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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虚无之城

很多时候,感情的最初,都是透过色相来的。我们看那人相貌俊朗,看那人笑颜如花,心中的一根弦,就被拨了一下。之后,再看那人时,便有了不一样的情感,心也随着他的举动,生出丝丝的情愫来。

但这些建筑在物质基础上的情感,并不牢固。这色相后的本质,才是决定爱情是否长久的重要因素。

仓央嘉措生于礼佛之家,父母有较高的素养。虽然他现在对佛学有些意兴阑珊,但他终究是佛教的信徒,他所追求的,始终是浸润了他身体十几年的精神世界。如此的仓央嘉措,一个不通文墨的女子,很难与之心意相通。

所以对这段感情,仓央嘉措很快就失望了,他说:

肌体虽已接触,

未识情心深度;

不若在地画图,

能测天星度数。(萧蒂岩译)

仓央嘉措很懊恼,虽然是顺水推舟的恋情,但他毕竟在心底有一丝希望。可现在,他却不满起来,他自问:难道我们只是有肉欲的恋人?为什么我看不到你内心真正的想法?你是爱着我的灵魂,还是仅仅爱着我的躯壳?感情如若只是与一块肉的交流,那又何须长久?

在佛教中的戒律中,其实本没有戒除男女感情的条款。佛教最基础的戒律——“五戒”,为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其中与男女有关的戒律是“不邪淫”,这里的“淫”是充满肉欲的性行为,只通过物质的身体交互,来感觉快乐的一种非常物质的快感。它虽然可以使人感觉到精神的快乐,但这样的快乐,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从根本上背离了佛教的宗旨。所以佛教要戒淫,出家之人,不能发生依赖身体的性行为,在家的居士,则不能发生背叛家人的性行为。

佛教的“三界”中也指出,我们所处的世界为“欲界”,因为这里有男女之欲、食物之欲。这里的欲,是基于物质基础的欲望,所以它亦是指基于身体的肉欲。但对于男女之间的情感,佛教是没有提到的。那是因为,很难有人能够真正体味到真情感和欲望之间的差距。一些人因身体的荷尔蒙反应而堕入情感;一些人则是因有了情感,而堕入了肉欲的陷阱。不管怎样,世人很难把握好“爱”与“欲”的关系,所以佛教徒在执行这一戒律时,也习惯性地将“男女之爱”戒了。

欲,是我们要戒除的物质生活;真情,却是我们可以保留的珍宝。在与这酿酒女的相恋中,仓央嘉措明白了这个道理。他要的不是那虚无的物欲,他要的是最珍贵的真情。这真情,不是对对方好那么简单,它更应该是对对方心灵的了解。仓央嘉措此时懊悔,当初不该如此仓促地接受这份感情。她为他带来的,不是美妙的爱情。即便她美丽不可方物,但她离他理想的爱恋,差得太远了。他懊恼地写道:

邂逅相遇的娇娘,

浑身散发着芳香;

却像拾到块白玉,

又把它抛到路旁。(高平译)

想起当初遇到这酿酒女的情形,他就生气。他把怨气发泄在了酒肆老板娘的身上:

与爱人邂逅相见,

是酒家妈妈牵的线;

如果欠下孽债,

可得你来负担!(高平译)

还好,仓央嘉措能够及时从中醒悟,否则他继续沉沦,真会为今生欠下孽债。

佛教讲究的是因果轮回,任何一件事情都可能成为一个因,它将导致未来的果报。种善因,就能得善果;种恶因,就会得恶果。如果仓央嘉措沉沦在情欲之中,就会造下一个恶因,他必将在未来或者下一世遭到恶报。但仓央嘉措正在气恼之中,他认为这恶因是酒肆老板娘导致的,她也为此种下了一个恶因,他现在为未来欠下的孽债,需要老板娘去负担!

这显然是仓央嘉措的气话,和禅师们的出口成脏差不多,只是在表示当时的情感。表达过了,这情绪也就过了,并不会多留心头。他依然来这酒肆,接受老板娘的道歉,和酿酒女坦然相对。

好聚好散的恋人,相见时依然可以是朋友,就如同仓央嘉措与娇娘,虽然决裂,可毕竟有甜美的过去,没有必要把对方恨之入骨,不能入眼。

感情,就应该是一次拿得起放得下的举重,不要让自己陷入一场负重的比赛。高估自己的能力,便会使自己受伤。人总要对自己的感情有正确的评价,太过偏激,也许可令你失去本可能存在的美好。

仓央嘉措和娇娘对两人感情的失败,都很明确原因,继而见面,依然相视而笑。

对这事,老板娘自己倒是内疚了很久。她知道这宕桑旺波说的,不过是过场的调笑话,她并不介意,她介意的是,她低估了他对感情的要求。仓央嘉措对恋人的要求,其实很高,堪称完美:不为钱,不为欲,有共同爱好,重情义,又有仙女的容貌,甚至在两人的交流中都要契合。仓央嘉措要的感情,就像一个乌托邦。

