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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回鞭指长安

崔五手上的牙箸令旗一击方落,不待瞽叟崩弦起令,李白已经随口诵出了他的诗句:

缅邈青云姿,颍川不洗耳。破家访力士,士为知己死。一狙博浪沙,三揖圯上履。印销六国绝,筹略汉天子——

一口气诵到此处,看来诗作尚未完成,崔五等人已然瞠目结舌,耳不暇闻,还只能回味句中较为明朗的意旨——不消说,以“鞋”作题,李白所指之物,便是第六句的末字“履”,所举之人,则是辅佐刘邦成就汉室王业的留侯张良。

这是古体之诗,与先前崔五、范十三合乎时调的律体绝然不同。倒是今夕酒令令章中并未规范歌行一体不可行,而从李白起手吟作的格局与气势来看,似乎也无法在一首寻常的律体之中将题旨铺排停当。尤有甚者,是崔五和范十三都对李白随口作奔放之吟感到新奇而震惊。这个从偏僻的蜀地倏然而来的青年,似乎要经由张良的故事,表述一番颇不寻常的感慨;这得要从“颍川不洗耳”说起。

世称张良先世为韩国的公族,张并非本姓。推溯其家世,大约已难得真相,因为秦灭韩后,张良“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博浪沙一椎误中副车,秦皇大怒,发捕兵卫,追索遍天下。于是张良乃变更姓名,亡匿于下邳,而有了另一番奇遇。

张良原本的姓名里贯既不可考,仅《后汉书》谓:张良之祖家或可能出于城父县,而城父县又隶属颍川郡,是以李白才在第二句上运用了“颍川洗耳”的许由之事,直指张良用心天下,刻意进取,而不至于像他的乡前辈许由那样,徒务高隐之虚名。此下仅用五至八句,就说明了张良十多年间的出入起伏:本事自俗称黄石公的圯上老人始,老人有心试之,言行倨傲,不以礼为,命张良替他捡鞋、穿鞋,约期三番而屡责其后至,最后终于授以太公兵法书,为刘邦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以成就帝王事业。

其中“印销六国绝,筹略汉天子”尤其精炼,说的是被称为“狂生”的郦食其劝刘邦封六国诸侯之后为王,授以印信,贿以方土,而谋合力攻伐项羽。可是张良以“八不可”之说告诉刘邦:时移而势异,“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后,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这一段争辩,本来就与赵蕤所授于李白的“身外无家,以有天下”的思想相吻合,也正是李白倾心于张良之处。

八句初成,李白自斟一觞饮了,匕首再度拔出一寸,正待往下吟去,崔五却眸光闪烁,圈臂一揖,叹道:“李侯恕某,事有不忍不言者——留侯破家以谋天下,弟死而不葬,其情或与李侯之志亦同?”

“崔兄知我者!”李白被说破了不葬故友的心事,泪水直欲出眶,顿首道,“唯以诗篇答君——”

他继续吟了下去:

天子起布衣,鹏鲲傍海飞。身外无闾里,去去何言归?故辙安可守,放心寒复饥。病身绝谷粒,应笑臞者肥——

这随口而占的酒令之诗进入第二章,李白借张良的行事,牵动了更多出处进退的面向。

首句“天子起布衣”,还是引自《史记·留侯世家》。当汉六年正月,大封功臣。三月初三上巳节,刘邦在雒阳南宫,从复道中望见诸将席地而散坐于尘沙之中,窃窃私语。天子雄猜,问起张良:彼等说些什么?张良答以:“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因此才引出“陛下起布衣,以此属取天下”的一番话,提醒刘邦:以天子地位,分封不能仅及于萧曹故人;诛杀亦不能仅及于生平仇怨。

李白在此谋篇的用意,是从张良改换姓名、弃掷门第,飘然远举,有类鹏鲲的行止说起,以“去不计归”的行止,表现出无私于室家的决心。接着,还分别反诘了陶潜和谢灵运的诗句之意。

