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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弯弯的眼睛,像波修斯的剑① ,像飞鹰的翼,像贝壳波浪起伏的壳缘,像夏天的尤加利树叶。

① Perseus ,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儿子,以砍下蛇发女妖梅杜莎的头而闻名。

印度人的眼睛,是舞者的眼睛,世上最漂亮的眼睛,以率直而毫无心机的专注,盯着仆人捧在她们面前的镜子。我雇来为普拉巴克和强尼的婚礼表演的舞者,已穿上舞衣,外面披着朴实的披巾。贫民窟入口附近的一间茶铺已经清空客人,供她们使用。她们在里面为发型和妆容作最后的修饰,动作极为娴熟利落,吱吱喳喳地兴奋交谈。垂挂于门口的棉布,在金黄灯光照射下透出些许光亮,透出令人兴奋的模糊身影,使得挤在门口的人更想一探究竟。我守在门外,防止好奇的群众入内。她们终于准备好,我掀开棉布,来自电影城歌舞队的十名舞者现身。她们身穿传统紧身短袖外套,裹着纱丽。她们的舞衣很炫丽,有柠檬黄、宝石红、孔雀蓝、翡翠绿、夕阳红、金黄、品蓝、银白、乳白、橘红等颜色;发束、假发辫、耳环、鼻环、项链、上腹炼、手镯和跺环等饰物,在灯笼与灯泡照耀下闪闪发亮,教众人看得目不转睛,身子微颤。每个沉重的踩环上带有数百个小铃档,舞者开始摇摆身子,慢慢走过默默赞叹的贫民窟民众时,银铃清脆的撞击声,是标示她们脚步的唯一声音。然后她们开始唱:Aaja Sajan , Aaja !

Aaja Sajan , Aaja !

到我身边,我的爱人,到我身边。到我身边,我的爱人,到我身边。

走在她们前面和旁边的群众大声叫好。一队小男孩抢在跳舞女郎面前,清除崎岖小路上的石头或小树枝,用棕搁叶扫把扫干净;其他年轻男子走在舞者旁边,用细藤编织的西洋梨形大扇替她们扇风。小径的更前面是连同舞群一起雇来的乐队,穿着红白色制服,安静地走向婚礼台。普拉巴克和帕瓦蒂坐在一边,强尼,雪茄和席塔坐在另一边。普拉巴克的父母基尚和鲁赫玛拜,从桑德村赶来参加这盛事。他们打算在这城市待上整整一个月,住在普拉巴克贫民窟小屋旁的小屋。他们与库马尔、南蒂塔坐在台子前面。一幅巨大的单朵莲花画,占据他们后方的空地,彩色灯光在头顶上纵横交错,犹如发亮的藤蔓。

舞群唱着情歌,缓缓走近那空地,同时停下,跺脚。她们原地转身,顺时针方向旋转,动作整齐划一。手臂动作优雅如天鹅颈,手与手指翻转如迎风飘扬的丝巾。然后她们突然跺脚三次,乐师以奔放而令人陶醉的风格,奏起本月最受欢迎的电影情歌。乐队周边的每个人都大声叫好,女郎翩翩舞进许多人的无数梦境。

那些梦里,只有少数是我的梦。我雇用这些女郎和乐师时,事先并不知道他们打算为普拉巴克的婚礼做什么表演。昌德拉·梅赫塔向我推荐他们,告诉我他们向来是自己设计节目的。昌德拉求助干我的那笔黑市交易,替他换一万美金的那笔交易,已长出地下果实。通过他,我结识了电影界里想要黄金、美金与证件的其他人。过去几个月,我更常走访电影制片场,为哈德拜赚了愈来愈多的钱。这种关系带有某种双方各取所需的互惠特质:能与恶名昭彰的黑社会老大,在安全距离下拉上关系,电影界人士觉得高兴,而哈德汗本人对电影界的魅力也并非无动于衷。普拉巴克婚礼的两个平L 拜前,我找上昌德拉·梅赫塔,请他找舞群替婚礼助兴时,他以为普拉巴克是哈德拜底下的重要人物。因此,他不只花时间,还特别花心思,亲自挑选出一批最能歌善舞的女郎,再搭配一队最好的制片场乐师。

