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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清昼杀仇家

驱山走海,可见去势之疾。李白一醉而错过的,可不只是信陵镇的千金之托;他还错过了西瀼口。西瀼口在官渡口之北,向为兵家必争之地。三国之末,东吴大将陆逊火烧刘备连营七百里,据《巴东县志》所记有此:“追兵急,备烧栈断道,然得免。”而刘备能勉强全身而退,暂免一劫,最后流亡至白帝城托孤于诸葛武侯,还是拜地利之所赐,此地遂名“避兵岩”。

此地直至千载而下,能传闻于世,料应不在这刘备的“避兵岩”,而是一首诗。诗题《西瀼溪》,其词曰:

迢迢水出走长蛇,怀抱江村在野牙。一叶兰舟龙洞府,数间茅屋野人家。冬来纯绿松杉树,春到间红桃李花。山下青莲遗故址,时时常有白云遮。

传闻这首诗的作者是杜甫,也有考证以为此诗写于唐代宗大历三年的三到六月之间——颈联所述“间红桃李”是即景写实的笔触。穿凿附会之言还颇称详尽,以为尾联所写,就是在怀念李白。

因为李白出身绵州昌明县,此地旧有盘水,亦名廉水;据《太平御览·地部·陇蜀诸水·廉水》引《宋书》曰:“范柏年,梓潼人。宋明帝问:‘卿乡土有贪泉否?’柏年曰:‘臣梁益之地,有廉泉、让水,不闻有贪泉。’帝嘉之,即拜蜀郡太守。一云:此水饮之,使人廉让,故以名之。”

正因为这个来历,该乡亦名“清廉乡”。李白自称“青莲居士”,谐音“清廉”,是思乡之计,殆无可疑;但是西瀼溪距绵州太远,实在难说“山下青莲遗故址”便是指李白。至于“白云遮”,说是从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诗中之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而来,更不无穿凿之嫌。

推而究之,大历三年时,李白已经物故六七年,杜甫也已经五十七岁;再两年,诗圣也过世了。倘若说这一份对故人的思念如此长远,就诗句论意旨,似乎并不实在。

《西瀼溪》声调稳洽,思致明朗,不失风趣。尤其是颈联的“纯绿”、“间红”浮跳于松杉、桃李之间,的确具现了几分老杜的神采。然而,果若以“老去渐于诗律细”的韵致衡量,则诗中的“走”字、“在”字都欠琢炼,“一叶”、“数间”和“春来”、“冬去”也滑俗不耐重吟;至于第二句与第四句犯重的“野”字全然无谓,更见鄙拙。

说起来,这首诗并非杜甫手笔,也不必等到大历三年始作——这是考据家们为了凑合老杜晚年居住在夔州的一段时间,硬生生羁縻所成。

然而这首诗,自有其毕现另一折枝节情事的价值,其作者,乃是当年跟随李颙至大匡山走访赵蕤、李白师徒的绵州别驾魏牟。

别驾之官,一向与长史、司马并为州郡三辅,有时别驾甚至也称长史,是刺史佐贰。列为上州的别驾,居从四品下。李颙辞官前,循例有所保举。看这魏牟年辈已经不算晚,怜惜他蹉跎下僚,已历八任,遂大力褒赞入京,洊入秘书少监,这就取得了从四品上的资格,到了这个地步,只要守得官阙,大约就能转任殿中少监,或者是大都督府、亲王府的佐僚。

魏牟钻营有道,尤其是诗才敏捷,极善谐声对偶,往往能在一些酒筵馔席之间赢得上司赏鉴,又由于熟悉巴蜀民情,所以秘书少监还不及坐热,很快就放了一个正四品下的归州刺史,初上任,便以当地盛产神农菊为题,留下了颇令当局者欣慰而传诵的名句:“行看归州人不归,坐怜丛菊到秋肥。神农付得天香种,留与明妃染绣衣。”诗中以“菊”喻“隐”,又将“香”谐“乡”,使用的是不归的典故,撑持的却是归来的乡思,算是魏牟毕生的佳作了。