“故辙安可守,放心寒复饥”是针对陶渊明唱反调。在陶诗《咏贫士》中,有“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的句子,所言本是指自持本分,躬耕畎亩;安贫乐道,忍度饥寒;但是李白却逆反其说,强调不应前车后辙、墨守故业,大丈夫会须走闯天下,以“放心”论饥寒,则有安心、乐心于饥寒的夸张意味。

至于“病身绝谷粒,应笑臞者肥”,则是抽换了谢灵运的《初去郡》诗中的结语:“战胜臞者肥,鉴止流归停。即是羲唐化,获我击壤情。”这首《初去郡》,原是谢灵运在回顾自己二十多年仕宦生涯之时,懊悔名利场上的争逐,一向违逆本心所愿,因此决意辞官(“负心二十载,于今废将迎”)。思虑经年,谢灵运终于拿定了归去的决心,身体也渐渐宽胖起来。不过,李白在此仍然颠倒用句,故意把张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谷”的瘦,拿来调笑谢灵运的肥,也就对比出张良于功成事了之后飘然远举、不知所终的潇洒。

“布衣之人,身在下陈,偶为酸语,二兄见笑了。”这首诗仍未作完,李白又破涕而笑,指着果盘,带着几分自嘲之意,道,“所余一纸,上书‘庄’字,典语则为《南华》“天运”一篇所谓:‘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

接着,他诵出了这首酒令诗的第三章,转作入声韵为结:

一君无所钩,六艺空陈迹。忽忆轻身人,应惭陌上客。回鞭指长安,风雾掩霄翮。谁共帝王游,看留赤玉舄。

起手二句,呼应了酒令所约定的典语,也出于《庄子·天运》。庄子假托孔子向老子抱怨,声称自己穷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已经颇有时日,熟极而流,七十二贤弟子及门,论列三代先王之道,可是却没有一个国君能够赏识而大用之:“一君无所钩用!”庄子所虚构的老子则语带诙嘲地回应孔子:没有遇到治世的明君,堪称是幸运的事。他所打的譬喻是:那些世人争传而奉行的经典——如“六经”也者,只不过是三代先王的陈迹,后儒书之录之而以为宝,述之载之而以为贵,殊不知这些文字就像是脚印一般,连穿在脚上的鞋尚且不能及,又如何堪称圣人之道呢?

至此回到了首章前文,酒令之约,所“指一人”为张良——那个为圯上老人捡鞋的青年。张良在扶保汉室、大定天下之后:“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可是张良却“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辟谷、道引、轻身”,这就是“轻身人”的本义。然而,张良拂衣远引,犹在有所缔造之后;李白却认为自己不会有那样的机会,所谓“风雾掩霄翮”就是“布衣之人,身在下陈”的隐括之语而已。

令崔五和范十三惊讶的是,就在这首诗的末一联上,李白自运千钧之力,打开生面,却把酸语一举而扭转成豪语,而仍不离一个“鞋”字。

“赤玉舄”,就是赤玉做成的鞋,故事出自李白时常在诗句中引用的刘向《列仙传·安期先生》。安期生,人又呼为安期先生,琅琊阜乡人,卖药于东海之滨,与他有往来者皆称之“千岁翁”。

秦始皇东游到琅琊时,曾经请见安期生,和他交谈了三天三夜,赐以金、璧,其值数千万。可是安期生分文不取,反而留下一双赤玉舄和一封书信,以为答报。信上说:“后数年,求我于蓬莱山。”这就是秦始皇日后派遣徐福、卢生等人率童男童女赴海的原由。而“赤玉舄”,便成为答报帝王眷顾以及信任的象征——在李白日后所作的《古风之二十》诗里,另有“终留赤玉舄,东上蓬莱路”一联,显示了李白将张良与安期生相绾结的用意,并非追求神仙,而是在辅佐圣明以达济天下之后,一无所取、飘然远去的行迹。

崔五还在回味着这一首在顷刻间顺口吟成的联章三叠之作,连叹服的话还不及道出,范十三却抢过牙箸令旗,连连敲击着几面,亢声道:“违令!违令!”

“汝有何说?”崔五抢着不服了。

“某以魏武与项王争胜,固是违令;”范十三戟指一伸,冲李白笑道,“彼拾了黄石公鞋尚不以为足,更取安期生赤玉舄,亦多余!”

