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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庐负暄(1)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下旬。当此际,沪杭铁路一带,千百年来素称为繁华富庶,文雅风流的江南佳丽之地,充满了硫磺气、炸药气、厉气和杀气,书卷气与艺术香早已隐去。我们缺乏精神的空气,不能再在这里生存了。我家有老幼十口,又随伴乡亲四人,一旦被迫而脱离故居,茫茫人世,不知投奔哪里是好。曾经打主意回老家去,我们的老家是浙江汤溪,地在金华相近,离石门湾约三四百里。明末清初,我们这一支从汤溪迁居石门湾,三百余年之后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源流。直到二十年前,我在东京遇见汤溪丰惠恩族兄,相与考查族谱,方才确知我们的老家是汤溪。据说在汤溪有丰姓的数百家,自成一村,皆业农。惠恩是其特例。我初闻此消息,即想象这汤溪丰村是桃花源一样的去处,其中定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和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情景。而窃怪惠恩逃出仙源,又轻轻为外人道,将引诱渔人去问津了。我一向没有机会去问津。到了石门湾不可复留的时候,心中便起了出尘之念,想率妻子邑人投奔此绝境,不复出焉。但终于不敢遂行,因为我只认得惠恩,并未到过老家。惠恩常居上海,战起前数月,我曾在闸北青云路他的寓中和他会晤。闸北糜烂以后,消息沉沉,不知他逃避何处。今我全无介绍,贸然投奔丰村,得不为父老所疑?即使不被疑,而那里果然是我所想象的桃花源,也恐怕我们这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一时不能参加他们的生活。这一大群不速之客终难久居。因此回老家的主意终归打消。正在走投无路而炮火逼近我身的时候,忽然接到马湛翁先生的信。内言先生已由杭迁桐庐,住迎薰坊十三号,并询石门湾近况如何,可否安居,外附油印近作五言《将避兵桐庐留别杭州诸友》一首(见第一记)。这封信和这首诗带来了一种芬芳之气,散布在将死的石门湾市空,把硫磺气、炸药气、厉气、杀气都消解了。数月来不得呼吸精神的空气而窒息待毙的我,至此方得抽一口大气。我决定向空气新鲜的地方走,于是决定先赴杭州,再走桐庐。这时候离石门湾失守只有三十余小时,一路死气沉沉,难关重重。我们一群老弱险些儿转乎沟壑,幸得安抵桐庐,又得亲近善知识,负暄谈义,可谓不幸中之大幸,其经过不可以不记录。

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一时,我们全家十人和族弟平玉,店友章桂,共十二人,乘了丙潮放来的船,离去石门湾,向十里外的悦鸿村进发。这是一只半新旧的乡下航船,并非第一记中所述的玻璃窗红栏杆的客船。我们平时从来不坐这种船,但在这时候,这只船犹如济世宝筏,能超度我们登彼岸去,其价值比客船高贵无算了。因为四乡的船只都被军队统制,丙潮这只船不被封去,是万一的挂漏。上午他押送空船从悦鸿村开来,路上曾经捏两把汗,幸而没有意外。道经五河泾,我从船窗里望见河岸上的小茶店门口,老同学吴胜林与沈元(最近他已病死在失地里了!)二人正在相对品茗,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吴是本地人,沈是我的邻居,石门湾被炸后,迁避在这乡下的。我颇想招呼他们,向他们告别,并且假如可能的话,我又颇想拉他们下船,和他们一同脱离这苦海。然而事实上我并不招呼他们,因为他们都有父母,还有妻子,他们的生活都托根在本地,即使我的船载得下他们两家的人,他们必不肯跟了我去飘泊。所以我不向他们招呼、告别,免却了一番无用的惆怅。石门湾镇上的人,像他们这样生活托根在本地的占大多数,像我这样糊口四方的占最少数,所以逃出的很少,硬着头皮留着的很多。“听天由命!”“逃不动,只得不逃!”“逃出去,也是饿死!”这是他们的理由或信念。我每次设身处地想象炮火迫近时的他们的情境,必定打几个寒噤,我有十万斛的同情寄与沦落在战地里的人!

船到悦鸿村,已是傍晚,更兼细雨。石埠子发滑,丙潮一一扶我们上岸。预备在他家吃了夜饭略事休息,于半夜里开向杭州。丙潮的继母,是我的叔母的妹妹。虽有这瓜葛,我一向没有到过他家。今日突然全家登门,形势颇为唐突,但也顾不得了。丙潮的父亲是修行的,正在庙里诵经,大约是祈祷平安。丙潮的母亲,我叫她五娘姨的,捧着水烟筒出来迎接,连忙督率媳妇去为我们备夜饭。我们走进他们的房间里去休息,看见他们也有明窗净几,窗外也有高高的粉墙。我虽同他家素少来往,但一见就可推知这是村中的小康之家。想象他们在太平时代饱食暖衣、养生丧死无憾,又有“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的清趣,真可令人羡煞。但是现在,村上也早已闻到风声鹤唳。常有邻人愁容满面、两眼带着贼相偷偷地走进来,对屋里的人轻轻地讲几句话,屋里的人也就愁容满面、两眼带了贼相。炮火的逼迫已使得全村的房屋田地都动摇起来,我似乎看见这主人家的那一副三眼大灶头,根柢已经松动,在那里浮荡起来了。主人有两房儿媳,均已抱孙。丙潮是次房,有一子,方三岁。全家一向融融泄泄地同居在这村屋中,现在主人将把次房儿孙交付给我,同到天涯去飘泊,是出于万不得已吧。他的意思是:“大难将临,人命不测,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故把两房儿孙分居两处,好比把一笔款子,分存两个银行,即使有变,总不会两个银行同时坍倒。我初闻此言,略起异感,这异感立刻变成严肃与悲哀。这行为富有悲壮之美!为了保存种族,不惜自己留守危境,让儿孙退到安全地带去。这便是把一族当作一体看,便是牺牲个体以保存全体,能推广此心及于国家、民族和人类,则世界大同也是容易实现的。我极愿替他带丙潮一房出去,同他们共安危。故乡的亲友中,比丙潮亲近而常来往的不知凡几。今当远行,偏偏和这疏远而素不来往的丙潮在一起,全是天意!而丙潮爱好艺术,视画如命,原属我辈中人,又是天意!

半夜里,大家起身。丙潮夫人把钞票缝在孩子的棉衣领里、背心里和袖子里了,预备辞家。他们又办了两桌菜,给我们吃半夜饭。将欲下船,丙潮含了两眶眼泪,问我要不要到庙里去向他父亲告别,后半句呜咽不成声了。我在理性上赞成他行这个礼,在感情上不赞成他演这种悲剧,踌躇不能对。后者终于战胜了前者,我劝他不必去了,于是大家匆匆下船。一行大小十五人,行李一共不过七八件。知道行路难,行李大家竭力简单。我们十人,行物已简单到无可再简的程度。每人裹在身上的一套冬衣而外,所谓行李者,只是被褥、日用品如牙刷、毛巾、热水壶等和诸儿正在学习的几册英文书、数学书而已。我的书籍文具一概不拿,因为一则拿不胜拿,二则我不知因何根据,确信石门湾不会糜烂,图书没有人要,决定抱易卜生主义:“不完全则宁无。”故我离开故乡时,简直是“仅以身免”。不过身边附有表一只,香烟匣一只,香烟嘴一只,和钱袋一只;钱袋内除钞票外,还有指南针一只,石章一方,边款刻着一篇细字《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牙章一方,和鉴赏心经时用的小扩大镜一具。这些旧物,至今还随附在我的身边。