倒是那一首《西瀼溪》,别有实事寓焉。天子河一带百里,由南向北,流入巫峡,来助长江水势。有谓此河曾迎宋太祖赵匡胤之銮驾,以是得名,不确。先是,此河两岸峡谷幽峭,峰林苍蓊,其间密布着无数天成深洞,亦不乏名呼。其中称思仙洞、穿天洞、收云洞、野牙洞等等,不一而足,率皆按诸实景。

至于“天子洞”,追本溯源,也不荒唐。许多崖洞窾窍相通,滴泉积壤,上下欲合,称之石笋、石林乃至石柱者,亦端视其状貌而已;当时巴人也称那些较肥大的乳状石为“野牙”,而后世则一律以钟乳称之,可见古今人眼中所见,本是一物,遐想舛离而已。

石泉涓滴似乳,所见偶同,也有人说:此乳山精地灵,感物而生,饮之可以得子,故有“添子”的迷信,“三峡第一洞”固不须以景物之信美才能称“第一”,盖“添子”谐音“天子”,非天下第一而何呢?

有了“添子”之名,自然也就会招徕需要添子的人;不知自何朝何代起,巫峡口上下过渡人等,独行或伴行的女人便多了起来,而且几无例外,都是来求子嗣的。

《西瀼溪》诗首联“迢迢水出走长蛇,怀抱江村在野牙”,“长蛇”所形容的并不是水,而是往来行舟上下、络绎不绝的女子,排成了一列蜿蜒漫长的人蛇。“怀抱”一语双关,既指江面盘曲周折,如拥揽村落;也指这些不孕妇女的心情,是去向山洞里面的“野牙”祈求香火绵延的。

“一叶兰舟龙洞府,数间茅屋野人家”的落句虽然是写实,出句却大有玄机。因为“一叶兰舟”,并不是寻常能够往返三峡之间的航船。毕竟兰舟太雅致也太脆弱,根本经不起峡中风涛;此处当然别有所指——用“兰”字铸词,无论是“兰梦”、“兰兆”、“赠兰”,都出自《左传·宣公三年》,郑文公的贱妾燕姞,梦见天使赠来一株兰花而得子,即日后的郑穆公。这个典实也就与“野牙”的祷祀崇拜有了联系。

此外,“龙之洞府”也是双关之语。它一方面隐括了绵州治下的一个上县,叫做龙安;一方面又影射巴东一代古传数千年来之谣,说的是地下有龙不欲自安,老是想要拔江而飞升。至于龙之一字,兼摄两端,实则别有缘故。

近二十年前,中宗皇帝在位之时,龙安县有一县尉,世未传其姓字,只知道是绵竹县出身的一个寒门士人。他在稽核公廨财务的时候,发现银账两般不合,赶紧向县令请示。

县令名叫毛韬,先是支吾推托,继之以斥责诟詈,复继之以折辱诬陷。事后想来,才知道通衙上下,无论是县令以至于流外司事,都是亏空之主;所蠹蚀贪吞的,便是当地云门堰、茶川圳田的岁修事功。既侵吞了衙署钱粮,也苛索了百姓徭役。不料此事清者不能自清,反而被群污所窘,不过数旬,反而罗织了他稽核不实的罪状;下狱数月,忧愤成疾,一命呜呼了。

这件事的底细甚秘,外人向不得知。岂料天欲人窥,自有万千孔隙。原来毛韬以下,举县丞、主簿乃至县尉,这主谋贪赃的四个人,一向都没有子嗣,十八度春秋转瞬即过,诸人由于内升外调际遇不同,也各自星散。只是年齿徒增,膝下犹虚的命运相同,四个人似乎也只能徒呼负负;唯各自于中夜辗转,又觉得怅惘不甘。

