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天吾乘上从东京站发车的特快列车,前往馆山。在馆山换乘站站停靠的慢车,到达千仓。这是个晴美的早晨。无风,海面上也几乎没有波澜。夏季早已远去,在短袖T恤上套一件棉质薄西装,正好合适。没有了来洗海水浴的客人,海滨小镇出乎意料地闲寂,不见人影。天吾想,真像变成了猫城一样。
在车站前简单地对付了一顿午饭,然后坐上了出租车。一点过后抵达疗养所。在前台,上次那位中年女护士接待了他。也就是昨夜接电话那位女子——田村护士。她记住了天吾的相貌,比第一次态度要和气些,甚至还露出了微笑。天吾这次穿着相对整洁一些,大概也有一定的影响。
她先领天吾去了食堂,送上一杯咖啡。“请在这里稍等一下。大夫一会儿就过来。”她说。大概十分钟后,主治医师用毛巾擦着手,走了过来。坚硬的头发里开始掺进白丝,年龄大约在五十岁前后。好像正在干什么活,没穿白大褂。上穿灰色长袖运动衫,下穿配套的运动裤,以及慢跑鞋。体格魁梧,看上去不像在疗养所里工作的医师,倒像一个怎样奋斗也无法从乙级联赛升上去的大学体育部教练。
医师的话与昨夜在电话里谈的基本相同。遗憾的是,目前从医学的角度来说,已经几乎没办法了,医师充满遗憾似的说。从表情和用词来看,他的心情似乎是真诚的。
“除了请亲生儿子呼唤他,鼓励他,激发起他生存下去的愿望,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说的话,我父亲能听见吗?”天吾问。
医师喝着温吞的日本茶,面露不快。“说老实话,我也不清楚。
您父亲处于昏睡状态。喊他,他也没有丝毫身体上的反应。可是,就算处于很深的昏睡状态,有人也能听见周围的说话声,甚至还能理解话的内容。”
“但只看外表是无法区别的吧?”
“无法区别。”
“我在这里待到傍晚六点半左右。”天吾说,“我会一直待在父亲身边,尽可能地呼唤他。”
“如果有什么反应,请跟我说一声。”医师说,“我就在附近。”
一位年轻的护士把天吾领到他父亲所在的病房。她戴着写有“安达”的姓名牌。父亲被移到了新楼的单人间。这幢楼房用来安置病情较重的患者。就是说,齿轮又向前推进了一格。前面再也没有可以移送的地方了。那是一间狭窄、细长而冷漠的病房,病床便占去了将近一半的空间。窗外蔓延着起防风作用的松林。望上去,茂密的松林有如一堵巨大的屏风,将这家疗养所与充满活力的现实世界隔开。护士出去后,天吾便和朝天仰卧、沉沉熟睡的父亲独处了。他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望着父亲的面庞。
病床的枕边放有悬挂点滴的支架,塑料袋中的液体顺着细管送入手臂的血管。尿道里也插着排泄用的细管,但看上去排尿量似乎少得惊人。父亲与上个月见面时相比,仿佛又缩小了一圈。瘦骨嶙峋的双颊和下巴上,长了大概两天的白胡须。原本就是个眼窝深陷的人,如今陷得比从前更深了。甚至让人怀疑是否该使用专门工具,将眼球从那深坑中拉出来。双眼的眼睑在那深坑中,犹如卷帘门被放下来一般闭紧,嘴巴微微张开。听不见呼吸声,但是将耳朵凑近,能觉察到空气微弱的颤动。生命在这里得到最低限度的维持。
天吾觉得,昨夜医师在电话里那句“简直就像列车一点点减速,最终会完全停止”,说得无比确切。父亲这趟列车正在徐徐减速,等待惯性用尽,静静地停在空无一物的旷野中。唯一的慰藉,就是列车上已经没有一位乘客。即使就此停下,也不会有人投诉。
我得和他说点什么,天吾想。然而,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怎么说、用什么声音说。尽管想说,脑袋里却怎么也涌现不出有意义的话来。
“爸爸。”他暂且私语般小声唤道。然而,下面却没有话了。
他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眺望庭院里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以及松林上方无际的高空。巨大的天线上落着一只乌鸦,浑身沐浴着阳光,仿佛在深思般睥睨着四周。病床枕边放着一台带时钟的半导体收音机,但哪种功能父亲都不再需要了。
