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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氏春秋》慎大览第三

《慎大览第三》作者:吕不韦一曰:贤主愈大愈惧,愈强愈恐。凡大者,小邻国也;强者,胜其敌也。胜其敌则多怨,小邻国则多患。多患多怨,国虽强大,恶得不惧?恶得不恐?故贤主於安思危,於达思穷,於得思丧。《周书》曰:“若临深渊,若履薄冰。”以言慎事也。

桀为无道,暴戾顽贪,天下颤恐而患之,言者不同,纷纷分分,其情难得。

干辛任威,凌轹诸侯,以及兆民。贤良郁怨,杀彼龙逢,以服群凶。众庶泯泯,皆有远志,莫敢直言,其生若惊。大臣同患,弗周而畔。桀愈自贤,矜过善非,主道重塞,国人大崩。汤乃惕惧,忧天下之不宁,欲令伊尹往视旷夏,恐其不信,汤由亲自射伊尹。伊尹奔夏三年,反报于亳,曰:“桀迷惑於末嬉,好彼琬琰,不恤其众。众志不堪,上下相疾,民心积怨,皆曰:‘上天弗恤,夏命其卒。’”汤谓伊尹曰:“若告我旷夏尽如诗。”汤与伊尹盟,以示必灭夏。伊尹又复往视旷夏,听於末嬉。末嬉言曰:“今昔天子梦西方有日,东方有日,两日相与斗,西方日胜,东方日不胜。”伊尹以告汤。商涸旱,汤犹发师,以信伊尹之盟。故令师从东方出於国西以进。未接刃而桀走,逐之至大沙。身体离散,为天下戮。

不可正谏,虽后悔之,将可柰何?汤立为天子,夏民大说,如得慈亲,朝不易位,农不去畴,商不变肆,亲郼如夏。此之谓至公,此之谓至安,此之谓至信。尽行伊尹之盟,不避旱殃,祖伊尹世世享商。

武王胜殷,入殷,未下轝,命封黄帝之后於铸,封帝尧之后於黎,封帝舜之后於陈。下轝,命封夏后之后於杞,立成汤之后於宋,以奉桑林。武王乃恐惧,太息流涕,命周公旦进殷之遗老,而问殷之亡故,又问众之所说,民之所欲。殷之遗老对曰:“欲复盘庚之政。”武王於是复盘庚之政,发巨桥之粟,赋鹿台之钱,以示民无私。出拘救罪,分财弃责,以振穷困。封比干之墓,靖箕子之宫,表商容之闾,士过者趋,车过者下。三日之内,与谋之士,封为诸侯,诸大夫赏以书社,庶士施政去赋。然后於济河,西归报於庙。乃税马於华山,税牛於桃林,马弗复乘,牛弗复服。衅鼓旗甲兵,藏之府库,终身不复用。此武王之德也。故周明堂外户不闭,示天下不藏也。唯不藏也,可以守至藏。武王胜殷,得二虏而问焉,曰:“若国有妖乎?”一虏对曰:“吾国有妖,昼见星而天雨血,此吾国之妖也。”一虏对曰:“此则妖也,虽然,非其大者也。吾国之妖甚大者,子不听父,弟不听兄,君令不行,此妖之大者也。”武王避席再拜之。此非贵虏也,贵其言也。故《易》曰:“诉诉履虎尾,终吉。”赵襄子攻翟,胜老人、中人,使使者来谒之,襄子方食抟饭,有忧色。左右曰:“一朝而两城下,此人之所以喜也,今君有忧色,何?”襄子曰:“江河之大也,不过三日。飘风暴雨,日中不须臾。今赵氏之德行,无所於积,一朝而两城下,亡其及我乎!”孔子闻之曰:“赵氏其昌乎?”夫忧所以为昌也,而喜所以为亡也。胜非其难者也,持之其难者也。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后世。齐荆吴越,皆尝胜矣,而卒取亡,不达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主能持胜。孔子之劲,举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墨子为守攻,公输般服,而不肯以兵加。善持胜者,以术强弱。

