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也许就在这附近。”深绘里咬着下唇,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后,这么说。
天吾重新交拢放在桌上的双手,注视着深绘里的眼睛。“在这附近?就是说,她在高圆寺?”
“从这里走路就可以到的地方。”
天吾很想追问一句,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呢?但就算问了这种问题,她恐怕也不会回答。这结果连天吾也能猜到。只需要用Yes或No就能回答的实质性问题。
“就是说,在这附近找的话,就能遇到青豆吗?”天吾问。
深绘里摇摇头。“只是走来走去,还见不到。”
“她就在从这里走路便能到达的地方,不过,只是走来走去地找她,还是找不到。是这样吗?”
“因为她躲起来了。”
“躲起来了?”
“就像受伤的猫儿一样。”
天吾的脑海中浮现出青豆蜷曲着身体,躲在某处散发着霉味的屋檐下的情景。“为什么?她在躲谁?”他问。
理所当然,没有回答。
“既然得躲起来,就说明她现在是处于危急状态?”天吾问。
“危急状态。”深绘里重复着天吾的话,还露出了面对着苦药的小孩子般的表情。大概是不喜欢这个词的余音吧。
“比如说被什么人追杀之类。”天吾说。
深绘里稍稍歪了歪脑袋。意思是:搞不清楚。“但是她不会一直待在这一带。”
“时间有限。”
“有限。”
“不过,她就像受伤的猫儿一样,一动不动地躲藏着,所以不会在外边悠闲地散步。”
“不会这么做。”这位美丽的少女断然地说。
“这么说,我必须去找某个特殊的地方。”
深绘里点头赞同。
“那是怎样的特殊地方呢?”天吾问。
不用说,没有回答。
“关于她,有没有几件能回忆起来的事。”过了一会儿,深绘里问,“说不定有用处。”
“有用处。”天吾说,“假如能回想起关于她的什么来,说不定能得到和她藏身之处有关的线索,是不是?”
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耸了耸肩。其中包含着肯定的意味。
“谢谢你。”天吾致谢道。
深绘里像心满意足的猫儿,轻轻地点头。
天吾在厨房里准备晚餐。深绘里在唱片架上认真地挑选唱片。唱片并不算多,但挑选花去了她很多时间。左思右想,她拿起一张滚石乐队的旧唱片,放在转盘上,落下了唱针。那是一张读高中时向谁借来的唱片,不知为何一直忘记还了。好久没有听过了。
天吾一边听着《妈妈的小帮手》和《简女士》,一面用火腿、蘑菇和糙米做了炒饭,烧了豆腐裙带菜味噌汤。把花椰菜煮了煮,浇上事先做好备用的咖喱。还用四季豆和洋葱做了个蔬菜沙拉。天吾并不觉得做菜痛苦。他习惯一面做菜一面思考。关于日常的问题,关于数学的问题,关于小说,甚至是关于形而上的命题。站在厨房里动手操作时,反而比什么都不做时能更好、更有条理地思考问题。但无论怎么思考,也想象不出深绘里说的“特殊的地方”是怎样的地方。在本来就没有秩序的场所,硬要加上秩序,只能是徒劳无功。能抵达的地方有限。
两人在餐桌前对面而坐,吃着晚饭。没有堪称交谈的对话。他们就像迎来了倦怠期的夫妇,默默地将饭菜送入口中,各自想着不同的心事。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尤其是在深绘里身上,很难辨别这两者的不同。吃完晚饭,天吾喝咖啡,深绘里从冰箱里拿出布丁吃。她不管吃什么,表情都没有变化。看上去似乎脑中只考虑咀嚼的问题,天吾坐在餐桌前,按照深绘里的暗示,努力回想着青豆的事。
关于她,有没有几件能回忆起来的事。说不定有用处。
但天吾没能集中精神想起什么。滚石乐队的唱片换了一张。《小红公鸡》,米克·贾格尔①醉心于芝加哥蓝调时期的演唱。不错。但并非为沉思者或苦苦挖掘记忆者着想而创作的音乐。滚石这支乐队几乎没有这样的热心。他想,应该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待上一会儿。
①MickJagger,英国摇滚巨匠、滚石乐队主唱。
“我到外边走走。”天吾说。
深绘里拿着滚石乐队的唱片袋,无所谓似的点点头。
“不管谁来了也别开门哦。”天吾叮嘱道。
