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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宫没凤凰楼

道者初入三清之门,头顶平冠,身着黄帔,大约是一般服制。从东汉五斗米教传延而成立的天师道,又名正一道,也就是潘师正上推三代所受于陶弘景、下传一代而及于司马承祯的这个教派;其装束就比较繁复。身为道者,头戴芙蓉玄冠,下着黄裙,外披绛色粗布。若是假以时日,潜修上进,则服饰更为精丽,有的玄冠四叶,瓣象莲花,褐帔三丈六尺,不以粗布,而用紫纱,且有青罗作里,光鲜明丽。到了三洞讲法师的位阶,法服上还饰以纹绣,加九色章黼,如诸天云霞,其灿烂华美,难以言表。

修习上清派《大洞真经》、《灵书紫文八道》和《黄庭经》等上清派原始经典,盖因直承自魏夫人华存,须特示礼敬,道者入室之时,就有“以紫为表,以青为里”的规矩,有鹿皮之巾,则着之;无鹿皮之巾,则以葛巾代之。总之,冠袍披戴,极尽繁琐之能事。

席前诸人都不能道:这一袭外紫内青的长袍——或称之为紫绮裘者,究竟在玉霄峰白云宫中有着什么样的地位,但知绝非等闲服色而已。李白从未受箓为道士,无端收受如此华服,自然着了些惶恐,低声问龚霸:“恕某学疏识浅,不能解此中缘故,然未敢以身为沟壑而受之,谨以奉还。”

李白不由分说便拒绝了这一袭紫绮裘,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唯独孟浩然的神情不同。他知道李白那一句“未敢以身为沟壑”的用意,遂不待龚霸回答,抢道:“凭君一语,而知士行,天下有何贵物不能受纳?”

原来那是出于《子思子》和《说苑·立节》篇的两段记载,被赵蕤取用于《长短书》,作“是曰”、“非曰”之辩,又是个矛盾相攻、莫衷一是的论题,正反皆以子思的言行为根据。赵蕤曾以此题令李白释其所以然,而李白不能解。

《说苑·立节》上曾经提到:子思居留在卫国期间,过着极端清贫的日子,一身粗麻袍,连外裹的罩袍都没有,二十天之中仅仅吃了九顿饭。魏文侯的国师田子方听说了,派人送了一领白狐裘给他,又担心他矜持不受,还特意吩咐:“吾借物与人,随即或忘;赠与之物,亦如抛弃,故不必挂怀。”子思的答复倒也爽快:“伋(子思名伋)闻之,妄与,不如遗弃物于沟壑;汲虽贫也,不忍以身为沟壑,是以不敢当也。”

然而,在《子思子·外篇胡母豹第五》上,另有一则文字,叙述卫公子交要馈赠四辆马车给子思,温言相劝道:“交不敢以此求先生之欢,而辱先生之洁也。先生久降于鄙土,盖为宾主之饩焉。”子思的答复是:“伋寄命以求,度身以服卫之衣,量腹以食卫之粟矣。又且朝夕受酒脯及祭膰之赐,衣食已优,意气已足,以无行志,未敢当车马之贶。”

赵蕤所挑衅的是,既然子思在卫国所受到的待遇是日夕皆有酒及祭膰(熟肉)之类的赐物,以及量身订制的衣服,又何至于“缊袍无表,二旬九食”呢?

龚霸也许不明白这“未敢以身为沟壑”的典故;也许是明白的,却根本不在意。但见他拈起二指,翻开紫袍光滑的表被,露出亮青色的衬里,叹道:

“某乃江津小吏,身为贱胥,而倾心慕道数十年矣;一向闻彼玉霄峰天下名山,道法严明。此物确系上清派道者法服,未着之前,必以函箱盛护,置于高净之处。既着之后,起坐须时时拂拭,勿使渍染。虽暂解离身,更不得与常服俗衣相邻。纵是同修同契,亦不许相假交换。尤有甚者,绝不许赁借俗人服用。其矩范之森然,万万不得逾越。而寻常为下座者,实亦不能着此紫袍。然而,正因如此,李侯更不该峻拒所贶。”

