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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星期四早上,双胞胎把我叫醒,比往常提早约15分钟。但我没有理会,用热水刮须,喝咖啡,看早报——报纸油墨真像要粘乎乎沾在手上——一直看遍边边角角。
    “求你件事。”双胞胎中的一个说。
    “星期天能借辆车来?”另一个说。
    “能吧。”我说,“不过要去哪里?”
    “水库。”
    “水库?”
    两人点头。
    “去水库干什么?”
    “葬礼。”
    “谁的?”
    “配电盘的啊。”
    “倒也是。”说罢,我继续看报。
    不巧,星期天一早就下毛毛细雨,下个不停。当然,我无由知晓什么天气适合配电盘的葬礼,双胞胎对雨也只字不提。我便也闷头不语。星期六晚上我从合伙人手里借来天蓝色“大众”。他问是不是有了女人,我支吾一声。“大众”后排座到处是大约他儿子粘的奶油巧克力糖的遗痕,俨然枪战留下的血污。车内音响用的盒式音乐磁带没一盒像样的,单程跑上一半我们就不再听音乐了,只管默默驱车前进。一路上,雨有规律地一会大,一会小;一会小,一会大。催人打哈欠的雨。柏油路面上,唯有汽车高速交错时的“咻咻”声单调地响个不止。
    双胞胎一人坐在助手席,另一人怀抱购物袋里的配电盘和热水瓶坐在后排。两人神色肃然,正是葬礼表情。我效之仿之。甚至中途休息吃烤玉米时我们都绷着脸。只有玉米粒剥离玉米棒时的“嚓嚓”声扰乱寂静。我们把啃得一粒不剩的三支玉米棒留在身后,再度驱车疾驰。
    这一带狗多得不得了,简直如水族馆里的鲺鱼群,在雨中没头没脑地窜来窜去,弄得我必须一个劲儿按响喇叭。而它们则一副对雨对车兴味索然的神气。并且大部分都对喇叭声显出露骨的不耐烦,不过还是灵巧地躲开了。当然雨是躲不开的。狗们连屁股眼都淋得一场糊涂。看上去,有的像巴尔扎克小说里的水獭,有的像冥思苦想的僧侣。
    双胞胎之一让我叼住烟,给我点上。并用小手心在我棉布裤的内侧上下抚摸几次。较之爱抚,更像确认什么。
    雨看样子要永远持续下去。10月的雨总是如此下法。非连续下到将一切都淋透不可。地面已经湿漉漉的了。树木、高速公路、农田、汽车、房屋、狗——大凡一切都吸足雨水,整个世界充满无可救药的阴冷。
    沿山路爬行一会,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来到水库跟前。由于下雨,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广阔的水面触目皆是下泻的雨丝。水库遭雨淋的光景比想象中的凄惨得多。我们在水库岸边停住车,坐在车中喝热水瓶里的咖啡,吃双胞胎买的小甜饼干。饼干分咖啡、奶油和果汁味儿三种。为了一视同仁,我三种都吃,且平均地吃。
    这段时间里,雨仍往水库不停地洒泻。雨下得很静很静,音量也就是把细细撕开的报纸屑撤在厚地毯上的那个程度。勒鲁什的电影中常下的雨。
    吃罢饼干,各自喝完两杯咖啡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拍打膝盖。谁都没开口。
    “好了,该做事了。”双脑胎中的一个说。
    另一个点头。
    我熄掉烟。
    我们没打伞,冗自朝尽头处探向水库一例的桥头走去。水库是人们为截断河流建造的。水面弯得不自然,样子就像要冲洗山腰似的。据水的色调,可以感觉出水深得令人怵然。雨在水面溅起细微的波纹。
    双胞胎之一从纸袋取出那个配电盘递给我。配电盘在雨中显得比平时饥寒交迫。
    “说一句祷词。”
    “祷词?”我一声惊叫。
    “葬礼嘛,要祈祷的。”
    “没想到。”我说,“现成的一句也没有。”
    “什么都行。”
    “无非形式。”
    我冒着从头顶淋到脚趾尖的雨,搜刮合适的词句。双胞胎神色不安地交替看着我和配电盘。
    “哲学的义务,”我搬出康德,“在于消除因误解产生的幻想……配电盘哟,在水库底安息吧!”
    “扔!”
    “扔?”
    “配电盘啊。”
    我猛劲儿向后抡起右臂,以45度角拼力扔出配电盘。配电盘在雨中划出动人的弧形,打在水面。波纹缓缓漂漾开来,荡到我们脚下。
    “好精彩的祷词。”
    “你想出来的?”
