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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百鸟鸣花枝

李白在大匡山追随赵蕤的几年里,仍不时有不命题而漫作的诗篇,有时兴到口成,一气而下,皆默志于胸,待有余暇并纸笔,才誊抄收束,仍不命题。有时新纸旧纸杂沓纷陈,是以有一篇分为三篇者,也有两篇合为一篇者。

有些时候,后人还会将相隔多年之作颠倒次第、拼凑衔接—像是《古风之二十》,“泣与亲友别”以下四韵八句,原本另是一首,却为后世编者置入“昔我游齐都”和“在世复几时”两诗之间。不只如此,编者复强为解人,谓此三合一之作是李白的游仙诗,将“昔我游齐都”以下五韵十句为“从仙人以远游”,“在世复几时”以下六韵十二句为“泣别之际,忽翻然自悟”,倒像是在为费长房立诗传了。然李白的夙怀不羁,失题之作既多,笼统包裹,往往寖失原旨。

如《古风之五十七》,列于古风五十九篇之末。然而此诗作时甚早,其本事就是那“临卦”所带来的一场热闹。原作如是:

羽族禀万化,小大各有依。啁啁亦何辜,六翮掩不挥。愿衔众禽翼,一向黄河飞。飞者莫我顾,叹息将安归。

赵蕤一去无踪,居然连夜不归,以月娘相从为妻十八有余年的生涯视之,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月娘虽然仍旧像平日一般,从山间云气聚散、水声缓急和日影偏斜的差异,验知时节,因应园圃之事,即使焦心如焚,也没有只字片语的感叹。

她如常耕作之外,也还毫厘不失地看顾着赵蕤悉心炼制的丹药炉火;依旧同平日一般照应李白的饮食起居,督促他拟文、读经、算术甚至讲论《兔园策》—其立论虽不同于赵蕤之精微缜密,但是别有一番隽永。

忽一日,月娘满头热汗,从后园灶舍里捧着一簋豆苗、一簋荠菜、一簋芝麻饭,臂间还挽着一篮含桃,碎步趋至相如台廊下陈设了,招呼李白用午饭。李白看着,忽发少年之狂,口占得句:

新晴山欲醉,漱影下窗纱。举袖露条脱,招我饭胡麻。

条脱,即是腕钏,亦作“跳脱”,原为女妇操作家务时收束宽大袖被的环圈,久之,也就成了纯粹的饰物。这几句诗非古非律,游戏之笔,纵使意态活泼,就实写景,却不免显得轻佻。月娘登时沉下脸,道:“世事固有不必付之吟咏者!”

此情此景,令李白十分难堪,日后泰半于酩酊大醉或是瘁瘅病榻之际,脱口叹息:“世事固有不必付之吟咏者矣!”

当下月娘似乎也觉得责备过甚,即使缓过了容颜,仍不知该如何与李白面面相对。正尴尬间,山前突然响起一阵鸟鸣。

“反舌啼了!”月娘转脸朝外,像是一霎时得着了解脱,一面搓着手,一面疾步朝山径走去,有如自言自语:“今岁反舌啼得早,还是—还是已经要立春了?”

反舌,又名百舌,山间无处无之。此鸟状如鸜鹆,喙色蜡黄而弯尖,身被黑羽,微有斑,颇好步行,以索食蚯蚓。每岁立春时节,地气蒸腾,万物复苏,蚯蚓一出,此物便吃饱了,林间上下,到处欢快地叫唤;如此一路鸣到夏至,便不再出声,仲秋十月之后,蛰藏于巢,再要听见它的声音,便得等到来春了。

月娘可不知道,立春尚未至,而这反舌,却是赵蕤持诀诵咒给叫唤出来的。

赵蕤是在这一刻现身的,他身形魁伟,又背负着满袋的药材,高视阔步而来,有如山灵现身,远远听见月娘笑喊着:“反舌都叫了,汝方回。”

李白见赵蕤神采昂扬地回来,自然也跟着欢喜,神思迭荡,脱口又是一首:

芣苡生前径,含桃落小园。春心自摇荡,百舌更多言。

芣苡,又名车前,也叫当道喜,多生于路径之上的牛马蹄印之中。这一句以车前、当道为喻,就是一份欢喜迎接赵蕤归家的情绪。含桃,樱桃也。许慎《说文》以为“莺之所含食,故曰含桃也”,所以也有莺桃”之名。花开于梅后,果最先熟,都是春天乍然降临的证据。

而在山间鸣叫起来的,也不徒是反舌。追随着反舌之声,紧接着来了一串“啼—思叶;啼—思叶—”,还间杂着几声像是“士—哦;士—哦”,那,就是柳莺了。

经常从山深处飞鸣而下,直过子云宅的,便是此物。柳莺品目繁多,身量比反舌小得多,然而啼叫之声,殊不逊色。李白到大匡山之后,才得见识此种。秋成出山,低飞向野,每至田间觅虫而食。

这种鸟儿大率是暗绿其背,偶有披带黄白色翼斑者,赵蕤每每嘲笑这种生有翼斑的柳莺,谓其“佩黄带白,行在士庶之间,名色杂失”;李白也有一首小诗嘲咏之,而这首诗,已经流露出受赵蕤嘲谑之性的深切感染了:

啼思叶如何,士行空自哦。山深谁隐得?嘲哳白衣多。

尽管从某一方面立论,可以嘲讽不置;但是惯于“是曰非曰”的赵蕤也有全然对反的说词。他曾经驯养过几只土俗呼为“槐串儿”的柳莺。观其筑巢于密树叶之间,从而悟察一理,之后笔之于书,也流传了下来。这篇文字的题目叫《禽隐》,中间有一段,说的就是一种眼睛上带黄纹的柳莺:

黄眉巢其居,以苔以蕨,以羽以毛;覆其顶,以蓟以藓,以叶以枝,皆见弃之物,而适成室庐。其蔽身畏名,德莫大焉。所食蚊蚋蝇蚁,多媒援瘴疠之物,其驱小人、诛谗佞,功莫大焉。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固知禽之素抱冲怀,不违圣教,而言莫大焉。

《诗经·小雅·伐木》里面有这样的几句:“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说的是鸟鸣而飞,出自深谷,迁于乔木,嘤然而鸣是不独一己可以享受那迁于乔木的乐趣,它还要与友伴、与朋辈同乐。

李白此际尚懵懂不知,就在春天降临的时刻,赵蕤为他招来了许多朋友,有的,将要与他为伴;有的,将要与他为敌;有的,将要与他周旋一生,让他在无尽的漂泊之中,随时感觉到故乡只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