天吾穿着藏青长袖T恤、熨痕完全消失的米黄卡其裤、运动鞋,朝着车站方向走去,走进一家位于车站前、名叫“麦头”的小店,点了生啤。这是一家供应酒和简单食物的小酒馆。店面不大,来二十多个客人就要挤爆了。以前他到这家店里来过好几次。快到深夜时分,会涌进大批年轻客人,非常热闹,但七点到八点之间客人比较少,静静的,感觉很舒适。很适合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边喝啤酒边读书。椅子坐上去也很惬意。这个店名来历不明,意义也不明。其实可以问问店员,但天吾不善于和素不相识的人聊天。加上就算不知道店名来历,也没什么不便。反正这是一家叫“麦头”的环境舒适的小酒馆。
值得庆幸,店内没放音乐。天吾坐在靠窗的桌子前,喝着嘉士伯生啤,嚼着小钵子里的花色坚果,心里想着青豆的事。回忆青豆的身姿,就意味着他自己要回归十岁的少年时代,也意味着再次体验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十岁时,他被青豆握了手,然后拒绝了跟父亲去收NHK视听费。不久后,他体验了明确的勃起和初次射xx精。这对天吾来说,成了人生的一个转机。当然,即便不被青豆握手,这个转折也会到来,或迟或早。但青豆激励了他,促成了这样的变化,就像在背后推了他一把。
他摊开左手,久久地望着手掌。那位十岁少女握了这只手,大大地改变了我内心的某些东西。无法条理地说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不过当时两个人以极自然的方式相互理解,接纳了对方。几乎是奇迹一般,完全而彻底。这种事情在人生中不可能发生许多次。不但如此,在有些人身上也许连一次都不会发生。只是在那一刻,天吾未能充分理解它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不,不只是在那一刻,直到最近为止,他都未能真正理解其中蕴含的意义。他仅仅是漠然地将那位少女的形象一直拥在心中。
她三十岁了,如今外貌可能也大为不同了。也许个子长高了,胸部隆起了,发型自然也改变了。如果已经脱离了“证人会”,也许还会化点妆。说不定现在穿的是精致昂贵的衣服。天吾想象不出身穿全套CK的西装、足蹬高跟鞋英姿飒爽地走在大街上的青豆,会是什么模样。但这种事也极有可能。人注定要成长,所谓成长,就是完成变化。或许她此刻就在这家店里,我却没有注意到。
他一面举杯喝啤酒,一面重新环顾四周。她就在这附近。在走路可以到达的距离之内。深绘里这么说。于是天吾全部相信她的话。既然她说是这样,大概就是吧。
但店内除了天吾,只有一对像是大学生的青年男女并肩坐在吧台前,正在交头接耳,起劲地说着悄悄话。望着他们,天吾感到了许久不曾有过的深深的寂寞。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孤独的,和谁都没有关联。
天吾轻轻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再次在脑海中浮想小学教室里的情景。昨夜,在激烈的雷雨中与深绘里交合时,他也同样闭着眼睛造访过那个地方。真实,非常具象。由于这个缘故,他的记忆似乎被刷新为比平时更鲜明的东西。宛如蒙在上面的灰尘被夜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不安、期待与怯意,散乱在空空的教室的每一处,仿佛怯懦的小动物,偷偷地潜藏在每一样东西里。算式未擦干净的黑板,折断变短的粉笔,晒得退色的廉价窗帘,插在讲台的花瓶里的花(花的名字想不起来),用图钉钉在墙上的孩子们的画,挂在讲台背后的世界地图,地板蜡的气味,摇曳的窗帘,窗外传来的欢笑声——那里的情景,天吾能细细地在脑中再现。那里蕴含的预兆、企图和谜语,他能一个个用眼睛去追寻。
在被青豆握住手的那几十秒之间,天吾看到了许多东西,就像照相机那样,准确地将这些图像记录在了视网膜上。这成了支撑他度过充满痛苦的少年时期的基本场景之一。这场景常常伴随着她指尖强烈的触感。她的右手永恒不变地给了在苦恼与挣扎中长大成人的天吾勇气。没关系,你有我呢。那只手告诉他。
你不孤独。
深绘里说,她一动不动地躲起来了,就像一只受伤的猫儿。
细想起来,命运真是不可捉摸。深绘里也躲在这里,不会走出天吾的房间一步。在东京的这个角落,有两位女子同样隐匿行踪,在逃避着什么。两人都是和天吾密切相关的女子。其中是否有共通的因素昵?或者不过是偶然的巧合?