船里睡的半夜,不知怎样过去了。天明,船已开过新市镇。天气大晴,而远处有隆隆之声。这显然不是雷,必是炮声或炸弹声。我摸出指南针来一量,知道隆隆之声自北方来。我疑心桐乡、濮院等处已在打过来了,但恐惊吓船里的老幼,就把这恐怖藏在心里独自受用。好在这也同绘画、音乐的鉴赏一样:一幅画数十人共看,看到的并不少;一人独看,看到的也并不多。一支曲数十人共听,听到的并不少;一人独听,听到的也并不多。现在把这恐怖归我一人独自受用,受用的也并不多。然而船里的人终于大家恐怖起来,因为他们疑心这是炸弹声,一定有一批敌机正在附近大肆轰炸。倘使飞过来,我们这船一定是轰炸的目标。因为石门湾被炸后第二天,我们避居在离镇五里的南沈浜时,曾经亲见敌机又来轰炸石门湾。那时镇上的人家早已搬空,只有两只逃难船正在运河里走,就被用机关枪扫射,死了两个背纤的,伤了船里许多人。为有这事实,我们这船不敢再在青天白日之下的运河里走。约上午八九时,我们在一株大树下停泊了。上岸去一看,附近有一所坍损的庙宇,额曰白云庵。我们就进去坐。这庵破得不成样子,显然久已断绝香火了,只有一个老太太正在灶间烧芋艿。我们没吃早饭,正在肚饥,看见地上堆着生芋艿,就向她买,并且托她代烧,再给她柴火钱。老太太答允了,便搬出几个条凳来让我们在廊下坐。屋向南,太阳暖洋洋地晒着,很是舒畅,令人暂时忘记了自己是无家可归的流离者。吃饱了芋艿,女孩儿们穿着大衣,披着围巾,戴着手表,在水边树下往来嬉戏,全同在杭州西湖上游汪庄、郭庄一样。我心中戒严,就吩咐她们回船去把大衣围巾手表脱去了,并把两个较新的手提皮箱藏在船舱中。忽然,有四个穿黑衣服的中年男子来了,他们也到庵里来坐,注视我们,并互相耳语。平玉是老于江湖的人,就暗中通知我教我当心。太阳正大,北方的隆隆声不息,庵门口有中国军源源不绝地开过。忽然飞机声近来了,大家吓得落胆,找地方躲避。幸而不是飞机,是一只小轮船开过。然而我们不敢开船,只得和那四个穿黑衣服的可疑的人在白云庵里默默相对。后来这四人出去了。我疑惧未释,过了一会,走到门外去窥探他们的行踪。但见他们并没有去,却在离庵数十步的树旁交头接耳、徘徊顾视,其视线常向着庵内。时已下午二时半,船人催着要走,我们就下船。四个穿黑衣的人站在远处监视我们下船。平玉走到离开四人最近的地方,故意高声喊道:“到新市镇去!”实则我们这船开向与新市镇反对方向的杭州。我想:四人倘继续监视,一定看破这一点。我深恐平玉弄巧成拙,下船后疑惧更增。若果他们乘了小船追上来,不必有手枪,也可取得我们身上的钞票,我们大有转乎沟壑的恐怖。况且时光尚早,太阳正大,敌机的机关枪扫射,又另是一种恐怖!

船行将近塘栖,我们又尝到一种异味的恐怖:一只船与我们的船对面行来,船里满装着兵。一个兵士站在船头上,当两船交臂的时候,他向我们的船里探望了一下,没有什么。两船背驰之后他忽回转头来,向坐在我们的船头上的章桂叫问:“喂!矮鬼子在什么地方?”章桂一时听不懂他的话,讨一句添,那兵士重说一遍:“矮鬼子在什么地方?!”章桂还是听不懂,回答他一个:“不晓得。”这时两船已经背驰得很远,这回答就结束了。我坐在章桂邻近的船棚下,分明听见这番问答。最初我也听不懂,因为我虽然从那隆隆的炮声而推测敌已犯桐乡、濮院,然主观不能承认,感情不肯确信,主观和感情之所以反对者,因为我的心中自有一个从某种灵感得来的信念:我决不会披发左衽。因此我确信自己决不会遇到敌人,因此我不预备别人问我们敌人的行踪,最初也不能理解那兵士的话。但是听了两遍,终于听出了,我告诉了章桂,大家回想,又证之以环境的种种现状,就确信矮鬼子已经逼近我们,这一船兵士是去抵抗的!我探望船外,看见运河之水,既广且深。矮鬼子倘用汽船溯运河而来,我这只人力船定被迫及!到那时候要免披发左衽,惟有全家卜居于运河之底,长眠于河床之中。我催船人摇快一点,但没有说明理由。船人不解其意,虚应了一声。忽然,那边有人喊我们停船,我探首一望,喊停船的是另一只兵船,他们一面大喊我们停船,一面拼命地凑近我们来。船上人说:“要拉船了。”拼命地逃,不理睬他们,他们的喊声更严厉了。我再探首一望,看见兵士已举枪向我们瞄准,连忙命船人停手。可是风很大、水很急,一时停不得,船就在中流打圈子,打了七八个圈子,兵船已凑得上来,两个兵士拉住了我们的船棚木,两只船就一同在运河的中流打圈子。我以为要逐我们这一群老幼上岸了,幸而不然,只是要借一个船夫。那兵士指着我们的来处说:“前方很紧急,我们要赶快运东西去,你借给我一个人,摇三十里路就放他回来。”说着就拉住我们船上把大橹的丫头(三十余岁的男工),拼命地拉到他们的船里去。丫头拼命地挣扎,并且叫喊。另一个兵士就拿枪柄来打丫头的屁股。其间我曾经向他们讲些道理,但都不被理睬。到这时候,我大声叫喊了。我劝丫头不要挣扎,我们一定在塘栖等他。谁知我们从此断送了一个丫头,因为我们开到塘栖,看见两岸的商店房屋,统统变成兵营,且有许多兵窥探我们的船,都有想拉的样子。我们势不能在塘栖等丫头的回来,只得管自开了。于是我们在船里作种种检讨:有人说,“摇三十里放回来”是说说的,即使我们真个在塘栖等候,也是徒然。有人说,在这局面之下,我们对丫头爱莫能助了,也没有什么对他不起。惟丙潮有一点不放心:丫头原是丙潮村上的人,由丙潮雇请来为我们摇逃难船的。丙潮知道他身上不曾带钱,假如兵士没有送他工钱,他走回家去,路上要挨饿!为了塘栖等候的失信,我对丫头也万分抱歉,然而没有法子报谢。惟有叮嘱丙潮,船到杭州后,托船人带加倍的工资去送丫头。