三人方自欢噱,但听间壁一声娇语:“总不合是妾多余耶?”话语未落,纸屏分向左右开启,袅袅亭亭走出来了新妆艳发的段七娘。

这丽人挽起椎髻,淡淡地散发着郁金油的气息。她还重画了细而长的眉黛,龙消薄粉宜面,沉香鸦黄侵发,更于双唇当央点上了时下风行的“桃花殷”;较浅的红脂匀上两腮,是谓“欲醉浓”;最引人处,是两眉之间,新点了一颗红色的圆痣——据说这是仿天竺国女子而形成的修饰,也有个名目,叫“懒飞天”。

原先段七娘身上的素白窄袖襦和绯红半臂、碧色短帔此时也卸了去,换成一袭圆领坦胸宽袖纱衣,外罩紫绛帔帛,衬得朱裙益见明亮。裙脚之下时隐时现的,是一双簇新白罗袜。但见她款款行来,抬手一掠鬓角,纱袖忽落,露出了臂间无数钏环,崔五不禁“噫”了一声,脸色霎时一沉,脱口而呼:“七娘子,这是?”

钏环挂腕,原本无足为奇,然自唐代以降,门巷人家有这规矩,一旦声妓准备落籍,不论是择人而适,抑或是遁入道尼之门,都要举行一个“布环宴”,取音于“不还”。落籍之妓,要将多年来所受于恩客的手镯择其美而贵者,分馈于仍在门巷中讨生活的姊妹、仆妇,以为彼此的祝福。

一臂挂环不计其数,自然是多年来段七娘溷遯风尘之所得,这似乎正预示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布环宴”。

段七娘且不理会崔五,直向李白道:“妾更妆如此,李郎宁无新句?”

李白终究不晓个中还有“不还”的用意,只一派天真,应了声“诺”,当下仔细打量了段七娘几回,信口吟来:“罗袜凌波生网尘,那能得计访情亲。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

段七娘立身原处,瞥一眼茫然不知所措的崔五,高扬双腕,抖擞起满臂钏环,闹得个一室琳琅,仍没有俯身就席的意思,反倒一旋腰,冲瞽叟道:“李郎喜作乐府调,十三郎酒令诗中复有‘凌烟入阁图’之语——此首,便来个乐府曲长孙公新曲如何?”

乐府初在汉惠帝时,任夏侯宽为乐府令,始有官名而已。至武帝而立官署,“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及“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汉书·礼乐志》),这是广泛搜求、整理各地民俗曲辞之置。乐府歌词之中,有的是取其声曲,以为谱式,翻作新词;也有的是保留歌词,另铸新声。像是归属于“郊庙歌辞”、“相和歌辞”、“铙歌曲辞”、“横吹曲辞”者,就是既保留了曲谱、也记录了歌辞的。此外,有辞无声的也不少——像是许多后世拟仿之作,而且出于名公巨卿之手,乐官采而集之,以示礼敬,却几乎不为之编写声腔曲谱。

此下至于大唐,还有一种新乐府,都是当代的新歌,官司各处搜求来这些诗句,束之于署阁,也未必为之谱作声曲,所谓聊备一格而已。段七娘所谓的“长孙公新曲”,即属此类。

长孙公,是长孙无忌,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太宗内兄。以勋以戚,贵盛无匹,虽然在高宗即位之后,格于武氏集团的兴起而渐衰其势,到头来还落得个奉旨自缢而死;然而开宗庙、辅储君、摄大政,数十年呼风唤雨,当世堪称鲜有与比肩者。他的诗作无多,流传数首,被收入新乐府杂题的两首极为知名,没有立诗题,归目于《新曲》之列:

侬阿家住朝歌下,早传名。结伴来游淇水上,旧长情。玉佩金钿随步远,云罗雾縠逐风轻。转目机心悬自许,何须更待听琴声。

回雪凌波游洛浦,遇陈王。婉约娉婷工语笑,侍兰房。芙蓉绮帐还开掩,翡翠珠被烂齐光。长愿今宵奉颜色,不爱吹箫逐凤凰。

这两首诗大体上七言六句,仅在第二、四两句句末叠三字之声,而得参差错落之致。李白赠段七娘的口占之作,群妓便在瞽叟领带之下,依着这个曲式载奏载歌起来:

罗袜凌波生网尘,生网尘。那能得计访情亲,访情亲。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

可是,唱到这里,长孙无忌的《新曲》原词尚有两句未作结。领奏的瞽叟目不能视,看不见段七娘有何指麾,只能依照心头默记的曲谱继续弹下去,而段七娘似乎早有主意,也随着曲式独自引吭而歌,所唱的,竟然是长孙无忌原作的最后一联,只为了将就李白诗作的韵脚,而改动了末句的声字;更由于忽而转成了独唱,其凄恻孤孑之情更甚于前:

转目机心悬自许,何须更逐老风尘!

李白这一下才恍然大悟:段七娘是在利用自己的新诗和长孙无忌近百年前的旧作,向崔五忿忿诀别。崔五对段七娘用心厚薄如何,实不能以言语自辩,此时他一语不发,却形同默认了词中深深的怨憾。范十三紧蹙双眉,捉起酒盏自饮,似亦无话言可以为之调停。

段七娘一曲既罢,仿佛刻意要挑起张扬的兴致,摇着双臂,对群妓道:“我辈行歌之人,岂能让三位郎君专美,也来行个令儿——得句者,且取一环!”随即又转向瞽叟:“便请琴翁起个《杨白花》罢。”

《杨白花》,诗篇之名,出于北朝民歌,后世归之于乐府杂曲歌辞,自有故事。

北魏有一受封为仇池公的杨大眼,当世名将。其子杨白花,于《梁书》与《南史》具有传,附于开元天子王皇后之高祖王神念传中,由此亦可知,杨白花与王神念齐一头地,也是北魏名将。史载杨白花“容貌瑰伟”,遇上了另一个巾帼人物北魏宣武帝之皇后胡氏。

胡充华系出名门,为当朝司徒胡国珍之女,容色美艳,行止端方,为帝所知,召入掖庭,册封为“充华世妇”。北魏初仿汉武故事,立有旧章,非正宫之后而孕储君者,当赐死,称之为“去母留犊”。以此之故,嫔妃“皆愿生诸王公主,不愿生太子”。然而胡氏却“不愿为贪生计,贻误宗祧”。果然一举得男,名拓跋诩,立为太子——也就是日后的明帝;而宣武帝非但没有赐胡氏死,反而晋封她为“充华嫔”。

不幸的是,宣武帝早死,明帝冲龄践祚,胡氏从而先后尊立为皇太妃、皇太后,甚至得以临朝听政。这也与胡太后年幼时曾经出家为尼、详内典识文字的教养有关,史称:“太后性聪悟,多才艺”、“略得佛经大义,亲览万机,手笔断决”。

不过,就杨白花而言,芳年丧夫的胡太后却有如梦魇。胡太后看上了杨白花,“逼而通之”。彼时正逢杨大眼过世,杨白花顿失所依,身为将门之子,原本就不甘心沦为后妃男宠,又畏惧日后将有不测之祸及身,索性改名杨华,率领了一支部曲,奔降于南方的梁朝。

胡太后始终不能忘情于此子,“为作《杨白花》歌辞,使宫人昼夜连臂踏蹄足歌之,声甚凄惋”。是后,负心之人与见弃之人都死于更强大且不可逆挽的变局——胡太后被尔朱荣篡杀,投溺于河;而杨白花则在侯景之乱中受迫于妻子被俘,不得已而降贼,也遭到诛戮。