“我是天吾,刚从东京来。听得见我的声音吗?”他站在窗前,俯视着父亲,呼唤道。毫无反应。他发出的声音让空气短暂地振动着,然后被不留痕迹地吸入牢牢据守在房间里的空白。
这个人将要死去。天吾想。只要看看他深陷的眼睛就很清楚了。
他已经决心结束生命,于是闭上眼睛,进入了深深的睡眠。任凭如何呼唤他,如何鼓励他,都不可能推翻他的决心。从医学角度来看,他还活着。但对这个人来说,人生已经终结。他的内心已没有付出努力去延长生命的理由与意志。天吾能做到的,无非是尊重父亲的希望,让他就这样宁静而安详地死去。这个人的面容非常平静,此时似乎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正如医师在电话里说的,这是唯一的慰藉。
但天吾还是必须对父亲说点什么。一是因为这是和医师的约定。
医师像亲人一般照料父亲。而且,其中还有——他想不出恰当的表达——礼节的问题。已有好多年,天吾都不曾和父亲促膝长谈,甚至平时都没有好好说过话。最后一次像样地交谈,恐怕还是在中学时代。
从那以后,天吾几乎不再回家,万不得已有事回家时,也尽量避免和父亲照面。
但这个人现在陷入了深深的昏睡状态,正在天吾的眼前悄然死去。
他实际上向天吾坦白了自己不是真正的父亲,从而卸去了肩头的重负,看上去总有些放心的神色。我们都卸下了自己肩头的重负。在最后关头。
尽管或许没有血缘关系,这个人却将天吾作为户籍上的亲生儿子收养,一直将他养育到能自食其力。他有恩于我。迄今为止自己是如何生活、如何思考的,都有义务都向他汇报一番,天吾想。不对,不是义务。这说到底是礼节问题。至于说的话对方能否听见、能否起什么作用,都无关紧要。
天吾再次坐到病床边的凳子上,开始讲述自己迄今为止度过的人生的梗概。从考入高中、离开家庭、住进柔道部宿合的生活开始讲起。
从那时起,他与父亲的生活几乎失去了全部交集,两人变得各行其道,互不干预。这样巨大的空白,也许该尽量填补才好。
但关于天吾的高中生活,实在没什么值得多提。他考进了千叶县内一所以柔道著称的私立高中。其实要考上水平更高的学校,他也全然不费力气,但这所高中提供的条件最优越。学费全免,还为他准备了供应一日三餐的宿舍。天吾成了这所学校柔道部的核心选手,利用训练的空闲学习功课(不必刻苦用功,他就能轻易地在这所学校里保持顶尖成绩),一放假,就和柔道部的伙伴们去干体力活,打工挣点零花钱。要做的事情多得做不完,每天从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关于三年的高中生活,除了忙,没什么值得一提。没有特别开心的事,也没有结交知心朋友。学校里还有许多规定,让他根本喜欢不起来。和柔道部的伙伴们也只是在场面上敷衍,基本不投机。说老实话,对于柔道竞技,天吾从来没有真正全身心投入过。只是为了自食其力,必须在柔道上取得好成绩,才专心地训练,以不辜负周围的人的期待。
这说是体育,不如说是谋生的权宜之计,甚至不妨称为工作。他期盼赶快毕业离开这个鬼地方,希望能过上更像样的生活。他就是在这样的盼望中度过了高中三年时光。
然而在考进大学后,他仍然继续练柔道。生活基本和高中时代相同。只要继续练柔道,就能住进学生宿舍,就不必担心睡觉的地方和吃的东西了(当然是最低水准)。虽然拿到了奖学金,但单凭它根本活不下去,有必要继续练下去。不用说,专业当然是数学。学习上也相应地努力了,所以在大学里成绩也很好,导师甚至还建议他报考研究生院。但随着逐年升级,到了三四年级时,天吾心中急速地失去了对作为学问的数学的热情。当然,他一如既往地喜欢数学。但要将研究它作为职业,他却怎么也提不起劲来。像柔道一样。作为业余选手当然实力非凡,却没有为之付出一生的意图与资质。连他自己都知道这一点。
对数学的兴趣变得淡薄,大学毕业又迫在眉睫,再也没有继续练柔道的理由了。如此一来,今后做什么、走什么路,天吾茫然不知。
