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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炎洲逐翠遭网罗

此后之事,犹如一梦,且无分早前晚后,东往西来。

月娘远远看见一匹宽额大马,色赤而黄,宽蹄细胫,圆耳乌睛,马背上耸生二乳—她不知道这畜物叫骆驼,只听康老胡不时间杂唐胡之语呼唤“伏帝”—“伏帝来!”“伏帝跪!”“伏帝起!”骆驼应呼而动,毫不惊乱。

不一瞬,月娘已置身于“伏帝”的背上,夹在两峰之间,头戴尖顶虚帽,帽檐连肩而下,裹覆全身如帐围,不但遮蔽左右的视野,也屏挡了道途上强劲的风沙。她偶尔察觉自己任坐骑驮负前进,蹄声跎跎,杂以铃声琅琅,冥冥中像是有个去处。勉强瞋目而望,但见三数尺外,是另一匹形容高大的马,其色纯黑,闪烁着银亮的漆光。康老胡便蹲踞在马背上,偶或扭头对月娘说一句:“娘子安舒否?”“娘子尚能行否?”“娘子可略进水米否?”或是诡谲一笑,狞面作怒色道:“娘子,果尔杀人耶?”月娘心绪烦恶至极,神智却无力支应,每问必答,每答皆不由自主,且仿佛只能据实以告。

旦暮之间,箪食壶浆则从不缺误,供应飧餐时,康老胡还自有一套仪节,先取胡饼,次奉咸豉、鮓瓜,朝四方祭拜—向东口呼“人主”、向南口呼“象主”、向西口呼“宝主”、向北口呼“马主”。礼拜之时,眉目肃穆,情意虔诚,拜罢犹喃喃称“四天子”如何如何,祈福求财不迭;之后才将饮食高举过顶,先让月娘。

一行路上,他们遇见过几阵盔甲周至、刀弓齐全的士卒,催趱呼啸而前。还曾经与为数不下一二百骡马的几个商旅错身而过,但闻人畜喧呼,车驾杂沓,片刻又落得个茫茫天地,满眼落叶飞沙。其间仿佛也在几处似逆旅、又似驿所的广大门前停下稍事歇息,眼前来去形影摩肩接踵,可是在众人眼中,她却窅然如无物。

月娘略识辰光晦明,却数计不清从烽火台迩来所经时日究竟若干。其间偶能识物,却往往想不起如何称名;听人言语,字字分晓却只能辨认其中某些残断破碎的音义。直到有那么一天傍午,来到某处城邑之外,墙垣高耸,摊商满地,腥秽之气洋溢盈塞,人人口中所道之语却向所未闻。所商贩者或陈于榻、或列于席,有些就随意堆置在牲口的背上,尽教买者翻拣推撞,牲口依然伫立如木石丝毫不为所扰。

顺着无数买卖人行脚而前,城垣外翼墙杪处赫然矗立着一座宅第,一楼一底,瓦檐飞举,重叠如焰,乍看之下,颇有几分庙宇势派。就在这宅第赫然映入眸中之时,康老胡忽地拉马回身,倾肩斜脸靠近月娘,扯开斗篷,手搭颅后颈上舌黄之穴,强指一捺沉声道:“汝便不作声矣!”

月娘的神思仍在若断若续之间,教他这一指捺过,但觉不知何处突如其来的一股热泉,激流强注,透肤沁髓,缘督而下,回旋一周天,从顶门百会之处入骨,登时舌本像是肿成了一枚瓜,充塞在口中,这便真不能作声了。康老胡也不怠慢,他自翻身下马,且一把拽落月娘,随手往月娘颈上搭上了原先用来捆缚筐箧的绳索手持另一端,一面大步朝那庙宇跨走,一面手指驼马,高声呼喝着市集上的少年们前来看顾。

孰料这些看来睫密眸圆、眉目深秀的孩童闻呼而来,却个个流露出既狰狞、又戏谑的神情,纷纷持手中皮囊向他二人甩洒,囊中只是清水—可在这寒冬天气,着气即化作霜冰,扑头落面便是一阵剧痛。康老胡也未曾躲过,却面带喜笑,拱手向孩童作揖高声喊了几句,孩童们也一样以胡语应答,相互礼敬,有若祝福。

大约是听见外间的动静,庙宇中这时也窜出来一伙男女。女子无不窄袖重衫,宝钿丝带,或则头盘高髻,或则梳理出五绺及腰辫发,缀饰着无数珍玉宝珠,极盛装之能事;男子虽也足登过膝高靴,腰缠密钉皮带,却多裸着半身,有的捧着金银叵罗,有的也像那些孩子一般拎着皮囊朝康老胡泼水,倒是举止舒缓有节,看来不像游戏,却有如行礼了。

康老胡也不怠慢,看着有水从四面八方泼来,便将就着往头上、脸上和身上抹沃,像是要将那水沁入肌肤深处的一般。口中以胡语声声叨念:“阿巴嘎伏帝,阿巴嘎伏帝!”