自然不会有回答。只是漫无目标地发出疑问罢了。太多的疑问,太少的回答。每次都是这样。
啤酒喝完了。年轻的店员走过来,问他想不想要点别的。天吾稍一犹豫,要了波本威士忌加冰块,并加了一份花色坚果。波本,本店只有“四玫瑰”的,行吗?行,天吾说。什么都行。接着继续想青豆。
从店堂后面的厨房里,传来了烤比萨的美妙香味。
青豆究竟在躲避谁呢?弄不好是在躲避司法当局的追缉,天吾想。
但他想象不出她会是个罪犯。她到底犯了什么罪?不对,那绝不会是警察。不论是什么人、什么东西在追逐青豆,肯定都和法律毫无关系。
天吾忽然想,说不定那和追逐深绘里的是同一种东西?小小人?
但为什么小小人非得追逐青豆不可?
不过,假如真是他们在追逐青豆,其中的关键人物也许就是我。
天吾当然无法理解,为何自己非得变成这种左右事态发展的关键人物不可。但如果有一个将深绘里和青豆这两位女子联系起来的因素,那只可能是天吾。也许是在连自己都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我行使了某种力量,将青豆拉到了附近。
某种力量?
他望着自己的双手。搞不懂啊。我什么地方拥有这样的力量?
加冰的四玫瑰送了上来,还有新的花色坚果小钵。他喝了一口四玫瑰,拿了几粒坚果放在手里,像摇骰子般轻轻摇了几下。
总之,青豆就在这座小城里的某个地方,在从这里走路就能到达的距离之内。深绘里这么说。而且我相信。如果问我为什么,我难以回答,但反正相信。然而,怎样才能把藏身于某处的青豆找出来?寻找一个过着正常社会生活的人都不容易,更何况她是有意地隐匿行踪,当然是难上加难了。拿着扩音器,四处呼唤她的名字行不行呢?只怕这么做了,她也不可能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只会引起四周的注意,让她暴露在更多的危险中。
肯定还有什么应该回忆起来的事,天吾想。
“关于她,有没有几件能回想起来的事情。说不定有用处。”深绘里说。但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前,天吾心中就一直有种感觉:关于青豆,是不是还有一两件重要的事实,自己没能回忆起来。那就像钻进鞋子里的小石子,不时让他觉得难受。尽管漠然,却真实。
天吾像擦净黑板一样,让意识焕然一新,尝试着再次发掘记忆。
关于青豆,关于自己,关于两人周围的东西,好像渔夫拉网一般,掠过柔软的泥底,按顺序精心一件件地回忆。但再怎么说,毕竟是二十年前发生的事,当时的情景无论记得多么鲜明,能具体回忆起来的东西还是有限。
尽管如此,天吾必须找出当时存在的某种东西,以及自己迄今为止漏掉的某种东西。而且就在此时此地。不然,很可能就找不到躲在这座小城里的青豆了。如果相信深绘里的话,那么时间有限,还有什么东西在追逐她。
他试着回忆视线。青豆在那里看到了什么?而自己又看到了什么?沿着时间的流逝和视线的移动进行回忆。
那位少女握着天吾的手,直直地看着他的脸。她一瞬都不曾将视线移开。天吾开始未能理解她的行为的意义,望着对方的眼睛要求解释。他想,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解,或者有什么错误。但其中既没有误解,也没有错误。他弄明白的,是那位少女的眼睛惊人地清澈明亮。