最后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这场表演,让孟买市最淫靡的夜总会经理看了,也要大声叫好。乐队演奏了本季最受欢迎的十大歌曲,久久才结束。每首歌演奏时都有女郎唱歌跳舞,以淫荡挑逗的表演突显每句歌词的弦外之音。数千名邻居和宾客参加这场贫民窟婚礼,有些人看了虽然高兴,却感到惊骇而反感;但这有点邪恶的演出对大部分人来说很受用,尤其是普拉巴克和强尼。而我,首次看到这些未经官方审查版本的舞蹈,淫狠程度教我大开眼界,随即对印地语电影里常看到的那些更淫秽的手势,有了新的认识。

我送强尼·雪茄五千美金当结婚贺礼。他想在纳逝尔海军区的贫民窟,也就是他妈妈怀他的那个地点附近买间小屋,这笔钱够他了却这桩心愿。纳迩尔是合法贫民窟,在那里买间小屋,意味着从此不必再担心被逐出栖身之所。他将有个安稳的家,可以在那里继续当他的非正式会计和税务咨询顾问,为周遭几个贫民窟的数百个工人和小商家服务。

我送给普拉巴克的礼物,是他那辆出租车的所有权。经过一番咬牙切齿、比手划脚的杀价,小计程车行的老板终于把那车卖给我。为了买下那辆车及其行车执照,我付出高于行情的钱,但钱对我没有意义。那是不义之财,而不义之财从指缝间溜走的速度,比辛苦赚的正当钱更快。人如果瞧不起自己赚钱的方式,赚来的钱就没有价值。人如果无法用钱,改善自己家人和心爱之人的生活,钱就没有意义。此外,基于对传统礼节的尊重,我在交易结束时,用印度商界那句最礼貌、最恶毒的骂人话好好损了出租车行老板:祝你生+个女儿,每个女儿都有好归宿!因为除非家财万贯,十个女儿的嫁妆肯定叫人倾家荡产。

普拉巴克收到这礼物,既高兴又兴奋,他那为了像个正经新郎而摆出的庄重模样,瞬间化为兴高采烈的叫喊。他猛然站起,跳了几下他那抽送臀部的淫狠舞蹈,然后想到婚礼的严肃,又乖乖坐回新娘子身边。舞台前方挤成一团的男子转身而舞,我加入其中,直跳到汗水淋漓、薄衬衫像浅水区的海草贴在身上为止。

那天晚上我回到住处,想起维克兰的婚礼场面大不相同,不禁笑了起来。维克兰娶莉蒂,比普拉巴克和强尼娶那对姐妹早了两天。维克兰不顾家人激烈,甚至偶尔动粗的反对,选择公证结婚。面对家人的泪眼恳求,他回以一句老掉牙的话:这是现代印度,老兄。公然拒绝家人为他计划已久的婚礼,繁文缉节的古老印度教婚礼,令他的家人难以接受。因此,这对新人承诺白头偕老、相爱不渝时,只有他妹妹和妈妈,连同莉蒂这边的少数朋友,在旁观礼。没有音乐、没有灯光、没有舞蹈。莉蒂身穿赤金色套装,头戴金色大草帽,帽上饰有蝉翼纱玫瑰。维克兰穿及膝黑外套、黑白相间织锦背心,还有银色滚边的加乌乔(阿根廷高原上的牧人)牧人裤,戴着他心爱的帽子。典礼几分钟就结束了,接着,维克兰和我把他悲伤难抑的母亲半搀扶地带到等着她的车里。

那天,在他们婚礼结束后,我开车送维克兰和莉蒂到机场。他们打算到伦敦之后,在莉蒂家人面前再办一次公证婚礼。维克兰趁着莉蒂打电话回家,跟她母亲确认班机抵达时间的机会,对我做了番掏心的剖白。

“谢谢你在我护照上帮的忙,老哥。”他咧嘴而笑,“在丹麦被判的那个他妈的吸毒罪,其实微不足道,却可能让我很头大,yaar 。”

“没什么。”

“还有那些美金,你替我们弄到超优的汇率。我知道你给了特别优待,yaar ,回来后我要好好回报你。”

“那好。

“你知道的,林,你真该定下来了,老哥。我不是要诅咒你什么的,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以像兄弟爱你的朋友的身份,跟你说这事。你就要栽个大跟头了,老哥。我有不好的预感。我··一我觉得你好像该定下来了。”

“定下来……”

“对,老哥,那就是重点,yaar 。”

“什么……重点?"

