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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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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好碰面的咖啡馆朝向银座中央大道。正值下午五点四十七分,刚下班的男女与购物者熙来攘往,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满足的表情。也许泡沫经济破灭的影响还没有波及一般市井小民,今枝有这种感觉。
  一对年轻男女走在他前面,顶多才二十岁,男子身上穿的夏季西装大概是阿玛尼的,刚才今枝亲眼看到他们从停在路边的宝马下车,那辆车想必是景气好的时候买的。乳臭未干的小子开高级进口车的时代最好赶快过去,他暗忖。
  爬楼梯经过店里一楼的蛋糕房时,手表指着五点五十分,已经比他预定的时间晚了。比约定时间早到十五至三十分钟是他的信条,同时也是一种在心理上占上风的技巧。只不过,对今天要见的人无需这种心机。
  他飞快扫视一下咖啡馆,筱冢一成还没有来。今枝在一个可以俯瞰中央大道的靠窗位子坐下。店内大约坐满了五成。一个东南亚裔轮廓的服务生走了过来。人工费因泡沫景气高涨之际,雇用外籍劳工的经营者增加了。或许这家店也是这样存活下来的,这样总比雇用一些工作态度不可一世的日本年轻人好多了。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点了咖啡。
  叼上一根万宝路,点了火,他往马路上看去。这几分钟人似乎更多了。据说各行各业都削减了交际费,但他怀疑那是否只是一小部分。或者,这是蜡烛将熄前最后的光辉?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锁定一个男子。那人手上拿着米色西装,大步前行。时间是五点五十五分。今枝再度见识到,一流的人果然准时。
  几乎在肤色黝黑的服务生端咖啡上桌的同一时间,筱冢一成举起手打了招呼,向桌边走来。筱冢一边就座,一边点了冰咖啡。“真热!”筱冢以手掌代替扇子在脸旁扇动。
  “是啊。”
  “今枝先生的工作也有中元扫墓之类的假期吗?”
  “没有。”今枝笑着说,“因为没有工作的时候就等于是放假了。更何况,中元扫墓可说是进行某一类调查的好时机。”
  “你是指……”
  “外遇。”说着,今枝点点头,“例如,我会向委托调查丈夫外遇的太太这样建议:请向你先生说,中元节无论如何都想回一趟娘家。如果先生面有难色,那就说,要是他不方便,你就自己回去。”
  “这样,如果男方在外面有女人……”
  “怎会错过这个机会?做太太的在娘家坐立难安时,我就把她丈夫和情人开车出去兜风、过夜的情况拍下来。”
  “真有这种事?”
  “发生过好几次,男方上当的几率是百分之百。”
  筱冢无声地笑了,似乎多少缓和了紧张的气氛。他走进咖啡馆时,表情有点僵硬。服务生把冰咖啡送上来。筱冢没有用吸管,也没加糖或奶精,便大口喝了起来。
  “查到什么了?”筱冢说。他大概一开始就巴不得赶紧提问。
  “进行了很多调查,不过调查报告也许不是你想看到的。”
  “可以先让我看看吗?”
  “好。”
  今枝从公文包里取出档案夹,放在筱冢面前。筱冢立刻翻开。
  今枝喝着咖啡,观察委托人的反应。对于调查唐泽雪穗的身世、经历和目前情况这几项,他有把握已全数完成。
  筱冢抬起头来。“我不知道她的生身母亲是自杀身亡的。”
  “请看仔细,上面并没有写自杀。只说可能是,但并未发现关键性证据。”
  “可凭她们当时的处境,自杀不足为奇。”
  “的确。”
  “真让人意外。”筱冢立刻又补上一句,“不,也不见得。”
  “怎么?”
  “她虽然有一种出身和教养都宛如千金大小姐的气质,只是偶尔显露出来的表情和动作,该怎么说呢……”
  “看得出出身不好?”今枝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还不至于。只是有时候觉得她在优雅之外,总有一种随时全神戒备、严密防范的感觉。今枝先生,你养过猫吗?”
  “没有。”今枝摇摇头。
  “我小时候养过好几只,全是捡来的,不是那种有血统证明的猫。我自认为是以同样的方式来饲养,但猫对人的态度,却因为它们被捡回来的时期不同而有很大区别。如果捡回来的是小猫,从懂事起就待在家里,在人的庇护下生活,对人不会太有戒心,自会天真无邪,喜欢撒娇。但是,如果大二点才捡回来,猫虽然也会跟你亲近,却不会百分之百解除戒心。看得出来,它们好像对自己说:既然有人喂我,那就暂时跟他一起住,但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你是说,唐泽雪穗小姐也有同样的感觉?”
  “要是知道别人用野猫来比喻她,她一定会气得发疯。”筱冢的嘴角露出笑容。
  “可是,”今枝回想起唐泽雪穗那双令人联想到猫眼的锐利眼睛,说,“有时这种特色反而是一种魅力。”
  “一点不错,所以女人实在可怕。”
  “我有同感。”今枝喝了一口水,“股票交易的部分你看到了吗?”
  “看了一下,真亏你找得到证券公司的承办营业员。”
  “因为高宫先生那里还留有一点资料,我就是从那里找出来的。”
  “高宫那里……”筱冢的脸色微微一暗,那是种种忧虑在脑里交织闪过的表情,“这次调查,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单刀直入。我说受希望迎娶唐泽雪穗小姐的男方家人委托进行调查。这样不太好吗?”
  “不,很好。万一真要结婚,他迟早会知道。他作何反应?”
  “他说,但愿她能够找到好人家。”
  “你没有告诉他是我亲戚?”