半夜里船摇到了拱宸桥,就在桥外停泊了。大家肚饥,船里有饭而没菜,幸而丙娘娘拿出一个枕头来,枕头里装的是熏豆,于是拆开枕头,大家用熏豆下饭。有的人嫌它太干,下不得咽,又幸而船上有酱油,于是用酱油淘饭。吃过了饭,另一只船也开到了,停泊在我们的旁边。章桂等出去探望,认得船里的人是张班长,便同他攀谈起来。所谓张班长,是曾在石门湾当过公差的人。为欲探问消息,我也走出船来和他谈话。他的船很小,没有棚,船上用一张芦扉障风御寒。时值严冬,况已夜半,船里不能过夜。他正在拿些衣物想上岸去求宿,满口咒骂叹息,分明是不胜其悲愤者。我同平玉、章桂、丙潮四人跟着他上岸,一边问他消息。据说他是从桐乡来的,他的家眷住在桐乡。他今天去接,不料桐乡正在杀人放火,他险些儿送了命,幸而坐了这小船逃脱。讲到这里,其人长叹一声:“唉!我家里的人不知怎么样了!”午夜的寒风把他的余音吹得发抖,变成一种哭声。惊惧之极,我反有余暇来鉴赏他的哭声。我想起颜渊所闻的桓山之乌的悲鸣声,大约有类于此。我等默默跟着他走,走进一间房子。这房子里面荒凉而广大,好似某种作坊,内有一个伛偻的老头子伴着一盏菜油灯。张班长同他好像本来相熟的,并没有讲什么借宿的话,就把肩上一只行囊除下来放在一堆砻糠旁边的一堆烂木头上。我们再问前方的情形,他在摇头叹息和颤抖中间断断续续地讲了几句话:“啊哟,杀人!”“啊哟,放火!”“啊哟,强奸!”就把身子钻进砻糠堆里去睡觉了。我们见此情形面面相觑,大家觉得惊奇而又发笑,然而这时候没有心情讨论砻糠里如何睡觉的问题,大家默默退去,再去找那伛偻的老头子谈话。我问他:“杭州到桐庐还有公共汽车么?”那老头子向我发出鄙视的笑声,说道:“还想汽车?船也没有了!还是前几天,他们雇桐庐船,出到一百六十元!现在是一千六百元也雇不到了!”我们默默地退出,将下船,我叮嘱三人一句话:“不要把张班长所说杀人放火等话告诉船里的人。”

回船我但言情形紧张、船只难得,我们恐非步行不可,就劝大家把行李挑选,求其极简,把可以不带的托船户载回悦鸿村去,免得抛弃道旁。我妻和丙潮夫人皆有难色,但我们力劝,她们终于打开包裹箱子来复选了一次。我也打开皮箱来把孩子们正在诵读的三册笨重的英文原本Stevenson:New Arabian Nights统统拿出;又把英文字典拿出;又把我的一册English Japanese Dictionary拿出,简之又简,结果只剩几册几何演算等买不到的东西而已。于是索性把这些东西塞在包裹里,把其余的东西连皮箱交给船户,请他退回悦鸿村去。时候已过夜半,船里的人互相枕借地就睡了。我睡不着,我想起了包裹里还有一本《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史》和月前在缘缘堂时根据了此书而作《漫画日本侵华史》的草稿。我觉得这东西有危险性,万一明天早晨敌人追上了我,搜出这东西,船里的人都没命。我自己一死是应得的,其他的老幼十余人何辜?想到这里,睡梦中仿佛看见了魔鬼群的姿态和修罗场的状况,突然惊醒,暗中伸手向包裹中摸索,把那书和那画稿拉出来用电筒验明正身,向船舷外抛出。“咚”的一声,似乎一拳打在我的心上,疼痛不已。我从来没有抛弃过自己的画稿,这曾经我几番的考证、几番的构图、几番的推敲,不知堆积着多少心血,如今尽付东流了!但愿它顺流而东流到我的故乡,生根在缘缘堂畔的木场桥边,一部分化作无数鱼雷,驱逐一切妖魔;一部分开作无数自由花,重新妆点江南的佳丽。我坐着蒙眬就睡,但听见船舱里的孩子们叫喊。有的说胸部压痛了,有的说腿扯不出了,有的哭着说没处睡觉。他们也是坐着,互相枕藉而就睡的,这时吃不消而叫喊了。满哥被他们喊醒,略为安排,同时如泣如诉地叫道:“这群孩子生得命苦!”其声调极有类于曼殊大师受戒时赞礼僧所发的“悲紧”之音,在后半夜的荒寂的水面上散布了无限的阴气。我又不能入睡了。

五点钟,天还没亮,大家起身(其实无所谓起不起,大家坐着睡觉的),带了初选复选后的、精选的行李上岸。虽经精选,连棉被等毕竟也有两三担。但是岸上无人,挑夫无处寻觅。只有几个兵在那里站岗,他们都一脸横肉、杀气腾腾,用电筒探照我们,发见是一群难民,脸上的横肉弛懈而去。我们向附近各处找挑夫,结果找到二人。行李作两担太重,于是轻的东西由各人自己拿了。船里还有两个被包,再也带不动。我不谋于家人,擅自放弃在船里,交船户带回去了。这一件事虽小,却引起了长期的后悔,因为这两个包裹里是两条最上的丝棉被和几件较新的衣服。我们经过江西、湖南,以至广西,一路都没有丝绵。每逢冬天,大家必然回忆起这两个包裹来,而埋怨我的孟浪。因为当时第三个挑夫并非绝对雇不到的,况且后来得到失地里传出来的消息,丙潮家于地方失陷后即遭盗劫,我们所寄存的东西一概被抢。所以当天交船户带回去的东西,等于抛弃路旁!“早知如此,拱宸桥上岸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背了它走!”直到两年后的现在,我家已由广西深入贵州,家人还常讲这样的话。我最初常在心中窃怪:缘缘堂中无数的衣服器具书籍尽付一炬,何以反不及拱宸桥抛弃的一些东西的受人怜惜?后来一想,这里边大有道理:缘缘堂所损失的虽多,其代价是神圣抗战以求最后胜利,是大家所甘心的。拱宸桥所损失的虽小,但由于慌张与无计划,因此足以引起长期的后悔。我更加怀疑世间注重物质的人了,人根本是惟心的动物。义之所在,视死可以如归,何况区区身外之物?情所不甘,一毛也不肯拔,何况拱宸桥船里崭新的丝绵被与衣服呢?

行李已有人挑,言定每人工资三元,挑到六和塔下。但是人的进行,还有问题:从拱宸桥至六和塔,三十六华里,十五个人中,有十三个能走,只有丙潮家三岁的传农和我家七十岁老太太走不动。丙潮背负了传农,老太太却无办法。摇船的都是丙潮的同村人,我托丙潮商借一人,请其背负老太太。言明送到桐庐,奉送相当的报酬。结果一个长身的壮年人名叫阿芳的来应我的聘,就请阿芳背了老太太。一行十六人,行李两担,于晨光曦微中迤逦向六和塔进发。杭州可说是我的第二故乡,小时候在这里当过五年寄宿生,最近又在这里做了多年的寓公,城中田家园三号我的寓屋,朋友们戏称为我的“行宫”的,到最近两个月之前方才撤消,所以我们一家人对杭州都很熟悉。但这时候,大家都不认识它了,因为它的相貌已经大变:从前繁盛的街道,现在冷落无人;马路两旁的店铺都关上门,使人误认为阴历正月初,但又没有正月初所特有的穿新衣裳拜年的人和酒旗戏鼓之类。只是难得有几个本地人战战兢兢地走过,用一双好奇的眼光向我们注视;或者一队兵士匆匆忙忙地开过,用一排严肃的眼光向我们扫射而已。行了一程,老太太发生了问题:她的胸部贴在阿芳的背脊上一抛一抛地走,上压力大得很,走不到十里路,气喘得说不出话来,决不能再走了。扶了她走呢,一步不过五寸,一分钟可走十步,明天才走得到六和塔。幸而平玉有门路,出重价访到了一顶轿子,这才如鱼得水悠然而逝了。我们行了一程,西湖忽然在望,保塔的姿态依然玲珑,亭亭玉立于青山之上,投一个清晰的倒影在下面的大镜子中。这分明就是往日星期六我同儿女们从功德林散步时所见的西湖,也就是陪着良朋登山临水时所见的西湖,也就是背着画箱探幽览胜时所见的西湖。如今在仓皇出奔中再见它,在颠沛流离中和它告别,我觉得非常惭愧,不敢仰起头来正面看它。我摸出一块手帕来遮住了脸,偷偷地滴下许多热泪来。辞家以来从没有流过泪,今天遇于一哀而出涕,窃怪涕之无从。我们平日的自然观照大都感情移入于自然之中,故我喜自然亦喜、我愁自然亦愁。但我当时的自然观照,心理并不如此,我当时把西湖这自然美景当作一个天真烂漫的婴儿看,他不理解环境的变迁,不识得人事的沧桑,向人常作笑颜,使人常觉可爱。在这风雨满城浩劫将至的时候,他的姿态越是可爱,令人越是伤心,我的涕泪即由此而来。平玉走在我近旁,还以我是为了抛弃故乡的财产、身受流离之苦痛而哭,用不入耳之言来相劝慰。唉!他如何能理解我的心情!