不仅是老板娘,就连仓央嘉措也怀疑着。他突然觉得自己身处的世界虚无起来,变得没有什么意义。但凡遭受过重创的人,都容易生出如许的厌世情绪。仓央嘉措经历了父母的生死,经历了身份的突变,经历了傀儡的压抑,经历了感情的背叛和打击,他在人生的任何一个方面都不如意,他审视自己的人生,难以发觉值得他得意之处。

这人生有什么意义?这世界有什么意义?他一概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他不如全世界的意,全世界也不如他的意。他的心思在酒香中飘忽得不知方向,他感觉自己身处在一座虚无之城。

佛说:我们身处的一切,是虚无的,就连我们身处的躯壳,都是虚无的。用一句标准的佛教术语来说,这虚无,就是“四大皆空”。

通常我们知道,“四大皆空”指的是一切皆是虚无,不过很多人并不知道何为“四大”。佛家认为,世界是由地、水、火、风四大元素组成。这四大元素的说法,听起来甚为耳熟?在影片《第五元素》中,也提到了西方文明中的四大基本元素,竟与佛教的一模一样。佛教的四大元素理念,因袭自印度教的创始思想。不同的是,佛教虽然认为世界是物质的,但同时也提出,这些物质是虚无的。

这样的理论听起来极为矛盾,其实这不过是佛教搞的思辨术。佛教认为,世界有物质的本相,但相的里面,有各自的自性。就好像我们的身体,是物质的相;我们的精神意志,是藏在这物质的相中的自性。因为有这样的自性,所以我们才各不相同,世界才丰富多彩。但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本相和自性,我们才烦恼多多。

所以,如果想让我们的思想解放,破除诸多烦恼,首先要做的,就是破除对相的执迷。如此我们方知,自性主导我们的行为和思维,才知自我力量的强大。这就是为何佛教要说“四大皆空”。物质都是虚无的,只有自性才是最为真实的。只有认识到了自性,才可能寻找到智慧。

可这只是一方面。当我们把本相的“色”当做了“空”,那么我们的自性所住的,就是一座虚无之城。既然自性是依靠虚无而存在的,那怎么可以说它是实在的呢?我们只能说自性也是空。现在不仅“四大皆空”了,甚至出现了“性空”。这样说来,这个世界岂不就是空空荡荡的一片?

佛教却说,什么都是空的认识,是顽空,是恶业。我们既然能感知自性,能感知本相,就说明它们是存在的,它们本来具有物质的属性。由此,“空”即是“色”。

佛教的色空观说得非常绕,绕得有条理的人也容易被弄糊涂。可就是这样的绕,让思辨变得不仅仅是乐趣,更富智慧。当一个人能将这样绕的思想理顺时,他的心就能真正理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心便彻底地获得自由。不执迷,不留恋,不抛弃,不离舍。随遇而安、自由自在地生活于物质的世间,无障无碍。

不知道仓央嘉措有没有真正理解这种“相”、“性”的“色”、“空”变换,至少此时他觉得他的世界是虚幻的。他是在用他的肉身去感知虚幻的物质世界,他的心灵,则在探索难以被人察觉的智慧。

所以不少后人,认为他做到了,他完全有于世间无碍的智慧。世人喜欢他的诗,喜欢他的坦诚,喜欢他的自由随性,便连带喜欢上了他这个人。所以他的一切应该是美的,应该是没有缺失的。所以他们认为,他是在彻底地了悟了佛学的色空观后,才以放浪形骸的举止来反观世间。他的入世法,是对人世最真切的关怀。

其实要说看透了色空变换的活佛,济公可算是一个。他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就是无色无空的最好体现。一切外物都入不了他的法眼,所以他不在乎外观的华贵和整洁与否。既然外物不入他的法眼,万物就等同于一般。华贵、整洁与肮脏没有区别,富贵与贫穷也没有区别。好的东西,他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劣等的东西,他也能甘之如饴。他感受着世间的物来物去,却一切都不挂心头。

宋代无门禅师的诗说得好:“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烦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世间自有大美在,但只有心的自由,才能让人时刻感受到美。出家之人所追求的,就是这种心的自由。

但能修炼至此的,能有几人?

仓央嘉措算是其中之一么?或许算。至少告别了两段荒唐的情感后,他看穿了这世人的伪善。他知道这一个个笑吟吟的面孔后面,未必是一颗良善的心。即便是一颗良善之心,却缺乏智慧,亦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于是他坐在酒肆里一个人喝酒,他也和大家一起唱歌,他也与人互敬干杯,但他的心退了一步。他不再积极地想要融入到真正的世俗中去了。他开始用心去观察、去感受世人的情感,去判断他们情感的真假,去感知他们的智慧。他要去寻一段真的感情,而非构筑在任何的物质之上的。

退一步或许真能海阔天空。这段时间,仓央嘉措的心是释然的。有酒且喝,有歌且唱,有乐且笑,一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派头。至少此时,他已经很像一个得道的活佛了。不过他的心中,尚还有一丝执迷,那便是对真性情的追求。

真正看穿一切的人,又何须执迷于真情。情之于人,有则有之,无则无之。遇到有情之人,可以感其真,却不会入其心。真正的修行,应该是如此般来去如风。嬉笑人间,却不执迷于人间。

仓央嘉措还得继续经历磨难,方能明白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