权勋二曰:利不可两,忠不可兼。不去小利,则大利不得;不去小忠,则大忠不至。故小利,大利之残也;小忠,大忠之贼也。圣人去小取大。

昔荆龚王与晋厉公战於鄢陵,荆师败,龚王伤。临战,司马子反渴而求饮,竖陽谷操黍酒而进之,子反叱曰:“訾,退!酒也。”竖陽谷对曰:“非酒也。”子反曰:“亟退却也!”竖陽谷又曰:“非酒也。”子反受而饮之。子反之为人也嗜酒,甘而不能绝於口,以醉。战既罢,龚王欲复战而谋,使召司马子反,子反辞以心疾。龚王驾而往视之,入幄中,闻酒臭而还,曰:“今日之战,不谷亲伤,所恃者司马也,而司马又若此,是忘荆国之社稷,而不恤吾众也。不谷无与复战矣。”於是罢师去之,斩司马子反以为戮。故竖陽谷之进酒也,非以醉子反也,其心以忠也,而适足以杀之。故曰:小忠,大忠之贼也。

昔者晋献公使荀息假道於虞以伐虢。荀息曰:“请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以赂虞公,而求假道焉,必可得也。”献公曰:“夫垂棘之璧,吾先君之宝也;屈产之乘,寡人之骏也。若受吾币而不吾假道,将柰何?”荀息曰:“不然。彼若不吾假道,必不吾受也;若受我而假我道,是犹取之内府而藏之外府也,犹取之内皂而著之外皂也。君奚患焉?”献公许之。乃使荀息以屈产之乘为庭实,而加以垂棘之璧,以假道於虞而伐虢。虞公滥於宝与马而欲许之,宫之奇谏曰:“不可许也。虞之与虢也,若车之有辅也,车依辅,辅亦依车。虞虢之势是也。

先人有言曰:‘唇竭而齿寒。’夫虢之不亡也,恃虞;虞之不亡也,亦恃虢也。

若假之道,则虢朝亡而虞夕从之矣。柰何其假之道也?”虞公弗听,而假之道。

荀息伐虢,克之。还反伐虞,又克之。荀息操璧牵马而报。献公喜曰:“璧则犹是也,马齿亦薄长矣。”故曰:小利,大利之残也。

中山之国有仇繇者,智伯欲攻之而无道也,为铸大钟,方车二轨以遗之。

厹繇之君将斩岸堙溪以迎钟。赤章蔓枝谏曰:“《诗》云:‘唯则定国。’我胡则以得是於智伯?夫智伯之为人也,贪而无信,必欲攻我而无道也,故为大钟,方车二轨以遗君。君因斩岸堙溪以迎钟,师必随之。”弗听,有顷谏之。君曰:“大国为欢,而子逆之,不祥。子释之。”赤章蔓枝曰:“为人臣不忠贞,罪也。忠贞不用,远身可也。”断毂而行,至卫七日而仇繇亡。欲钟之心胜也。

欲钟之心胜,则安仇繇之说塞矣。凡听说所胜不可不审也。故太上先胜。

昌国君将五国之兵以攻齐。齐使触子将,以迎天下之兵於济上。齐王欲战,使人赴触子,耻而訾之曰:“不战,必刬若类,掘若垄!”触子苦之,欲齐军之败,於是以天下兵战,战合,击金而却之。卒北,天下兵乘之。触子因以一乘去,莫知其所,不闻其声。达子又帅其馀卒以军於秦周,无以赏,使人请金於齐王。

齐王怒曰:“若残竖子之类,恶能给若金?”与燕人战,大败,达子死,齐王走莒。燕人逐北入国,相与争金於美唐甚多。此贪於小利以失大利者也。

下贤三曰:有道之士,固骄人主;人主之不肖者,亦骄有道之士。日以相骄,奚时相得?若儒墨之议与齐荆之服矣。贤主则不然。士虽骄之,而己愈礼之,士安得不归之?士所归,天下从之帝。帝也者,天下之适也;王也者,天下之往也。