  “没有,但是他似乎隐约察觉到是你委托的。这也难怪,虽然我与高宫先生只有几面之缘,但如果说正好有个不相干的人委托我调查唐泽雪穗,也未免太巧了。”
  “也对。我最好找个机会主动告诉他。”筱冢自言自语,视线再度落在档案夹上,“根据这份报告,她似乎靠股票赚了不少。”
  “是啊。可惜负责承办她业务的营业员今年春天结婚离职了,所以得到的资料完全出自营业员的记忆。”今枝想,如果不是已经离职,她应该也不肯透露客户的秘密。
  “我听说一直到去年,即使是普通外行散户也赚了不少,可上面写她投资了两千万元买理卡德的股票,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承办的女营业员说她印象非常深刻。”
  理卡德株式会社本是半导体制造商,大约两年前,该公司宣布开发出氟氯碳化物替代品。自从一九八七年九月联合国通过限用氟氯碳化物的规定后,国内外的开发竞争便日益激烈,最后,理卡德脱颖而出。一九八九年五月,“赫尔辛基宣言”决议于二十世纪末全面停用氟氯碳化物,此后理卡德的股票便一路飚红。
  令营业员诧异的,是唐泽雪穗购买股票时,理卡德的研发状况尚未对外公开,甚至业界对理卡德进行哪方面研究都一无所知。国内数一数二的氟氯碳化物厂商太平洋玻璃,数名长期从事氟氯碳化物开发的技术人员被挖走一事,也是在宣布研发替代品的记者会结束后才曝光。
  “其他还有很多类似例子。虽然不知道唐泽小姐基于什么根据,但凡是她买进股票的公司,不久都会有惊人表现。营业员说,几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她有内线?”筱冢放低音量说。
  “营业员似乎也这么怀疑。她说,唐泽小姐的先生好像是在某家制造商工作,或许是通过什么特殊渠道得知其他公司的状况。但她并没有询问唐泽小姐本人。”
  “我记得高宫是在……”
  “东西电装株式会社的专利部。那个部门的确得以掌握其他企业的技术,但仅限于已公开的。不可能得到关于未公开、而且还在开发中的技术的消息。”
  “看来只能说她在股票方面的直觉很准了。”
  “的确很准。那位营业员说,她抛售股票的时机也抓得很准。在股票还有些微涨势的阶段,她就很干脆地切换到下一个目标。营业员说,一般外行的散户很难做到这一点。不过,光靠直觉是玩不了股票的。”
  “她背后有鬼……你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但有这种感觉。”今枝微微耸了耸肩,“这就真的是我的直觉了。”
  筱冢微微偏着头,视线再度转向档案夹,“还有一点让我感到不解。”
  “什么?”
  “这份报告说,一直到去年,她都频繁地买卖股票,现在也没有收手的样子。”
  “是啊。大概是因为店里很忙,暂时没法专心在这方面。不过,她手上好像还持有好几支强势股票。”
  筱冢沉吟了一会儿。“奇怪。”
  “啊?报告有什么错误吗?”
  “不,不是。只是跟高宫说的有点不同。”
  “他怎么说?”
  “我知道他们离婚前,雪穗小姐就已经开始玩股票了。但我听说,后来因为她忽略了家事,便自己决定全卖掉了。”
  “卖掉了?全部?高宫先生确认过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没有。”
  “就那个营业员所说,唐泽雪穗小姐从未离开过股市。”
  “看来是这样。”筱冢不快地抿紧嘴唇。
  “我们大致明白了她的资金运用。只是,最重要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你是说,本金来自哪里?”
  “正是。因为没有具体数据,要正确追溯很难,但以营业员的记忆来推测,她应该从一开始就有一笔不小的资金。而且,绝不只是主妇的私房钱。”
  “有几百万元?”
  “可能不止。”
  筱冢双手抱胸,低声道:“高宫也说摸不清她有多少资金。”
  “你说过,她的养母唐泽礼子并没有多大的资产。至少,要动用几百万元并不容易。”
  “这一点你可以设法调查吗?”
  “我也准备这么做。可以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吗?”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这份档案可以给我吗?”
  “请便,我手边有副本。”
  筱冢带着一个薄薄的硬皮公文包,他收起报告。
  “这个还你。”今枝从公文包中拿出一个纸包。一打开,里面是只手表,他把手表放在桌上。“上次向你借的。衣服已经请快递送了,应该这两天就会到。”
  “手表也一起快递就行啊。”
  “那怎么行?万一出了什么事,快递公司可不赔。听说这是卡地亚的限量表。”
  “是吗?别人送的。”筱冢朝手表瞄了一眼,放进西装外套的内袋。
  “是她说的,唐泽雪穗小姐。”
  “哦。”筱冢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了一下,才说,“既然她做那一行,对这些东西应该很清楚。”
  “我想原因不止如此。”今枝意味深长地说。
  “什么意思?”
  今枝稍微把身体前移,双手在桌上交扣。“筱冢先生,你说唐泽雪穗小姐对于令堂兄的求婚一直不肯给予正面答复?”
  “是,有什么不对?”
  “对她为什么会这么做,我想到一个原因。”
  “是什么?请务必告诉我。”
  “我想,”今枝注视着筱冢的眼睛说,“她心中可能另有其人。”
  笑容顿时从筱冢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学者般的冷静。点了好几次头后,他才开口:“这一点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虽然只是胡乱猜测。听你的口气,对于那个人是谁已有头绪了?”
  “嗯,”今枝点点头,“不错。”
  “谁?我认识吗?啊,若是不方便,不说也罢。”
  “我没关系,方不方便是在于你。”今枝喝干杯里的水,直视筱冢,“就是你。”
  “什么?”
  “我想她真正喜欢的不是令堂兄,而是你。”
  筱冢像是听到什么胡言乱语般皱起眉头,肩膀抖动了一下,轻声笑了,还轻轻摇了摇头。“别开玩笑。”
  “虽然不能跟你比,但我也很忙,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笑话上。”
  今枝的语气令筱冢也严肃起来。其实,他应该也不是真以为侦探突然开起这种不识相的玩笑。只是太过突兀,他不知如何反应。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筱冢问道。
  “如果我说是直觉,你会笑吗?”
  “笑倒不会,但也不信,只是姑且一听。”
  “我想也是。”
  “真是你的直觉吗?”
  “不,我有根据。一个就是那只表,唐泽雪穗小姐很清楚地记得手表的主人。你戴这只表的时间短得连你自己都不记得,但她只看了一眼便至今不忘。这难道不是因为对表的主人怀有特别的感情?”
  “所以我说,这是她的职业使然啊。”
  “你在她面前戴这只表的时候,她应该还不是精品店的老板。”
  “这个……”说完两个字,筱冢没有再接下去。
  “还有,我去精品店时,被问到介绍人,我便回答筱冢先生,她首先就说出你的名字。照理说,她应该会提到令堂兄筱冢康晴才对吧?因为康晴先生年纪比你大,在公司里的职位也比你高,而且最近经常造访那家店。”
  “只是巧合吧,她应该是不好意思,才没提起康晴的名字。别忘了,我堂兄是向她求婚的人哪。”
  “她可不是那种类型的女子,她做生意很精明。请问你到她店里去过几次?”
  “两次……吧?”
  “最后一次去是什么时候?”
  今枝的问题让筱冢陷入沉默。今枝又问:“超过一年了吧?”筱冢微微点头。
  “现在在她店里提到筱冢先生,应该是大主顾筱冢康晴先生才对。如果她对你没有特殊感情,在那种场合不可能会提起你的名字。”
  “这实在太……”筱冢苦笑。
  今枝也笑了。“太牵强?”
  “我是这么认为。”
  今枝伸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背往后靠,忽又叹了口气,再度像刚才那样挺起上身。“你说过,你和唐泽小姐是大学时代认识的?”
  “是,因为社交舞社的关系。”
  “请你回想当时的情况,有没有令人起疑的地方?也就是可以解释为她对你有好感的细节。”
  提起社交舞社的话题,筱冢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还是去找她了?”他眨了眨眼才说,“川岛江利子。”
  “去了。但你不必担心,我完全没有提起你,没有丝毫令人起疑的举止。”
  筱冢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她好吗?”
