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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戏和人生,都我埋单

问:余秋雨说,上海滩一百年未必能出一个周立波,这是什么时候的话?

周立波:1989年吧。

问:他那时候就看过了?

周立波:是。这个是我断章取义了,好玩好玩的。但是社会上确实也这么认为:一个人一张嘴一台戏,3600万票房。

问:2006年到现在,你最称心的评价是什么?

周立波:就是大家觉得我不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海派清口里有道理、有思想。

问:有没有什么你感觉一下讲到点子上,或对你有启发的?

周立波:余秋雨说,你要找到自己的语言,周氏语言;钱文忠跟我讲许多对南北文化的误读,比如说北方人彪悍,No;北方人会喝酒,No,他用大量史实告诉我,他研究这个的;易中天前天晚上来听,他居然也听得懂上海话,一直在那里笑,他跟我讲,真正的大家都是显个性的,意见都是尖锐的……不过我是这样:八面来风,一家做主。

问:海派清口里的思想是什么?

周立波:是我和观众在共解一种文化密码。豁铃子(类似以俚语、言外之意让对方会意)晓得?对过铃子接牢,成功。(模仿二人对暗号,口眼都活泛起来)哦格瑞玛!欧巴!(均为拟音)哦对上了,开心啊。有的新上海人也来看,一直问,啥意思啊啥意思啊,听不懂。上海朋友乱笑,跟你讲不清楚,讲了你也不懂。

问:一些爱护你的人,呼唤出现“周立波的齐如山”。

周立波:我一个人完全可以。我每天看14份报纸,一个月卖卖废报纸18块钱,大概4毛钱一斤;读报加上网每天至少三四个钟头,社会新闻、体育新闻、国际新闻,我的素材大部分是网上来的,我知道喜核在哪里、笑点在哪里。有些直接从生活中搬,像“法国总统为什么不去见拉登”,就是我跟一个法国朋友聊天,把他臭得嘞体无完肤;还有打桩模子、元宵模子、撬边模子,都是亲身经历过的。

问:好些上海人不懂什么叫“元宵模子”。

周立波:就是老早坐在老大昌吃咖啡的那帮人。说得难听点,大部分元宵模子是吃软饭的,打扮得山清水绿,专门到舞厅里厢花(作动词用)妹妹的。

我用词考究过的。现在大家都在学“做特伊”,就“做特”这个词,我有很多种表达:点特、揩特、爆特、走特。杜月笙看啥人不顺眼,鼻头里哼一声,手下就把这个人揩特——这是地位悬殊、自上往下的动作。

比方那个卡布基诺的段子(讲元宵模子在咖啡馆只点一杯咖啡,坐在那里吞吞吐吐一下午,一杯清咖变成卡布基诺),现在出姊妹篇了:有种女的,好像喝酒很有腔调,一杯白酒老下不去,吃进吐出吃进吐出,个么(那么)变啤酒嘞。

我掌握的是方法,不是内容。我是梳理新闻时事,不是创作。我搞不懂他们干吗要深入生活搞创作,生活不就在眼面前吗?我一听要创作了,昏特(指晕眩、昏过去)。

问:大家都觉得你开的一些政治玩笑挺带劲,怎么把握这个度?

周立波:就是自己心中不要尖刻,要坦荡。我学领导人,有人就为我担心,有的就断章取义,我一点都不怕,说你把原始资料调出来看。因为我对整个语言、语气的把握,包括上下文、深浅,应该是拿捏得很准的。

问:国外有很多政治玩笑,好像不仅仅是模仿领导人音容笑貌,它对事的。有媒体说你开的是政治玩笑,如果前面加一个“初级”,你介意么?

周立波:我不是开政治玩笑,我是在阅读和梳理时事。而且我不靠这个东西。《笑侃三十年》里面有过了,《笑侃大上海》里面就没有了,因为我的题材是无穷无尽的。

问:大家都知道,滑稽戏也好,喜剧也好,最大的魅力在讽刺。

周立波:我不是的,我是调侃。讽刺是攻击性的,调侃是善意的。其实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我对时事感兴趣,但时事里包含了政治,如果碰到,那也不是存心所为。

问:听说,有一段讲在牛津大学遭遇的模仿,有关部门讨论了好几次。

周立波:我没有听说。只要不出格,就是说,政治、宗教、隐私不要去碰,就可以了。其他,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因为我自己的文化修为决定了我不可能闯大祸。我不是一个没文化的人,我读了那么多书,我不会这么头脑不清。

问:最近在读的是什么?