他的人生仿佛丧失了核心。原本就是没有核心的人生,但之前总有人对他寄予期待、提出要求。为了回应这些,他的人生也算是忙碌。一旦这些要求与期待消失,竟然没留下一样值得一提的东西。没有了人生目标。连一个好朋友也没有。他像被遗弃在风暴逝去后的静谧中,无法在任何事物上集中精神。
在大学期间交往过几个女朋友,也有过性经验。天吾在一般意义上不算英俊,也不是社交型的性格,谈吐又算不上风趣。口袋里的钱总是不够用,穿着也不体面。却像某种植物会用气味招引飞蛾一般,他会自然地吸引某种女子,而且相当强烈。
二十岁时(和开始对作为学问的数学失去兴趣的时间基本相同),他发现了这个事实。什么都不用做,身边就肯定会有对他感兴趣、主动接近他的女子。她们渴望被他粗壮的手臂拥入怀中,至少不拒绝这样的对待。起初他不太理解这种情况,有些惶惑和茫然,不久便掌握了其中的奥秘,娴熟地运用自己这种能力。自那以来,天吾几乎没有缺过女人。但他对这些女人从未有过积极的爱情,只是和她们交往、保持肉体关系而已。不过是填补彼此的空白。要说奇怪也真奇怪,那些被他吸引的女人,连一次也没有强烈地吸引过他。
天吾把这些经历说给没有意识的父亲听。起初是字斟句酌,渐渐是滔滔不绝,最后还颇带热情。关于性的问题,他也尽量诚实地说出。
时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天吾想。父亲姿态完全不变,仰天躺着,继续沉沉的睡眠,连呼吸都没有变化。
三点钟前,护士来更换装点滴的塑料袋,并把尿袋换成新的,测量了体温。这是位体格健壮的三十四五岁的护士,胸也大。她的姓名牌上写着“大村”。头发束得紧紧的,上面插着一支圆珠笔。
“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她一面用那支圆珠笔往纸夹中的表格里填写数字,一面询问天吾。
“一样也没有。一直在睡觉。”天吾答道。
“如果有什么事,请按那个按钮。”她指着吊在枕边的呼救开关说,把圆珠笔又插回头发中。
“知道了。”
护士离去后没过多久,传来短促的敲门声,戴眼镜的田村护士在门口露出脸。
“您要不要吃饭?食堂就有吃的东西。”
“谢谢。我现在还不饿。”天吾答道。
“您父亲情况如何?”
天吾点点头。“我一直在跟他说话,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跟他说话是好事。”她说,还像鼓励似的微微一笑,“没关系。
您父亲一定听得见。”
她轻轻地关上了门。狭窄的病房里,又只剩下了天吾和父亲两个人。
天吾继续说下去。
大学毕业后,他在东京市内的补习学校工作,教授数学。他已经不再是前途美好的数学神童,也不再是众人寄望的柔道选手,只是一个补习学校的老师。但这样让他很高兴。他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因为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可以不必顾忌任何人,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不久,他开始写小说。写了几部作品,投稿应征出版社的新人奖。后来结识了一个姓小松的特立独行的编辑,劝他重写一个叫深绘里(深田绘里子)的十七岁少女写的《空气蛹》。深绘里虽然写了一个故事,却没有写文章的能力,于是天吾接受了这个任务。他圆满地完成了这项工作,作品获得了文艺杂志新人奖,出了书,成了大畅销书。由于《空气蛹》引起太多话题,以致评审委员们敬而远之,最终未能获取芥川奖,但借用小松率直的表达就是“那东西我还不要呢”,书就是如此畅销。
自己的话有没有传人父亲耳中,天吾没有自信。即便传人了耳中,父亲是否理解这些话也无从得知。没有反应,也没有感觉。就算父亲理解了,也无法知道他是否对这些感兴趣。也许他只是觉得“好烦人啊”。也许他在想,别人的人生和我有什么关系,快让我安静地睡觉!