    “当然。”我说。
    三人淋成了落水狗,靠在一起久久注视水库。
    “多深?”一个问。
    “深得吓人。”我回答。
    “有鱼?”另一个问。
    “凡水必有鱼。”
    从远处看我们,我们肯定像一座造型不俗的纪念碑。
    那个星期四的早上,自人秋以来我第一次穿上了毛衣。普普通通的灰色“赛特兰”毛衣,腋下开了点线,但穿起来挺舒服。我比往常略为用心地刮了胡须,穿上厚些的布裤,又拉出高腰皮鞋登上。鞋看上去像蹲在脚前的一对狗崽。双胞胎满房间翻来翻去,找出我的香烟、打火机、钱夹和月票并递过来。
    在事务所桌前坐定,边喝女孩斟的咖啡边削六支铅笔。房间到处都是铅笔芯味儿和毛衣味儿。
    午休时在外面吃完饭,再次逗阿比尼西亚猫玩。从橱窗玻璃一厘米左右的缝隙伸出小指尖,两只猫马上扑过来咬我的指头。
    这天宠物商店的店员让我抱了猫。摸起来手感像在摸高档开司米羊毛衫。猫把凉津津的鼻尖触在我嘴唇上。
    “非常愿意和人亲近。”店员介绍说。
    我道过谢,把猫放回橱窗,买了盒派不上用场的猫食。店员整齐包好递给我。我夹起猫食包走出宠物店时,两只猫像注视一片残梦似的定定看我。
    回到事务所,女孩为我拍去毛衣上沾的猫毛。
    “逗猫玩来着。”我随口解释说。
    “腋窝开线了。”
    “知道,去年就那样。抢现金押运车时给后视镜刮的。”
    “脱下。”她并无兴致似的说道。
    我脱下毛衣,她在椅旁架起长腿,开始用黑线缝腋窝。这段时间里我折回桌前,削罢午后用的铅笔,投入工作。不管谁说什么,在工作方面我这人却是无可挑剔的。我的做法是:从良心上尽最大努力在规定时间内做好规定的工作。若在奥斯威辛①[①奥斯威辛:波兰语称AMschwitz,波兰南部工业城市。二战期间德国法西斯曾在此设立大量关押残害犹太人的集中营],我肯定大受赏识。问题是,我想,问题是适合我的场所无不落后于时代。我想这是奈何不得的。不必追溯到什么奥斯威辛和双座鱼雷攻击机。没有人再穿什么迷你裙,让·保罗和詹姆斯·迪思也不再听了。最后一次看穿连袜健美裤的女孩是什么时候来着?
    时针指在3点,女孩照例把热日本茶和三块糕点端到桌面。毛衣也灵巧地缝好了。
    “喂,跟你商量点事儿可好?”
    “请。”说着,我吃了块糕点。
    “11月旅行的事,”她说,“北海道怎么样?”
    “不坏。”我说。
    “那就定了。没有熊?”·
    “有没有呢,”我说,“该冬眠了吧。”
    她放心似的点下头:“对了,陪我吃次晚饭好么?附近有一家餐馆,虾蛮够味儿的。”
    “好好。”我应道。
    餐馆位于幽静的住宅街的正中,从事务所搭出租车只要5分钟。刚一落座,一身黑服的男侍应悄无声息地踩着椰树纤维地毯走过来,放下两块爬水板般大小的菜谱。我要了两瓶饭前啤酒。
    “这儿的虾特好吃,活着煮的。”
    我喝着啤酒“嗬”了一声。
    女孩用纤纤的手指摆弄脖子上挂的项链坠儿,摆弄了好一会。
    “有话想说,最好饭前说完。”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该如此说话。总是这样。
    她微微一笑。由于懒得把约四分之一厘米的微笑退回去,微笑便在嘴角逗留下来。店里空得很,连虾抖动胡须的声音都似乎听得到。
    “现在的工作,中意?”她问。
    “怎么说呢,对工作从没有这样考虑过。不满倒是没有。”
    “我也没有不满。”这么说着,她吸了口啤酒,“工资不错,你们两人又和蔼,休假也享受得到……”
    我沉默不语。已经许久没认真听人说话了。
    “可我才20岁啊,”她继续道,“不想就这样到此为止。”,
    上莱时间里,我们的谈话中断。
    “你是还年轻,”我说,“往下要恋爱,要结婚,人生一天一个花样。”
    “哪会有什么花样。”她用刀和叉灵巧地剥着虾壳,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没有人喜欢我的。我这辈子也就缝缝毛衣、做个破玩艺儿逮蟑螂罢了。”
    我唱叹一声,觉得陡然老了好几岁。
    “你可爱、有魅力、腿又长,脑袋也够灵,虾壳都剥得精彩——肯定一帆风顺。”
    她全然不声不响,闷头吃虾。我也吃虾。边吃虾边想水底的配电盘。
    “你20岁时做什么来着?”