这样一双毫无杂质、清澈明亮的眼睛,他以前从没有见过。就像清亮又深不见底的清泉。长时间地盯着看,自己似乎会被吸进去。所以他把视线移向一旁,仿佛逃避对方的眼睛。他不得不移开视线。
他先是看着脚下的木地板,再看看空无一人的教室门口,然后微微扭头向窗外望去。其间,青豆的视线没有动摇。她凝视着天吾望着窗外的眼睛。他的皮肤火辣辣地感觉到她的视线。而她的手指以不变的力度紧握着天吾的左手。那握力没有一丝动摇,也没有犹豫。她没有任何需要害怕的东西。还通过指尖,要将这种心情传达给天吾。
因为刚做完扫除,为了换气,窗户大开着,白色窗帘在风中微微摇曳。那后面是辽阔的天空。已然进入十二月,但不太冷。高远的天上漂着云朵。是残留着秋天韵味的雪白的云,仿佛刚用刷子刷过。此外还有什么?有个东西悬浮在云朵下面。太阳?不,不是。那不是太阳。
天吾屏住呼吸,把手指贴在太阳穴上,试图窥探记忆的更深处。
顺着那条好像随时都可能断掉的意识的细线探寻。
对了,那里有一个月亮。
虽然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那里却忽忽悠悠地浮着一个月亮。一个四分之三大的月亮。天吾感到惊讶。天还这么亮,居然能看到这么大这么清楚的月亮!他还记得这件事。那无感觉的灰色岩块,简直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吊着,似乎无聊地漂浮在低空。其中漂漾着一种人工的氛围。一眼看去像个人造的假月亮,似乎是演戏用的小布景。但那自然是真实的月亮。当然。谁会有那闲工夫,特意在真实的天上挂个假月亮呢?
陡然回过神来,青豆已经不再看天吾的眼睛了,她的视线朝向和天吾相同的方向。青豆也和他一样,凝望着浮在那里的白昼的月亮。
她仍然紧握着天吾的手,表情非常严肃。天吾再次看着她的双眼。她的眼睛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清澈。那只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特别的清澈明亮。不过,这次他在其中看见了一个坚固的结晶,既光润,又蕴含着霜一般的冷酷。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天吾没有弄清。
不久,少女仿佛明确地下了决心,唐突地放开了握着的手,猛然转身背对天吾,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出教室。一次都不曾回顾,将天吾抛在深深的空白中。
天吾睁开眼睛放松注意力,深深呼了口气,然后喝了一口波本威士忌,体味着它穿过喉咙、沿着食道向下流去的感觉。然后再吸了口气,呼出。青豆的身姿已经不见了。她转过身,走出教室。于是,她的身影从他的人生中消失了。
自那以来.二十年岁月流逝。
是月亮,天吾想。
我当时看见了月亮。青豆也看见了同一个月亮。浮在下午三点半依然十分明亮的天上的灰色岩块。沉默而孤独的卫星。两人并肩而立,望着那个月亮。但是,那究竟意味着什么?难道月亮会领我去青豆所在的地方吗?