但天吾只能不断说出浮上脑际的话语。在这狭窄的病房里面对面,也没别的事可做。
父亲依旧纹丝不动。他的双眼被牢牢封闭在那黑暗的深坑底部。
望去仿佛在静静地等待降雪,将深坑填成白色。
“现在还不能说进展顺利,但可能的话,我想当作家。不是改写别人的作品,而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写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觉得写文章,尤其是写小说和我的性格相符。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可做,真是令人高兴啊。我心里终于生出了这样的东西。虽然我写的东西还没有冠上姓名印成铅字,但过不了多久就该有点结果了吧。自己说有点那个,但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我的能力绝对不差。也有编辑给我一定的好评。对此,我并不担心。”
也许该加上一句:我好像具备接受者的资质,竞被真的拉进了自己虚构的世界。但不能在这里讲这种复杂的话题。这又是另一件事了。
他决定改变话题。
“我觉得,对我来说更迫切的问题,是迄今为止我没能认真地爱上谁。有生以来,我从没有无条件地爱过一个人,从没有产生过为了谁可以抛舍一切的心情。连一次都没有。”
天吾一边这么说,一边想,眼前这位外表寒酸的老人,在一生中是否真心爱过什么人?或许他真心爱过天吾的母亲,才会明知没有血缘关系,却把幼小的天吾当作自己的孩子养大成人。如果是这样,可以说他在精神上度过了远比天吾充实的人生。
“只不过,该说有一个例外吧,有一个女孩子我始终难忘。在市川小学三年级和四年级时和我同班。对,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个女孩深深吸引了我。我一直在思念她,现在仍然思念。我其实几乎没和她说过话。她中途转学了,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但最近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开始想寻找她的下落。我终于明白自己需要她。我很想见到她,和她畅谈。但没有找到她。我本该早点寻找她,那样也许就简单多了。”
天吾沉默了片刻,等待自己刚才述说的事情在父亲脑中安顿下来。
不如说,等待它们在自己的脑中安顿下来。然后他继续说道:“是的,对待这种事情时,我非常胆小。比如说,没去查阅自己的户籍记录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母亲是否真的去世了,想调查的话很容易。只要去市政府查一下记录,马上就一清二楚了。实际上有好几次,我想去查查看。甚至已经到了市政府。但我怎么也无法办理申请查阅的手续。因为我害怕别人把事实摆在眼前,害怕自己动手揭露这个事实。所以我在等待有一天,这事实会自然地澄清。”
天吾长叹一声。
“这事先不谈。那个女孩,我本该早一点就开始找她。这个弯绕得太远了。不过,我怎么也无法开始行动。该怎么说呢,一涉及内心的问题,我就是个胆小鬼。这才是致命的问题。”
天吾从凳子上站起身,走到窗前眺望松林。风停了。海涛声也听不到了。一只大猫走过院子。看它肚子下垂的模样,似乎是怀孕了。
猫躺在树根下,摊开双脚,开始舔肚皮。
他靠在窗前,对着父亲说:
“但与此无关,我的人生最近终于发生了变化。我觉得是这样。
老实说,我长期以来一直恨着爸爸你。从小我就以为,自己不该待在这样悲惨狭隘的地方,应该拥有一个更为幸福的环境。觉得自己遭受这样的待遇太不公平。同班同学好像都生活在幸福和满足中。能力和资质都远比我差的家伙,却好像生活得比我快乐得多。那时我真心期望,如果你不是我的父亲该多好。我总在想象这是个错误,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们肯定没有血缘关系。”
天吾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看着那只猫。猫根本不知道有人在看自己,专心地舔着隆起的肚皮。天吾看着猫,继续说下去。
“现在我已经不这么想了。不再这么思考了。我觉得正处于与自己相称的环境,拥有一个与自己相称的父亲。这不是假话。说实在的,我从前是个无聊的人,是个没有价值的人。在某种意义上,是我自己毁了自己。如今我彻底明白了。小时候,我的确是个数学神童。连自己都觉得那是了不起的才华。大家都对我另眼相待,奉承我。可是说到底,那是没有发展前途的才华。它只是在那里。我从小就身材高大、擅长柔道,在县运动会上取得过好成绩。可是,如果进入更广阔的世界看看,比我强大的柔道选手比比皆是。在大学里,我甚至没能当选参加全国比赛的代表。我受到打击,有段时期都不知自己算什么。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其实什么都不算。”
天吾打开自己带来的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又坐在凳子上。