    “追女孩啊!”1969年,风华正茂的岁月。
    “和她怎么样了?”
    “分手了。”
    “幸福?”
    “从远处看,”我边吞虾边说,“大多数东西都美丽动人。”
    我们进人尾声的时候,店里开始一点点进人,刀叉声椅子吱扭声此起被伏。我点咖啡,她点咖啡和蛋奶酥。
    “现在怎么过?有恋人?”她问。
    我思付片刻,决定把双脑胎除外。
    “没有。”我说。
    “不寂寞?”
    “习惯了,通过训练。”
    “什么训练?”
    我点一支烟,把烟朝她头上50厘米高处吹去:“我是在神奇的星辰下出生的。就是说,想得到的东西——不论什么——肯定到手。但每当把什么弄到手时,都踩坏了别的什么。可明白?”
    “一点点。”
    “谁都不信。但真是这样。三年前我就意识到了,并且这样想:再不想得到什么了。”
    她摇头说:“那么,打算一生都这样过?”
    “有可能。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果真那么想的话,”她说,“活在鞋箱里最好。”
    高见。
    我们往车站并肩前行。由于穿了毛衣,晚间挺让人倔意的。
    “OK,努力就是。”她说。
    “没帮上什么忙。”
    “谈谈心里就踏实多了。”
    我们从同一月台乘上方向相反的电车。
    “真不寂寞?”最后她又问一次。
    我正找词回答,车进站了。
    某一天有什么俘虏我们的心。无所谓什么,什么都可以。玫瑰花蕾、丢失的帽子、儿时中意的毛巾、金·皮多尼的旧唱片……全是早已失去归宿的无谓之物的堆砌。那个什么在我们心中仿惶两三天,而后返回原处。……黑暗。我们的心被掘出好几口井。井口有鸟掠过。
    那年秋天一个黄昏俘虏我的心的,其实是弹子球。我和双胞胎一同去高尔夫球场8号洞区的草坪上观看火烧云。8号洞区是理想打数5的长洞区,一无坡二无障碍,唯独小学走廊一般平坦的草地径直铺展开去。7号洞区有住在附近的学生学吹长笛。在撕肝裂肺般的双高8度音阶练习的伴奏声中,夕阳在丘陵间即将沉下半边。就在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弹子球俘虏了我的心。
    不仅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弹子球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急速膨胀开来。一闭上眼睛,缓冲器击球的声音、记分屏蹦出数字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
    1970年,正是我和鼠在爵士酒吧大喝啤酒时期。那时我绝不是个执著的弹子球玩家。爵士酒吧里的弹子球机在当时是一台罕见的3蹼(flipper)标准机,称之为“宇宙飞船”。球区分上下两部分,上部有1蹼,下部有两蹼。那是固体电路给弹子球世界带来通货膨胀之前那段和平时光的标准机。鼠疯狂迷上弹子球的时候,曾和弹子球机一起照了张相来纪念92500分这一他的最佳战绩。鼠面带微笑靠在弹子球机旁边,机也面带微笑,上面弹出92500这组数字。这是我用柯拉相机拍摄的唯一温馨的照片。看上去鼠俨然二战中的空战英雄。而弹子球机像是一架老式战机——地勤人员用手转动螺旋桨,起飞后飞行员“啪”一声拉合防风窗的那种劳什子。92500这组数字将鼠和弹子球机结合在一起,酿出妙不可言的融洽气氛。
    弹子球公司的收款员兼维修员每周来一次爵土酒吧。此人三十上下,异常瘦削,几乎不同任何人搭话。进店看也不看杰一眼,直奔弹子球机,用钥匙打开机台下的盖子,让零币哗哗啦啦淌进帆布囊。之后拿起一枚硬币,投进机内做性能检查。确认两三下活塞弹簧,漫不经心地弹了弹球。继而把球击在缓冲器上检验磁石,让球通过所有的球道,击落所有的球靶。再检查下曲靶、开球孔、巡回靶,最后打开奖分灯,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让球落进外球道,鸣金收兵。随后向杰点下头——像是在说毫无问题——走出门去。所花时间也就半支烟工夫。
