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道院里,每个人都被指派了一项赎罪的苦行,作为求得灵魂永生的途径,摊到我头上的就是这份编写故事的差使,苦极了,苦极了。屋外,夏日的骄阳似火,只听得山下水响人欢,我的房间在楼上,从窗口可望见一个小河湾,年轻的农夫们忙着光身子游泳,更远一点的地方,在一丛柳树后面,姑娘们也褪去衣衫,下河游起来。一位小伙子从水底潜泳过去,这时正钻出水面偷看她们,她们发觉了,大惊小怪地叫喊。我本来也可以在那边,同与我年纪相仿的青年们、同女佣和男仆们一起成群结伴,戏德欢笑。可是我们的神圣的天职要求把尘世的短暂欢愉置于它以外的什么东西之后,它以外的东西……然后,还有这本书,还有我们的一切慈善活动,大家做着这些事情都怀着一颗冷如死灰的心,这颗心也还不是死灰一团……只是同河湾里那些打情骂俏的人相比黯然失色。那些男女之间的调笑挑逗像水面的涟篇一样不断地向四周扩展……绞尽脑汁写吧,整整一小时过去了,笔上饱蘸黑色的墨水,笔底却没有出现半点有生气的东西。生命在外面,在窗子之外,在你身外,你好像再也不能将自己隐藏于你所写的字里行间了,但是你无力打开一个新的世界,你无法跳出去。也许这样还好一些,假如你能愉快地写作,既不是由于上帝在你身上显示奇迹,也不是由于上帝降圣宠于你,而是罪孽、狂心、骄傲作怪,那么,我现在摆脱它们的纠缠了吗?没有,我并没有通过写作变成完人,我只是借此消磨掉了一些愁闷的青春。对我来说,这一页页不尽如意的稿子将是什么?一本书,一次还愿,但它并不会超过你本人的价值。通过写作使灵魂得救,并非如此。你写呀,写呀,你的灵魂已经出窍了。
那么,您会说,我应当去找院长惊惊,请她给我换个活儿干。派我去打井水、纺麻线、剥豆子吗!不可能。我将继续写下去,尽可能地履行好一个文职修女的职责。现在我该描述卫士们的宴席了。
查理大帝违反明文规定的皇家规矩,当其他同席的就餐者尚未来到之时,他就提前人席了。他坐定之后,便开始遍尝面包、奶酪、橄榄、辣椒,总之,尝尽桌面上已摆好的所有东西。不仅吃遍尝尽,而且是用手抓取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往往使哪怕最能克己的君主也会失去约束,变得骄纵任性。
卫士们三三两两地到来,他们穿着锦缎制成的、镶着花边的军礼服,没忘记将紧身的锁子甲的铁网显露出一部分,这种锁子甲的网眼又稀又大,是闲暇时穿的胸甲,像镜子一般提亮,但只消用短剑挑一下,就会裂成碎片。起初是奥尔兰多坐在他那当皇帝的叔父的右边座位上,随后来了蒙多邦的里纳尔多、阿斯托尔福、巴约那的安焦利诺、诺曼底的利卡尔多和其他的人。
阿季卢尔福坐在餐桌的另一端,仍然穿着他那件一尘不染的销甲。他没有食欲,没有一个盛食物的胃袋,没有一张供叉子送东西进去的嘴巴,没有一条可将勃良第出产的美酒灌进去的喉咙,他坐在餐桌边来干什么呢?尽管如此,每逢这种长达数小时的盛宴,他必定出席,从不放弃机会——他善于充分利用这些时间履行他的职责。而且,他也同其他人一样有资格在皇帝的餐桌上占一席。他要占据这个位子,并以他在日常其他典礼中表现出的一丝不苟的态度来认真参加宴会。
菜肴是军队里常吃的那几样:填肉馅的火鸡、烤鹅肉串、炯牛肉、牛奶乳猪、鳗鱼、调鱼。不等传者送上餐具,卫士们就扑上去,用手拿取,撕扯起来,弄得胸甲上油渍斑斑,沙司汁水四处飞溅。这情景比战场上还要混乱。汤碗打翻了,烤鸡起飞,当侍者刚要撤去某一盘菜时,就会有一位贪吃鬼赶上去把残余统统收罗进自己的盘里。