“何则?”这倒是众口一声的疑惑。

“此必出于司马上师之厚意,岂容吾辈妄臆?”说着,还是将白绫包裹覆盖妥当,推还于李白手中。

话说至此,众人都沉默了,倒是那驿卒怯生生地移膝向前,凑近几席,从袖内摸出一角纸封来,道:“尚有此物。某将袍至亭前,遇一女子,付某此笺,说是要面呈崔、李二郎君。”

崔五和李白相顾一眼,大约料到了这纸封的来处,却都踌躇至再,没有取看的意思。范十三一把将纸封掠去,搋入怀中,放声大笑,道:“不外是加餐相忆之语,丈夫长策未挥,不必寓目了!”

也像是有意不理会那信笺所载,崔五依士人拜礼,长跽挺身,向孟浩然举盏近额,道:“某后生,向不及亲沐夫子雅教,但接闻于长者,谓夫子曾献书宰辅,有鸿猷远略以致朝廷——”

不待崔五说完,孟浩然却摇起头来,也略一举盏,随即搁下,道:“也没什么,俱是十年前的往事了。某野人献曝,不察轻躁而已。”

然而一来一往的简淡之言,却勾起了李白的无限兴味。在他听来,十年前孟浩然似乎曾向当局献策,上达宰相,而以崔五这般身份的公子也有所知会,应该是影响非凡了。随即兴奋地问道:

“某亦闻之于业师,投匦之制,广开言路,俾壅塞自伸于九重,圣人亲览而知四方之事,果其然乎?”

投匦进状,与书策文章,是武氏则天首创的奏事之例。她在垂拱元年,设置匦使院,属中书省,以谏议大夫及补阙、拾遗一人为知匦使。命匠人铸造四只铜匦,旁侧四面分别涂以青丹白黑四色,以应东南西北方位。每日暮进晨出,列于署外,任人投递文书。

虽然天后始意,不免欲以风闻之言,借作搜猎异端之据;然水能覆舟,亦足载舟,的确如赵蕤所说的,一时“广开言路”,凡能属文者,或者是怀才自荐的人,有“匡政补过、申冤辩诬、进献赋颂者”,都可以畅其议论,令天下事汇集于内廷。其所施设,大凡如后来宪宗朝李中敏《论投匦进状奏》所追述的情状:“(铜匦)每日从内将出,日暮进入,意在使冤滥无告、有司不为申理者,或论时政,或陈利害,宜开其必达之路,所以广聪明而虑幽枉。”

久而久之,难免也出现了冤滥诬控、诡异谵妄的文字,只好另谋权宜,先誊录副本,呈之于专职的“匦使”,再三检核,不让那些显而易见的恶札烦扰御览。可是,这似乎又违背了当初设铜匦以奖励投文的本意。

匦使亦分两层,由御史中丞、侍御史、中书舍人等兼任“理匦使”,以谏议大夫、补阙、拾遗一人充“知匦事”。也是这些职官,对于非由科举、制举出身的人才,知之最先亦最多。

开元初,太平公主之党诛戮一空,薛稷瘐死于狱,崔日用复拜吏部尚书,一方面基于任用、考察官僚为其职守,另一方面也因涉及与太平公主一派勾斗的畏忌,崔日用特别留心二事,一为举才,一为物议。此二端都不免要留心“投匦”,遂时时征询于理匦、知匦诸使。

孟浩然上书是在开元四年,彼时朝廷看待投匦故事,已多援例收纳,专使批阅,虚应而已。可是崔日用却从献策的文字之中,看出此子文才识见,不同俗流,经常诵述其策论文字,不徒是赞赏,也以之教诲子弟。

“某不敢僭越,然口呼‘孟夫子’,自有缘故。夫子策论之文,某犹朝夕在心,是不敢忘家大人之言耳。”崔五眄一眼李白,当下随口便诵出了一段当年在崔日用耳提面命之下强记的文字,那正是孟浩然投匦之作:“‘诗书礼乐,大化流行,故举寰区之人,莫不各安愚贱之分;文武成康,世泽敷衍,故尽素王之圣,而不敢有慕殷夏之心。’此何等豪越之言?家大人尝言:若知贡举,非取此人为状头而何?”