走到南山路,空袭警报来了。我们一群人因为走的快慢不同都失散了,只得各人管自逃命。我逃进一个树林中,看见里面有屋子,屋子里都是兵士,他们都不介意,我也放心了些。过了一会飞机声响了,炸弹爆发了,声音很远,兵士说是炸钱江大桥。我想,我们正是向着这地方前进,走得快的,逼近目标,一定比我吃惊更多,但也无法顾及他们了。幸而大家无恙,于下午二时许,会集于六和塔下的一所小茶馆内。坐在这小茶馆内的三小时的生活,我将永远不能忘却。在这里,我尝到了平生从未尝过的恐怖、焦灼、狼狈、屈辱的滋味,现在安居在后方补记此事,提起笔来还觉寒心。我们一到六和塔下,大家又疲又饥,道旁的店铺都关门,只此一家还开着,这就成了我们的惟一的休息所。店门口还有一个卖油沸粽子的,更是难得。我们泡了几碗茶、吃了些油沸粽子就开始找船,先问茶店老板,谁知这老板有意趁火打劫,想拿我们作牺牲,他最初笑我们一大群人,到此刻还想走桐庐。他把前几天难民雇船的困难一一告诉我们,其结论是今天无论如何也雇不到了。他告诉我们,这钱江大桥的脚上,早已埋藏炸药,早晚可以炸断;昨天敌人已经打到了临平(是骗我们),今天这桥要炸断也说不定。我信以为真,说些好话请他帮忙。他得意地笑道:“法子倒有一个:走路,凉亭里宿夜。”他说时用手指点我家的七十岁的老太太,又用手指点门外细雨蒙蒙中的泥泞的路。时候已是下午三时,茶店老板的帮助已经绝望。我只有委托平玉章桂二人负责觅船,意在必得。二人受嘱,深入江之上游,百计搜求。四时许,一女子自外来,谓现有一船,赴桐庐至少七八十元,如肯出,即可同去下船。我们嫌贵,那女子怫然而去,走入店之内房。我记得曾经在茶店内房门隙中看见过这女子,料定她必是老板娘,于是恍悟老板的奸计。我的胆子忽然大起来,不理睬他们,管自坐着吃茶。过了一会,老板来下逐客令了:“喂,你们这一大批人究竟怎样?坐了大半天还不走!座位都被你们占杀了!”我遏住心头的无明业火,婉言答道:“我们没办法,只得再坐一下。你再泡几碗茶来,我奉送加倍的茶钱是了!”老板冷笑道:“我们要关门了!有船你们不要坐,老坐在我这店里,算什么呢?”他指着我们对旁人说道,“你们看,这店好像是他们开的了!”又对我说,“我们要关门了!你们马路旁边坐吧!”我正在无地容身的时候,平玉和章桂来了。他们带了一个船户来,要我同到某处去讲价。我绝处逢生,对于那不仁老板的愤怒,忽然消解了一大半。我叮嘱大家忍气吞声,再坐一下便起身而去。出门时犹闻老板的咕噜之声,但只作不闻绝不理睬。我们跟着船户走到一处地方,一个警察模样的人正在等候我们,他对我说:“这船原是我们机关里封着的。但我们一时无用,可以让给你。开到桐庐,你付他二十五元,不可再少。”我一口答应,并且表示感谢。我们拿出两块钱来送他,强而后受。既得船,我连忙回到茶店,去通知家人上船。半路里遇见一部分人正在走来,他们因为受不了老板的白眼,宁愿彷徨于歧途了,他们得知这消息,如久旱之逢甘雨,连忙下船。我回到茶店,救出了其余诸人,便付茶钱。老板脸上凶相已经不见,只见非常颓唐的颜色,大约他失败之后对于刚才的不仁已经后悔了;他来收茶钱的时候,我瞥见他的棉袄非常褴褛,大约他的不仁是贫困所强迫而成的。人世是一大苦海!我在这里不见诸恶,只见众苦!

下午五时,正欲开船逃出这可怕的杭州,忽然又来一种阻力,使我们几乎走不成。阿芳正欲下船,忽被兵士拉去挑担了!我们再三说情,兵士说:“一下子就放他回来。”便押着他远去了。我们昨天损失了一个丫头,不能救回,抱歉满胸。今离乡已远,时局又紧,这阿芳必须救他回来,一同逃难。姑且相信兵士的话,把船停在江边等候。然而警察模样的人来劝告了,他说:“你们应该赶快开!被他们看见了,一定请你们上岸,把船拉去。”我们把左右为难的情形告诉他,大家搔头摸脚了一会。忽然一个军人跳上船头来,说:“借一借!”就收起船缆,一脚把船撑开,大家吃了一惊,后来才知道这军人住在一只大轮船内,大轮船靠不得岸,停在江心,他要借我们的船摆一个渡,去大轮船上取物,于是大家放心,反从这军人得到了好消息。他站在船头上报告我们:“平望我军大胜,敌人死伤无算,他们无论如何打不到杭州。”平望在湖州境内,离我乡不远。如果我军大胜,我乡不会沦陷。讲到这里,大家拍手喝彩。等到兵士取物完毕,把船撑回岸边归还我们的时候,阿芳已蒙兵士放回,在岸边等我们了!大家又是拍手喝彩。连忙开船,等到船离一二里,遥望江干六和塔可以入画的时候,我心里好似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我这时候已能用完全“无关心”的眼睛来鉴赏江干的风景了,自然永远调和、圆满而美丽,惟人生常有不调和、缺陷与丑恶的表演,然而人生的丑终不能影响大自然之美。你看:人间有暴徒正在从事屠杀,钱江的胜景不但依旧,又正像西施得了蟆母的对照,愈加显示其美丽了。我过去曾把自己的悲欢的感情移入于自然之中,而视自然为我忧亦忧我喜亦喜的东西,未免亵渎了大自然!