相反,在阿季卢尔福所在的桌子的那一角里,一切都进行得干净、从容、井然有序,但是,他这位不吃喝的人却比桌上的其他人需要侍者们更多的照顾。第一件事情——当时桌子上胡乱堆放着脏盘子,侍者们只顾上菜而来不及换盘子,人人都就便吃起来,有的人甚至把饭菜放在桌布上——阿季卢尔福不断地要求传者们在他面前更换餐巾和餐具:大盘子、小盘子、碗碟、各种形状和大小的杯子、叉子、汤匙、小匙和刀子,刀子不锋利的不行,他对器具的清洁很苛求识要发现一只杯子或一件餐具上有一块地方不太光洁,他就退回去。其次,他什么都吃,每样只取一丁点儿,但他是吃的,他一道菜也不漏过。比如,他切下一小片烤野猪肉,放人一只盘子里,在一只碟子里放沙司,然后用一把刀子将那片肉切成许多细条儿,再将这些肉一条一条放人另一只盘子里用沙司计拌和,一直拌到计水浸透为止;他把拌好的肉条再放到一只新的盘子里;他每隔一会儿就要唤来一位侍者,让他端走刚用过的盘子,换上一只干净的。他在一道菜上就这样折腾了半小时的功夫。我们且不说他怎么吃鸡、雉、鸽了,那都要整小时整小时地对付。如果不给他送上他指定要的某种特别的刀子,他就不动手;为了从最后一根小骨头上剥离那残留的极细的一丝肉,他多次叫人换刀。他也喝酒,他不断地倒酒,把各种酒分装在他面前的许多高脚酒杯和小玻璃杯里,在银杯里将两种酒搀兑好,不时将杯子递给侍者,让他拿走并换上新杯子。他用掉大量的面包:他不断地将面包心搓成一些大小相同的小圆球,在桌布上排成整齐的队列;他把面包皮捏成碎渣,用面包渣堆起一些小小的金字塔。不到他玩腻时他不会叫十役frl用管帚打扫桌布。扫完之后他又重新开始。
他做着这些事情的同时,不放过餐桌上的任何谈论话题,总是及时地插话。
卫士们在宴席上说些什么呢?同平时一样,自吹自擂。
奥尔兰多说:“我说呀,阿斯普洛山那一仗开头打得不好,就是在我与阿戈兰特国王短兵相接、将他击败并夺得他的杜林达纳宝剑之前。当我一刀砍断他的右臂时,他的手掌还死死地握在杜林达纳剑柄上,擦得那样紧,我只得用钳子把它扳下来。”
阿季卢尔福说:“我不想伤你的面子,但是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在阿斯普洛山战役之后的第五天举行的停战谈判会上,敌人交出了杜林达纳宝剑。它被列人根据停战协议的条款规定敌方应当交出的轻便武器的清单之中。”
里纳尔多说:“无论如何不能与富斯贝尔塔之战相提并论。翻越比利牛斯山时,我遇上了那条龙,我将它一刀斩成两段。你们知道,龙皮比金刚石还硬啊。”
阿季卢尔福插嘴:“这样吧,我们把事情的顺序理清楚。经过比利牛斯山的时候是四月份,谁都知道,在四月份龙蜕皮,变得像新生婴儿那么柔软细嫩。”
卫士们说:“可是,是那一天还是另外一天,不是在那里就是在另一个地方,总之,有过这么一回事儿,不要在鸡蛋里挑骨头嘛…··”
他们很厌烦。那个阿季卢尔福总是把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对于每一件事情他都能说得有很有据,当一桩业绩已经名扬天下,被所有的人接受,连没有亲眼见过的人也能从头至尾原原本本地讲清楚的程度时,他却要把它简化成一件普通的例行公事,就像上交团指挥部的每日记报上所写的东西那样枯燥无味。从古至今,在战争中发生的真事与后来人们的传说之间总是存在一定的差距,而在军人的一生之中,某些事情发生过与否是无关紧要的。有你的人品在,有你的力量在,有你的一贯作为在,可以保证如果事情的点点滴滴不完全是这样,但是同样能够做到是这样,也可能有一次与之相似的经历。而像阿季卢尔福这样的人,不论事情的虚实如何,他本人没有任何可以为自己的行为担保的东西,他所做的事情存在于每天的记录之中,存在于档案里,而他自己是一个无物的空洞,是可怖的一团漆黑。他想使同事们也变成这样,把他们的吹嘘像海绵里的水一样挤干。他们是讲故事的能手,他们替过去做出种种设计,而从不设想现在应当如何,他们替这个人、那个人编造传奇之后,总会找到自己想扮演的角色。