  “很好。两年前结婚了,对方是电气工程公司的总务人员。据说是相亲结婚的。”
  “那就好。”筱冢微一颔首,然后抬起头来,“她说了什么?”
  “高宫先生可能不是唐泽雪穗最中意的人——这是川岛小姐的看法。换句话说,她心中另有其人。”
  “那个人就是我?真是太可笑了。”筱冢笑着在面前挥动手掌。
  “但是,”今枝说,“川岛小姐似乎是这么认为的。”
  “怎么可能?”筱冢的笑容登时消失了,“她这么说的?”
  “不,是我根据她的样子感觉到的。”
  “光凭感觉来判断是很危险的。”
  “这我知道,所以并没有写在报告里。但我确信是如此。”
  高宫不是唐泽雪穗最中意的人——今枝还记得川岛江利子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很显然,她感到无比后悔,有所畏惧。今枝与她面对面,发现了她畏惧的原因。她害怕的是“那么,唐泽雪穗最爱的人是谁”这个问题。想到这里,好几片拼图似乎组合起来了。
  筱冢呼出一口气,抓住玻璃杯,一口气喝掉一半。冰块在杯中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想不出任何迹象。她从没向我告白过,生日或圣诞节也没送过我礼物。勉强算得上的,就只有情人节的巧克力吧。可全体男社员人人有份。”
  “也许只有你的巧克力里有特别的含意。”
  “没有,绝对没有。”筱冢摇头。
  今枝伸出手指探进烟盒,还剩最后一根。他衔起烟,点燃,用左手捏扁空盒。“还有一点,我也没有写进报告。她初中时代发生的事情当中,有一件让我特别注意。”
  “什么?”
  “强暴案。不对,有没有发生强暴并不确定。”
  今枝把雪穗同年级的学生遇袭,由雪穗与川岛江利子发现,被害人原本对雪穗怀有敌意等事一一说来。筱冢的表情不出所料地微微僵住了。“这件案子有什么疑点?”他问,声音也生硬起来。
  “你不认为很像吗,和你大学时代经历的那件事?”
  “像又怎样?”筱冢的语气明显表现出不快。
  “那个案子最后让唐泽雪穗成功地怀柔了她的对手。学会这招后,为赶走情敌,她让同样的戏码上演——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筱冢盯着今枝,他的眼神可以用恶狠狠来形容。“这种事就算是假想,也不怎么令人愉快。川岛小姐可是她的好友!”
  “川岛小姐是这么认为,但唐泽雪穗究竟是否也这么想,就不得而知了。我甚至怀疑初中时代的那件事也是她设计的。这样想,一切就都解释得通——”
  筱冢张开右手手掌阻止今枝:“别再说了,我只想要证据。”
  今枝点点头:“知道了。”
  “我等你下一份报告。”
  筱冢站起来,要拿放在桌边的账单,今枝却抢先一步按住。“如果我发现了证据,能够证明刚才所言不是假想,而是事实,你有勇气告诉令堂兄吗?”
  筱冢用另一只手推开今枝的手,拿起账单。这一连串动作十分缓慢。“当然,如果是事实。”
  “我明白。”
  “我等着你下一份报告,查有实据的报告。”筱冢拿着账单迈开脚步。
  2
  菅原绘里打来电话,是在今枝与筱冢在银座碰面两天后的晚上。今枝因为另一份委托,在涩谷监视一家宾馆直到晚上十一点多,回到家里已超过十二点。他脱去衣服,正想冲个澡,电话响了。
  绘里说,有点不对劲,才打电话过来。听她的语气,并不是开玩笑。
  “电话录音里有好几个无声来电,害我心里发毛。不是今枝先生打的吧?”
  “我对打那种电话没兴趣,会不会是居酒屋哪个花钱捧你场的客人?”
  “才没有那样的人呢,而且,我从不把电话号码告诉客人。”
  “号码随便就查得到。”例如打开信箱,偷看电信局寄来的电话账单,今枝不禁想起自己惯用的手段。那只会让绘里更害怕,他便没有说。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觉得奇怪。”
  “什么事?”
  “可能是我太多心了。”绘里放低音量说,“我总觉得好像有人进过我房间。”
  “什么?”
  “刚才我下班回来,一开门就有这种感觉,就是奇怪。”
  “有什么具体的异常情况?”
  “嗯。首先,凉鞋倒了。”
  “哦?”
  “一双跟很高的凉鞋,我放在玄关,有一只倒了。我最讨厌鞋子倒了,不管多急着出门,都一定会把鞋子放好。”
  “它却倒了?”
  “嗯,电话也是。”
  “怎么?”
  “放的角度变了。我习惯斜斜地摆在架子上,这样我坐着左手就可以拿到听筒。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电话和架子是平行的。”
  “不是你自己弄的?”
  “不是,我不记得这样放过。”
  今枝脑海里立刻浮出一个想法,但他没有告诉绘里,只说:“知道了。绘里,你听清楚,我现在就过去,可以吗?”
  “今枝先生要过来?呃……可以。”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变成大色狼。另外,在我到之前,千万不要用电话。知道了吗?”
  “知道了……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到了再解释。我会敲门,但你一定要确认是我才开门,明白吗?”
  “嗯,好的。”绘里回答,声音显得比刚通上电话时更加不安。
  今枝一挂掉电话就穿上衣服,迅速将几样工具放进运动背包,穿上运动鞋,走出房间。外面下着小雨。一时间他想回去拿伞,但随即决定跑过去,从这里到绘里的公寓只有几百米。
  公寓所在的巷子位于公交车行经的大路后面,对着收费停车场,外墙已经有了裂缝。今枝跑上公寓的户外梯,敲了二。五室的门。门开了,露出绘里担忧的脸。
  “怎么回事?”她皱着眉头。
  “我也不知道,但愿只是你神经过敏。”
  “才不是。”绘里摇摇头,“挂掉电话后,我心里更毛了,觉得这里简直不像我住的地方。”
  这的确是神经过敏。尽管这么想,今枝却默默点头,定进玄关。
  玄关摆着三双鞋:一双运动鞋,一双便鞋,一双凉鞋。凉鞋的跟果然很高。这种高度,稍微一碰就会倒。
  今枝脱鞋进屋。绘里的住处是套房,只有一个小小的流理台,没有厨房和客厅。即使如此,她还是在中间挂上布帘,免得整个房间在门口就一览无余。布帘后面摆了床、电视和桌子,老旧的空调可能是她搬进来时就有,噪音虽大,吹出来的好歹是冷风。
  “电话呢?”