得道之人,贵为天子而不骄倨,富有天下而不骋夸,卑为布衣而不瘁摄,贫无衣食而不忧慑。狠乎其诚自有也,觉乎其不疑有以也,桀乎其必不渝移也,循乎其与陰陽化也,匆匆乎其心之坚固也,空空乎其不为巧故也,迷乎其志气之远也,昏乎其深而不测也,确乎其节之不庳也,就就乎其不肯自是,鹄乎其羞用智虑也,假乎其轻俗诽誉也。以天为法,以德为行,以道为宗。与物变化而无所终穷,精充天地而不竭,神覆宇宙而无望。莫知其始,莫知其终,莫知其门,莫知其端,莫知其源。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此之谓至贵。士有若此者,五帝弗得而友,三王弗得而师,去其帝王之色,则近可得之矣。

尧不以帝见善绻,北面而问焉。尧,天子也;善绻,布衣也。何故礼之若此其甚也?善绻,得道之士也。得道之人,不可骄也。尧论其德行达智而弗若,故北面而问焉。此之谓至公。非至公其孰能礼贤?周公旦,文王之子也,武王之弟也,成王之叔父也。所朝於穷巷之中,瓮牖之下者七十人。文王造之而未遂,武王遂之而未成,周公旦抱少主而成之。故曰成王不唯以身下士邪?齐桓公见小臣稷,一日三至弗得见。从者曰:“万乘之主,见布衣之士,一日三至而弗得见,亦可以止矣。”桓公曰:“不然,士骜禄爵者,固轻其主,其主骜霸王者,亦轻其士。纵夫子骜禄爵,吾庸敢骜霸王乎?”遂见之,不可止。

世多举桓公之内行,内行虽不修,霸亦可矣。诚行之此论,而内行修,王犹少。

子产相郑,往见壶丘子林,与其弟子坐必以年,是倚其相於门也。夫相万乘之国而能遗之,谋志论行而以心与人相索,其唯子产乎!笔相郑十八年,刑三人,杀二人。桃李之垂於行者,莫之援也;锥刀之遗於道者,莫之举也。

魏文侯见段干木,立倦而不敢息。反见翟黄,踞於堂而与之言。翟黄不说,文侯曰:“段干木官之则不肯,禄之则不受;今女欲官则相位,欲禄则上卿。既受吾实,又责吾礼,无乃难乎!”故贤主之畜人也,不肯受实者其礼之。礼士莫高乎节欲,欲节则令行矣。文侯可谓好礼士矣。好礼士,故南胜荆於连堤,东胜齐於长城,虏齐侯,献诸天子,天子赏文侯以上卿。

报更四曰:国虽小,其食足以食天下之贤者,其车足以乘天下之贤者,其财足以礼天下之贤者。与天下之贤者为徒,此文王之所以王也。今虽未能王,其以为安也,不亦易乎!此赵宣孟之所以免也,周昭文君之所以显也,孟尝君之所以却荆兵也。古之大立功名与安国免身者,其道无他,其必此之由也。堪士不可以骄恣屈也。

昔赵宣孟将上之绛,见骫桑之下有饿人卧不能起者,宣孟止车,为之下食,蠲而餔之,再咽而后能视。宣孟问之曰:“女何为而饿若是?”对曰:“臣宦於绛,归而粮绝,羞行乞而憎自取,故至於此。”宣孟与脯一朐,拜受而弗敢食也。

问其故,对曰:“臣有老母,将以遗之。”宣孟曰:“斯食之,吾更与女。”乃复赐之脯二束,与钱百,而遂去之。处二年,晋灵公欲杀宣孟,伏士於房中以待之。因发酒於宣孟。宣孟知之。中饮而出。灵公令房中之士疾追而杀之。一人追疾,先及宣孟之面,曰:“嘻!君舆!吾请为君反死。”宣孟曰:“而名为谁?”反走对曰:“何以名为?臣骫桑下之饿人也。”还斗而死。宣孟遂活。此书之所谓“德几无小”者也。宣孟德一士,犹活其身,而况德万人乎?故诗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济济多士,文王以宁。”人主胡可以不务哀士?士其难知,唯博之为可。博则无所遁矣。