“上次我也告诉过你,我感谢你。我想,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几乎是这样确信。我感谢你把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养大成人。一个男人要养育一个小孩,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带着我到处去收NHK的视听费,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难过,觉得心痛,其中只有让我厌恶的记忆。不过,你肯定没想到其他和我交流的手段。该怎么说呢,这对你来说,是你能做得最好的事了。那是你和社会唯一的交集。你一定是想让我看看那现场。到了现在,我也能理解这一点了。当然也有带着孩子去对收费有利的算计。但肯定不是只为了这个。”
天吾稍稍顿了一顿,让自己的话渗入父亲脑中。并趁机归纳自己的思绪。
“小时候我当然不懂这些。我只觉得害羞,觉得痛苦。星期天,别的同学都在开开心心地玩耍,我却得去收费。星期天的到来让我无比憎恶。但如今能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我不能说你做得对。我的心灵受到了伤害。这样做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太苛刻。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必介意。而且,正因为这样,我觉得自己多少变得顽强了。
要在这个世上生存,绝不是容易的事。我是亲自学到了这一点。”
天吾摊开双手,望了一会儿手心。
“以后我会努力生活下去。我觉得也许会比从前活得更好,少走不必要的弯路。爸爸你今后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也许你想就这样静静地一直睡在这里,再也不睁开眼。要是你愿意,就这么做吧。如果你希望这样,我不能阻拦你,只能让你熟睡下去。不过那个归那个,我还是想把这些告诉你。对你说说迄今为止我做过的事、此时此刻我正在考虑的事。也许你并不想听这些。那么,就算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但总而言之,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我觉得该和你说的话基本说完了。不会再打搅你了。你就好好地睡吧,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五点过后,头发上插着圆珠笔的大村护士来检查点滴。这次没有量体温。
“有什么变化没有?”
“没有特别的变化。一直在睡。”天吾答道。
护士点点头。“过一会儿大夫就要来了。川奈先生,您今天在这里待到几点钟?”
天吾看了一眼手表。“我坐傍晚七点的火车,大概可以待到六点半。”
护士填写完表格后,又把圆珠笔插回头发里。
“从中午过后,我就一直对着他说话,不过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天吾说。
护士答道:“我在接受护理教育时,学过这样一句话:明朗的话语能让人的鼓膜产生明朗的振动。明朗的话语拥有明朗的频率。不管对方是否理解内容,鼓膜都会产生明朗的振动。所受的教育要求我们,不管患者能不能听得到,都要大声而明朗地对他们说话。因为不管理论上会怎样,这么做肯定是有效果的。从经验来看,我相信这个说法。”
天吾想了一下这件事。“谢谢你。”他说。大村护士轻轻点头,步履轻快地走出病房。
之后,天吾和父亲沉默良久。他已经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但沉默不是令人舒适的东西。午后的光线渐渐变弱,黄昏的感觉飘漾在四周。
最后的阳光在房间内悄然移动。
天上有两个月亮的事,我有没有告诉父亲?天吾忽然想到了这件事。好像还没有说过。他现在生活在天上浮着两个月亮的世界里。“无论怎么看,那景象都奇怪极了。”他很想告诉父亲,但又觉得,此刻在这里搬出这种话题也毫无意义。不管天上有几个月亮,对父亲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这是自己今后得一个人去面对的问题。
而且,在这个世界里(或者说在那个世界里),无论月亮是只有一个,还是有两个,甚至是有三个,归根结底,叫天吾的人却只有一个。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不管走到哪里,天吾都只能是天吾。还是那个面对自己特有的问题、拥有自己特有的资质的人。对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月亮,而在他自己。
大约三十分钟后,大村护士又来了。她的头发上不知何故没有插圆珠笔。圆珠笔到哪儿去了?他不知为何很惦念这件事。有两位男职员推着轮床一起来。两人都是矮胖身材,肤色浅黑,一句话也不说。
看上去像外国人。
“川奈先生,我们得把您父亲送到检查室去。您在这里等着吗?”