《杨白花》的流传不只是有一个哀艳动人的故事为底蕴,实则还有北地群舞踏歌的节奏声腔,展现了全然有别于六朝以下节奏整秩的近体诗律。此歌开篇前两句五言平韵,三、四句七言平韵,五、六句七言入韵,七、八句七言上声韵,起伏迭宕,变化多端,与寻常齐言同韵的歌相较之下,显得生面别开,格调非凡。岂止天下士人耳熟能详,就连酒楼歌馆的声妓也众口纷传,时时翻唱,处处流行——不消说,伤心人怀抱,正是四海攸同。其原词如此: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阳春飞花,用以寓杨白花本来的姓名。南家,则是隐喻南方梁朝。“脚无力”说的是身为太后,不能追随情郎行迹而远行。“双燕子”旧巢在梁,年年岁岁去而复来,当然也意味着守候出走之人再度归来的深切悬望。段七娘指名奏此曲而征辞令,不言可喻,还是要以杨白花借指崔五,而以胡太后昭昭自况。

小妓们闻道有钏环可领,纷纷言笑,你一句我一句,段七娘只不满意,频频摇头,只摇得眸光灵动,泪珠凝集,终于深深看了崔五一眼。崔五不得已,俊秀的脸庞上挤出一丝苦笑,道:“我今归止证迟迟,迟来心事不堪知,勉诵二句奉七娘子妆次解颐一笑罢——”接着,他借原诗格调吟了这么两句:

凉风八九月,白露满空庭。

白露取“白露为霜”之句,语出《诗经·蒹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没有道破的“所谓伊人”,自是指段七娘无疑。偏在此时,原本未曾参与行令的瞽叟也应声接道:“某老瞀不才,敢来邀取一环!”他吟的是:

秋声随曲赴高阁,伤心人在亭外亭。

这两句恰是全曲旨意所在,借转韵点题,把前文未道出的“所谓伊人”勾勒明朗,还进一步将这伤心人之所以伤心的情由也说白了:“亭”是驿亭,长亭十里,短亭五里,亭外有亭,尽教离别而已。

“金陵子莫只闲闹笑,”段七娘也不迟疑,拔取一枚雕虫白玉钏,俯身挂在瞽叟阮咸的凤尾头上,转向那总是行高腔、穿一席窄袖薄罗衫子、头上簪花的小妓,道,“汝也来诵一节。”

瞽叟顺着段七娘意思,拨弦将曲子领回前奏,反复数声,给了那簪花小妓一点余裕,小妓果然不负所期,略一思索,当场唱来,起句平起仄收、换押入声韵字,一样是两句:

回鞭才指长安陌,身是长安花下客。

这簪花小妓显然深识个中机巧,从平声韵换押入声韵,也就将词中意绪,再转向辜负了伤心人的远行者,这人要去京师长安,而且说行即行,毫不踟蹰,免不了在那繁华的帝都也要纵情声色的。

段七娘的眼泪非但没有落下来,反而展唇露齿而笑,笑得勉强,而说得轻柔:“小娘且伶俐呢!”随即也发付了她一只勾丝缠金钏;又拧转身,看一眼那击鼙鼓的小娘。小娘会了意,点点头,待瞽叟的琴声绕过一折,便按拍合板,接续前情,唱出《杨白花》最后两句转入上声韵的结语:

谁似吴江一带水,携将明月梦魂里。

唱罢,这小娘也不推让,挺身高踞,牵起段七娘的手臂,自指点了一枚镶了红晶石的银钏,满脸笑悦。

李白回味着这一首即席而成的歌,反复揣摩,别有体会,自顾频频颔首:

凉风八九月,白露满空庭。秋声随曲赴高阁,伤心人在亭外亭。回鞭才指长安陌,身是长安花下客。谁似吴江一带水,携将明月梦魂里。

想到自己赋诗,一向率性适意。章句有如星飞花舞,自天外倏忽而来,转瞬即逝,幸而以诵哦笔墨捕得,尽管过目而不忘,三复斯咏,往往于意兴遄疾勃发之外,又觉得支离零落。反观身畔的这些伶妓作歌,不过是即目会心之语,虽然看似直白浅近,然而前后追步,彼此揣摩,思理相谐,映带成趣;总像是将自己的心意揉进他人的心意,忽而思慕,忽而嗔怨;投以怅望,报以忧怀——总之,这不是一个人能够感悟、抒发的境界。无怪乎孔门诗教有兴、观、群、怨四题,其中兴、观与怨三者,皆明朗易懂,唯独这“群”字——也就是吟歌之人彼此会通以情,相感以志;非到孙楚楼,他还真不曾体会到。恰是如此亲即于诗歌的唱作,他竟然深深体会到崔五所辜负的,不只是一个女子的痴想,还有这一群伶妓仆妇的瞻顾。