天吾忽然想,也许青豆当时曾悄悄把某个心愿托付给了月亮。她和月亮之间也许缔结了某种密约。在她投向月亮的视线中,倾注着让人这样想的惊人的真挚。
当时青豆究竟把什么托付给了月亮,天吾当然不得而知。但他大概可以想象月亮给了她什么。那也许是纯粹的孤独与静谧。那是月亮能给人类的最好的东西了。
天吾付了钱,走出“麦头”,抬眼望了望天。没看到月亮。是晴天,月亮肯定出来了。但在四周被楼房包围的路上,看不到月亮的身影。他把双手插进裤袋里,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寻找月亮。他想找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可是在高圆寺,这样的地方不容易找。这里地势平坦,要找个斜坡都得费一番力气。连稍微高点的地方也没有一个。倒是可以爬到能眺望四方的楼顶上,可周围又看不到合适的建筑能爬上楼顶。
漫无目标地瞎逛时,天吾忽然想起附近有个儿童公园。散步时曾经过那里。公园不大,不过记得那里有一座滑梯。爬上去,看天时大概多少能看得开阔一些。尽管不算很高,但总比待在地面上望得远。
他朝着公园方向走去。手表时针指着将近八点。
公园里空无一人。正中高高地立着一根水银灯,灯光照着公园的每个角落。有一棵巨大的榉树,树叶仍然十分繁密。还有些低矮的花木,有饮水处、长椅,秋千,还有滑梯。也有一处公厕,但黄昏时分就有区政府的职员来关门上锁,也许是为了将流浪者拒之门外。白天,年轻的母亲们带着还没上幼儿园的孩子来到这里,让他们玩耍,自己热闹地聊着闲话。天吾多次看过这样的光景。但天一黑下来,就几乎无人造访了。
天吾爬上滑梯,站在上面仰望夜空。公园北面新建了一座六层公寓。以前没有,大概是最近刚建好。那幢楼就像一道墙,堵住了北面的天空。但其他方向都是低矮的楼房。天吾环视了一周,在西南方找到了月亮。月亮悬浮在一座两层的旧房子上方。它是四分之三大。天吾想,和二十年前的月亮一样。一样的大小,一样的形状。偶然的巧合。大概。
但初秋的夜空浮着的月亮异常明亮,具有这个季节特有的内省的暖意。和十二月下午三点半的天上挂着的月亮,感觉很不相同。那宁静而自然的光芒,疗治与抚慰着人心。如同清澈的溪水流淌、温柔的树叶低语,能够疗治与抚慰人心一样。
天吾站在滑梯顶上,久久地仰望着那个月亮。从环状七号线方向,传来各种型号的轮胎声混合而成的怒涛般的声响。这声响忽然让天吾想起父亲所在的千叶海滨的疗养所。
都市的世俗文明的光亮,一如往常地抹去了星星的身影。虽然是晴朗之夜,却只能零散地、淡淡地看见几颗分外明亮的星。尽管如此,月亮倒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月亮对照明、噪音和被污染的空气都不发一句牢骚,规规矩矩地浮在那里。凝目望去,能认出那些巨大的环形山和大峡谷制造的奇妙阴影。天吾专注地望着月光,心中从远古时代传承下来的记忆般的东西被唤醒了。远在人类获得火、工具和语言之前,月亮就始终不变地是人们的朋友。它作为天赐的灯火,不时照亮黑暗的世界,缓解了人们的恐惧。它的圆缺给了人们时间观念。对月亮这种无偿的慈悲的感谢之情,纵然在黑暗已从绝大部分地域驱逐的现在,似乎依然牢牢烙印在人类的遗传因子里。作为一种温暖的集体记忆。
仔细一想,像这样仔细地眺望月亮,真是好久没有了,天吾想。
上一次抬头看月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在都市里匆匆度日,不知不觉就变得只顾看着脚下生活了。甚至连抬眼瞄瞄夜空都忘到了脑后。
接着,天吾发现离开那个月亮一点的角落里,还浮着另外一个月亮。一开始他还以为是眼睛的错觉,要不就是光线制造出来的幻影。
但无论看多少次,那里都有第二个轮廓鲜明的月亮。他一时哑口无言,微张着嘴巴,只顾恍惚地盯着那个方向。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无法让意识平静下来。轮廓与实体难以叠为一体,就像观念与语言不能结合时一样。
另一个月亮?
闭上眼睛,用两只手掌呼哧呼哧地搓着面颊的肌肉。我到底是怎么了?没喝多少酒呀!天吾想。他静静地吸了口气,再静静地吐出去,确认意识处于清醒状态。我是谁?此刻身在何处?在做什么?闭上眼睛,在黑暗中重新进行确认。一九八四年九月,川奈天吾,杉并区高圆寺,儿童公园,正在抬头看着浮在夜空的月亮。没错。
然后静静地睁开眼,再次抬头看天。平心静气,仔仔细细地看。
然而,那里还是浮着两个月亮。
不是错觉。月亮有两个。天吾久久地紧握右拳。
月亮依旧沉默,但已不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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