护士说。
天吾看看手表。“有什么不对劲吗?”
护士摇摇头。“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个房间里没有检查要用的机器,我们把他送到那边去检查。并不是什么特殊情况。检查完后,大夫还有话要和您说。”
“知道了。我在这里等着。”
“食堂里有热茶。您还是休息一会儿吧。”
“谢谢你。”天吾说。
两位男子将父亲瘦削的身体抱起,连同身上插着的点滴管一起移到轮床上。他们俩把点滴支架和轮床一起推到走廊上。动作娴熟,始终一言不发。
“时间不会太久。”护士说。
但父亲很久没有回来。从窗口射进的光线越来越弱,但天吾没有打开室内的灯。他觉得,如果开了灯,这里存在的某种重要的东西似乎就会受损。
病床上有父亲的身体留下的凹陷。他应该没有多少体重了,但还是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形状。望着那处凹陷,天吾渐渐感到自己被独自遗弃在了这个世界上。他甚至觉得,一旦天黑,黎明就再也不会到来了。
天吾坐在凳子上,被染成了暮霭来临之前的色彩,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久久沉湎于遐思。然后他忽然想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思考,只是陷于无望的空白。他缓缓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卫生间小便,用冷水洗脸,拿手帕拭干,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想起了护士的话,到下面的食堂里喝了热乎乎的日本茶。
大约消磨了二十分钟,回到病房时,父亲还没被送回来。但在病床上父亲留下的凹陷里,放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白色物体。
那东西全长有一百四十或一百五十厘米,勾勒出美丽光滑的曲线。
一眼看去,形状很像花生壳,表面蒙着一层柔软的东西,类似短短的羽毛。那羽毛还发出微弱但均匀的滑润光辉。在黑暗时时加深的室内,混杂着淡青色的光隐约包围着那个物体。它悄悄地横躺在病床上,仿佛在填补父亲留在身后的短暂的私人空间。天吾在门口站住,手搁在门把手上,盯着那奇怪的物体看了片刻。他翕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天吾呆立在那里,眯起眼睛,询问自己。为什么这种东西会放在这里取代父亲呢?很显然,这不是医师或护士拿来的。它周围飘漾着一种偏离了现实相位的特殊空气。
随后,天吾恍然大悟:是空气蛹。
天吾这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空气蛹。在小说《空气蛹》中,他用文字详细地描述过它,但没有见过实物,也不认为它是真实的存在。眼前出现的,正是和他在心中想象、在笔下描写的完全一致的空气蛹。
仿佛胃被人用金属夹钳夹了,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心头。
天吾不管不顾地走进屋里,关上门。最好别让人看见。随后把积在口中的唾液咽下去。喉咙深处发出不自然的响声。
天吾慢慢凑近床边,隔着大概一米的距离,小心翼翼地观察那只空气蛹。他在动笔描绘“空气蛹”的形状之前,曾先用铅笔画过一张简单的速写,将自己心中的意象转化为视觉形态,再转换成文章。在改写《空气蛹》的整个过程中,他始终将这幅画用图钉钉在桌子前的墙上。在形状上,它与其说是蛹,不如说更接近茧。但对深绘里来说(对天吾也一样),却是只能用“空气蛹”这个名字称呼的东西。
当时,天吾自己创作并添加了许多空气蛹的外观特征。比如说中间凹下去的优美曲线,两端柔软的装饰性圆瘤。这些都是他想象出来的。在深绘里原创的“故事”里,根本没有提及。对深绘里来说,空气蛹说到底就是空气蛹,就像介于具象和概念之间的东西,几乎从未感到有用语言形容它的必要。天吾只得自己动脑设计它的具体形状。
而他此刻看到的这个空气蛹,真在中间有凹下去的曲线,两端还有美丽的圆瘤。
这和我在素描里画的、在文章里写的空气蛹一模一样,天吾想。
和那两个浮在天上的月亮情形相同,他在文章里描绘的形状,不知为何连细节都原样化作了现实。原因与结果错综纠结。
四肢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神经被扭曲了。皮肤生出颗颗疙瘩。
身边这个世界究竟到何处为止是现实,又从何处起是虚构?他无法分辨。到何处为止是深绘里的东西,又从何处起是天吾的东西?还有,又从何处起是“我们”的东西呢?