这番话不免让孟浩然激动了。他知道崔日用大起大落,虽然身后荣显毕至,偏偏在仕宦生涯之中,没有主考举士的机会。但是,孟浩然实则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衷——但凡作诗、行文,他必然是随视听之官,触目接耳而浸假会心,始能徐徐落笔。这是因为由作诗入门,形成了铺叙景语以为构思之本的积习,到了应考关头,了无游目骋心之资,遂难以在限时之内,依论题作文章。

当年他与张子容在鹿门山隐居,彼此戏为主考和举子,互命一题,相应一策。张子容不逾一时而完卷,孟浩然却在三天之后交出了一首根本离题的诗,亦即那一首结句在“睹兹怀旧业,携策返吾庐”的《寻白鹤岩张子容隐居》。

张子容当下回了一首诗,调侃他凝思迟散:

岩栖挟何策,诗卷觅亡羊。眉敛三条烛,思空一篆香。

山深留野客,句老校书郎。事业皆如此,迷途不问臧。

这一首五律交错运用了两个典故。

中间两联,是嘲笑孟浩然诗思迟滞。由于唐人进士科可以延长至夜间完卷,许燃烛三条。敛眉即皱眉,自然是苦思模样;孟浩然眉毫天生稀疏,自己却常说是由于苦思求句所致,故张子容一语双关,既用“三条”来状述眉稀,复以夜试给烛指其文思迟缓,不能急对。篆香烟散,满目空无,可谓深谑矣。其下的“山深”、“句老”也都是承继、发挥此一噱笑。

至于头尾四句,遥相呼应,取材于《庄子·骈拇》,原文:“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

张子容从孟浩然的“携策返吾庐”着意,用两个好朋友的隐居生活开了玩笑,但也寓藏着深刻的自嘲和自叹。他把孟浩然比作庄子寓言中的“臧”,因为读书失神而走失了所牧之羊;而即将上考场拚搏的自己,则像是寓言中因赌博游衍、疏于放牧,也走失了羊的“谷”。

那么,姑且将“羊”视为两人最初隐居求道、不问世事的初衷,整首诗的意旨便是:无论进取或退缩,实在没有高低尊卑之分;而其丧失了对神仙世界的向往、专注与追求,则是一致的。无论用语如何诙谐,这首带着玩笑趣味的小诗,都道尽了孟浩然不敢轻易赴京就考的缘故。可是,从另一面说,纵使是走投匦那样一条路,由于种种机缘,投献之文不能获知音者之青眼而沉落,仍属枉然。

驿亭之外,一弯眉月不知何时已经自江头升起,傍着微茫的月光散射,满天星斗也一一陈列着了。沿岸取直而展向东南两天涯处,穿透竹墙上的窗孔看去,尚有平坦而反映着天光的六朝古驰道,就像是另一条平静无波的长江。而江边巨木苍苍,仿佛碧玉雕琢而成,且看它万叶翻腾,有如不甘在此伫立千古,经秋风鼓舞挑唆,便振起不计其数的小小翅翼,亟欲向天飞去的一般。

尽管孟浩然思潮汹涌,近二十年来的浮沉往事闪炽心头,不足以为外人道者,仍不可道,他反复咀嚼着那一句“若知贡举,非取此人为状头而何?”,几乎要凄凉地笑出声来。

崔五、范十三固然不明白他从未应试,实出于胆怯;而此时的李白,则直楞楞盯着孟浩然的幞头发傻。那是一顶俗称软脚幞头的巾帽,外观上浆挺爽俐,堪知里子衬了皮革,这是从太宗朝平头小样的款式逐渐改变而来,根据赵蕤的描述,是武周时期换了花样,幞顶加高——有说是为了包覆假髻;中宗朝以后,不知什么缘故,顶上甚至分成两瓣,若莲花然,也谓之“武家诸王式样”。