我在不仁老板的店门口买了些油沸粽子下船,这时拿出来分送给船里的十余个饿人,就当作夜饭了,我名下派到一只。这一只油沸粽子非常味美,为我以前所未曾尝到。我一粒一粒地吃,惟恐其速完。我欣赏一粒一粒的米,由此发见了人类社会的祸苗:这美味,分明不在粽子上,而在我的舌上。可知味的美恶无绝对价值,全视舌的感觉而定。大饥大荒,则树皮草根味美于粱肉;穷奢极欲,则粱肉味同糟粕,而必另求山珍海味。得十求百,得百求千,得千求万……这人欲的深渊没有底止,人类社会中一切祸乱都是这种人欲横流而成!在这类的遐想中,我昏沉欲睡。满船的人都劳倦,不久全船静悄悄的。惟有船老大在暗中撑着这一船劳倦的难民,向钱江上游迈进。你以为这船老大是超度众生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么?不,他是魔鬼。半夜里,他就显出原形来。

我睡梦中听见人语,还以为是缘缘堂中早起浇花的儿女们的笑语声;惊醒细听方知身在逃难船中,这是船老大与平玉的对话声。船已经停泊,船老大正在诘问平玉:“到桐庐你给我多少钱?”平玉回答:“不是讲好二十五块钱么?已经付你十五块,到桐庐再付你十块!”对话就这样继续下去:

“哪个同我讲到?二十五块钱怎么到桐庐?”

“那位警察同你讲到,我们在六和塔下当场付你十五块钱!”

“那钱是你们给他的,我没有用得!”

“啊哟……”

“你们要到桐庐,究竟出多少钱?”

“二十五块!已经付了你十五块!”

“二十五块?现在什么时候?我不去了!”

说着他就上岸去。

我从船棚缝里望望岸上,最初一团漆黑;渐渐看见一片荒地,岸边站着几株小树和一个船老大的可怕的黑影,我此时愤懑填胸,关不住了,就发泄出来。我厉声向那人说:“喂,我们明明讲好的,你怎么没信用!你想敲竹杠,欺侮我们逃难的人!你这……”

平玉连忙阻住了我,低声下气地对那人说:“喂,船老大,有话好讲!现在的确不比平常时候,你要多少,总可商量。不过我们家里已被鬼子打掉,现在只剩这几条命了。你要多少,我们到了桐庐,一定向亲戚朋友借来送你。不过你既然载了我们,请你一定送到,总算救救我们的命!”

我佩服平玉的机警,自惭太老实,几乎闯祸,于是也压住了一肚子气,把语气从强硬转到哀婉,说了些好话。船老大风凉地说道:“我撑不动了,锅子里有饭,你们吃吃饱吧!”

这话有一股阴气,笼罩了满船的人,我立刻想起了《水浒传》中某一回来。平玉穿了套鞋上岸了,我看见他手扶着一株小树,同船老大低声谈判。过了好一会儿,谈判完成,最后的结论是,到桐庐送他四十五块钱,六和塔下付的十五块钱作废。平玉满口好话,伴了船老大一同下船,船又开了。船里人都醒了,然而静悄悄的,没有一句话。只有平玉向我耳语:“我已用草柴在岸边的小树上打了一个圈。万一有事,我们可向这记号的地方去追究,他的伙伴一定在这里头。”我佩服他,究竟是老江湖。在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种策略。船已经依旧向前迈进,想来今晚不会再有事了。然而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我觉得这船老大很可怜,他是一个魔鬼,但是魔鬼中的有道君子。他不敢用武力威胁,正是阿Q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他敲诈不求现交,信用我们的话,愿意到桐庐收款,足见“盗亦有道”。为爱惜维护这一线“信义”,我颇想履行条约,到桐庐时付他四十五元。但平玉胸有成竹,定要惩戒他,我也不便干涉了。

船到富阳,是次日的清晨。我们肚子饿得很,大家上岸去找食物。我同了两个孩子,到一所小店里去吃素面。约有两天不得吃热食了,这碗面热辣辣的,味美无比。正在想吃第二碗,章桂来催我们下船了。说是兵要拉船,须赶快开走为妥,于是买了些干粮匆匆下船。有的人买了肉馒头带到船里,慢慢地吃。我看见他们的馒头里裹着一块大肉,半块露出在外面。我素来不知肉味的人,看了也可推想其广告力之大。我没有到过富阳,这时匆匆一踏其地,所得的印象只是热辣辣的素面与广告性的肉馒头而已。

这一日天气晴明,冬日可爱。我们把船棚推开,坐在船头上欣赏江景,算是苦中作乐。我们在江里常常遇着别的逃难船,并舷的时候彼此交谈一会,互述来路及去处。有好几个人问我们:“你们到了桐庐想再走么?”我们回答说:“不定。”其人大都摇摇头,表示非再走不可。我望见岸上有黄包车,载了人和铺盖在走长途。又有一种极简单的轿子:两根竹杠上挂下两块板来,高的一块坐人,低的一块踏脚。我们看惯藤轿官轿的,最初以为这是专为逃难而造的轿子,后来深入内地才知道山乡走长路的轿子都是这样简单的。

船到桐庐,已是晚上十点半。我们在船里,远远望见一座高楼,玻璃窗内灯烛辉煌,大家很高兴,预想这一定是我们的休息慰安之所了。停泊后,我同平玉、丙潮上去找旅馆,一连问了好几家都没有空房,占住着的全是兵士,连走廊里都有人躺着。只有一家旅馆,有一间大厅,厅的一旁已经有兵士睡着,另一旁可以租给我们住。我们十六个人中,只有五个是男子,其余的都是女人或小孩。教他们同兵士杂处在一间屋子里,他们一定不肯,我也一定不做。计无所出,只得先去访问了马先生再说。迎薰坊不远,一敲门,开门出来的是张立民君。他的一双眉毛和一脸糙胡子,大类日本人画的达摩祖师所有的,本来富有严肃之气,见我半夜三更敲进马先生的门来,大约已知情形不妙,脸色愈加严肃了。他住在楼下的厢房内,就延我们三人到厢房内坐。我说明了来意,他就上楼去通知马先生。我想阻止他,因为时已十一点钟,马先生一定已经就寝,我不该惊扰他,然而这回我竟惊扰了他。炮火的暴力,使我越礼于我所尊敬的人,过后思之常抱遗憾。往日在杭州,我的寓所常在他家的近邻。然而我不常去访,去访时大都选择阴雨的天气。因恐晴天去访,打断他的诗兴或游兴。我每次从马氏门中回出来,似乎吸了一次新鲜空气,可以继续数天的清醒与健康。数天之后,又为环境中的恶浊空气所困,萎靡不振起来。“八一三”前,我离开杭州后,不曾再吸过这种新鲜空气。这一天半夜里,我带了满身的火药气与血腥气而重上君子之堂,自觉得非常唐突。我在灯光下再见马先生,我的忧愁、疑惑与恐惧,不久就被他的慈祥、安定而严肃的精神所克服。我又觉得半夜惊扰的唐突还可乞恕,这副忧愁、疑惑、恐惧的态度真是最可鄙的。然而马先生并不鄙视我,反而邀我这一船难民立刻上岸,到他家投宿。在无可奈何之下,我也不及辞让,就派平玉和丙潮去迎取船里的老幼上岸。难民像侵略军一样,突然占据了他的一楼及一厢。占据了还不够,平玉和船老大又在堂上演了一幕丑剧!