    我忘了磕烟灰,鼠忘了喝啤酒,两人总是这么目瞪口呆地注视这华丽的技术表演。
    “梦一样。”鼠说,“他那技术,15万分不在话下,20万都有可能。”
    “那自然,专门于这行的嘛。”我安慰鼠。
    然而鼠那空战英雄的自豪仍未失而复来。
    “同他比,我这两下子也就握了下女人小指那个程度。”说罢,鼠不再吭声。鼠梦寐以求的就是记分屏上的数字超过6位。
    “那是工作。”我继续相劝,“起初可能有趣,但从早到晚尽干那个,谁都要生厌。”
    “哪里,”鼠摇头,“我就不至于。”
    爵士酒吧坐满了顾客,已经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差不多全是没见过的新客,但客人总是客人,杰当然不至于不快。冰锥破冰块的声音,咯喳咯喳摇晃加冰威士忌杯的声音,笑声,投币点唱机里杰克逊5人组的歌声,如漫画书上白泡泡圈那样飘上天花板的白烟——好一个盛夏再来一般的酒吧之夜。
    尽管这样,鼠看上去仍像出了什么毛病。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吧台一端,把一直翻开的一本书的同一页反复看了几遍,这才作罢合上。看那样子,可能的话,他很想喝干最后一口啤酒回去睡觉。如果真能睡着的话……
    那一星期时间,鼠同任何开心事都毫不沾边。睡觉睡睡醒醒,啤酒,烟,一切昏天黑地。冲刷过山坡的雨水冲进河流,进而把海水染上斑驳的褐色和灰色。讨厌的景观。脑袋里简直就像塞了一团旧报纸。睡眠既浅又短,同牙科医院暖气过热的候诊室里的瞌睡无异,每有人开门便醒来,并且看表。
    一星期过得一半,鼠喝着威土忌做出一个决定:暂且冻结一切思考。他让思维的每一道空隙都结上一层厚得足以走过白熊的厚冰。他估计这回可以熬过本星期的下一半了,于是睡了。然而醒来时仍一切照旧,不外乎头有点痛。
    鼠惟张地看着眼前摆的六支空啤酒瓶。从其空隙,可以看见杰的背影。
    也许正值退潮时分,鼠想。初次在此喝啤酒是18岁。数千瓶啤酒,数千包炸薯片,数千张投币点唱机的唱片。一切都像拍打舢板船的波浪来而复去,去而复来。啤酒我不是已经喝了个够么?当然,30也罢40也罢,啤酒任凭多少都能喝。不过,他想,不过在这里喝的啤酒是另一回事……25岁之于激流勇退,是个不坏的年龄。就乖觉之人来说,正是大学毕业当银行信贷员的年龄。
    鼠往空瓶队列里又加进一瓶。杯子满得险些溢出,他一口气喝去一半,条件反射地用手背擦一下嘴,又把弄湿的手在布裤屁股上抹了一把。
    喂,想想看,鼠自言自语,别躲闪,想想,25岁…..·该想点事的年龄了。这可是两个12岁男孩加在一起的年龄哟!你有那样的价值么?没有,一人份儿的都没有,连空泡菜瓶里的蚁巢那点儿价值都没有。……算了吧,无聊的隐喻!完全无济于事!想想看,你是哪里出了问题的。想出来呀!·….·鬼晓得怎么回事!
    鼠不再想,喝干剩的啤酒,旋即扬手让再来一瓶。
    “今天喝多了哟!”杰说。但归终在他面前放上了第八瓶啤酒。
    头有点痛。身体随波逐流似的上上下下。眼窝深处有酸懒感。吐啊,脑袋里发出声音,快吐,吐完慢慢想!快,起来到卫生间去!…不行,一垒都走不到。……然而鼠还是挺胸走到卫生间,打开门,赶走对着镜子重描眼线的年轻女郎,朝马桶弓下身去。
    多少年没吐了?吐法都忘掉了。要脱裤子?……开哪家混账玩笑!默默地吐,胃液都吐净!
    胃液都吐净之后,鼠坐在马桶上吸烟。吸完用香皂洗脸洗手,对镜子用湿手理齐头发。脸色是有点过于阴沉,但鼻子下巴的形状还过得去。给公立中学的女教师看中都有可能。
    离开卫生间,走到描眼线只描了一半的女郎坐位郑重道歉。之后折回吧台,把啤酒倒进杯子喝去一半,又把杰给的冰水一饮而尽。他摇了两三下头,给烟点上火。这时脑袋的机能开始正常运转。
    好了,这回好了!鼠说出声来,长夜漫漫,思载悠悠!