他们之中谁也没有想到,风生水起,四时来去,十八年后,各逐迁转多方,却又不约而同地回到绵州。毛韬为李颙长史,官居正五品上,除了还干些中饱私囊的勾当,从来并没有什么治绩。

近年风闻:邻州巫峡口层峦之间有添子洞者,石乳滴水如泉,盛以瓜瓞之器,满饮则能成孕,有诚则灵。这才是诸方求子妇人不远数十百里,乘船而来的缘故。此外,又据说出了那洞,水即如常,没有添子的效益了。妇人们于是跋涉前来,列次第以取满一瓢,便于洞中饮了,之后才满怀欣然地回家。

公门主妇四人,遂以毛韬之妻为首,联袂到邻州福地求子。这事原本不宜大作旗鼓,可是又不能不略微张致,以便与常民区别。于是便向航商征来一艘数百石的大红船,结挂起借来的绅户灯彩,四个妇人却穿着庶民常服——如此一来,既逞了排场,又掩了身份——一路引着上江下江诸人侧目,竟不知船上是不是一群商贾之家召唤的老妓。

来到添子洞,长随人遮挡扈从于外,四个妇道正待以瓢取水,却见洞中高处石壁盘坐着一名女子,年约三十上下,一身劲装,头裹青绿绣花巾,宽檐风帽,一袭绛红衫,以锦带结束,远远地喊了声:“见过县君!”

毛韬乃是正五品命官,妻称“县君”,可见洞中女子是知情者。这让妇道们都大吃一惊,来者居高临下,胆敢这么干犯,若有什么歹意,一时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孰料那女子一眼认出了毛韬的妻室,当下嫣然而笑,直勾勾一双眼盯着她道:“求子延嗣,乃是家户大计,县君请便。”说完便仍如先前一般,盘膝坐定,瞑目不语。四个妇人可是颤手摇身、提心吊胆地接着泉水喝着,仍不免犯嘀咕:此女看来容色恭顺,言词达礼,却为什么仍旧带着一股清刚的厉气呢?

就在四妇人饮罢添子之泉,欲为归计之时,石上之女又开口说了:“十八年一命难酬,无何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能取四偿一,妾亦不敢代筹,还请县君等自为商议,妾当取何人首级以荐神明,来日当赴衙署求教。”

这是妇道们听得懂的言语,却不敢相信,亦无以作计之事,一句话不敢回,吓得脸色煞白、脚步凌乱,跌跌撞撞从洞里奔出,呼喊着洞外长随人捉拿妖女。这边纷纷扈持妇道登船,那厢持了刀棍入洞察勘,哪里还有什么妖女行踪?

毛韬等人从此过不得安稳日子了。数算起来,十八年前正是他们四个在龙安县以赃诬害那县尉愤死囚牢的时日,天道好还,凡是与其谋、司其事者,谁也脱不了干系。然而那全无来历的女子已经留下话:只取一命为偿。剩下来的就是:该由谁授一命去?

过不了几日,四人家中都出现了异状,一早起床,人人都在扃锁完固的房中发现一枝含苞未放的青梗莲花,此乃当地所产,原本不足为奇——在他人看来,青莲之为物未必可解,可是对于贪赃枉法、谋财蠹民之人而言,青莲二字,谐音清廉,其讽喻也至为明白了。可是莲花之侧,却分别有白绢、匕首、砒黄等物——用意至为明白,就是要个人择一自裁手段耳。毛韬卧榻上的青莲花旁则非比寻常,是一个布囊,里头装着两三石子。

十八年来,两度入蜀为官,毛韬一看就明白了,那是巫峡口下的卵石,经过亿万年江水冲涤磨打,个个如珠似玉。每当有迫于世道人情、不欲求生之人,打从崖头跳落,那尸身上就会沾满这样的卵石,泥血混杂,侵入皮肉,难以清除。送来这几颗卵石,也就不言而喻:毛韬如果诚心悔过,以赎前愆,便可以登高一跃,决其志矣。