平玉昨晚向船老大哀求乞怜之后,今天坐在船头上,脸上常常现出愤愤不平之色。我曾戏称他为“不平玉”,他皱一皱眉头说:“我有办法,到桐庐发表。”大家笑他,又戏称为“桐庐发表”了。原来我们都是平玉所谓“好人”,我们昨夜没有吃刀子绳子或冷水馄饨,心中就感谢皇天好生之德以及船老大不杀之恩,无暇顾及报复或惩戒了,所以怪他不平,笑他有什么办法,以为他是说说罢了。谁知人和行李全部上岸之后船老大站在马氏堂前等候付价的时候,平玉忽然满脸溅朱,一把抓住了船老大的胸脯,雷鸣一般地骂道:“你这忘八,半夜里敲诈良民,我拉你公安局去!”说着,拖了船老大就走。船老大的一件短小破棉袄,被他使劲一拉,半件缩了上来,挤在胸前,下面露出裤腰和肉体来。我们大家上前劝解,平玉放了手,回转头来向着马先生,一五一十地诉述这船老大的可恶,抵掌而谈,几乎把唾沫溅在马先生的脸上。船老大如同遭了雷殛一般,咕噜地说了些话,便在庭中双膝跪下、对天立誓了。他用近似于杭州白的一种口音哀号地说:“我某某倘然有心敲诈,天诛地灭,百世不得超生!”又跪着哭诉了许多话,对马先生表白他的无罪。他一定是认马先生为皇天,觉得“到此难瞒”了。不然,昨夜那么凶狠的一个魔鬼,世间哪个人能够使他变成如此驯良的一个人而跪着忏悔呢?这决不是平玉的武力所能致。我回想昨夜的情形,而观照此刻的现象,觉得这是“最后的审判”中的一幕。Michelangelo在Sistine壁上所绘的画中,决定找不出这样动人的一幕。

这一幕丑剧的最后,经我们劝解,平玉收回了赴公安局的成命,照六和塔下原约,付了他十块钱,然后闭幕。这晚我睡在马先生家的厢屋中的小铁床上,身体很舒服而心甚不安。人间以飘泊为苦,比之于蓬絮。我带着一大群眷族,这飘泊又非蓬絮可比。我们从这时候起,渐感觉一家好比覆巢之鸟,今晚幸得栖息于这高枝上,但终非久长之计,我总得另营一个新巢,三天之后,果在离桐庐二十里的河头上找到了我们的新巢。

这时候马氏门人在桐庐的,除前述的张立民以外,还有王星贤。从我们外汉看来,马先生如果是孔子,则王张就好比是颜曾。记得投奔马氏的第二天,我早晨起来,听见孩子们在那里说:“昨夜睡时无垫被,冷得很!”在平时,例如旅行中携带不周,或家居时天气骤寒被褥在箱橱中未及拿出,他们偶尔也有这样的诉说。今天他们也只如平时地诉说,并不作啼饥号寒的语调。然而这声音传入我的耳中,异常凄楚。因为现在我们更无箱橱,这是真正的号寒!我家虽贫贱,这群孩子从来未曾受过真正的冻馁,今日寇相追,使我家的孩子们身受冻馁之苦,我岂能坐视?我立刻赴市上买了垫被回来给他们。我脸上的悲愤之色终日不消,大约这已被张君所注意了,他有一次同我在路上走,诚意地对我说:“你要远行,路上倘不便的话,你家的老太太可以住在这里,我替你看顾。”我曾经对他说过:“我想到汉口,而任重道远,难于实行。”现在他用这样的话来慰藉我,我当时的感激,真难于言宣。我在这戎马仓皇中,扶老携幼而逃难,若非有这种朋友的慰藉,其结果不堪设想。但他不是本地人,况且时局变化正未可知,我决不可以此相累;然而他的慰藉,使我觉得人间还有“爱”的存在,我还有生的意味。勇气一增加,悲愤就消失。我想,张君一定能“老吾老”,故能“以及人之老”。王君为学不厌,后来我曾和他同住过数月,见他终日伏案读圣贤书,而且鼻子里哼出一种音调来,足见其中大有乐趣。古人有“此肘三十年不离案”者,我想就是这种人。他又诲人不倦,我曾和他同在一个学校里当教师,见他从来不请假,恪守教师的一切任务。听说他以前在别处教课,也是从来不缺课,病假一定照补的,这可谓教不倦。他的生活非常俭约:他的衣服很朴素,一裘恐不止穿三十年;他的帽子古色苍然,一冠恐不止着十年。他的两个肩膀微微扛起(而且微有高低),无论何时都像准备鞠躬的样子。他说话时对无论何人都和颜悦色、低声下气,在无论何时都从容不迫、侃侃而谈,我决不能想象此人怒骂的样子。我和他在一个师范学校里同事的时候,膳厅里的饭比箪食瓢饮更苦,同事都不堪其忧,只有此人不改其乐,每天欣然地上饭厅,欣然地上教室,从来不曾在房间里扇一个风炉。我猜想他已经找到了“孔颜乐处”了。我的新巢,即因王星贤的辗转介绍而得来。

王星贤有一个学生,姓童名鑫森的,以前不知什么时候,曾经因不知什么人的介绍而向我要过一幅画。这时童君来马府访老师,知道我逃难到此,就来相见,并且邀我到一家菜馆里去吃饭。这时候,马先生已决定迁居离城二十里的阳山坂的汤庄,我为欲追随马先生,正想在阳山坂附近找房子。恰好这位童君有朋友姓盛名梅亭的,在阳山坂附近的河头上的小学当校长,而且是本地人。他就在席上写一张介绍片给我托他在河头上找房子,我河头上的新巢因此找到,这一饭之恩实在不止一饭而已。我持片到河头上去找盛梅亭校长,居然承他转请他的叔父(是乡长)把三间楼屋借给我们住,不肯说租金,但说:“我要感谢日本鬼,不是他们作乱,如何请得到你们来住。”我找到房子,在马府已扰了四天,我心非常不安。马先生却对我说:“你们不来住,兵士也要来住的。”其实那时的桐庐兵士不一定强占民房,马先生这话是安慰我们这一批难民的。

十一月二十八日,我们辞别马先生,先行入乡。借乘马先生运书的船,请汤庄的工人志元同他的儿子凤传二人摇船。桐江山明水秀,一路风景极佳;但我情愿欣赏船头上的白布旗,旗上“桐庐县政府封”六字,是马先生的亲笔(盖当时民间难得雇船,这运书船是由县政府代雇来的)。我珍爱马先生的字,而尤其珍爱他随便挥写的字,换言之,可说是“速写”的字。并非说他用心写出的字不及随便写出的字的好,乃根据我的一种艺术欣赏论:我以为造型美术中的个性、生气、灵感的表现,工笔不及速写的明显。工笔的艺术品中,个性、生气、灵感隐藏在里面,一时不易看出。速写的艺术品中,个性、生气、灵感赤裸裸地显出,一见就觉得生趣洋溢。所以我不欢喜油漆工作似的西洋画,而欢喜泼墨挥毫的中国画;不欢喜十年五年的大作,而欢喜茶余酒后的即兴;不欢喜精工,而欢喜急就。推而广之,不欢喜钢笔而欢喜毛笔,不欢喜盆景而欢喜野花,不欢喜洋房而欢喜中国式房子。我的尤其珍爱马先生随便挥写的字,便是为此。我曾经拿他寄我的信的信壳上的字照相缩小,制版刊印名片。这时我很想偷了这面白布旗去珍藏起来,但终于没有这股艺术的勇气。

船到河头上,已是下午,留守汤庄的金先生已为我们买了鸡肉蔬菜,准备进屋请神之用,平玉就卷起衣袖去当厨司。盛乡长的房子三楼三底,很是宽大、坚固而且新,分明建造得不久,梁上的红纸儿全没褪色,红纸上的字为我所未曾见过:右边一个“有”字,左边一个倒写的“好”字。我们看了都不解其意,研究了一下,才知是“有到头,好到底”之意。我们草草安排了房室,就往屋外察看。这里毗邻的不过三四份人家,都是盛氏本家。四周处处有竹林掩护,竹林之外,是一片平畴,平畴尽处,是波澜起伏的群山。山形特别美丽的一方面,离我们不到一里之处有一大竹林,遥望形似三潭印月;竹林中隐藏着精舍,便是汤庄,马先生即日要来卜居的。我颇想在我所租的房屋的梁上加贴一张红纸,红纸上倒写一个“住”字,但愿在这里“住到底”。谁知这一住不过二十三天,又被炮火逼走了!

