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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下钻戒着起长衫

当时在杜公馆行走,一般赌友的规矩,打头子分为两种,一日彩头,一日小头。彩头小头打了两个多月,结算数目,真正吓坏了人。吃一桌鱼席不过五六只洋,普通人家的娘姨一月工资只有大洋一两块,而那一次杜公馆积下来的头子,白花花的大洋钱,居然有五六十万元之多,可以像模象样开几丬厂了。

偌大一笔头钱,应该怎么样分法呢?趁赌局终于散场,杜月笙去睡了,江肇铭还不曾走,杜公馆的总管、账房诸人先商量起来。

江肇铭出来说了话:

「照规矩 ,彩头归老板,贴补开销。小头呢,上下人等大家分分」

焦文彬年纪大了,杜公馆的账房先生,己经换了杨渔笙,杨渔笙跟万墨林开顽笑,他悄悄的拉他一把说:

「墨林,算算小头也有十多万。啥个上下人等大家分分?我伲两人分分脱子拉倒吧!」

「这个不行,」万墨林紧张的喊了起来:「我们两个分了,马上就会出事体!」

杨渔笙哈哈大笑。当天晚上,万墨林便去请示杜月笙;这笔小头,应该如何分法,方始可以「摆得平」?

杜月笙的答案,使万墨林,甚至杨渔笙都大出意料之外,他不假思索的说:

「带上隔壁头,大家一道分分。」

华格臬路杜公馆的隔壁头,如所周知,是张啸林张大帅的住宅,那边的上下人等,几乎就跟杜公馆差不多了。「爷叔」这样交代,万墨林唯有遵办,他和杨渔笙按着人数一个个点,一个个分,统计下来的结果,单说杜公馆:杜月笙、三位太太和一大群少爷小姐不算在内光是分小头的,便有一百单八将。

由此可知杜公馆昔之规模,楼下书房里有常驻办公,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的秘书,头一位是翁佐庆,翁先生处理文翰忙不及,又重金礼聘徐慕邢。杜月笙一生一世最敬重读书人他当然不会叫秘书老爷分头钱;把秘书、账房管家一例剔开当时杜公馆一共有九部汽车,每车设司机一人,助手一人,这便有了十八位。此外,前楼、二楼和三楼,彷佛一楼成一个位,自有其大司务、下手、听差、娘姨、小厮和ㄚ头,每一位少爷或小姐,也都拥有三四佣人。诚所谓「仆扈如云,漪欤盛哉」!

早年上海,白相人「混世界」,穿的是纺绸紬缎短打,一襟中分,单排钮扣,胸前要冒出一条金表炼,表炼越粗越表示有身家。金表炼在左胸绕个弧半圆圈,炼末系以西洋打簧金挂表,塞入衣袋,除此而外,手指上还必得佩油光闪亮的金刚钻戒指,倘若少了这三样,那就是塞酸得很了。

民国十六年,前杜月笙未能免俗,也会作这样的装束与打扮,他甚至别出心裁,在右手腕上刺了一只蓝靛的小小铁锚,指拇大小,若将雪白的袖里往上一卷,小小蓝锚便赫然出现,还有,有他所佩的那只火油钻,寒光熠熠,夺目欲眩,重量是四克拉半。

有一天,杜月笙出席一个达贵人,纷至沓来的盛大宴会,高冠峨服,衣香须影,他由于自卑感作崇,已经觉得混身都不自在偏偏有人提议请杜先生讲几句话,他急窘无比,正想站起来打恭作揖,加以推辞。却有张啸林出来替他解围,他说还是让他来代表杜月笙致词吧。

杜月笙那天着的倒是长衫马褂,张啸林大放厥词的时候,他坐在上席闲来无事,暗暗打量那些有身家有地位,而且有教养的绅士,他忽然有所发现─在座的人,没有一个手上戒指,他那种惹人注目的大钻戒,因此他觉得大为不安,他一向是从善如流,进步神速的,他当时便将手上的钻戒转了一圈,把那只大钻石紧紧的握在掌中。

那天他回家以后,手上的大钻戒脱下来了,放进保险箱里,从此不再佩戴。同时,他经常穿着长衫,不时注意领口的扣子可会扣好,三伏暑天,他在家里也从不袒胸露臂,或者就着汗衫马甲。侠林中人最讲究上行下效,风过草偃,杜月笙改了装,毋须通令,不必告白,黄浦滩上最少脱掉了几千上万只钻戒,白相人和大绅士,同样的衣冠楚楚,谨言慎行了粉墨登场满座哄堂民国十四五年,杜月孙三十八九岁,几丬赌公司生意兴隆,鸦片烟买卖做来得心应手,光是「大公司」里派定的「公费」,他每月已可收入现大洋一万元,其它种种收益,更可能十倍于此。

于是,幼艾父母双亡,童穉孤苦无依,少小瞎摸乱闯,靑年孜孜矻矻,一直到了如日方升的鼎盛中年,杜月笙开始摆个场面,稍微有些风光;将那成功滋味,浅浅的尝一尝,他倒是有过一阵子神怡心旷,快乐欢畅。

他的兴趣向多方面发展,而且,每每证明无论他学什么,进度都是相当的快。不过有一点,由于时间和精力的有限,使他唯有浅尝辄止,无从深入。

譬如说唱京戏,他有一个愿望:凡是他所看过听过的好戏他都想杭不啷照单全收,因此,生旦净丑,文武场面,他样样都能来上两手,或则整出或者一段。譬如说:他昨天听了一出姚玉兰的捉放宿店觉得过瘾,今天他便会请姚老生亲自传授,明天又看了杨小楼的起霸边式又好看不过,后日他又要请杨老板来敎他练武功了。唱不唱得像,练不练得成,他却是并不在意,反正是好白相的,杜月笙决不会去吃开口饭。

