最髙优秀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