周立波:这两天在看《达·芬奇笔记》。我读书非常杂,不系统,但我跟任何行业的人都可以对上几句话,也不会让人觉得你很外行。

问:群众说,从你的节目里又听出上海人顶顶讨人嫌的优越感。你是不是觉得海派文化天生要比北京的茶馆文化、东北的二人转文化要高一截?

周立波:很难用高低去分,就是一个品味、口味问题,每个演员自己找对自己的观众。海派文化是什么?是英美文化和吴语文化交融以后的产品,它不可复制。我为什么不出沪?第一,地域文化。海派清口过了长江,就没有亲和力,甚至会引起反感,我没有必要走进陌生的人群。第二,清醒。我是一个生意人,我很清楚市场在哪里。定位很重要,不是什么钱都可以赚的,很多血淋淋的事实在眼前。还有,市场要看它含金量,我说一个概念,就是一个人要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时间是有限的,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去换取最大的空间价值,这个很重要。上海在地图上是一点,眼睛一霎就过去了,但这个点诞生了中国六分之一的财富,财政收入六分之一是上海缴纳的,人口只有全国的百分之一。全中国、全世界最有购买力的精英大部分在上海,我何须走出去,我守住这块肥沃的土地就够了。

再说了,只允许你们在春晚调侃或者讽刺上海人都是娘娘腔、广东人都是大骗子,让全国人民达成这种共识,就不允许一个上海男人在上海自己的舞台上稍微表扬一下上海人吗?

问:今天大家听你讲当年那些调皮捣蛋的事迹,愈加喜欢你了。不晓得有没有被记忆自动筛掉的部分?

周立波:几乎没有。我这个人的缺点就是记忆力超强、超于常人。需要记的东西,我过目不忘;不需要记的,我马上忘记。

问:你在“上滑”待了十年,除了把死小鸡涂了墨水吊起来吓女搭档、在甬道里装鬼吓男生,还干点什么?不然你爸妈和姐姐,怎么三天两头要到学校去吃批评呢?

周立波:和同学打架喽,早恋喽,他们差不多每个礼拜都要去一次的。我15岁不到进剧团,同学是最大的比我大7岁,最小的也比我大3岁,那个环境里全是比我大的人,所以我早熟。

问:网上流传着的你因为爱情坐牢的故事。

周立波:我不想谈自己的爱情、婚姻、家庭。你就想,一个人不可能样样完美、件件称心。我结婚离婚又结婚,都是跟同一个女人;20年来她没有工作过一天,保姆从来没有离开过她;我抚养了两个不是自己骨肉的孩子8年……但我没有得到善果。我的婚姻是灰色的。

问:你的个人生活跟喜欢听海派清口的观众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如果后院起火,如果出来一本《我和周立波不得不说的故事》,估计你的艺术创作和表现都会受影响。有个多次看你演出的观众说,你最近在舞台上的表现跟两个月前不能比。

周立波:可能上两场我在休整期。最近确实比较忧郁。

问:演艺圈许多公众人物由于家务事处理不当,名誉受损,艺术生涯也完结了,上海滩前有阮玲玉。

周立波: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周立波身上。万一发生,只能认输。

问:你在节目里调侃过美国面对金融危机,不救兄弟(雷曼兄弟)救二房(房地美和房地产)。我猜你自己面对兄弟和女人,大概是把兄弟情谊放在靠前的吧。

周立波:肯定是,我的个性如此。但不同时期人也可能会变,而且女人和老婆的概念是不同的。如果兄弟之间因为这些产生隔阂,我会很痛苦。但我自认为做人很到境界的,遭遇这么多事,许多东西都看得开、看得淡。我能读得懂为什么一个人过去对我好,现在对我不好;也能读懂为什么一个人过去很了不起,现在变得很庸俗,我都能理解,而且不说一句话。40岁以后我不会去报复、埋怨任何一个人,我可以做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问:在上海滩要做到像前辈梅兰芳、周信芳,或者秦怡那样……

周立波:这都不是我追求的。我想成为一个好的艺术家,但我不想成为一个不快乐的、活得很累的艺术家,前辈里这种故事看得不少了。我绝不会因为社会或者某一个人的要求去装腔作势,我只会做我想做的、我认为对的事,这不是自私,是坦荡和真诚。典型的中国人,就为了人家说一个“好”,苦挨一辈子,最后没有快乐。这是反人性的。人不要活得那么累、那么假。

问:就是说,你追求的是自己活得痛快。

周立波:对,但并不妨碍别人的痛快。如果因为我的痛快妨碍了别人痛快,我只能说声对不起。

问:万一你想做的是错的呢?