说时不及,万头攒动的市集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大喝—那人生得也和周遭群胡近似,龙准深目,须眉虬盘,穿一身素白衫袍。他身形魁伟不说,约莫还站在一张胡床或几凳上,比身旁之人更高大了一截,发着喊,扔过一皮囊来,康老胡抬手接住,随即朝那人稽首为礼,大笑着叫了一声:“轧牢山!”便也倾倒出囊中之水,一掬一洒,像是对身边那些朝他洒水的人们还礼。此刻笳鼓雷动,管吹齐鸣,听得出来还间杂着琵琶、五弦、箜篌之属;数百人众,无分男女老幼,人人顺手执捉身边可以敲击出声之物,顺应着节奏,面朝那庙宇,踏行如舞蹈;一时尘埃飞扬,却又很快地被众人所泼洒的水雾掩覆而息落。

康老胡牵着月娘当先大步疾行,甩脱包围的人群,抢进庙中,吆喝了几声,登时从四面八方踅出来十余名男子,虽然也都与市集上的胡儿一样,身着窄袖白衣,却更加白亮,肩头覆帔,足登锦织软靴,人人立掌于胸前为礼,别具威仪,看来皆是僧侣了。

康老胡迳顾着同僧侣们攀谈,月娘却情不自禁地凝视着庙墙上的壁画。这庙三面墙垣,墙面满是等人高的神龛,龛中是五彩斑斓的图画,绘饰着天神一般的人物。就在月娘面前触手可及之处画的是两个女子,左边的一手执叵罗,一手执玉盘,盘中踞坐着一头小犬;右边的女子则有四只手臂,后两臂朝天高举,一手执日一手执月。前两臂左右分张,一手执蛇,一手执蝎。月娘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图画,也从未能想象过这样的景观,看得入神,不觉牙关抖索,打了个寒颤。恰在此刻,肩上落下来一只巨大的手掌身后一人忽道:“康破延来何迟?却是为此小娘缘故!”

月娘猛回头,见是先前市集上那抛掷水囊的高大男子。他浑不在意地捏了月娘的肩膊一把,便撒手向康老胡走去,两人把臂交肘,轮番踏足大笑。康老胡接着低声说了一串胡语,又转成汉话,道“轧牢山!别来无恙否?”

唤作轧牢山的青年挥了挥手,像是不耐寒暄的模样,开口则滚雷疾鼓,说了一长串胡语,兼之以挥臂屈指,指东划西,看来说的是某宗生意如何、某宗生意又如何。生意许是有难作之处遂皱眉拧眼,极扭曲劳苦之态;又许是有得利之处,却瞠目咧嘴极欢喜骄矜之姿。说到情不能忍,又间杂以唐语:“……某便不要他开元通宝,只取布匹,交割书契,免索抬举,一头健奴二万文值绢四十匹,某鬻去十头,换来四百匹上好绢帛,仅止于此,已可为阿滥谧一城人作衣裳,都敷足有余。”

“汝说笑了,岂能?”康老胡笑道,“却是一奴易得二万文非同寻常。”

“犹不止此!”轧牢山双眉齐扬,白牙崭露,附耳低声又说了一番,直说得康老胡目瞪口呆,尽把只手往颔下虬须捋了又捋。

忽忽说去了一寸光阴,庙外鼓乐未息,铺张益甚,看似先前市集上的人众已然整饬妥当,要涌入庙门了。这轧牢山前后打量一阵,诃斥了一名僧侣几句,那僧抢忙奔窜而出,挥手呼叫,俨然是制止门前人众喧哗。轧牢山才又忍不住一脸轻蔑,顺势扯了扯康老胡那条牵着月娘的皮索,一面微笑、一面以唐语重新数落:“汝且估看:某取一群花骢马交易两尊宝床子,两宝床子收取十头健奴,健奴换白绢,白绢换五十金叵罗,金叵罗复押得十六席舞筵,某若再走一趟营州,一筵随手交易三十万钱,这便是五千缗了—汝,一行三月二千里,所获何如?取次一妇人耳?”

说罢,竟然抬手往月娘脸颊上捏了一把。月娘躲避不及,又舌强声哑,僵身退了半步,却被康老胡一绳索扯住,康老胡也不甘示弱地鄙薄道:“尔等小城,乞寒泼水,有么可观?某原不欲即来,讵奈撞着此物—”说着,猛然间反手从袍后腰束带里拔出那柄短刀来,递将过去。

轧牢山接过刀来,仔细端详,反复摩挲,忽然间收了笑容,颜色一变,道:“霸药师?”

表情讶然的还不只是轧牢山,一旦看清楚那刀,就连僧侣们也交头接耳起来。

“这妇人,便是药师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