  “那里。”绘里指着床铺旁边。那里有个小架子,架子上方几乎呈正方形,上面放着一部白色电话。不是最近流行的无线电话,想来是因为这个小房间用不着。
  今枝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黑色四方形装置,上面装了天线,表面上有好几个小小的马表和开关类的东西。
  “那是什么?无线电?”绘里问。
  “不,一个小玩具。”今枝打开电源,接着转动调整频率的旋钮。不久,马表在一百兆赫附近出现了变化,显示感应的灯开始闪烁。他保持这种状态,有时靠近电话,有时拿远些,马表的反应始终没变。
  今枝关掉装置的开关,拿起电话查看底部,然后从背包中取出一组螺丝起子。他拿起十字起子,拧开卡住电话外壳的十字螺丝。果然不出所料,松开螺丝并不费力,因为有人拆过了。
  “你在做什么?要把电话弄坏?”
  “是修理。”
  “咦?”
  取下所有螺丝后,今枝小心地拆下电话底座,露出电子零件罗列的底盘。他立刻注意到一个用胶带固定的小盒子,便伸出手指夹出。
  “那是什么?拿掉没关系吗?”
  今枝没有回答,用螺丝起子撬开盒盖,里面有纽扣式汞电池。他挖出电池。
  “好,这样就没事了。”
  “那到底是什么?告诉我啊!”绘里吵闹着。
  “没什么大不了,是窃听器。”今枝边说边把电话外壳复原。
  “什么!”绘里大惊失色,拿起拆下的盒子,“不得了了!干吗在我房间装窃听器?”
  “我还想问你呢,你是不是被什么男人纠缠上了?”
  “我都说没有了。”
  今枝再度打开窃听装置侦测器的开关,一边改变频率,一边在室内走动。这次马表没有任何反应。“看来没有慎重到装两三道。”今枝关掉开关,把侦测器和整组螺丝起子收进背包。
  “你怎么知道有人装了窃听器?”
  “先给我来点喝的,跑来跑去的,真热。”
  “啊,好好好。”
  绘里从约半人高的小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一罐放在桌上,一罐拉开拉环。今枝盘腿坐下,喝了一口。放松的同时,汗水也从全身上下冒了出来。“简单地说,就是来自经验的直觉。”他说,“发现有人进屋的迹象,电话被动过,这么一来,怀疑有人对电话动过手脚不是很合理吗?”
  “啊,对,还挺简单的嘛。”
  “听你这么说,倒是很想告诉你并没有那么简单,不过算了。”他又喝了一口啤酒,用手背擦擦嘴角,“你真不知道什么可疑人物?”
  “不知道,完全没有。”绘里坐在床上,用力点头。
  “这么说,目标果然是……我了。”
  “目标是今枝先生?怎么说?”
  “你不是说电话留言里有很多无声电话吗?你觉得很不放心,打电话给我。但是,这可能中了计。也就是说,窃听者的目的是要你打电话。发现留言里有无声电话,会先问可能打来的人,这是人之常情。”
  “要我打电话干吗?”
  “好掌握你的人际关系。像是你的好朋友是谁,万一有事的时候,你会依靠谁。”
  “知道这些半点好处都没有啊,想知道,直接来问我不就得了,根本不必装什么窃听器。”
  “他想知道,却不想被你发现。好了,把我们刚才说过的话整理一下:窃听者想知道某个人的名字和身份,但只有你这条线索。窃听者大概只知道那个人和你很亲近。”今枝把啤酒喝光,压扁空罐,“对此你想到什么?”
  绘里左手拿着啤酒罐,低头啃着右手拇指的指甲。“上次那家南青山的精品店?”
  “聪明。”今枝点点头,“那时你在店里留下了联系方式,我却什么都没留。想知道我是谁,只能从你身上下手。”
  “这么说,是那家店的人想调查今枝先生?为什么?”
  “原因很多。”今枝意味深长地笑了,“大人的事。”
  手表那件事,今枝一直无法释怀。唐泽雪穗显然看穿了那只表是筱冢的。有人不惜去借贵重的手表配戴也要到她店里来,她自会疑心这个人乃是何方神圣,于是雇用他的同行,从菅原绘里这条线索展开调查——这极有可能。
  今枝回想刚才在电话里与绘里的对答。她称他为“今枝先生”。装了窃听器的人迟早会查出,这户公寓附近有一家侦探社由一个名叫今枝直巳的人经营。
  “可我没有写正确的住址啊。明明假扮有钱人家的小姐,住址却是山本公寓,不就露出马脚了吗?而且我连电话号码也故意写错。”
  “真的?”
  “是啊,人家好歹也能当侦探的助手,多少会动脑的。”
  今枝回想起在唐泽雪穗精品店的那段时间,是不是哪里有陷阱?
  “那天你带钱包了吗?”今枝问。
  “带了。”
  “放在包里?”
  “嗯。”
  “那时你不停地换衣服,其间你把包放在哪里?”
  “嗯……我想应该是更衣室。”
  “一直放在那里?”
  “嗯。”绘里点头回答,表情变得有点不安。
  “那个钱包给我看一下。”今枝伸出左手。
  “啊?里面又没有多少钱。”
  “钱不重要,我要看的是钱以外的东西。”
  绘里打开挂在床铺一角的侧背式包,拿出一个黑色钱包,形状细细长长的,上面有古琦的标志。
  “你也有高档货嘛。”
  “店长送的。”
  “那个小胡子店长?”
  “嗯。”
  “哦,真是大头啊。”今枝打开钱包,查看其中的卡片。驾照和百货公司、美容院的卡放在一起。他抽出驾照,上面的住址写的是这里。
  “咦!你是说,她们偷看我的东西?”绘里很惊讶。
  “也许,几率在百分之六十以上。”
  “真过分!平常人会做这种事吗?那是什么意思?她们从一开始就怀疑我们?”
  “没错。”从看到手表的那一刻起,唐泽雪穗便起疑了,暗中查看别人的钱包对她而言也许不算什么。今枝脑海里浮现出那双猫眼。
  “可既然这样,我们离开那家店前,她们干吗要我留姓名住址啊?还说什么要寄邀请函给我。”
  “大概是为了确认。”
  “什么?”
  “确认你会不会写下真实的姓名住址,结果没有。”
  绘里很过意不去地点点头。“我故意把区码写错。”
  “这样她就确定我们不是去买衣服的。”
  “对不起,我不应该做那种小动作。”
  “没关系,反正我们早就被怀疑了。”今枝站起来,拿起背包,“要小心门户,我想你也知道,在行家手里,这种公寓的锁有跟没有一样。你在房间里时,一定要记得扣上链条。”
  “嗯,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今枝把脚伸进运动鞋。
  “今枝先生,你不会有事吧?会不会有人来要你的命?”