经秋而后,在四个求子的中年妇道里,只那毛韬之妻居然成孕,肚子一日一日大将起来,推看来年三四月间,应该就瓜熟蒂落了。这一年霜后,毛韬为妻子延医切脉,诊得一举得男,堪称大喜。可是忽一日,一枝早已枯萎的青莲花又出现在长史卧榻之侧——而这一次受到威胁的,只有毛韬,则显然与孩子即将出世有关。毛韬默识其意,随即了然:以这寻仇女子的身手,若是要拿这尚未出世的孩子一命作抵,也是轻而易举的。

毛韬随即将另三人唤了来,一一交代了公事家计,随即道:“十八年命途迂回,世路盘曲,任汝与某迁转如此频繁,却也避匿不得,还是在剑南重逢了。此中必有天意,不能违拗。而今吾志已决,当以一肩任之。”

“看来这狂言为患的,不过是一女子耳,何不发兵逻捕?”

“君不闻百数十年以来,此类以武犯禁者,莫不长于道术,彼等出入宫苑官署,穿窬排闼,莫不纵意之所如。一旦大动刀弓甲胄,讨之伐之,反而启天下人之疑。到那时,新仇旧怨,群言嚣嚣,事即不泄,某等名声亦败矣。”

这时另一个也大摇其头,道:“说什么‘一肩任之’,想长史不就是束手授命么?试问:以一朝廷五品命官,忽而引咎自裁,想这普天之下,与长史有些许新仇旧怨者,又当嚣嚣而言者何?”

“这,已在所虑之中,”毛韬点点头,苦苦一笑,道,“某自有了计,必不致牵累诸君——可是诸君啊!为官涉赃,而犹欲全一名节,我等之贪婪,不可谓不大矣!”

这一席令其他三人半明白、半胡涂的商议便这样结果了。毛韬随即于次日在家宅中大设坛台,以酬神赐子为名,广邀僧道,聚修法事,一连三日。外人不知,可是毛韬的用意却昭著非常——想那送青莲花来的人必定也在暗中窥看、侦伺着。

到了最后一天黄昏,毛韬也登坛酾酒,以示感念山川神明。有人也发现:他公然摘除官帽,脱卸一身公服,换戴了幞头,仅着常衣,才步下坛台。此举罕见,但是一片喧阗震耳的锣鼓管弦之声,淹没了围观庶民的窃窃私语。

这是人们最后一次看见毛韬——这位长史从此消失了踪迹,妻子、僚友依照他临行之前的吩咐,四处传言:毛韬感遇神通,一朝忽而辞官远去,应该算是成就了一段仙缘。家人在当年冬日,取当地松杉之材,为制二寸薄棺一口,以衣帽入殓。就在来春,正当桃李间杂红白之色满山遍开之际,毛韬的遗腹子也平安顺利地出生了。

与《神仙拾遗》、《神仙感遇传》、《感通录》堪称齐名的《仙游杂编》中声称:毛韬“入野牙山,拂云去,不知所终”。而魏牟所撰《西瀼溪》诗小序则有相当近似的笔墨:“长史毛公感青莲意,入西瀼溪山,拂云而去,一洗尘垢。”其中多了十几个字,似乎在暗示那报仇的女子之名就是“青莲”,这一点有些牵强,未必符实。至于“一洗尘垢”,似以为毛韬的下场是投江而死,则不无可信之处——因为的确没有人看见过这位长史大人横陈于巫峡滩头的尸体。

如果在这一层理解上回头再读《西瀼溪》诗,便可知在毛韬的去就生死之间,添子洞中的女子简直是如影随形,常相左右:

迢迢水出走长蛇,怀抱江村在野牙。一叶兰舟龙洞府,数间茅屋野人家。冬来纯绿松杉树,春到间红桃李花。山下青莲遗故址,时时常有白云遮。

只不过在这一段期间,没有人知道她就是十八年前投身环天观修真的女道士——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