有时候有人会请查理大帝作证人。但是皇帝参加过无数次战争,总是将许多战争互相混淆,他甚至记不清目前正在打的是一场什么仗。他的使命就是打仗,打仗比思考、比战后发生的事情都重要。仗打完就过去了,至于人们的传说,历史学家和说书人自然知道应当去伪存真。如果皇帝应当跟在人们的屁股后面去进行修正,岂不太麻烦。只有发生了一些影响到军队建制、晋级、封爵和赐地的纠纷的时候,皇帝才应当说出自己的主张。他的意见只是说说而已,大家明白,查理大帝的个人意志无足轻重。必须考虑调查结果,依靠已掌握的证据下判断,并使之符合法律和习俗。因此,当有人向他质疑时,他就耸耸肩膀,泛泛而论,有时候他想摆脱某人,就说:“可不!谁知道哩!战时误传多得很呀。”说罢一走了事。
阿季卢尔福的手不停地搓面包心,嘴不断地将别人提到的事件—一否定掉,虽然有些人说法欠准确,但这些都是法兰克军队引以为荣的事情。查理大帝真想给这位圭尔迪韦尔尼家的骑士派份苦差使干,可是有人告诉皇上,最繁重的活却是骑士渴望得到的尽忠尽职的考验,因而他不会觉得是吃苦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把事情的细枝末节看得很重,阿季卢尔福,”乌利维耶里说,“我们的事业在老百姓的流传中总是被夸大一些,这是真。0实意的称颂,我们荣获的爵位和军衔都是以此为依据的。”
“我的可不是这样!”阿季卢尔福反驳道,“我的军阶和爵位都是凭战功获得的,我立下的功勋均经过严格核实,并有无懈可击的文字材料证明!”
“有折扣吧广一个声音在说。
“谁这么说,请讲明理由!”阿季卢尔福说着喷的一下站起身来。
“冷静一点,别激动。”旁边的人对他说,“你总是对别人的事情进行非议,你不能禁止别人对你的事情进行挑剔……”
“我不得罪任何人,我只是就事论事,只是想弄清楚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而且证据确凿!”
“刚才是我说的。我也想说得更具体一些。”一位年轻的武士站起来,只见他脸色苍白。
“托里斯蒙多,我倒要看看你在我的履历中挑到什么可以否定的东西了,”阿季卢尔福向青年说道。那位正是托里斯蒙多·迪·科尔诺瓦利亚。“比方说,也许你想否定我获得骑士称号的原因,确切地说,那是因为十五年前,我救了苏格兰国王的女儿,处女索弗罗妮亚,使她免遭两名土匪的奸污。对吗?”
“不对,我否定这件事。十五年前,苏格兰国王的女儿索弗罗妮亚不是处女。”
一阵喊喊喳喳的议论声沿餐桌的四条边响起。当时实行的骑士制度的法典规定,救一名贵族少女脱险并使其贞操得以保全者,立即授予骑士称号;而救出一名已非处女的贵妇人使其免遭强xx者,只给予一次提名表扬和三个月双炯。
“你怎么能这样认为?这不仅是对我的骑士的尊严的一次侮辱,而且是对我的剑下保护的一位贵妇人的侮辱。”
“我坚持己见。”
“证据何在?”
“索弗罗妮亚是我的母亲!”
大呼小叫的惊叹声从在座的卫士们的嘴里进发出来。那么托里斯蒙多这个小伙子不是科尔诺瓦利亚公爵家的儿子?
“不错,我是二十年前由索弗罗妮亚生的,当时她十三岁。”托里斯蒙多解释,‘“这是苏格兰皇室的徽章。”他从胸前掏出一枚用金链子挂着的印章。
查理大帝在此之前一直将脸和胡须伏在一盘河虾之上,他觉得抬头的时机到了。“年轻的骑士,”他说话了,从声音里透露出至高无上的帝王的威严,“您知道您的话的严重性吗?”