这一住虽只二十三天,却结了不少的人缘,至今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一根很长的线,一端缚住在桐庐的河头上,迤逦经过江西、湖南、广西而入贵州,另一端缚住在我们的心头上。第一是几家邻居:右邻是盛氏的长房,主人名盛宝函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loudspeaker,读书而躬耕,可称忠厚长者。他最先与我相过从,他的儿子,一个毛二十岁的文弱青年,曾经想进音乐学校的,便与我格外亲近。讲起他的内兄,姓袁的,开明书店编辑部里的职员,“八一三”时逃回家来的,和我总算是同事。于是我们更加要好,盛大先生教儿子捧了一甏家酿的陈酒来送我;过几天又办一桌酒馔,请我去吃。我们的前邻是盛氏的二房,便是替我租屋的小学校长盛梅亭君之家。梅亭之父即宝函之弟,已经逝世。梅亭是一个干练青年,把小学办得很好。他的儿子七八岁,天生是聋哑,然而特别聪明,我为诸邻人作画,他站在旁边看,看到高兴的时候,发出一声长啸,如哭如笑,如歌如号,回家去就能背摹我的画。他常常送酒和食物来给我,有一次,他拿了一把炭屑来送我,我最初不解其意,看了他的手势,才知道是给我作画起稿用的。试一试看,果然选得粒粒都好,可以代木炭用。这聋哑孩子,倘得常处在美术的环境中,将来一定是大美术家。他的感官的能力集中在视觉上,安得不为大美术家呢?我们的后邻是盛氏的四房,四先生也是耕读的,常和我来往,也送我一甏酒,又办了菜请我去吃饭。只有三先生,即我的房东,身任乡长,不住在这里,相见较少,特地办了酒请我到乡公所去吃。乡公所就在学校里,学校里的美术先生,姓黄名宾鸿的,是本乡人,其家在二十五里外的一个高山——名船形岭——的顶上。有一次,他特地邀我到他家去玩。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善良忠厚的山民,竭诚地招待我,留我在山顶上住了一晚,次日才回来。凡此种种人缘,教我今日思之,犹有余恋。使我永远不能忘记,而为我这桐庐避难进行曲的climax的,是汤庄的负暄。

“逃难”把重门深院统统打开,使深居简出的人统统出门。这好比是一个盛大的展览会,平日不易见到的杰作这时候都出品,有时这些杰作竟会同你自己的拙作并列在一块。我在桐庐避难而得常亲马先生的教益,便是一个适例。我们下乡后一二天,马先生也就迁居到汤庄来,王星贤君及其家族一同迁来,他们和我相距不过一里。时局不定,为了互通消息及慰问,我的常访汤庄似乎不是惊扰而反是尽礼,不是权利而反是义务了。我很欢喜,至多隔一二天,必定去访问一次。马先生平时对于像我这样诚敬地拜访的人都亲切地接见、谆谆地赐教,山中朋友稀少,我的获教就比平时更多。这时候正是隆冬,而风和日暖。我上午去访问,马先生就要我和星贤同去负暄。僮仆搬了几只椅子,捧了一把茶壶,去安放在篱门口的竹林旁边。这把茶壶我见惯了:圆而矮的紫砂茶壶搁在方形的铜炭炉上,壶里的普洱茶常常在滚。茶壶旁有一筒香烟,是请客的;马先生自己捧着水烟筒和我们谈天,有时放下水烟筒,也拿支香烟来吸,有时香烟吸毕,又拿起旱烟筒来吸“元奇”。弥高弥坚、忽前忽后而亦庄亦谐的谈论,就在水烟换香烟、香烟换旱烟之间源源地吐出来。我是每小时平均要吸三四支香烟的人,但在马先生面前吸得很少,并非客气,只因为我的心被引入高远之境,吸烟这种低级欲望自然不会起来了。有时正在负暄闲谈,另有客人来参加了。于是马先生另换一套新的话兴来继续闲谈,而话题也完全翻新。无论什么问题,关于世间或出世间的,马先生都有最高远最源本的见解。他引证古人的话,无论什么书,都背诵出原文来。记得青年时,弘一法师做我的图画音乐先生,常带我去见马先生,这时马先生年只三十余岁。弘一法师有天对我说:“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他用食指和拇指略示书之厚薄),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还不及马先生之多。”当时我想象不到这境地,视为神话。后来渐渐明白,近来更相信弘一法师的话决非夸张,古人所谓“过目成诵”是确有其事的。记得有一次,有人寄一张报纸来,内有关于时局的消息,马先生和我们共看,他很快地读下去,使我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我跳了几行赶上了,不久就落伍;再跳几行赶上去,不久又是落伍。这时我想,古人所谓“一目十行”也是确有其事的。马先生所能背的书,有的我连书名都没有听见过!所以我在桐庐负暄中,听了不少的高论,但不能又不敢在这里赞一词。只是有一天,他对我谈艺术。我听了之后,似乎看见托尔斯泰、卢那卡尔斯基等一齐退避三舍。王星贤记录着马先生每次的谈话,我向他借来抄一段在这里:

十二月七日丰君子恺来谒,先生语之曰:辜鸿铭译礼为arts,用字颇好。arts所包者广。忆足下论艺术之义,有所谓“多样的统一”者。善会此义,可以悟得礼乐。譬如吾人此时坐对山色,观其层峦叠嶂,宜若紊乱,而相看不厌者,以其自然有序、自然调和,即所谓多样的统一是也。又如乐曲必合五音六律、抑扬往复而后成,然合之有序,自然音节谐和、铿锵悦耳。序和同时,无先后也。“礼乐不可斯须去身”,平时如此,急难中亦复如此。困不失亨,而不失其亨之道在于贞。致命是贞,遂志即是亨。见得此义理端的,此心自然不乱,便是礼;不忧不惧,便是乐。纵使造次颠沛、槁饿以死,仍不失其为乐也。颜子不改其乐,固是乐。乐必该礼,而其所以能如是者,则以其心三月不违仁。故仁是全德,礼乐是合德。以其于体上已自会得,故夫子于其问为邦乃就用上告以四代之礼乐。会不得者,告之亦无用。即如此时前方炮火震天、冲锋肉搏,可谓极乱。而吾与二三子犹能于此负暄谈义,亦可谓极治。即此一念,便是虽当极乱之时,活机固未息灭。扩而充之,未必不为将来拨乱反正之因端也。非是漠然淡然、不关痛痒,吉凶与民同患,自然关怀。但虽在忧患,此义自不容忘。亦非故作安定人心之语,克实而言,理本如此。所谓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妄语也。礼乐之兴,必待其人;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吾今与子言此,所谓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善会此义,而用之于艺术,亦便是最高艺术……