然而此时的崔五却显得尴尬了。他知道,这些优美的诗句不仅吐露了段七娘守盼三年的怅憾,也在探询着他此后一官羁縻之余,还能有相思相忆之情否?崔五当然可以浮泛答应,说些此身遥迢、此心密迩的话,聊作维持;也可以坦言这长安之行,屈就一门下省的郎官,其滋味实在如同鸡肋。无论怎么敷衍,都好让段七娘颜面舒缓。无奈崔五爽朗伉直之人,偏不肯模棱应付,竟慨然道:

“布环之宴,岂容率尔?可憾某荫位袭官,听鼓应命,不能久留,唯可将事以报七娘子厚意者,敬奉数金以为赆仪乃已。”说着,从怀中摸出一纸,付予报科头人。

李白一眼看出,那和他随身行囊之中所携带的契券是相似之物。

近世士族、负贩,但凡往来诸道郡江湖之间,所需盘缠,皆黄白之物,易以铜钱,为数更庞大可观。为了不使行囊沉重惹眼,出游或行商之人,往往借助于契券,券记注明约期,但有立据与担保者具名,而约期已届者,就能依约兑现。

此事此物新起于民间,初时号曰“便换”,赵璘《因话录·卷六》有载:“有士鬻产于外,得钱数百缗,惧川途之难賫也,祈所知纳于公藏,而持牒以归,世所谓便换者,寘之衣囊。”可知此事从来久矣,而于盛唐之时已然相当普遍。又过了数十春秋,到了宪宗元和六年二月,也恰因帝国铜钱为数不足,“便换”之道大兴,货真价实的钱币却为天下商民囤积以居奇,流通日减。由于这个缘故,中书遂传诏敕,一度禁断“便换”。

朝廷却没有料到,一旦如此,私家囤积益甚,铜钱更不流通。纷纷扰扰了一年多,才又在元和七年五月,采户部、度支、盐铁三司之奏请,改由官方独占“便换”。而有“先令差所由招召商人,每贯(按:一贯即一千文钱)加饶官中一百文换钱,今并无人情愿。伏请依元和五年例,敌贯(按:等价)与商人对换”之令——由官署统而营之,甚至免除了民间“便换”收取的一分利差,所谓“轻装趋四方,合券乃取之”的“飞钱”到了彼时,也就应运而生了。

崔五究竟发付了段七娘多少“便换”,外人无从得知,但见报科头人圆眼高眉,喜不自胜的模样,想必极为可观。然崔五神情自若,略不措意,随即对段七娘道:“孙楚楼歌舞艳发,声曲曼妙,冠盖满东南,尽得天下风致,只今七娘子忽而布环,自兹而后,岂不令往来士子寖失所望?”

段七娘不答他,却从袖中探出一节白皙的手臂,摇晃着无数钏环,转向李白,笑问:“李郎可知这‘布环’二字,作么意?”

李白笑说不知,范十三抢忙俯首低声说解了几句,李白还在一知半解之间,但见段七娘又指了指簪花小妓,道:“这小娘方才唱得入情入理——‘回鞭才指长安陌,身是长安花下客。’说什么孙楚楼尽得天下风致?贵客么,舟中马上,来去自如,说到长安,便到长安;说去洛阳,便去洛阳;长安、洛阳花事如何,妾宁不能随客而去,瞻仰则个耶?”

此语一出,崔五那张粉白的脸忽然透出一片阴惨惨的暗青之色。听段七娘言下意思,似是要随崔五一行进京了。依她刚烈果决的性情,这话可能也并非虚恫。崔五转念忖道:自己服孝期满,随即携妓进京赴任,传扬开来,还真不是“本朝岑郎”四字之谑浪所可担待的了。可是,不过片刻之前,他还在酒令诗中放怀高言,说什么“寸心聊与子”,无论是“聊与子如一”或是“聊与子同归”,说的明明是一派深情相思,眼前这女子用兵如神,忽然说要随行,他又怎好出尔反尔,严词峻拒呢?