蛹的最上端有一条纵向绽开的笔直裂口。空气蛹眼看就要裂成两半。那里生出一条大约两厘米宽的空隙。只要弯下腰看,就能看清里面有什么东西。但天吾没有这么做的勇气。他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让肩膀轻轻地上下起伏着调整呼吸,注视着空气蛹。白蛹发出微弱的光,在那里一动不动。它就像一道布置下来的数学题,静静地等待着天吾走近。
蛹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它会向他展示什么东西?
在小说《空气蛹》中,主人公——那位少女,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分身。就是子体。于是少女扔下子体,独自一人逃出了共同体。可是在天吾的空气蛹里(天吾凭直觉,判断这大概是他自己的空气蛹),到底装着什么?这究竟是善的东西还是恶的东西?是要引导他的东西,还是要妨害他的东西?而且,到底是谁把这个空气蛹送到这里来的呢?
天吾十分清楚,自己被要求采取行动,却怎样也鼓不起站起来窥探空气蛹内部的勇气。他在害怕。装在空气蛹中的东西,也许会伤害自己,也许会极大地改变自己的人生。这样一想,天吾便有如一个无路可逃的人,身体僵在小小的凳子上。在他面前的,是那种让他不敢调查父母户籍、不敢寻找青豆下落的怯懦。他不想知道为自己准备的空气蛹中装着什么东西。如果不知道就能过关,他想就这样蒙混过去。
如果可能,他很想立刻走出这个房间,头也不回地坐上车溜回东京。
然后闭上眼睛,塞住耳朵,躲进自己小小的世界。
但天吾也明白,绝无可能。如果不看一眼那里面的东西就溜走,我肯定会后悔一辈子。如果不敢正视那个东西,我恐怕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天吾久久地僵坐在凳子上,不知所措。既不能前行,又不能后退。
他在膝头合拢双手,凝视着放在床上的空气蛹,不时逃避般将目光投向窗外。太阳已完全下山,微弱的黑暗缓缓罩住松林。依然没有风,也听不见涛声。安静得不可思议。而随着房间越来越黑暗,那个白色物体发出的光变得越深、越鲜明。天吾觉得那东西自身仿佛是活的,有一种安详的生命之光,有固有的体温,有秘密的声响。
天吾终于下定决心,从凳子上站起来,向着病床弯下身。不能就这样逃跑。不能永远像一个胆怯的小孩子,总是不敢正视眼前的东西。
只有了解真相能给人正义的力量,不论那是怎样的真相。
空气蛹的裂口像刚才一样,还在那里。和刚才相比,没变大也没变小。眯上眼睛从裂缝向里窥探,没看见有什么东西。里面很暗,中间仿佛遮了一层薄膜。天吾调整呼吸,确认指尖没有颤抖。然后将手指伸进那宽度约为两厘米的裂口,像打开两扇对开的门一样,缓缓地向左右两侧推开。没遇到什么阻碍,也没有发出声音,它很容易就开了,简直像正等着他的手指来打开。
现在,空气蛹自身发出的光芒像雪光一般,柔柔地照亮了内部。
虽然不能说是充足的光亮,也能辨认出装在里面的东西。
天吾在里面发现的,是一位美丽的十岁少女。
少女在熟睡。穿着睡衣般不带装饰的朴素白色连衣裙,两只小手叠放在平平的胸脯上。天吾一眼就认出了她。面容纤瘦,嘴唇抿成一条线,就像拿直尺画出来的一样。形状好看的光洁额头上,垂着剪得齐齐的刘海。小巧的鼻子朝着天,仿佛在寻觅什么。鼻翼两侧的颧骨微微向旁边挺。眼睑此刻合着,不过一旦睁开,会出现怎样一双眼睛,他一清二楚。不可能不清楚。这二十年间,他心里时时刻刻装着这位少女的面容。