  绘里的话让今枝笑出了声。“说得跟007一样。不用担心,顶多是一脸凶相的打手来找我。”
  “啊!”绘里的脸沉了下来。
  “我走了,晚安。门要锁好啊。”今枝走出房间,带上门。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确信听到上锁和扣链条的声音后,才迈开脚步。
  嘿,会有什么样的人找上门来呢?今枝抬头仰望天空,小雨仍下个不停。
  3
  翌日,小雨转为持续的阴雨,气温也因此下降了一些,使得这天早晨在持续酷热的八月里感觉分外舒适。
  今枝早上九点多起床,穿着T恤和牛仔裤离开住处,撑起伞骨弯了一截的雨伞,进入大楼对面一家叫“波丽露”的咖啡馆。木门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铃,每当门开关时,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每天在这里吃早餐、看体育娱乐报纸已是今枝的习惯。
  这家店很小,只有四张桌子和吧台。其中两张桌子有人,吧台也坐了一个客人。秃头老板在吧台内向今枝点头。今枝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在最里面的桌位就座。他估计这个时间应该没什么客人了。要是位子真的不够,到时候再移到吧台就好。
  今枝没有点餐。静静地坐上几分钟,老板就会送上夹着粗大香肠的热狗和咖啡,热狗里还夹着炒高丽菜丝。就在他身旁的报刊架上放了好几份报纸。吧台的客人在看运动娱乐报,只剩下一般报纸和财经日报。今枝无奈地抽出《朝日新闻》。店里也有《读卖新闻》,但那他也订了。他正准备打开报纸,忽然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他条件反射般朝门口看,一个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看来将近六十岁,小平头上已见白发。体格很健壮,穿着白衬衫的胸膛很厚实,短袖里露出的手臂也很粗。身高在一百七十厘米以上,姿态如古代武士般挺拔。然而,最吸引人注意的并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一踏进店里,锐利的目光便朝今枝射来,仿佛他在走进之前,就已知道他坐在那里。其实这只是一眨眼间的事,男子立刻把视线转移到其他方向,人也移动起来。他在吧台边坐下。
  “我要咖啡。”男子对老板说。
  听他说话,视线已经回到报纸上的今枝又抬起头来。男子带着关西口音,他感到有些意外。正在这时,男子又朝今枝望来。一瞬间,两人的眼神对上了。男子的眼里并没有威吓的意味,似乎也不带恶意。那是一双看尽人间丑恶的眼睛,一种堪称真正冷静清澈的光静静地栖息其中。今枝感觉到背上泛过一股凉意。
  两人目光交会的时间其实非常短暂,可能不到一秒。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数秒后,今枝看着报纸社会版的标题,一则大型拖车在高速公路上肇事的报道。但是,他无法忽略那男子。他究竟是何方神圣?这样的思绪如撇不清的丝絮棉屑般,紧黏着意识不放。
  老板送来热狗加咖啡的套餐。今枝在热狗上加了大量西红柿酱和芥末酱,大口咬下。他喜欢门牙刺破肠衣的感觉。
  吃热狗时,今枝刻意不去看那男子。他担心两人的视线不免再度交会。
  把最后一口热狗塞进嘴里,他一边端起咖啡杯,一边偷瞄。男子正好转动脑袋,面向前方准备喝咖啡。刚才他一直看着我,这是今枝的直觉。
  今枝喝完咖啡,站起来,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掏出千元钞放在柜台上。老板默默地找回四百五十元。
  这段期间,男子的姿势几乎没变,背脊挺得笔直地喝着咖啡,有如机器设定一般,节奏相同,动作也相同,看也不看今枝。
  今枝走出店门,伞也不撑便跑过马路,疾奔上楼。进屋前往下看了看“波丽露”,那上了年纪的男子并没有出来。
  今枝打开钢架上的迷你音响开关。惠特妮。休斯敦的CD一直放在唱盘里。不一会儿,架在墙上的两个喇叭便传出极具穿透力的歌声。
  他脱掉T恤,准备淋浴。昨晚从绘里那里回来后,他径直睡了,头发油腻腻的。他刚拉下牛仔裤的拉链,玄关的门铃就响了。
  平常听惯的铃声今天听来却别有意味。今枝没有接起对讲机,铃声又响了。他拉起拉链,穿上T恤,一边在心里嘀咕着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冲澡,一边走到玄关开门。
  那个男子站在门外。
  若是平常,这样的场面应该令人惊讶,但今枝几乎不为所动。从听到第一声门铃,他便有预感。
  男子看到今枝,露出浅浅的笑容。他左手持伞,右手拿着收费员常用的黑色手包。
  “有什么事?”今枝问。
  “你是今枝先生吧?”男子说,果然是关西口音,“今枝直巳先生……没错吧?”
  “是我。”
  “有点事情想请教,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发自丹田般低沉的声音响起,以眉间为中心,有如雕刻而成的皱纹布满整张脸庞。今枝注意到,其中有一道是刀刃留下的疤痕。
  “抱歉,请问你是哪位?”
  “敝姓笹垣,从大阪来。”
  “真是远道而来。不过很抱歉,我接下来有工作,得立刻出门。”
  “不会花你多少时间,只请你回答两三个问题就好。”
  “麻烦你改天再来,我真的赶时间。”
  “赶时间还在咖啡馆看报纸看得那么悠游啊。”男子的嘴角向上弯。
  “我要怎么使用我的时间跟你无关,请你回去。”今枝想关门。男子将手上的雨伞插进门缝。“热爱工作是很好,不过我这边也是工作。”男子把手伸进灰色长裤的口袋,掏出一个黑色证件,上面印着“大阪府”的字样。
  今枝呼出一口气,拉门把的力道减轻了。“既然是警察,一开始明说不就得了?”
  “有些人不喜欢警察在门口表明身份——可以请教你几件事吗?”
  “请进。”
  今枝让男子坐在为委托人准备的椅子上,自己也就座。那把椅子稍低一些。光是这么一点把戏,便足以让他在洽谈时处于有利位置。但是看着眼前这张满是皱纹的脸,今枝想,这个把戏对他大概不管用。
  今枝要求对方出示名片,男子却称没有。这肯定是谎言,今枝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和他争论,便要求再看一次证件。“我应该有这个权利吧,你又不能证明你真的是警察。”
  “你当然有这个权利,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男子打开证件,翻到身份证明那一页。名叫笹垣润三,照片上的脸稍瘦一些,但看来是同一个人。
  “这样你相信了?”笸垣收起证件,“我现在在西布施警局,刑事科一组。”
  “一组?这么说,是调查凶杀案了?”真令人意外。这一点今枝倒没想到。
  “是。”
  “怎么了?我没听说身边发生了凶杀案。”
  “当然,命案也有很多种。有些会被当作话题,有些则无人问津。但不管怎样,都是命案。”
  “是谁?什么时候?在哪里被杀?”
  笹垣笑了,脸上的皱纹形成复杂的图案。“今枝先生,可以请你先回答问题吗?等你回答后,我会礼尚往来的。”
  今枝看着他。来自大阪的老刑警在椅子上微微摇晃着身体,表情却丝毫没有动摇。
  “好吧,你先问。要问些什么?”
  笹垣把伞立在身前,双手放在伞柄上。“今枝先生,大约两个星期前,你去了大阪,在生野区大江那一带徘徊,是不是?”