张仪,魏氏馀子也。将西游於秦,过东周。客有语之於昭文君者,曰:“魏氏人张仪,材士也,将西游於秦,愿君之礼貌之也。昭文君见而谓之曰:“闻客之秦,寡人之国小,不足以留客。虽游,然岂必遇哉?客或不遇,请为寡人而一归也。国虽小,请与客共之。”张仪还走,北面再拜。张仪行,昭文君送而资之。

至於秦,留有间,惠王说而相之。张仪所德於天下者,无若昭文君。周,千乘也,重过万乘也。令秦惠王师之。逢泽之会,魏王尝为御,韩王为右,名号至今不忘。

此张仪之力也。

孟尝君前在於薛,荆人攻之。淳于髡为齐使於荆,还反,过於薛,孟尝君令人礼貌而亲郊送之,谓淳于髡曰:“荆人攻薛,夫子弗为忧,文无以复侍矣。”淳于髡曰:“敬闻命矣。”至於齐,毕报,王曰:“何见於荆?”对曰:“荆甚固,而薛亦不量其力。”王曰:“何谓也?”对曰:“薛不量其力,而为先王立清庙。荆固而攻薛,薛清庙必危,故曰薛不量其力,而荆亦甚固。”齐王知颜色,曰:“嘻!先君之庙在焉。”疾举兵救之,由是薛遂全。颠蹶之请,坐拜之谒,虽得则薄矣。故善说者,陈其势,言其方,见人之急也,若自在危厄之中,岂用强力哉?强力则鄙矣。说之不听也,任不独在所说,亦在说者。

顺说五曰:善说者若巧士,因人之力以自为力,因其来而与来,因其往而与往,不设形象,与生与长,而言之与响,与盛与衰,以之所归。力虽多,材虽劲,以制其命。顺风而呼,声不加疾也;际高而望,目不加明也。所因便也。

惠盎见宋康王,康王蹀足謦咳,疾言曰:“寡人之所说者,勇有力也,而无为仁义者。客将何以教寡人?”惠盎对曰:“臣有道於此;使人虽勇,刺之不入;虽有力,击之弗中。大王独无意邪?”王曰:“善!此寡人所欲闻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击之不中,此犹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力,不敢击。大王独无意邪?”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知也。”惠盎曰:“夫不敢刺,不敢击,非无其志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无其志也。大王独无意邪?”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愿也。”惠盎曰:“夫无其志也,未有爱利之心也。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此其贤於勇有力也,居四累之上。大王独无意邪?”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惠盎对曰:“孔、墨是也。孔丘、墨翟,无地为君,无官为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今大王,万乘之主也,诚有其志,则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其贤於孔、墨也远矣。”宋王无以应。惠盎趋而出,宋王谓左右曰:“辨矣!客之以说服寡人也。”宋王,俗主也,而心犹可服,因矣。因则贫贱可以胜富贵矣,小弱可以制强大矣。

田赞衣补衣而见荆王,荆王曰:“先生之衣,何其恶也!”田赞对曰:“衣又有恶於此者也。”荆王曰:“可得而闻乎?”对曰:“甲恶於此。”王曰:“何谓也?”对曰:“冬日则寒,夏日则暑,衣无恶乎甲者。赞也贫,故衣恶也。

今大王,万乘之主也,富贵无敌,而好衣民以甲,臣弗得也。意者为其义邪?甲之事,兵之事也,刈人之颈,刳人之腹,隳人之城郭,刑人之父子也。其名又甚不荣。意者为其实邪?苟虑害人,人亦必虑害之;苟虑危人,人亦必虑危之。其实人则甚不安。之二者,臣为大王无取焉。”荆王无以应。说虽未大行,田赞可谓能立其方矣。若夫偃息之义,则未之识也。