几乎就在“武家王样”广为流传、人人仿效的时候,原本幞头后下垂如带、接颈过肩的两只扁细脚帔也屡变新姿,那是由于庶民开始大量顶戴幞头,看来与士人略无差等,而士人相当厌恶这情景,遂刻意将垂带剪短,并弯曲朝上,插入脑后系带的结环,以与俗流区别,这正是士人行中不约而同的趣味。

孟浩然所戴的幞头,便是这种曲环幞头。李白丝毫没有怀疑孟浩然作为一个士族之人的身份,但他也不明白:像这样一个年近不惑、风雅卓绝,似乎文才亦颇受贵幸子弟推重的前辈,为什么没有一份功名在身?不过,李白却未曾料到,孟浩然对他也有着相似的不解:此子既蒙崔五嘉许,复为司马承祯礼遇,俗谓“后进英发,前途佳好”之流,可是为什么看上去也还不过就是一个白身呢?

几乎是同时,也只除了彼此称谓不同,李白与孟浩然冲口而出,问了对方相同的一句话:

“尚未赴科举乎?”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也立刻沉默着回避了对方的目光。这却引起了崔五和范十三的好奇,不约而同地,范十三对李白、崔五对孟浩然,也各自抢了一句:“何不?”

“史称‘后进之秀’,向无‘前辈之秀’,前辈者,受谤而已!”孟浩然苦苦一笑,搔了搔他那已经近乎全秃的眉峰,将此问推给了面前的李白,“文皇帝收天下英雄入彀,当以少年得意为可喜——以某视之,李郎锐志英才,如应一举,高第可期。”

他的话,绵里藏针,乃以李白为盾,屏挡了崔五和范十三的追问。东汉时代大儒孔融有那么两句名言:“今之少年,喜谤前辈。”一语流传,唐人常常摭拾了来发牢骚、成感慨,以兴时不我予之叹。说到后半段,孟浩然语气一转,再抬出唐太宗来,就更显得振振有词了——唐太宗有一次私访御史台,行过端门之时,正巧遇上新科进士们顶着头上的七尺焰光,鱼贯而行,皇帝于是踌躇满志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此时众人目光齐集于李白之身,岂能另有他论?这少年仪表堂堂,有如传说中北魏宫廷里那面对钵水持清咒而灿生青莲的佛图澄,人人都不免要问:“汝何不迳取彼一进士耶?”

平生未遇此问,却也是迟早必须面对的质疑。李白若直言:“某,贱商之子,不合应举。”则不免会招致士族的惊疑与轻慢。然而,他也确实不知道该如何捏造身份,而后谩语应对。就在这一转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大匡山,想起临行之前,也是在一席酒宴之前,赵蕤问过他:为什么他的父亲为他这一趟远行所备办的,是一匹马,而不是一副车驾?接着,赵蕤语重心长地说了一段话:“钟仪、庄舄之徒,下士也!不足以言四方之志。一俟风埃扑面,即知胡马噤声。汝自体会,乃不至忘怀。”

他必须彻头彻尾地抛开身世家园,就像那在湍急的江流之中噤声不嘶的五花马,而决计不能是身为囚虏却仍为敌垒君侯演奏故国音乐的钟仪;更不能是偶于病中吐嘱乡音、泄漏念旧之思的庄舄。从这一刻起,他挥下了斩绝闾里之情的第一剑。

李白不期而然冒出一句:“神仙!”

他是在向几千里外不知所在的赵蕤求救吗?显然不是。他知道:今后的处境无论如何,便是一心所生、一身所造;若非本我之所有,终必不能应对。此刻,他举盏到唇,仰饮而尽,指望着亭畔那株看似直想冲天飞去的苍苍古木,笑着答复诸席主客:“某恰有一诗横胸,不吐不快,勉可诵之,以答诸公之问。”

苍苍金陵月,空悬帝王州。天文列宿在,霸业大江流。渌水绝驰道,青松摧古丘。台倾鳷鹊观,宫没凤凰楼。别殿悲清暑,芳园罢乐游。一闻歌玉树,萧瑟后庭秋。

为何不应举?李白根本不必回复这一质疑,他还有一席可以滔滔雄辩之言,要让天下人明白——纵令更不明白也无所谓;他自是一品神仙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