  今枝有突然被击中要害的感觉。自从听到对方是大阪府的警察,他就想起去过大阪的事。同时,他也想起当时曾在布施车站搭车。
  “怎么样啊?”笹垣又问了一次,但他脸上却一副知道答案的表情。
  “是,”今枝只好承认,“你还真清楚。”
  “那一带啊,连哪只野猫怀孕我都知道。”笹垣咧开嘴笑了,没发出笑声,却发出漏气般奇特的嘶嘶声。他先把嘴闭起,又开口说:“你去做什么?”
  今枝脑筋快速转动,回答:“工作。”
  “哦,工作。什么样的工作?”
  这次换今枝露出笑容了,他想稍示从容。“笹垣先生,你明知故问。”
  “你的工作好像很有趣啊。”笹垣望着摆满档案的钢架,“我朋友也在大阪开业,不过,赚不赚钱我就不知道了。”
  “我就是为了这份工作到大阪去的。”
  “到大阪调查唐泽雪穗就是你的工作?”
  今彼明白掣他果然是从这条线追查过来的。思考着他是如何查出自己,不禁想起昨天的窃听事件。
  “要是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调查唐泽雪穗出生、成长的环境,那真是求之不得。”笹垣用他的三白眼看着今枝,语调黏稠得似乎字字句句紧紧纠缠在一起。
  “笹垣先生,既然你的朋友也从事这份工作,你应该明白,我们不能透露委托人的姓名。”
  “你是说,你受托调查唐泽雪穗?”
  “是。”今枝一边回答,一边思考这位警察连名带姓称呼唐泽雪穗的原因。是因为特别亲近,还是来自警察的职业习惯?或者是……
  “与婚事有关?”笹垣突然问。
  “啊?”
  “听说有人想向唐泽雪穗提亲。作为男方的家人,得知他要娶一个似乎在从事投机事业的女人,当然会仔细调查她的身家。”
  “你在说什么?”
  “就是婚事啊。”笹垣嘴边露出令人不舒服的笑容,他的视线往办公桌上移动。“可以抽烟吗?”他指着烟灰缸问。
  “请。”今枝回答。
  笹垣从衬衫胸前口袋拿出已被压扁的Hilite烟盒。抽出来的香烟有点弯曲。他衔着烟,用火柴点了火。那火柴看来是从“波丽露”拿的。
  仿佛要表示自己时间充足,警察缓缓地抽着,吐出来的烟摇晃着上升,在空气中散去。
  他显然是要给今枝考虑的时间。自己先出几张牌,看对方如何反应,这种做法可能是他的拿手好戏。故意在咖啡馆现身,暗示“你一直在我的监视之下”,也是要让自己手里的牌显得更强势的手法。他毫无表情地看着烟的去向,眼睛似乎隐藏了无尽的狡猾算计。
  今枝极想知道那些牌的内容,为什么负责凶杀案的警察会追查唐泽雪穗?不,“追查”这个说法并不准确,这老家伙一定握有关于唐泽现状的大量资料。
  “我也知道有人和唐泽小姐论及婚嫁。”今枝考虑后回答,“但是,如果你问我这件事与我的调查有没有关系,我既不能回答有,也不能回答没有。”
  笹垣夹着烟点头,表情显得很满意。他慢慢把烟在烟灰缸里摁熄。“今枝先生,你记得‘马里奥’吗?”
  “什么?”
  “超级马里奥兄弟,小朋友的玩意儿。不过,听说最近连大人都很着迷。”
  “电视游戏机那个啊,我当然记得。”
  “几年前真是疯狂啊,玩具店前面还有人大排长龙呢。”
  “是啊。”今枝疑惑地附和,不知道警察说这些话到底有什么目的。
  “在大阪,有人想卖那个游戏的假货,东西已经做好,只等出货销售,却在最后阶段被警方查出。假货被扣押,人却没了,失踪了。”
  “逃走了?”
  “那时警方是这么想的,现在也是。在通缉他。”笹垣打开手包,拿出一张折起的传单类的纸,展开给今枝看。在“若发现此人”这几个熟悉的字眼下,是一个头发全往后梳的男子,看来年约五十,叫松浦勇。“我还是问问好了,你见过这个人吗?”
  “没有。”
  “我想也是。”笹垣把纸折起来,收进手包。
  “你在追查那个姓松浦的人?”
  “也可以这么说。”
  “什么?”今枝再次看着笹垣。老刑警嘴角别有意味地撇了撇。
  一瞬间,今枝恍然大悟。一个办凶杀案的刑警不可能单单追查一个电玩软件盗版嫌疑犯。笹垣认为松浦被杀了,他在找松浦的尸体,以及杀害松浦的凶手。
  “那人和唐泽雪穗小姐有关系吗?”今枝问。
  “也许没有直接的关系。”
  “那为什么……”
  “有人和松浦一起消失了,”笹垣说,“这人极可能参与了盗版制造。而他大概……”他好像为了选择用词,略微停顿才开口,“就在唐泽雪穗身边的某个地方。”
  “身边的某个地方?”今枝跟着问,“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应该是藏起来了。你知道枪虾吗?”警察又提了一个用意不明的词。
  “不知道。”
  “枪虾会挖洞,住在洞里。可有个家伙却要去同住,那就是虾虎鱼。不过虾虎鱼也不白住,它会在洞口巡视,要是有外敌靠近,就摆动尾鳍通知洞里的枪虾。它们合作无间,这好像叫互利共生。”
  “请等一下,”今枝微微伸出左手,“你是说,唐泽雪穗小姐有这样一个共生的人吗?”如果有,事情就不得了了,但今枝无法相信。截至目前的调查中,完全没有此人的任何蛛丝马迹。
  笹垣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是我的想象,什么证据都没有。”
  “你一定是因为有什么根据,才会这么想象?”
  “没什么说得上是根据的东西,只是老刑警的直觉,当然也有猜错的可能,实在不能当真。”
  说谎,今枝想。他一定有什么确切的根据,否则绝不会单枪匹马来到东京。
  笹垣再度打开手包,拿出一张照片。“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今枝伸手拿起他放在办公桌上的照片。里面的男子正对镜头,可能是驾照的照片。大约三十岁左右,下巴很尖。
  今枝第一感觉是见过这张脸。他小心不让表情透露出半点迹象,在记忆中搜索。他善于记住别人的长相,也有信心一定想得起来。
  当他凝视着照片时,雾突然散了。他清清楚楚地想起是在哪里见过。他的姓名、职业、住址,一切全都在瞬间显露出来。与此同时,他差点惊呼出声,因为这实在太令人意外了。他几乎要嚷起来,但强行按捺住。“这人就是唐泽雪穗小姐的共生对象?”他若无其事地问。
  “这就难说了,你有印象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今枝把照片拿在手里,故意喃喃说着,“我要确认一下,可以到隔壁房间去一下吗?我想对比一下资料。”
  “什么资料?”