    我真正陷入弹子球这个堪可诅咒的世界是在1970年冬天。那半年感觉上我好像在黑洞中度过的。我在草原正中挖一个大小同自身尺寸相适的洞,整个人钻进洞去,塞起耳朵不听任何声响。什么都引不起我半点兴致。傍晚时分,我醒来穿上风衣,在娱乐厅的一个角落消磨时间。
    好容易找到一台同爵士酒吧里的3蹼“宇宙飞船”一模一样的机子。我投进硬币。一按开机钮,机器便浑身发抖似的发出一连串声响,升起十个弹靶,熄掉奖分灯,把记分退为六个“0”,向球道弹出第一个球。无数硬币被机吞进肚去。恰好一个月后,在那个冷雨飘零的初冬傍晚,我的得分像热气球甩掉最后一个沙袋一样超过了6位数。
    我把颤抖的手指揪也似的从操纵钮移下,背靠墙,一边喝冰冷的易拉罐啤酒,一边目不转睛地久久注视记分屏上出现的105220这6位数字。
    我同弹子球机短暂的蜜月就这样开始了。在大学校园里我几乎不露面,打工钱大半投进弹子球机。跳击、顺击、拦击、停击等大多数技巧也学得出神入化。后来,我打时背后总有人观战了。一个涂口红的女高中生还把软乎乎的Rx房压在我胳膊上。
    得分超过15万时,真正的冬天来临了。在人影稀疏的冷飕飕的娱乐厅,我裹上加厚风衣,把长围巾一直围到耳朵,继续守着弹子球机鏖球。偶尔觑一眼卫生间的镜子,发现自己的脸形销骨立,皮肤粗糙不堪。每打完三局,我就靠墙休息,喝啤酒。最后一口啤酒老是有一股铅笔味儿。香烟头扔得脚下到处都是,衣袋里塞着“热狗”,饿时啃上一口。
    她出类拔萃。3蹼“宇宙飞船”。…·只有我理解她,唯独她理解我。我每次按下开机钮,她都以不无快感的声音在记分屏上弹出6个“0”,随即冲我微笑。我把活塞拉在精确得毫厘不爽的位置,将银光闪闪的球从球道弹向球区。球在她的球区急速转动的时间里,我的心就好像吸优质大麻时一样彻底舒展开来。
    各种各样的意念,在我脑海里时而聋乱无章地浮现时而消失,形形色色的人影,在罩住球区的玻璃屏上时而消失时而浮现。玻璃屏如照梦双层镜一样照出我的心,使其随着缓冲器和奖分灯的光点闪闪烁烁。
    不是你的责任,她说,并摇了好几下头。根本不怪你,你不也尽最大努力了么!
    不然,我说。左蹼、连续进球孔、9号球道。不对。我一无所能。手指一支未动。但想做还是做得到的。
    人能做到的事非常有限,她说。
    或许,我说,可什么都没结束,肯定永远如此。回球道、阻击、开球孔、反弹、6号靶……奖分灯,121150。结束了,全部结束了,她说。
    转年2月,她消失了。娱乐厅拆毁一空,翌日变成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炸面圈专营店。身穿仿佛窗帘布制服的女孩用花纹同样的盘子端着干巴巴的炸面圈走来串去。摩托车排在店外的高中生、夜勤司机、不合时令的嬉皮士和酒吧女郎们以千篇一律的无奈表情啜着咖啡。我要了味道糟得可怕的咖啡和肉桂炸面圈,问女侍应知不知晓娱乐厅。
    对方以不无狐疑的眼神看我,就像看一个掉在地上的炸面圈。
    “娱乐厅?”
    “前不久在这里来着。”
    “不晓得。”她想睡觉似的摇头。
    一个月前的事都无人记得,这个城市!
