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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腰插秧,顿悟本来面目

现在,虽然没有了那神秘老僧的监督,契此仍然能整夜坐禅不止,因为他已经从中得到了禅悦,感受到了禅定的美妙。他白天劳动,夜里静坐,一点也不感到疲劳——佛法,就是这样奇妙。

朝朝暮暮,时时钟钟鼓鼓;岁岁年年,常常耕耕种种。

暖风几度吹拂,又是鸟鹊鸣啼时节。小溪一夜桃花水,涨起百片鳞甲田。好雨如同种田人的知心女儿,虽然远嫁他方,却不劳爹娘牵挂,该回娘家的时候就悄悄来了,淅淅沥沥,温润着田野。那天下午,契此与十几个庄户,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冒着雾雾蒙蒙的细雨在水田里耙地,为插秧作准备。

“站住,你们跑不了啦!”

忽然,从天华寺方向传来了一阵呐喊声:

“站住,你们已经无路可逃!”

“你们快站住!不然的话,等逮住你们,马上砍你们的脑袋!”

“……”

契此他们顺着声音传来的方位看去,只见三个僧人在前面拼命逃跑,他们身后紧紧追赶着一队官兵,情况万分危急。

僧人吃斋念佛,如何会违反官家的律条?

那三个僧人沿着水田里崎岖的田埂逃跑,官兵们走不惯这种像泥鳅脊背一样又窄又黏又滑的田埂,不时有人滑落到稻田里,追赶的速度稍稍慢了下来。

然而,契此的心依然紧紧揪着,因为这片稻田并不太大,一旦越了过去,就是无遮无拦的海滩,那么,这三个僧人就危险了。

那三个僧人越来越近,契此终于看清了,是影清、影空、影净他们。也只能是他们!天华寺五百多僧人,人人严持戒律,个个精进修行,唯独他们三个偷懒耍滑,挑拨是非,屡犯戒条。有时候,契此真有些怀疑,他们三个人究竟是不是出家人。现在,也不知他们闯下了什么祸端,招来了官兵捉拿。

契此虽然不喜欢这三人,但还是要想方设法救助他们。干活的田边,有一个挡风遮雨、看管庄稼的庄屋。当影清他们跑到跟前,契此使个眼色,示意他们进屋,同时,他也急急忙忙招呼庄户们回屋里休息。十多个庄户行走在田埂上,形成一堵移动的高墙,再加上他们都身披宽大的蓑衣,更把远处官兵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大家都来到庄屋之后,契此让影清他们脱下僧衣,藏了起来,并把庄户们脱下来的水淋淋的蓑衣给他们穿上,头顶戴上斗笠。三个和尚摇身一变,成了种田的庄稼汉。官兵们追来之后,在人群中没有发现僧人,便到别的地方追赶去了。

契此的机智与大胆,终于使得影清他们化险为夷,躲过了一劫。官兵们远去之后,影清他们三个“扑通”一声,一起跪倒在了契此面前,痛哭流涕,一边责骂自己,一边诉说着对契此的感激之情。

原来,唐朝末年,中国进入了军阀混战的大黑暗时期,盘踞山西一带的李克用更是穷兵黩武,连年四下征战。影清、影空、影净本来都是农民,被强行征来当兵。他们害怕在血淋淋的战场厮杀中命丧黄泉,便结伴当了逃兵。在战场上逃跑,一旦被抓住,必定会被砍头。所以,他们有家难回,有国难投,只好背井离乡,一路向南流窜奔逃。然而,各地都在征伐打仗,哪里有一个安生的地方?两年前,他们流浪到江南时,又被浙东观察使衙门抓了丁。他们自然不肯卖命,再一次从战场上脱逃,溜到了相对安静的浙东沿海。后来,他们感到四方为家、混迹江湖,时时提心吊胆,常常担惊受怕,不如躲藏在寺院里安全。只要剃了光头,穿上袈裟,就能得到信众的恭敬和尊重,不愁吃、不愁穿,一切自有人心甘情愿地供养。于是,他们三个自己给自己剃了头,买来袈裟,谎称度牒丢失,在天华寺住了下来。