段七娘仍一眼不看崔五,甚至连范十三也不睬,直对着李白,宛转低喉,似有不忍表白的万千风情,只能隐忍着、压抑着,道:“日来李郎也看尽芳乐苑里丘丘壑壑的‘好因缘’,说的,还不就是妾身门巷人家这连宵达旦的绿酒红裳,日后,少不得也就是舟前水畔、绵延岗陵的黄昏青冢。李郎且算来,其数何止盈千八百?独不缺妾身为添一个土馒头也。”

她这么幽幽说来,一旁仆妇、小妓并瞽叟也越听越信以为真,有人皱着眉、搓着手,瞠目颤唇,如临巨变。也有人低头附耳,嘈嘈切切地说些仓促惶急的零碎话,看来都吃惊不小。就中唯独瞽叟老练,面上全无忧喜之色,只一迳摸着阮咸前端凤尾头上那玉钏。

范十三知道崔五即使有义正辞严之语,大可以坦直相告,但是他性情平易温和,总不忍斥责一个被自己辜负的女子,只好壮起胆色,另开一话题,道:“我朝最重声曲歌乐,当今圣人前些年曾经大开内教坊之门,广引良家女弟入宫,号‘内人’、‘宫人’;七娘子艺倾江南,兼通琴瑟,并善搊弹,一旦赴京,或可入左、右教坊领衔教席。”

说时,范十三刻意强调了“良家”二字,不无反面提醒之意;但是他所说的倒是事实。大唐宫妓,本以征选于民间乐户、犯官女眷以及接受贡献者居多;朝官也常以家妓女乐上献于君王,有“良家子”之目,有别于罪犯遭到抄家而发遣者。至于所谓“内人”,初本限于十家之数,后来屡有扩充,仍以“十家”为名——郑嵎长篇巨制《津阳门诗》有句:“上皇宽容易承事,十家三国争光辉。绕床呼卢恣樗博,张灯达昼相谩欺。”将“十家”与虢国、韩国、秦国三夫人相提并论,可知宠眷贵幸之深了。

范十三如此说,颇有用心。风尘中人一旦布环,送别、告别之宴,就不会停歇。可能三朝五夕,也可能兼月连旬,端视妓家交游脉络如何。像这样大张艳帜,除了送往迎来的人情之外,既有广结善缘的目的,也有公告周知的动机,因为一个年华未老、色艺俱佳的妓女,还真有范十三所谓的“广引入宫”这样的一条前途。

开元初年,有民间吴某父女,女本为里妓,年方九岁即入籍学艺,十三成立,吴父则寄身于门巷中帮闲。不料忽一日妓家失火,几榻琴筝、杯盘箫鼓一空,父女二人没了依托,只得“歌于衢路,丐食而已”,也算运气好,在经过某将军府时,啭喉高歌,深为将军爱赏,不但迎迓入宅,还纳为府中乐姬。吴氏女的遭遇经人闲话闲说,传入大内宫中,引起皇帝的好奇,遂引教坊召人故事,敕归宜春院,号为“内人”,成了不折不扣的女官,随身还配有鱼符,听召而直入内廷。据说直到入宫时,吴氏女还是处子之身。这在风月场上,直是前所未闻之奇遇。

当段七娘言及“随贵客而去,瞻仰长安、洛阳花事”,而崔五苦于不能辞、亦不能不辞的两难之间,范十三好容易打开一条蚕丛鸟径——无论如何,“广引入宫”这话,往好处说,是一番堂皇的前程;往无用处说,还是一声恭维。谁知段七娘冷冷一笑,道:“妾在金陵,际会诸端府、明府、少府夥矣!岂敢奢望再往圣人面前卖笑?”

此时,崔五、范十三和李白面面相觑,竟然无一词得以答之。这是段七娘的告别之语。而这三位郎君也都明白,今夜,终将是个不欢而散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