    我心情抑郁地在街头转个不停。3蹼“宇宙飞船”,无人知其去向。
    这么着,我终止了弹子球游戏。时候一到,任何人都得洗手上岸,别无他路。
    连绵数日的雨星期五晚上突然停了。从窗口下望,大街小巷吸了早已吸够的雨水,吸得全身浮肿。夕阳把开始出现断层的云变成不可思议的颜色,而其返照又把房间也染成同一色调。
    鼠在T恤外面套一件防风夹克,走上街头。柏油路面到处是静止的水洼,黑亮亮地无限伸展开去。街上一股雨后黄昏的气息。河边一排松树浑身湿淋淋的,细小的水珠从绿叶尖滴落下来。变成褐色的雨水涌进河流,顺着水泥河床向大海滑去。
    黄昏倏忽过去,满含湿气的夜幕压向四周。而湿气转眼问又变成了雾。
    鼠把臂肘从车窗探出,沿街慢慢兜风。白雾沿着山脚坡路向西飘移,最后沿河边下到海滨。鼠把车停在防波堤旁,放倒车座靠背吸烟。沙滩也好护岸水泥预制块也好防沙林也好,一切都湿得黑乎乎的。女子房间的百叶窗透出温馨的黄光。看表,7时15分,正是人们吃罢晚饭溶入各自房间温煦的时分。
    鼠双手抱在脑后,闭上眼睛,竭力回想女子房间的情形。仅去过两回,记不确切。一开门是六张榻榻米大的餐室兼厨房……橙黄色桌布,盆栽赏叶植物,椅子四把,橙汁,餐桌上的报纸,不锈钢茶壶…。.一切井然有序,了无污痕。里面是拆除两个小房间隔形成的一个大房间。铺着玻璃板的狭长写字台。台上……特大号瓷啤酒杯三个,里面一个挨一个插着各种铅笔、尺、制图笔。文具盘里有橡皮探、镇纸、修改液、旧收据、透明胶带、五颜六色的曲别针,还有铅笔刨、邮票。
    写字台横头有用了许久的制图板、长臂灯。灯罩的颜色…是绿的。靠墙一张床,北欧风格的小白木床。两人上去,发出公园小艇般的吱扭声。
    雾越往后越浓。雾。乳白色的夜霭在海边悠悠游移。路的前方不时有黄色的雾灯驶近,减速从鼠的车旁开过。从车窗涌进的细细的水滴打湿了车中所有物件。车座、车前玻璃、防风夹克、衣袋里的香烟,大凡一切。海湾里停泊的货轮雾笛,发出离群牛犊般尖剌剌的呜叫。雾笛长短交替的音阶穿过夜色,向山那边飞去。
    左边墙壁呢,鼠继续想,有书架、小型音响组合机、唱片,还有立柜、两幅BenShahn①[①Benshahn:(1898一1969):美国知名画家、图案设计师,作品于哀愁中含有社会批判意味]复制画。书架上没有像样的书。基本是建筑专业的。此外就是旅行方面的:导游手册、游记、地图,还有若干册畅销小说、莫扎特的传记、乐谱、几本辞典……法语辞典的扉页上写有一句什么表彰话。唱片差不多都是巴赫和海顿和莫扎特。另有几张带有少女时代的梦痕……帕特·布思、鲍被·丹林、普拉塔兹。
    鼠的回想至此卡住。缺少了什么,而且是关键的,以致整个房间失去了现实感,在空中飘飘忽忽。什么来着?OK,等等,这就想起。房间的灯和……地毯。灯什么样式?地毯什么颜色?”…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鼠涌起一股冲动,根不得推开车门,穿过防风林敲她的房间确认灯和地毯的颜色。荒唐!鼠重新靠回座席背,转而望海。除了白雾,黑暗暗的海面一无所见。远处灯塔的橙色光芒执著地闪烁不已,如心脏的跳动。
    她那失去天花板和地板的房间隐约浮现在黑暗中。过了好一会,细小部位逐渐淡出,最后全部消遁。
    鼠仰头向上,缓缓闭合眼睛,所有的灯光如被关掉一般从他脑海中熄灭,把他的心掩埋在新的黑暗之中。
    3蹼“宇宙飞船”……她在某处连连呼唤我,日复一日。
    我以惊人的速度向堆积如山的待译件发起总攻。不吃午饭,也不逗阿比尼西亚猫,跟谁也不开口。管杂务的女孩不时来看望一眼,又愕然摇头离去。两点,我处理完一天分量的工作,把原稿往女孩桌上一扔,马上跑出事务所。我转遍东京城所有的娱乐厅寻找3蹼“宇宙飞船”,但一无所获。投人看过没人听说过。
    “4蹼‘地下探险’不行?刚刚进来的哟!”一个娱乐厅老板说。
    “不行,抱歉。”
    他显得有点失望。
    “3蹼左撇子的也有,一人包打就能出来奖分球的。”
    “对不起,只对‘宇宙飞船’有兴趣。”
    但他还是热情告诉了我他所认识的一个弹子球爱好者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这个人有可能知道一点你找的那台机。是个产品目录爱好者,对机型怕是最熟悉了。人倒是有一点儿古怪。”
    “谢谢。”
    “不客气,但愿能找到。”
    我走道静俏俏的咖啡馆,拨转号码盘。铃响5遏,一个男子接起。他声音沉静,身后传来NHK[①NHK:日本广播协会罗马字名称的缩写]7点新闻和婴儿的动静。
    “想就一台弹子球机请教一下。”我报出姓名后这样开口道。
    电话另一头沉默片刻。
    “什么样的机型?”男子问。电视音量低了下来。
    “3蹼‘宇宙飞船’。”
    男子沉思似的“唤”一声。
    “机身画有行星和宇宙飞船·..…”
    “我很清楚,”他打断我的话,清了清嗓子,用俨然刚从研究生院毕业的讲师般的腔调说道,“芝加哥的吉尔巴特桑斯1968年出品。以惨遭厄运而小有名气。”
    “厄运?”