  “我会拿过来,请稍等。”今枝不等笹垣回答就站起来,匆匆走进隔壁房间,上了锁。
  这里是他的卧室,也被当成暗房。若要冲洗黑白照片,在这里便能进行。他从排列在架上的摄影器材中拿起可近距离拍摄的拍立得。那是一台显像后必须把正负层剥离的撕开式相机。
  今枝把照片放在地上,手拿相机,一边从取景窗查看,一边调整距离对焦。因为调整镜头更花时间。
  在对好焦距的位置按下快门,镁光灯闪了一下。
  他抽出底片,把相机归回原位,轻轻挥动底片,另一只手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厚厚的档案,为调查唐泽雪穗所拍的照片都已整理好,放在里面。他快速翻阅,确认给笹垣看是否妥当。他瞄了一下手表,确定时间已过了几十秒,便撕下底片的正层。翻拍非常成功,连原版照片细微的污渍都复制过来了。他把照片放进抽屉,拿着原版照片和档案离开房间。
  “不好意思,花了一点时间。”今枝把档案放在办公桌上,“我以为见过,结果是我弄错了。很遗憾,我不知道。”
  “这份档案是……”笹垣问。
  “关于唐泽雪穗小姐的调查资料。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照片。”
  “可以借给我看吗?”
  “请。不过我不能针对照片说明,还请见谅。”
  笹垣一一仔细查看档案里的照片。有些拍的是唐泽雪穗娘家附近,有的是偷拍证券公司的承力、营业员。
  看完,笹垣抬起头来。“真有意思。”
  “有帮得上忙的吗?”
  “如果纯粹是调查结婚对象,还真是特别。比如,为什么连唐泽雪穗进出银行都要拍呢?我实在不懂。”
  “这个就任你想象了。”
  事实上,唐泽雪穗在那家银行租了保险箱,今枝是靠跟踪才查明。拍摄她进银行前后的样子,是为了观察她的穿着打扮有没有任何变化,比如若她出来时戴着原先没戴的项链,那就表明东西存放在保险箱里。这虽然是个笨法子,却也是调查财产的手法之一。
  “今枝先生,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往后你继续调查时,要是看到这个人……”说着,笹垣拿起刚才那张照片,“要是看到这张照片上的人,请务必通知我,越快越好。”
  今枝的视线在照片与签垣满是皱纹的脸上来回。“那么,请告诉我一件事。”他说。
  “什么?”
  “名字。请告诉我这人的名字,另外,他最后的住址。”
  笹垣第一次露出犹豫之色:“如果你看到他,到时候他的资料你要多少都给你。”
  “我现在就想要。”
  笹垣注视了今枝数秒,点点头,从办公桌上撕下一张便条,用便条纸附带的笔写了些什么,放在今枝面前——“桐原亮司大阪市中央区日本桥2一×一×MUGEN”。
  “桐原亮司……MUGEN是什么?”
  “桐原以前经营的电脑店。”
  “哦。”
  笹垣又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也放在今枝面前。上面写着“笹垣润三”和一串应该是电话号码的数字,大概是要他打这个号码。
  “我打扰很久了,又在你正准备出门工作的时候,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今枝想,你明明看穿了我不准备工作。“嘿,你怎么知道我在调查唐泽雪穗呢?”
  笹垣微微一笑。“这种事到处走访一番就会知道。”
  “到处走访?不是听收音机吗?”今枝做了转动窃听设备旋钮的动作。
  “收音机?你在说什么?”笹垣露出惊讶的表情。如果是演戏,他的演技也太逼真了。今枝认定他应该不是在装傻。
  “没事,没事。”
  笹垣将伞代替拐杖般拄着走向门口,在开门前回头。“你可能嫌我多事,不过,我有句话很想告诉委托你调查唐泽雪穗的人。”
  “什么话?”
  笹垣的嘴角扭曲。“最好不要娶那女人,她可不是普通的狐狸精。”
  “嗯,”今枝点点头,“我知道。”
  笹垣也点点头,开门走出。
  4
  一群看似从某才艺教室下课的女人占据了两张桌子。今枝很想换地方,但他约的人应该已经离开了办公室,他只好选择距离她们最远的桌子。她们平均年龄四十岁左右,桌上除了饮料杯,还有三明治和意大利面的盘子。时间是下午一点半,本来看准了这个时段午休刚结束,咖啡馆应该很空,没想到却大为失算。才艺教室课程结束后,来这里边吃午饭边话家常,肯定是她们最大的乐趣。
  今枝喝了两口咖啡,益田均便走进店里。他看起来比以前共事时略瘦一些,穿着短袖衬衫,打了深蓝色的领带,手上拿着一个牛皮纸袋。
  他很快就看到今枝,向他走近。“好久不见。”说着,他在对面坐下,却对前来的女服务生说,“不用了,我马上就走。”
  “看来还是那么忙啊。”今枝说。
  “是啊。”益田冷冷地说,心情显然不太好。他把牛皮纸袋放在桌上。“这样就行了吧?”
  今枝拿起纸袋查看,里面是二十多张A4打印纸。他翻了一下,用力点头。东西他曾经看过,有些文件复印件还是他亲笔写的。“行了。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我先把话说清楚,以后可别再要我帮你做这种事。把公司的资料给外人看意味着什么,你干了那么多年侦探,不可能不知道。”
  “抱歉,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益田站起来,但没有立刻走向出口,而是低头看着今枝问:“你现在才想要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找到悬案的新线索了?”
  “没有,只是有点事想确认。”
  “哦,随便吧。”益田迈开脚步。他不可能就此相信今枝的话,但似乎不想插手管工作以外的事情。
  看着益田离开咖啡馆,今枝再次翻阅文件,三年前的那些日子立刻在脑海复苏。那时接受自称东西电装株式会社相关人士委托进行调查,此刻手上的文件便是当时调查报告的复印件。
  当时调查受挫的最大原因,在于他们始终无法查出Memorix公司秋吉雄一这号人物的真实身份。无论是真名、经历,还是来路,他们都一无所知。然而,几天前,今枝却从出乎意料之处得知秋吉的真实身份。笹垣出示的那张照片里的男子,桐原亮司,便是他曾经监视很久的秋吉雄一。绝对没错。不仅曾经营个人电脑专卖店的经历吻合,连桐原自大阪销声匿迹,也与秋吉进入Memorix的时间吻合。
  一开始,今枝以为这纯属巧合。他认为若长期从事这份工作,过去追查某人的真实身份未果,数年后在另一件全然不同的调查中意外查明,这种状况也许的确有可能发生。然而,当他在脑中进行整理时,却发现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觉。他越想越认为这并非巧合,东西电装委托的调查与这次的调查,追根究底其实是相通的。
  他之所以会受筱冢之托对唐泽雪穗进行调查,是因为他在高尔夫球练习场上遇见了高宫诚。那么,他为何会到那家高尔夫球练习场去?那是因为三年前,他跟踪秋吉时曾经去过,他也是在那时知道高宫此人。高宫同秋吉跟踪的那位叫三泽千都留的女子相当亲密。而高宫诚当时的妻子,正是唐泽雪穗。
  刑警笸垣把桐原亮司形容为与唐泽雪穗互利共生的对象。那位老刑警会这么说,一定有所根据。今枝假设桐原与唐泽雪穗实际上关系密切,回头重新审视三年前的调查,那么会得到什么结论?