管子得於鲁,鲁束缚而槛之,使役人载而送之齐,其讴歌而引。管子恐鲁之止而杀己也,欲速至齐,因谓役人曰:“我为汝唱,汝为我和。”其所唱适宜走,役人不倦,而取道甚速。管子可谓能因矣。役人得其所欲,己亦得其所欲,以此术也。是用万乘之国,其霸犹少,桓公则难与往也。

不广六曰:智者之举事必因时,时不可必成,其人事则不广。成亦可,不成亦可,以其所能托其所不能,若舟之与车。

北方有兽,名曰蹶,鼠前而兔后,趋则跲,走则颠,常为蛩蛩距虚取笆草以与之。蹶有患害也,蛩蛩距虚必负而走。此以其所能托其所不能。

鲍叔、管仲、召忽,三人相善,欲相与定齐国,以公子纠为必立。召忽曰:“吾三人者於齐国也,譬之若鼎之有足,去一焉则不成。且小白则必不立矣,不若三人佐公子纠也。”管子曰:“不可,夫国人恶公子纠之母,以及公子纠,公子小白无母,而国人怜之。事未可知,不若令一人事公子小白。夫有齐国,必此二公子也。”故令鲍叔傅公子小白,管子、召忽居公子纠所。公子纠外物则固难必。虽然,管子之虑近之矣。若是而犹不全也,其天邪!人事则尽之矣。

齐攻廪丘。赵使孔青将死士而救之,与齐人战,大败之。齐将死,得车二千,得尸三万,以为二京。宁越谓孔青曰:“惜矣,不如归尸以内攻之。越闻之,古善战者,莎随贲服。却舍延尸,车甲尽於战,府库尽於葬,此之谓内攻之。”孔青曰:“敌齐不尸则如何?”宁越曰:“战而不胜,其罪一;与人出而不与人入,其罪二;与之尸而弗取,其罪三。民以此三者怨上。上无以使下,下无以事上,是之谓重攻之。”宁越可谓知用文武矣。用武则以力胜,用文则以德胜。文武尽胜,何敌之不服!晋文公欲合诸侯,咎犯曰:“不可,天下未知君之义也。”公曰:“何若?”咎犯曰:“天子避叔带之难,出居于郑,君奚不纳之,以定大义,且以树誉。”文公曰:“吾其能乎?”咎犯曰:“事若能成,继文之业,定武之功,辟土安疆,於此乎在矣;事若不成,补周室之阙,勤天子之难,成教垂名,於此乎在矣。君其勿疑!”文公听之,遂与草中之戎、骊土之翟,定天子于成周。於是天子赐之南陽之地,遂霸诸侯。举事义且利,以立大功,文公可谓智矣。此咎犯之谋也。

出亡十七年,反国四年而霸,其听皆如咎犯者邪!避子、鲍叔佐齐桓公举事,齐之东鄙人有常致苦者。管子死,竖刀、易牙用,国之人常致不苦,不知致苦。卒为齐国良工,泽及子孙,知大礼。知大礼,虽不知国可也。

贵因七曰:三代所宝莫如因,因则无敌。禹通三江五湖,决伊阙,沟回陆,注之东海,因水之力也。舜一徙成邑,再徙成都,三徙成国,而尧授之禅位,因人之心也。汤、武以千乘制夏、商,因民之欲也。如秦者立而至,有车也;适越者坐而至,有舟也。秦、越,远途也,竫立安坐而至者,因其械也。