周立波:当然有可能。那就从头来过。

问:但要埋单的。

周立波:埋就埋,又不是没埋过。

问:十多年前,严顺开老师讲过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点自我约束没有,早晚有一天抓进去。

周立波:是,说过。后来我是(被)抓进去了。但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有过去的错,才有今天的对。

问:迈克尔·杰克逊飘到空中的时候,想用钻石打副手套,没人能拦他;想把黑皮肤换成白的,也没人能阻止他。今天他埋单了。

周立波:他是神,不是人。他是极端的个案,不适合我。我希望有自己的生活,不会因为公众希望周立波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而放弃我自己想要的生活。

问:都说在艺术上要想走得长、走得远,得德艺双馨。

周立波:我不要听这句话的,德艺双馨的人都很累。不是不想双馨,但这个德和这个艺是自己衡量的,自己有一杆秤。我不需要假装别眼人里的双馨,我的底线就是自己开心,自己觉得对。我看到过许多伟大,也看到过许多卑鄙,40岁以后,我可以做到称颂别人的伟大,但把他们的卑鄙埋在心里。

问:40岁以后,你常说“老话不得不信”,有句老话叫“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从心了,但还有个规矩在。

周立波:我这个人坏不到哪里去,我现在的追求、作为、言行,都在社会这个大框架里面,不会对社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相反是有益处的。

问:敬畏你有吗?这么说吧,有什么东西让你怕吗?

周立波:没有。

问:不用在女生面前逞英雄。

周立波:真没有。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而且我总相信,你怕什么,什么就一定会来,这叫墨菲定律。如果今后我的名望、名利,对别人造成一种被动的、客观性的伤害,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但这必将到来。很正常,中国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笑人无,恨人有;戳轮胎的多,补轮胎的人少。我可以面对所有向我奔来的好与坏。

问:能预见一下可能向你奔来的某种“好与坏”吗?

周立波:比方说,从来没有一个(滑稽戏)演员被各大主流媒体这样爆炒过,到目前为止,还没出现负面的报道,一旦出现,也很正常。但是有智慧的男人知道如何应付。我也相信,这个社会不是我一个人的,不会统统喜欢我,也不会统统害我。我现在的整个体系,是建立在舞台和观众之上的,我相信,当我有一天被攻击的时候,会有一个群体出来反击。

问:你说的是粉丝吧?

周立波:是啊,网上不是刚出了一个李宇春粉丝弄的恶搞周立波嘛(唱):“刚听说有个周立波,在公开场合议论我,我跑到网上搜一搜,这个人貌似还挺火……”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吸引人们出钱来看我,然后让他们笑翻。哪一天我自己觉得不快乐了,我会对观众说,对不起我唱不动了。

问:你说,“进去”以后3小时,警察一走,你马上睡着;24小时就适应“里面”的生活了——你适应能力超强。

周立波:那当然。我可以在任何一座城市从零开始,过去这样,一辈子都会这样。

问:能说说那205天吗?

周立波:是这样:三天以后,时间像飞一样。每天看不同的人,听不同的故事。今天这个拉走了,明天那个进来了。也就是一个小社会,赤裸裸的小社会。

问:有没有受过欺负?

周立波:没有。我欺负过别人。打喽,那时正当年,不说身怀绝技,也是衣服撩开有六块腹肌的人,我自我保护能力超强,再说我的反应,(他们)怎么跟我打,呵呵,本来就是伤害罪进去的。我是个男人,穿上礼服我是个演员,脱掉它们我可以是个流氓。那个小世界就是适者生存的世界。

问:有什么难忘的事情?

周立波:有个人因为群殴被抓进来,关了一年半,一直都不承认那一刀是他劈的,到最后警察准备要放他出去了,他突然招供了,说那一刀是他劈的,一个月以后,他被枪毙了。

问:给你的启示是?

周立波:这个故事给我的启示是很晦暗的:生命原来是可以急转弯的。你奔在康庄大道上,不等于你就安全了,爆一个胎,你就走掉了。

问:你佩服什么样的角色,无论“里面”“外面”?

周立波:从容的人。

问:回顾过去的生意场或是今天的舞台,一个人如果想要立足、成功的话,你觉得必须具备哪些条件?有没有什么门槛要过?