    “怎样,”他说,“见面再说不好么?”
    我们约定明天傍晚见。
    我们交换名片后,朝女侍应要了咖啡。令我十分惊讶的是,他还真是大学讲师。年纪二十过不了几岁,而头发巳开始变稀。身体给太阳晒黑了,甚是健壮。
    “在大学教西班牙语,”他说,“往沙漠里洒水那样的话计。”
    我钦佩地点头。
    “你的翻译事务所不搞西班牙语?”
    “我搞英语,另一人搞法语,已经手忙脚乱了。”
    “遗憾。”他抱着双臂说。不过看样子并不怎么遗憾。他摆弄了一会领带结。“西班牙去过?”他问。
    “没有,遗憾。”我说。
    咖啡端来,关于西班牙就此打住。我们在沉默中喝咖啡。
    “吉尔巴特父子公司是一家后发展起来的弹子球机制造厂。”他突然开口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至朝鲜战争之前,主要生产轰炸机的投弹装置。以朝鲜停战为契机,转而开拓新的领域。弹子球机、bingo机①[bingo机;一种室内游戏机。盘面有许多方格,将球投入格内,之后合计投中数字与手中牌上的数字]、自动赌博机、投币点唱机、爆玉米花机、自动售货机·..…即所谓和平产业。首台弹子球机是1952年完成的。不赖,结结实实,价格也便宜,但缺乏娱乐性。借用《弹子球》杂志上的评语,就是‘如苏联陆军女兵部队官配乳罩般的弹子球机’。当然,作为生意是成功的。向墨西哥等中南美国家出口。那些国家没有专业技术人员。所以较之机械性能复杂的,还是少有故障结实耐用的受欢迎。”
    喝水时间里,他们沉默不语。看样子,他为没有幻灯用的幕布和长教鞭而感到十分遗憾。
    “问题是——如您所知——美国,也就是世界上的弹子球产业处于由四家企业垄断的状态。戈德里布、巴厘、芝加哥制币、威利阿姆斯,也就是所谓四巨头吧。而这时吉尔巴特突然冲杀进来。激战持续了大约五年。在1957年,吉尔巴特撤退不再搞弹子球。”
    “撤退?”