由于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出家人,所以从不遵守比丘的戒律,打柴偷懒耍滑,偷偷杀生食肉,和寡妇鬼混……因为他们的丑行一一被契此撞见,生怕老底被揭穿,就屡屡恶人先告状,想方设法陷害契此,力图将他赶出天华寺。

现在,契此不但不记恨他们,反而以德报怨,在危机时刻救了他们的命,他们的灵魂受到了极大震动,所以决心忏悔自己的罪过,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契此将他们搀扶起来,关切地问道:“你们现在怎么办?已经被官兵发现了行踪,万一被抓住了,会被杀头示众的啊!你们快跑吧,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千万别被人家发现了。”

影清苦苦一笑,道:“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们的出路?只有真正皈依佛门,忏悔罪业,以求灵魂解脱。所以,我们现在就回天华寺,一则公开自己的罪行,二则请求云清方丈给我们剃度。”

契此由衷地赞叹说:“好啊,好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殊途同归,只要最终能步入佛门,不管什么缘故,都是好因缘。”

佛门宽大,尽管影清三人坏事做尽,最终到走投无路之时才发起道心,云清和尚还是原谅了他们,为他们举行了庄严而又神圣的剃度仪式。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真心忏悔,既往不咎。

影清三人的幡然悔悟,也算了结了契此的一块心病。从此,他万缘放下,心神安住在湛然不动而又灵明不昧之中。他牢牢记住那神秘老僧的教导,时时刻刻保持自己专注于当下,全神贯注地做好手头的事情,心无旁骛,意不他顾,决不算计比较,患得患失;要吃饭的时候,就全心全意地吃饭,决不百般思虑,囫囵吞枣;到睡觉之时,就一门心思睡觉,决不痴心妄想,颠倒梦想。他无论干什么,都觉得有滋有味,嚼得菜根分外香。因此,他看起来从未修行,却每时每刻都在专修。

 

江南二月春水平,和风送煦暖日晴。

草绿田畔近似无,布谷声声最知情。

 

又到一年播种的时节,契此与庄户们整天忙活着插秧。那天,原野里没有一丝风,蓄满清水的稻田水平似镜,倒映着蓝天白云、青山绿树。

契此在弯腰插秧的一刹那,忽然看到自己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映现在水中。就在这司空见惯的时刻,不经意之间,他与自己的本来面目照面相对了!在这一刻,他感到虚空粉碎,大地平沉,空空荡荡,宇宙之中唯有一个真实的自己——他,大彻大悟了!

临水如照镜,形影相睹,那一刻,人即是影像,影像岂非斯人。形影相照,身与影是一体的,我身是本体,影子是形象,二者不一不异,密不可分。犹是:天真自性即佛性,幻化之身即法身!

契此开口吟诵道:

 

手把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成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明心见性的喜悦竟然如此地强烈,契此心中的甜蜜装不下,顺着他的眼睛、嘴巴向外流淌起来——整天不是笑眯眯,就是眯眯笑。从此,当地的人们都叫他“笑和尚”或“笑眯眯菩萨”。

那天傍晚,契此干完活回到天华寺的时候,赫然发现方丈云清正站立在高高的山门台阶之上。好像他是刻意等待着契此归来一样。契此一只脚刚刚踏上第一级石阶,云清和尚突然喝道:

“僧衲清修本分事,何故往来不得闲?”

契此回答说:

“安座何需闲静地,稻谷丛中自有禅。”

云清意气风发,吟诵道:

“风来松顶清难立,月到波心淡欲沉。”

契此也被激扬得豪情万丈,接着说道:

“会得松风非物外,始知水月即吾心。”

“哈哈哈……天华寺总算出了一个人!”云清和尚高兴得仰天大笑,笑够了之后,他对契此双手合十,说:“恭喜、恭喜,你大事了毕了。”

契此给方丈深深鞠了一躬,说道:“了则未了,办则不无。”

云清方丈正色说:“你已然悟道了,应该成为正式比丘。跟我到方丈去,我给你讲一讲比丘的戒律。”

谁知,契此闻听此言,双手捂住耳朵,撒腿跑了。

是啊,已经开悟的人,根本就不会再犯戒,知道那些戒律条款有什么用,岂不是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