武王使人候殷,反报岐周曰:“殷其乱矣!”武王曰:“其乱焉至?”对曰:“谗慝胜良。”武王曰:“尚未也。”又复往,反报曰:“其乱加矣!”武王曰:“焉至?”对曰:“贤者出走矣。”武王曰:“尚末也。”又往,反报曰:“其乱甚矣!”武王曰:“焉至?”对曰:“百姓不敢诽怨矣。”武王曰:“嘻!”遽告太公,太公对曰:“谗慝胜良,命曰戮;贤者出走,命曰崩;百姓不敢诽怨,命曰刑胜。其乱至矣,不可以驾矣。”故选车三百,虎贲三千,朝要甲子之期,而纣为禽。则武王固知其无与为敌也。因其所用,何敌之有矣!武王至鲔水,殷使胶鬲候周师,武王见之。胶鬲曰:“西伯将何之?无欺我也!”武王曰:“不子欺,将之殷也。”胶鬲曰:“曷至?”武王曰:“将以甲子至殷郊,子以是报矣!”胶鬲行。天雨,日夜不休,武王疾行不辍。军师皆谏曰:“卒病,请休之。”武王曰:“吾已令胶鬲以甲子之期报其主矣,今甲子不至,是令胶鬲不信也。胶鬲不信也,其主必杀之。吾疾行,以救胶鬲之死也。”武王果以甲子至殷郊,殷已先陈矣。至殷,因战,大克之。此武王之义也。人为人之所欲,己为人之所恶,先陈何益?适令武王不耕而获。

武王入殷,闻殷有长者,武王往见之,而问殷之所以亡。殷长者对曰:“王欲知之,则请以日中为期。”武王与周公旦明日早要期,则弗得也。武王怪之,周公曰:“吾已知之矣。此君子也。取不能其主,有以其恶告王,不忍为也。若夫期而不当,言而不信,此殷之所以亡也,已以此告王矣。”夫审天者,察列星而知四时,因也;推历者,视月行而知晦朔,因也;禹之裸国,裸入衣出,因也;墨子见荆王,锦衣吹笙,因也;孔子道弥子瑕见厘夫人,因也;汤、武遭乱世,临苦民,扬其义,成其功,因也。故因则功,专则拙。因者无敌,国虽大,民虽众,何益?察今八曰: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贤也,为其不可得而法。先王之法,经乎上世而来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损之,胡可得而法?虽人弗损益,犹若不可得而法。

东夏之命,古今之法,言异而典殊。故古之命多不通乎今之言者,今之法多不合乎古之法者。殊俗之民,有似於此。其所为欲同,其所为欲异。口惽之命不愉,若舟车衣冠滋味声色之不同。人以自是,反以相诽。天下之学者多辩,言利辞倒,不求其实,务以相毁,以胜为故。先王之法,胡可得而法?虽可得,犹若不可法。

凡先王之法,有要於时也。时不与法俱至,法虽今而至,犹若不可法。故择先王之成法,而法其所以为法。先王之所以为法者,何也?先王之所以为法者,人也,而己亦人也。故察己则可以知人,察今则可以知古。古今一也,人与我同耳。有道之士,贵以近知远,以今知古,以益所见知所不见。故审堂下之陰,而知日月之行,陰陽之变;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鳖之藏也;尝一脟肉,而知一镬之味,一鼎之调。

荆人欲袭宋,使人先表澭水。澭水暴益,荆人弗知,循表而夜涉,溺死者千有馀人,军惊而坏都舍。向其先表之时可导也,今水已变而益多矣,荆人尚犹循表而导之,此其所以败也。今世之主法先王之法也,有似於此。其时已与先王之法亏矣,而曰此先王之法也,而法之,以此为治,岂不悲哉?故治国无法则乱,守法而弗变则悖,悖乱不可以持国。世易时移,变法宜矣。譬之若良医,病万变,药亦万变。病变而药不变,向之寿民,今为殇子矣。故凡举事必循法以动,变法者因时而化,若此论则无过务矣。

夫不敢议法者,众庶也;以死守者,有司也;因时变法者,贤主也。是故有天下七十一圣,其法皆不同。非务相反也,时势异也。故曰良剑期乎断,不期乎镆琊;良马期乎千里,不期乎骥骜。夫成功名者,此先王之千里也。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於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以此故法为其国,与此同。时已徙矣,而法不徙,以此为治,岂不难哉?有过於江上者,见人方引婴儿而欲投之江中,婴儿啼。人问其故,曰:“此其父善游。”其父虽善游,其子岂遽善游哉?此任物,亦必悖矣。荆国之为政,有似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