    他点头喝了口似乎并不想喝的咖啡,用手帕一再擦拭嘴角。
    “恩,败下阵来。当然,公司本身是赚了一把,通过向中南美出口赚的。所以撤退,是因为不想让伤口开得太大……总之,制造弹子球机需要极其复杂的专利技术,需要许多名经验丰富的专业技术人员,需要统领他们的策划者,需要覆盖全国的营销网。还需要贮存常备零件的代理商,需要任何地点的弹子球机出故障时都能在5小时内赶去排除的维修工。遗憾的是,新加盟的吉尔巴持公司不具备这样的实力。于是他们含泪撤军,其后大约7年时间里继续制造自动售货机和克莱斯勒汽车的自动雨刷。但他们根本没有对弹子球死心。”
    说到这里,他缄口打住,从上衣袋取出香烟,在桌面上磕齐,用打火机点燃。
    “是没有死心,他们有他们的自尊。这回在秘密工厂研制。他们把四巨头的退休人员悄悄拉来成立了课题组,给予巨额研究经费,并下达这样一道命令:5年内造出不次于四巨头任何产品的弹子球机:那是1959年的事。公司方面也有效利用了这5年的时间。他们利用其他产品,建立了从温哥华到WAIKIKI的完整的营销网。至此一切准备就绪。
    “卷土重来的第一台机按计划在1964年推出的就是‘巨浪’。”
    他从皮包取出剪贴夹,打开递给我。上面有大约从杂志上剪下于“巨浪”整机图,有球区图,有外观设计图,甚至指令卡都贴了去。
    “这台机的确别具一格,史无前例的妙笔无所不在。仅以连环模式为例,‘巨浪’采用的模式来自其独有技术。这台机受到了欢迎。”
    ‘当然,吉尔巴特公司这一千奇百怪的手法在今天是不足为奇了。但在当时绝对令人耳目一新,而且制作得非常精心。首先是结实。四巨头的使用年限大约为3年,而它是5年。第二是投机性的淡化,而以技巧为主。……那以后,吉尔巴持公司按此思路生产几种名机。‘东方快车’、‘空中导航’、‘恍惚美洲’……无不受到爱好者的高度评价。‘宇宙飞船’成了他们的最后机型。”
    “宇宙飞船’同前四种大异其趣。前四种以追求新奇为能事,而‘宇宙飞船’极其正统而简便。采用的无一不是四巨头已经采用的机关。正因如此,反倒成了极具挑战性的机型。确有这个自信。
    他像给学生讲课似的娓娓而谈。我一边频频点头,一边喝咖啡。咖啡喝完了喝水,水喝完了吸烟。
    “‘宇宙飞船’的确匪夷所思,乍看并无优势可言。可是操作起采却有与众不同之处。球经相同,球道相同,但就是有什么与其他机不同。而那个什么如毒品一般把人吸住不放。至于为什么却无由得知。……我所以说‘宇宙飞船’惨道厄运,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它的超卓不凡没有为人们所理解,及至人们终于理解了又为时已晚;二是公司倒闭了。制作得太用心了。吉尔巴特公司被多元大型联合企业兼并了。总部说不需要弹子球部门,如此而已。‘宇宙飞船’一共生产了一干五百余台。故而如今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名机。美国的‘宇宙飞船”收藏家交易价已达两千美元,但估计从未成交。”
    “为什么?”
    “因为无人脱手。谁也不肯放手。不可思议的机型。”
    说罢,他习惯性地朗一限手表,吸烟。我要了第二杯咖啡。
    “日本进口了几台?”
    “调查了,3台。”
    “够少的。”
    他点头:“因为日本没有吉尔巴特公司产品的经销渠道。一家进口代理店尝试性进口了一点,于是有了这3台。想再追加时,吉尔巴特父子公司已不复存在了。”
    “这3台的去向可晓得?”
    他搅拌几下咖啡杯里的砂糖,“咯吱咯吱”搔了括耳垂。
    “一台进入新宿一家小娱乐厅。前年冬天娱乐厅倒闭,机下落不明。”
    “这我知道。”
    “另一台进了涩谷一家娱乐厅,去年春天失火烧了。当然,因为买了火灾保险,谁也没受损失,无非一台‘宇宙飞船’从这世上消失罢了。……如此看来,只能说是惨遭厄运。”
    “就像马尔他的鹰。”我说。
    他点头:“可是,最后一台的下落我不清楚。”
    我把爵士酒吧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告诉他。“不过现在没有了,去年夏天处理掉了。”我说。
    他不胜怜惜地记在手册上。
    “我感兴趣的是新宿那台。”我说,“弄不清去向?”
    “可能性有几种,最一船的可能性是废弃了。机器的周转期非常之快。通常3年就折旧。与其花钱修理,还不如更新省钱。当然也有流行间题。所以要废弃。……第二种可能性是作为二手货上市交易。型号虽老但仍可利用的那类机往往流入哪里的餐饮洒吧,在那里陪伴醉酒者和生手终了此生。第三——此情况非常罕见——也可能由收藏家买去了。不过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废弃。”
    我把没点火的烟夹在指问,黯然沉思。
    “关于最后一种可能性,你能进行调查吗7”
    “试试是可以的,但难度很大。收藏家之间几乎没有横向联系,没有花名册没有会刊。……不过试试好了,我本人对‘宇宙飞船’多少有些兴致。”
    “谢谢。”
    他把背沉进深凹的圈椅里,吐了口烟。
    “对了,你‘宇宙飞船’最佳战绩?”
    “十六万五千。”我说。
    “厉害,”他不动声色地说,“非比一般。”说着,又搔了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