周立波:生意场上,最重要的就是要冷静,或者说冷漠;不能性情、不能冲动、不能很感性,感性的人到最后都会失败的。我是感性的,因此在生意场上引发过很多不幸。

但我的强项在于,可以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我在广州有过两次三小时的谈话,第一次谈完,第二天去上班,别人推过来5万块现金,外加一把凌志车的钥匙;第二次,6万月薪,外加14万的费用。

问:这三小时你用什么东西征服对方?

周立波:聊天。我对人生、对生意的看法。生意需要讲,而且我的角度跟一般人不同。比方说,我今天跟你谈咖啡,最终我想促成的是咖啡豆的事情;今天跟你谈马桶,其实我想做的是卷筒纸的生意。很多人就事论事,所以他们不会成功。

问:你怎么看生意场上的“骗”,或者说失信?

周立波:我也经常骗别人,当然一开始是先被人骗。游戏是有规则的,我是说在法律之外的那套规则。这个社会上有许多合情不合法、合法不合理的东西,你如何巧妙地去驾驭,这是一门课程。像我这样一个感性的、冲动型的人——这些年可能逐步走向理性,但感性的东西还在打底——我觉得没什么,就像输掉一盘棋,输掉再来,只要你够资本。可以一贫如洗,但不能没有斗志。我是斗志很旺、意志力很强的人,我有属于自己的信仰,而且我有修正它的能力,很多人把一根筋到底当成执着,不对。明知道错了,难道你还不调头吗?

问:2006年你回到舞台,是生意做不下去了,还是关栋天的召唤足够盖过生意场的诱惑?

周立波:我的生意是这样,(画波浪线)上去,bong,到谷底;但是我从来不怕,再来,又上去,bong,又下来了……后来我是烦了,再加上关大哥强大的规劝,他说生意场上不少你这么个人,舞台上少你这样的人。

问:你喜欢哪种生活?

周立波:当然是现在。我现在做的是自己最开心的事,而且让别人也开心。做生意只能让自己或周围一圈人开心,现在我可以让整个社会开心:每天晚上1300个人跟着你坐过山车,要他笑就笑,要他安静就安静,我(的演出)是演唱会的开头交响乐的结尾,最后掌声雷动,好多人都在尖叫,多爽啊,这不是用钱可以买来的。

问:过去生意场上的朋友来看你演出吗?看了怎么讲?

周立波:那很多。我不是编成段子了嘛——有朋友跟我讲,认得你,不是坏分(坏作动词用,指破费、花钱)就是坏人。怎么讲?比方有人问他,周立波认得?当然。个么票子搞几张没问题吧?朋友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掏钱买。可长此以往吃不消,再有人问,周立波认得?不认得不认得。噢哟,周立波也不认得。很没面子。

朋友们看了演出,都很开心。大部分人都说,你早该回舞台了。感悟是需要时间的。人的一生,就是不断用错误去交换正确,再不断用正确去消费错误。要学会不断把今天变成昨天,把明天变成今天,也就3万天嘛。

我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同时我也安静得下来。42岁之前我至少有过两次顿悟,一次是那205天,一次是40岁那天我突然顿悟:在这个世界上不应该恨任何人,有时候傻一点会更可爱。前两天在上海图书馆开讲座,“幽默改变生活”。我就说,相信只要一秒钟,怀疑需要一辈子,我情愿相信别人,因为相信使人快乐。就算碰到骗子,那是你的命,但你不会永远碰到骗子。如果因为碰到一个骗子就怀疑一切,你这一生会过得非常沉重的。

40岁以后,我自认为变得从容。上海滩上许多隐身富豪,身家远远超过所谓胡润排行榜,深居简出,行事低调,都是我的朋友。我可以非常平等地跟他们沟通,有时候甚至是俯视他们。但他们愿意听波波说话,因为可以吸取有趣的观点。为什么海派清口不可复制?是因为我的经历,它不是瞎掰。我站在台上不抖不晃不怕,是因为我的经历。我尊重所有人的经历。

问:幽默在你眼里是什么?

周立波:幽默是一种智慧,不是耍贫嘴。要说耍贫嘴,我是高手,这个技巧我是非常娴熟的。但我从来不用,在台上你看不出我有传统滑稽戏的套路。平常生活里,幽默可以化解很多东西,朋友跟我在一起,会一直笑一直笑。

问:除了50岁到60岁周游世界这种,你有没有比较虚一点的人生目标?

周立波:闲云野鹤。我会让它尽早到来。

问:有没有这种时候:感觉有样什么东西限制了自己的发展,无论做戏还是人生?

周立波:没有,没有,因为我是个自我欣赏的人。

问:我看出来了。

采于上海 写于200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