  非常简单,答案立刻显现。雪穗的丈夫任职于东西电装专利部,掌管公司技术信息,他能接触最高机密,公司自然会给他利用电脑查询机密数据的用户名与密码。只是这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想必高宫也遵守了这条规定。但是,对妻子又如何呢?他的妻子是否得知了他的用户名和密码?
  三年前,今枝亟欲找出秋吉雄一与高宫诚间的关联,却一无所获。也难怪他们找不到,因为他们的目标本该是高宫雪穗。
  由此,今枝又产生另一个疑问,那便是三泽千都留与高宫诚的关系。秋吉,也就是桐原,究竟为什么要监视千都留?
  受雪穗之托调查她丈夫的外遇,这样推理不算离谱。然而,这个想法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她为何要委托桐原?若要调查外遇,只要请个侦探就行了。而且,如果是调查高宫诚的外遇,应该监视高宫,但桐原监视的却是三泽千都留,这是因为他们已经确定她就是高宫的外遇对象了?既然如此,干吗还要继续调查?
  今枝一边思考,一边看着益田给他的复印件。猛然,他注意到一件令人不解的事。桐原首次跟踪三泽千都留来到老鹰高尔夫球练习场,是三年前的四月初。当时高宫诚并未出现在高尔夫球练习场。两周后,桐原再度前往球场。这时,高宫诚才第一次出现在今枝眼中,高宫诚与三泽千都留亲密地交谈。
  之后,桐原便再也不曾前往球场,但今枝却继续观察三泽千都留与高宫诚。只要追溯当时的记录,便能明显看出他们关系日渐亲密。到调查中止的八月上旬,他们已完全坠入爱河。但令人不解的便是此处。
  明知他们的关系越来越深入,雪穗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她对此不可能一无所知,她早应已从桐原处得知事情原委。
  今枝把杯子端到嘴边,咖啡已经凉了。他想起不久前也喝过这种冷掉的咖啡,就是在银座的咖啡馆与筱冢碰面时。一瞬间,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脑中。那是一个角度全然不同的设想——如果是雪穗想和高宫分手呢?
  这并非不可能。借用川岛江利子的话,从一开始,高宫应该就不是雪穗最中意的人。想与之分手的丈夫正好爱上其他女人。既然如此,就等这段关系发展成外遇吧。雪穗会不会是这么想的?
  不,今枝在心里摇头,那女人不是那种听天由命的人。
  难道三泽千都留与高宫相遇及其后的进展,都在雪穗的计划中?
  不可能。但今枝立刻觉得,可能。唐泽雪穗这个女人有一种特质,让人无法以一句“不可能”便予以否定。
  然而,这就形成一个疑问:人心能够如此轻易地操控吗?若是曾经心仪过的对象,自然另当别论。可是三泽千都留即使是世界第一美女,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会爱上她。
  今枝一走出咖啡馆,便寻找公共电话亭。他边看记事本边按号码,电话打到东西电装东京总公司,找高宫诚。等候片刻后,听筒里传来高宫的声音:“喂,我是高宫。”
  “喂,我是今枝。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
  “哦。”对方传来略带困惑的声音,可能是因为一般人都不太希望侦探打电话到工作地点。
  “前几天真不好意思,你那么忙还去打扰。”他先针对先前询问唐泽雪穗买股票一事道歉,“其实,我还想向你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
  “我希望能面谈。”他实在不好意思在电话里说,想询问你与现任妻子认识的经过。“今晚或明晚,不知你有没有空?”
  “明天没问题。”
  “那明天我再打给你,好吗?”
  “好。啊,对了,今枝先生,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一声。”
  “什么事?”
  “其实,”他把音量放低,“几天前,有个警察来找我,是一位年纪相当大的大阪刑警。”
  “然后呢?”
  “他问我,最近有没有人向我问起前妻的事情,我就把你的名字告诉他了。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啊,原来是这样……”
  “给你造成麻烦了?”
  “没有,这个嘛,没关系。请问,你也把我的职业告诉他了吗?”
  “是啊。”高宫回答。
  “我知道了。好,我心里有数。不耽误你的时间了。”说完,今枝挂了电话。
  原来还有这条线,今枝纳闷自己怎么没想到。原来笸垣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我。但是,那个窃听器究竟是谁装的呢?
  今枝很晚才回公寓。他为另一件工作四处奔波后,还光顾了菅原绘里工作的那家居酒屋,他很久没去了。
  “后来我只要在家里,就一定上链条。”绘里还说就她的感觉,没人再次潜入她的住处。
  公寓前停着一辆陌生的白色厢型车。今枝绕过那辆车,进入公寓,爬上楼梯。身体很重,连抬脚都觉得困难。来到房间前,掏口袋想开锁时,他看到走廊上有小推车和折起来的纸箱靠墙而立。纸箱很大,大概连洗衣机都放得下。他想,谁放的啊?但并没有放在心上。这栋公寓的居民没什么公德心,把垃圾袋直接放在走廊是家常便饭,况且连他自己也绝不是什么模范房客。他拿出钥匙圈,把钥匙插进锁孔,右转,听到咔嗒一声的同时,也传来锁开了的感触。
  这时,他突然觉得不太对劲,钥匙似乎与平常不同。他想了一两秒钟,把门打开。他决定当作是自己神经过敏。
  开了灯,环顾室内,并无异样。房间和平常一样冷清,和平常一样蒙了一层灰。为了去除男人的体臭,刻意调得略浓的芳香剂也和平常一样。他把东西放在椅子上,走向卫生间。他醉得正舒服,有点困,有点懒。
  打开卫生间的灯时,他发现排气扇开着。他觉得奇怪,自己做了这么浪费的事吗?打开门,马桶盖盖着,这也让他纳闷。他没有盖上马桶盖的习惯,平常连坐垫都不放下来。
  关上门,他掀开马桶盖。
  突然间,全身的警报器开始响起。他感到一种非比寻常的危险向自己袭来。他想盖上马桶盖,必须尽快离开……然而身体却动不了,他也发不出声音。不要说出声,连呼吸都有困难,肺好像不再属于自己。
  他的视野突然大大地晃动,转了好大一圈。他感到身体似乎撞到什么东西,却不觉疼痛,所有的感觉在瞬间全被夺走。他拼命想移动四肢,却连一根手指头都不听使唤。
  似乎有人站在他身边,也许是他的错觉。
  视野逐渐被黑暗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