“完全知道,”托里斯蒙多说,“对我本人比其他人更为重要。”
四周悄然无声。托里斯蒙多否认他的科尔诺瓦利亚公爵府的血统,他正是作为该家族的子弟,取得了骑士封号。声称自己是一个非婚私生子,虽然出自一位皇家公主,他也将被驱逐出军队。
但是,对于阿季卢尔福来说,不啻是抛出了最大的一笔赌注。在路遇险遭匪徒伤害的索弗罗妮亚并拔刀相助、保护了她的贞洁之前,他是一名身穿甲胄的武艺人,四处飘泊,既无姓名也无封号。还是当一副里面没有卫士的空的白销甲更好(他早就明白了这一点)。他因为护卫索弗罗妮亚立功而取得了当骑士的资格。那时上塞林皮亚骑士的位置空缺,他便得到这个封号。他的参军和后来的一切身分、军衔、称号都是继这个偶然事件之后产生的。倘若证明他所救的索弗罗妮亚不是处女,他的骑士身分也将烟消云散,他后来的一切作为都将被否定,将统统失效,一切称号、爵位都将被废止。因而他的任何职权就将同他本人一样不复存在了。
“我的母亲怀上我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女孩,”托里斯蒙多述说,“由于惧怕父母得知此事后生气,她逃出苏格兰皇宫的城堡,在高原上流浪。她在荒野里生下我,抱着我在英格兰的田野上和森林中飘泊无定,直到我五岁那年。这些早年记忆中的生活是我一生之中最美好的日子,它被外来的干扰打断了。我记得那一天,我的母亲让我看守我们居住的山洞,而她像平时一样出去偷庄园里的水果。她在路上遇见两名土匪,他们想奸污她。也许他们之间可能产生友谊:我的母亲时常抱怨她的孤独。但是,这副寻求发迹的空销甲到来,击退了匪徒。我母亲的皇室出身被认出,他将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把她送进附近的一座城堡里,那就是科尔诺瓦利亚的城堡,把她托付给公爵家。我母亲在适当时机向公爵说出了她被迫遗弃的儿子的所在之处。我被举着火把的仆人们找到并被带进城堡。为了顾全与科尔诺瓦利亚家族有着亲戚关系的苏格兰王室的名誉,我被公爵和公爵夫人收养并立为子嗣。像一切贵族家庭的子弟的命运一样,我的生活受到许多强行性限制,变得烦闷而沉重。他们不允许我再见我的母亲,她在一座遥远的修道院里隐修。假象一直如同一座大山压在我的身上,扭曲了我的生命的自然进程。现在我终于说出了真情。我觉得,无论产生什么后果,也将强似我目前的处境。”
此时甜食端上了桌面,是一种西班牙式的彩色分层面包。但是人们都被这一连串意想不到的事情所惊骇,没有一个人举叉去触动点心,没有一张嘴开口说话。
“您呢,关于这个故事您有什么要说的吗?”查理大帝问阿季卢尔福。在座者都听出他没有称他为骑士。
“纯属谣言。索弗罗妮亚是少女。她是我寄托姓氏和名誉的纯洁的鲜花。”
“您能证明吗?”
“我将寻找索弗罗妮亚。”
“您想在十五年之后找到的她能同从前一样吗?”阿斯托尔福不怀好意地说道,“我们的铁打的铝甲也穿不了这么久哇。”
“我将她托付给那虔诚的一家人后,她立即戴上了修女的面纱。”
“在十五年之内,世事沉浮,基督教修道院屡遭抢劫,人员失散流亡,没有哪一处能够幸免于难,修女们还俗和再修道的机会至少有四五成之多……”
“无论如何,破贞操必有施暴者。我要找到他,让他来证实那个在此之前索弗罗妮亚可以被认为是处女的日子。”
“如果您愿意,我允许您立即出发,”皇帝说道,“朕料想您此刻心中定是除了被否定的姓名和佩带武器的权利之外别无他虑了。假如这位青年说的是真话,我就不能留您在军队中服务,而且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再考虑您,即便是您负债,连欠款也不能再向您要了。”查理大帝情不自禁地在他的话里表现出明显的洋洋自得的情绪,好像在说:“你们看,我们这不是找到了摆脱这个讨厌家伙的办法了吗?”
白色销甲这时走上前来,一时显得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更加空虚。他发出的声音小得刚刚能让人听见:“是,陛下,我马上就走。”
“您呢?”查理大帝转脸向托里斯蒙多,“说明自己是非婚出生之后,您就不能再领受原来由于您的出身而授予您的爵位了。您考虑过吗?您至少知道谁是您的父亲吧?您希望他承认您吗?”
“我永远不会被他承认……”
“话不能这么说呀。每个人,年纪大了之后,就想将一生的欠债还清。我也承认了情妇们生的所有的孩子,他们为数不少,当然其中有的也可能并不是我的。”
“我的父亲不是一个人。”
“谁也不是吗?是撒旦?”
“不,陛下。”托里斯蒙多平静地说。
“那么,他是谁?”