不过,

「这话又得说回来了」,杜月笙虽然不靠唱戏吃饭,倘使他若兴致一来,粉墨登场,却比任何京朝名伶,海派大角,还更叫座,更有号召力,票房价值更高。前后二三十年间,每一次上海发起劝募捐款,杜月笙不是主任委员,便是当总干事,他担任提调,必定排得出令人叹为观止的戏码,请得齐天下闻名的角儿,而在精采百出,好戏连台的节目单里,总归要排上一场沪上名票大会串。这里所谓的名票,实则为「名人」的代名词,如杜月笙、张啸林、沈田华、王晓籁,张蔚如,以及许多黄浦滩上字号响当当的大亨。看他们的戏,台上汗流浃背,台下阵阵哄堂,芒腔野板,忘词漏场,不但照样引起满座的彩声,而且立卽被人偷「学」了去,传为佳话,笑痛肚皮。这是台上台下,亲切而肫挚的感情交流,戏演得越糟,反倒越加讨好。因此,只要排出杜月笙他们的戏目,义演场中,准定全场爆满之外,还有人千方百计的想弄张站票。

杜月笙会唱的戏很多,他学的是老生和武生,由于南北名伶无人敬杜先生,和「名师们」研究切磋机会之多,当代不作第二人想。尤其往后姚玉兰和孟小冬两位菊坛祭酒先后来归,闺房之乐,往往一曲绕梁,时人曾有「天下之,尽入杜门」的赞叹。有这两位夫人的尽心指点,加上杜月笙的天赋,如果他有志于此,他很可能成为平剧名角。

在平剧方面经常指点调敎的,有金少山的令兄金仲仁,和名小花苗胜春。杜月笙会的老生戏,多半出自金仲仁所授,苗胜春则每逢杜月笙票戏,从订制行头、排练到检场,统统归他一手包办。海上名伶自甘屈驾,担任杜月笙的「跟包」。

能够成出搬上台去唱的,杜月笙一共会五出戏,──他生平票戏也只票过这五出顶拿手的是「落马湖」,以次类推则为「完璧归赵」、「刀劈三关」,「大?蜡庙」和「伶王」梅兰芳合演的「四郎探母」。其中那出「刀劈三关」,是姚玉兰夫人所授。再末,便是有一次证券交易所理事长张蔚如票演「苏三起解」,「三堂会审」那一大段戏里,杜月笙和张啸林应邀客串「红袍」与「蓝袍」,两大亨全部崭新行头,一左一右,陪着堂上王三、阶下苏三,分明是「活道具」似的陪衬脚色,但当天两大亨念一次道白,台下准定会轰起满堂彩来。各方友好赠送的花篮,从剧场大门口,沿路排满直到戏台,这两位沪上闻人收到的花篮总共四百多只,漪欤盛哉,两位配角十足抢尽了主角的风光。

民国十二年,大江南北爆发了齐卢之战,齐燮元加上了孙传芳,跟浙江督军卢永祥,在江南一带炮火连天,鏖战不休。各地难民,扶老携幼,纷纷逃往上海避难,他们席地幕天,餐风露宿,眼看着就要成为饿莩。杜月笙登高一呼,吁请上海各界,同伸援手,加以救济。那一次,他所举办的平剧义演,极为成功。连日满座之余,观众纷纷要求,请杜先生也出来唱一出。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公开登台心情之紧张热烈,自是不在话下,除了加紧恶性补习,他更自掏包,做了一套簇新漂亮的行头,那一回,唱的是「落马湖,饰演黄天霸一角。

戏装店的老板,亲自来给杜月笙量尺码,做行头,一群朋友,在旁边七嘴八舌,提意见,出主张。其中有一位说:

「杜先生,这个戏装里面,头盔是顶要紧的,你不妨多用两钱,把它做得特别漂亮。」

杜月笙问他:

「怎么样个漂亮法呢?」

「人家脚儿的头盔都用泡泡珠,杜先生你何妨用水钻?五彩灯光一照,光彩夺目都不是要比泡泡珠漂亮得多吗?」

一时高兴,杜笙脱口便说:「好,就用水钻。」

于是他在身旁又有人提出建议:

「落马湖里的黄天霸,出场下场一共是四次。杜先生,你应该做四套行头,每次出场换一套。」

「好,就做四套。」

回到前楼太太沈月英的房间,把这番经过一说,沈月英笑得合不拢口问:

「唱戏又不是做新娘娘,何必出一次场就要换一回装呢?换上换下只怕你时间赶不及啊。」

「哎呀,这个妳就不懂了,」杜月笙聊以解嘲的回答她说:

「人家角儿唱戏,有的靠唱工、有的靠做工,看戏朋友不是饱了耳福,就是饱了眼福。我呢,唱工不灵,做工又不行,只好多做两套行头让大家看看了。」

四套戏装全部做好,从里到外,一色湘绣,精工裁制,价钱大得吓坏人,由苗胜春帮忙他一套套的试着。杜月笙站在大穿衣镜前,做了几个边式,环立周围的人,忙不迭的叫好。却是杜月笙愁眉苦脸的转过身来,双手一甩袍袖,神情沮丧的说:

「算了罢!我身材又瘦又长,天生不是衣服架子。再漂亮的行头,着在我身上也会走样!」于是,大家很落胃的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