青豆,天吾叫出声来。
少女沉在深深的睡眠中。似乎是很深的自然的睡眠,连呼吸都极其微弱。她的心脏也只是轻微地鼓动着,虚幻得传不到人的耳朵里。
甚至连抬起眼睑的力量都没有。那个时刻还没有到来。她的意识不在这里,而被放在遥远的某处。尽管如此,天吾口中说出的两个字,还是微微振动了她的鼓膜。那是她的名字。
青豆在遥远的地方听见了这呼唤。天吾君,她在心中念道,还清晰地唤出声来。但这句话却不会掀动躺在空气蛹中的少女的嘴唇,也不会传入天吾的耳朵。
天吾就像被取走了灵魂的人,只是重复着浅浅的呼吸,毫不厌倦地凝视着少女的脸庞。少女的脸看上去非常安宁,从中看不到丝毫悲哀、痛苦和不安的影子。小巧的薄唇仿佛随时可能轻轻开启,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那眼睛似乎随时可能睁开。天吾由衷地祈祷能够如此。他当然不知道准确的祈祷词,但他的心在空中织出了无形的祈祷。
然而少女没有从深睡中醒来的迹象。
青豆,天吾试着又呼唤了一声。
有好多事必须告诉青豆。还有必须对她倾诉的满怀深情。日久天长,他始终怀着这份深情活到今天。但此时此刻他能做的,只有呼唤她的名字。
青豆,他呼唤道。
随后,他决然地伸出手,触摸了躺在空气蛹中的少女的手,将自己成人的大手叠放在那上面。这只小手曾紧紧握过十岁的天吾的手。
这只手勇敢地追求他,给他鼓励。睡在淡淡光芒里的少女,手上有着不折不扣的生命的暖意。天吾想,是青豆来到这里传递她的暖意的。
这就是她在二十年前,在那间教室里递给我那只盒子的意义。他终于能解开包装,亲眼看见内容。
青豆,天吾呼唤着,我一定要找到你。
空气蛹逐渐失去光芒、被吸入黄昏的黑暗中消失,在少女青豆的身姿同样消失之后,在他无法判断这是否在现实中发生过之后,天吾的手指上仍然留着那只小手的触感和亲密的暖意。
它大概永远不会消失,天吾在开往东京的特快列车中想。迄今为止的二十年间,天吾和记忆中那位少女的手留下的感觉一起活下来,今后肯定也能和这新的暖意一起活下去。
沿着依山势游走的海岸线,特快列车描画出一条长长的弯道,这时,看见了并排浮在天上的两个月亮。在静静的海面上,它们醒目地浮着。黄色的大月亮和绿色的小月亮。轮廓无比鲜明,距离感去口难以捉摸。在这月光的照耀下,海面上的细浪宛如点点碎玻璃,闪着神秘的光。两个月亮追随着弯道在车窗外缓慢地移动,将那细细的碎片作为无声的暗示留在身后,不久便从视野中消失了。
月亮消失之后,暧意再度回到胸中。那就像出现在旅人眼前的小小灯火,尽管微弱,却是传递约定的可靠的暖意。
天吾闭上眼睛想,今后就得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了。这个世界拥有何种结构,根据何种原理运作,他还一无所知。今后因此会发生什么,也无从预测。但那样也没关系。不必害怕。不管前方等待的是什么,他大概都会在这有两个月亮的世界里顽强地活下去,找到前进的路。
只要不忘却这份暖意,只要不丧失这颗心。
他久久地闭目不动,然后睁开眼,凝望着窗外初秋之夜的黑暗。
已经看不见海了。
我要找到青豆,天吾重新下定决心。不管会发生什么,不管那里是怎样的世界,不管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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