托里斯蒙多走到大厅的中心处,单膝跪地,抬头望天,说道:“是神圣的圣杯骑士团①。”
餐桌上掠过一阵低语。有的卫士在胸前画十字。
“我的母亲曾经是一个大胆的女孩。”托里斯蒙多解释,“她经常跑进城堡周围的森林的深处。一天,在密林中,她遇见了圣杯骑士们,他们弃绝尘世,在那里风餐露宿,以磨项精神。女孩子开始同这些武士交往。从那天以后,只要躲过家里人的监视,她就到他们的营地去,然而,这种少男少女之间往来的时间不久,她就怀孕了。”
查理大帝沉思片刻,然后说:“保卫圣杯的骑士人人都许过禁欲的誓愿,他们之中谁也不能认你为子。”
“我也不想这样,”托里斯蒙多说,“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对我特别地谈过某个骑士,而是教育我要像对父亲一样来尊敬整个圣团。”
‘那么,”查理大帝插话,“骑士团作为一个整体与这类誓愿没有关系,因此没有什么戒律可以禁止圣团承认自己是某个人的父亲。如果你能到圣杯骑士们那里去,让他们集体承认你是他们团的儿子,你在军队中享有的一切权利,由于圣团的特权,将无异于你做一个贵族公子时所享有过的那些。”
“我一定前往。”托里斯蒙多说。
在法兰克军营里,当天晚上成了离别之夜。阿季卢尔福仔细地准备好自己的武器和马匹,马夫古尔杜鲁胡乱地往行囊里塞进马刷、被褥、锅碗,将东西捆成很大的一包,行走时妨碍他看路,他走在主人的后头,他的坐骑一边跑一边往下掉东西。
除了一些穷苦的仆役、小马格和铁匠之外,没有卫士来为启程的阿季卢尔福送行,倒是他们不那么势利眼,他们知道这是一位最令人讨厌的军官,却也是比其他人更加不幸的人。卫士们借口说没有告诉他们启程的时间,便都不露面;也可以说不是借口,阿季卢尔福从走出宴会之后就没有再同任何人说过话。没有人议论他的离去。他的职务被分担,没有留下任何空缺,仿佛出于共同的默契,对于不存在的骑士的离去大家保持沉默。
惟一表现出激动不已,甚至心烦意乱的是布拉达曼泰。她跑回自己的帐篷。“快!”她唤来管家、洗碗女工、女仆,“快广她抛甩衣服、胸甲、武器和马具,“快厂她这样扔与平日脱衣服或发脾气时不同,而是为了整理,她要清理所有的物品,离开这里。“你们替我把所有的东西打点停当,我要离开,离开,我不要在这里多留一分钟,他走了,惟有他使销甲具有意义,惟有他才能使我的生活和我的战斗有意义,如今只剩下一群包括我在内的酒鬼和暴徒,生活成了在床铺与酒拒之间打滚,只有他懂得神秘的几何学、秩序、因果规律!”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一件件地穿上作战的销甲、淡紫色的披风。她很快就全副披挂地坐在马鞍上了,除了只有真正的女人才具有的那种刚强的高傲,她怦然一副男子气概。她扬鞭催马,疾驰而去,踩倒了栅栏,踏断了帐篷的绳索,踢翻了兵器架子,很快消失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之中。
只有那团卷起的尘土看见朗巴尔多在徒步追赶她,并且向她大声呼唤:“布拉达曼泰,你去哪里,我为你而来到这里,你却离我而去!”他用恋人特有的气恼执拗地呼喊。他想说:“我在这里,年轻而多情,她为什么不喜欢我的感情,这个不理睬我、不爱我的人需要什么?难道她所需要的会比我觉得能够和应当奉献给她的还要多吗?”他在激愤之中丧失理智,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爱她也就是爱自己,爱自己和爱他们两人可能在一起、而现在不在一起的那个前景。他想火中烧,奔回自己的帐篷,准备好马匹、武器、背囊,他也出发了,因为只有在矛头交错之中看得见一副女人的芳唇的地方,他才能打好仗,一切东西,伤口、征尘、战马的鼻息,都没有那个微笑具有的芬芳。
托里斯蒙多也在这个晚上动身,他是满怀忧伤,也是满怀希望。他要重新找到那座森林,找回童年时代:潮湿幽暗的森林,母亲,山洞里的日月,密林深处父亲们的淳朴的兄弟会,他们全副武装,通身雪白,守在秘密营地的黄火旁,静默无语。在森林的最茂密处,低矮的树枝几乎碰到头盔,肥沃的土地上生着从未见过阳光的蘑菇。
查理大帝得知他们突然离去的消息之后,腿脚不太灵活地从餐桌边站起身来,向行营走去,他想起了当年阿斯托尔福、里纳尔多、圭多、塞尔瓦焦、奥尔兰多去远征,后来被诗人们编成骑士叙事体诗歌,而现在没有办法调遣那些老将了,除非有紧急军务。“远走高飞创大业,都是年轻人的事情。”查理大帝感叹。他以实干家的习惯在想,走动总归是一件好事情,然而这想法中已经带有老人既失去了以往的旧东西又无法享受未来的新东西的辛酸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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