我希望春永远不来,使我长得负暄之乐。春果然不来,而炮火逼近来了。敌兵在吾乡石门湾与中央军相遇,打了四进四出。其间,我们正在桐庐负暄。后来中央军终于放弃吾乡,说是“改变战略”,敌兵就向杭州进犯。有一天,我们正在负暄谈义,听见远处有人造的雷声,知道炮火迫近来了。我们想走,天天在讨论“远行”或“避深山”的问题。我主张远行,并且力劝马先生也走。马先生虽只孑然一身,但有亲戚、学生、僮仆相从,患难中他决计不愿独善其身,一行十余人,行路困难,未能容允我的劝请。其实我也任重道远,老幼十五人,盘费只剩三百元,如何走得动!于是在附近找桃源。我想起二十五里外的船形岭顶上的黄家,以前我曾经到过一次的,觉得地利人和均合意。有一天我便雇了四顶轿子,请黄宾虹引导,邀马先生和星贤一同上山观看。路上的人看见我们一连四乘轿子向深山去,大都惊惶,拦住轿子探问消息,足见时局已很紧张了。到了山上,黄氏父祖闻知马先生来,倒裳出迎,办起丰盛的酒食来款待;知道我们来觅万一的退步,便应允将新造的屋让出来给马先生住,还有老屋可以馆待我们。我们盘桓至下午二三点钟方始下山,我还记得轿子在路亭旁休息的时候,我们入亭小坐,看见壁上用木炭题着一首诗,大约是出于农夫工人的手笔的:“山上有好水,平地有好花。好花年年有,同栈不在乎。”马先生考辨了好久,说同栈恐是铜钱之误,于是对于作者的胸襟不凡大加赞叹。赞叹之不足,又讨论之;讨论之不足,又删改之。马先生改作云:“山上有好水,平地有好花。好花年年有,铜钱何足夸。”王星贤别有所见,另为改作一首:“山上有好水,平地有好花。好花年年有,到处可为家。”当此之时,风鹤虫沙,已满山中;我等为寻桃源而来,得在长亭中品评欣赏农夫野老的诗歌,正是一段佳话,不可以不记。而这作者在长亭中弄斧,恰被鲁班路过看见,加以斧正,又是一段奇迹,更不可以不记。

邻人盛宝函请马先生晚酌,我也奉陪。黄昏席散,僮仆提灯来迎马先生返汤庄,我也送去。路上马先生对我说:“近又作了一诗,比前(见第一记)□□得多,明天写出来给你看。开头是‘天下虽干戈,吾心仍礼乐’,大意你或者可以想象了。”上文两个方框我记不清是什么字,大体是和平中正之意,未便乱加,且付阙如。第二天我到汤庄,到手了一张横幅,上面写着:

避乱郊居述怀,兼答诸友见问:

天下虽干戈,吾心仍礼乐。避地将焉归,藏身亦已绰。

求仁即首阳,齐物等南郭。秉此一理贯,未释群生缚。

琐尾岂不伤,三界同飘泊。人灵眩都野,壹趣惟沟壑。

鱼烂旋致亡,虎视犹相搏。纳阱曰予知,偭规矜改错。

胜暴当以仁,安在强与弱!野旷知霜寒,林幽见日薄。

尚闻战伐悲,宁敢餍藜藿?蠢彼蜂蚁伦,岂识天地博!

平怀頫仓溟,寂观尽寥廓。物难会终解,病幻应与药。

定乱由人兴,森然具冲漠。麟凤在胸中,豺虎宜远却。

风来晴雪异,时亨鱼鸟若。亲交不我遗,持用慰离索。

十二月十七八中,传闻将有大军来桐庐,欲利用山地作战场,以期歼灭日寇。傍晚,果然开到了一批军队,敲我们的门,说要借宿一宵,明晨开赴杭州作战。兵队纪律很好,其长官晚上和我闲谈,说他是从吾乡石门湾退出来的,亲见石门湾变成焦土。又忠告我们说:“这地方不可再住,须得迁往远处或大山中,说不定这地方要放弃。”明晨,兵队果然把地扫得精干净而开拔了。我忽然感觉得这里不可再留,连忙去汤庄,再劝马先生作远行之计。然马先生首阳之志已决,对于诸种环境的变迁,坦然不慌。我不能动他。于是返家收拾萧条的行物,与姐妻子女计议,故园既已成为焦土,我们留在这里受惊毫无意义,决定流徙于远方。岳老太太年已七十,不胜奔走之苦。我破晓起来,同我妻商量,拟把老太太寄托与船形岭黄宾虹家。因为他家也有七八十岁的老人,当不致因我家老太太而受累。我妻向老太太商请,得其同意。于是我们二人同赴学校,请托黄君,黄君慨然允诺。当日雇了一乘轿子,由黄君领导,章桂护送,抬老太太上山。临别,许多人偷偷地弹泪,说不出话来。我心中除了离别之苦以外,又另有一种难过:我不能救庇一位应该供养的老人,临难把她委弃在异乡的深山中,这是何等惭愧的事!

我们的难民队中最干练的平玉已于前日冒险赴上海,阿芳也已回去。平玉有一朋友姓车的住在我们附近的江边,我去托他找船,知道他也有远行之意。为了途中互助之计,我就约他同行,请他在门口的江边物色一只小船,定于明晨载我们到二十里外的桐庐城中,再找远行的船。布置已定即走汤庄去辞别马先生,路上我想好了许多话,预备再苦劝他一番,务请他离开这飘摇的桐庐,但等到一走进门,望见了他的颜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觉得这里有一股强大的力,一切战争、炮火、颠沛、流离等事当着了它都辟易。我含糊地说道:“我也许要走,但没有定。”回到家里,写了一张纸送去,书面告别。邻人都依依不舍,彼此往返辞送馈赠,忙了一天。古语云:“悲莫悲于生别离。”这种日子连过十天,包你断肠而死!事后我揽镜自照,发见鬓边平添了不少的白发。

我在桐庐的最后一天,十二月廿一日的早晨,我们黎明即起,打点下船。一行十四人,除去了老太太,得十三人。想起了西洋人的习惯,我一时对于这个数目觉得讨嫌。幸而车氏父子三人加入了,得十六人,便不介意。王星贤和马先生的外甥丁安期、管汤庄的金先生搭我的便船赴城,欲用原船把马先生留存在城中的书载回乡下。王星贤看见我们十余人只有两担行李,表示惊讶。被他一提醒,我自觉得一寒至此,不胜飘零之感。幸而船到桐庐,不久找到了一只较大的船,言定二十八元送到兰溪,即于下午二时离开桐庐。一帆风顺,溯江而上。我抽了一口气,环顾家人,发见大家神情惘怅,如有所失,而吾妻尤甚。一个孩子首先说破:“外婆悔不同了来!”言下各处响应。我在桐庐时,看见公共汽车还通,便下个决心,喊船夫停船,派章桂上岸步行回船形岭,迎老太太下山,搭公共汽车到兰溪相聚。这时候杭州快要失守,富阳桐庐一带交通秩序混乱。我深恐此事难得圆满。谁知章桂果能完成其使命:带了一位七十岁的老太太,搭了最后一班的公共汽车,与我们差不多同时到达兰溪。好像是天教我们一家始终团聚,不致离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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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40年2月3日夜作于都匀。原载《文学集林》1941年第4期译文特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