“那个他妈的人生,全为了那个。你是个男人,那是男人该做的事。我没有要管你的事,但你还不知道这道理,有点悲哀。”

我大笑,但他仍然绷着严肃的脸。

“林,男人就得找个好女人,找到了,就要赢得她的芳心,然后赢得她的尊敬,珍惜她的信赖。然后,只要两人活着,就得一本初衷珍惜那份信赖,直到两人都死掉为止,人生的意义就是这个。这是世上最重要的事,这是男人之所以为男人的意义,yaar 。男人赢得好女人的芳心,赢得她的尊敬,让她对你信赖不渝,才算是真男人。做不到这点,就不是男人。”

“这话该说给狄迪耶听。”

“哎,老哥,你还没搞懂。对狄迪耶而言,那也是一样,只是对他而言,他得去找到、爱上一个好男人。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我想告诉你的是,你曾经找到一个好女人,你已经找到她了。卡拉是个好女人,老哥。而且你赢得了她——他妈的尊敬。她跟我说过一、两次,老哥,说那次霍乱和在贫民窟的所有事。你那个红十字会式的鸟作风,让她倾倒,老哥。她尊敬你!但你不珍惜她对你的信赖,你不相信她,林,因为你不相信自己。我替你担心,老哥。像你这样的男人,像你和我这样的男人,没有好女人作伴,根本是自找麻烦,yaar 。”

莉蒂走近。他眼里的严肃坚定慢慢消失,换上他转头看她时的深情表情。“我们的飞机在广播登机了,林兄。”她说。她的笑容比我预期得还要感伤,因为这样,教我也难过了起来。“我们该走了。嗒!我希望你收下这个,当作我们俩给你的礼物。

她递上一条折好的黑布,约一米长,一个指距宽。打开时发现中央有张小卡片。“那条蒙眼布,”她说,“你知道的,在火车顶,维克兰求婚那天。希望你收下,当纪念品。卡片上有卡拉的址由L ,她写信给我们。她还在果亚,但在不同的地方,只为了……你知道,如果你有意的话。再见了,林兄,保重。”

我看着他们离开,为他们高兴,但哈德的工作和普拉巴克婚礼的准备,忙得我焦头烂额,无暇细想维克兰的忠告。然后,我去探望阿南德,最后一次探望他,把维克兰的那番话往更深处推,推到各自有理的言谈、警告和意见丛林中。但普拉巴克结婚那晚,我独自坐在家里,从口袋里拿出那卡片和黑色蒙眼布时,他跟我说的话,字字浮上心头。我独自小酌,抽烟,四周安静,听得到柔软的蒙眼布在我指间滑擦的沙沙声。那群戴着铃档、风情万种的跳舞女郎领到丰厚的酬劳,已被护送回巴士。普拉巴克和强尼已经牵着新娘走开,走去搭等着载他们去饭店的出租车。饭店位于市郊,普通但舒适。他们将在那里待两个晚上,享受不受外人打扰的两情缝维之乐,然后回到拥挤的贫民窟,在没有隐私的环境里继续享受欢爱。维克兰和莉蒂已经在伦敦,准备重述结婚誓词,对我那迷上牛仔的朋友至为重要的誓词。而我坐在扶手椅里,衣着整齐,独自一人,不信任卡拉,因为就像维克兰说的,我不信任自己。最后,我缓缓坠入梦乡,而那张卡片和那条蒙眼布,从我手上缓缓滑落了。

那晚之后,有三个礼拜,我接下每个上门的工作,完成我所能想出的每笔交易,想藉此甩掉那三对美满婚姻带给我的寂寞。我到金沙萨跑了一趟护照任务,按照指示住在拉皮耶饭店。那是栋近乎肮脏的三层楼建筑,位于与金沙萨最热闹的长街平行的小巷子里。床垫干净,但地板和墙壁似乎是用回收的棺木建成的。房里只闻到墓地似的强烈气味,叫人猛流汗的湿气,让我嘴里满是令人沮丧、无法辨识的味道。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着茨冈牌香烟(法国香烟,味道浓烈),用比利时威士忌漱口,好消除那些气味。捕鼠人在走廊上巡逻,拖着显眼的麻袋,扭动的肥鼠让麻袋鼓起。嶂螂群已占据衣柜,因此我把衣物、盟洗用品和其他个人用品挂在钩子上,或其他禁得起粗钉的墙面上,随手钉上的粗弯钉子上。

第一晚,门外走廊上的枪响,惊醒未熟睡的我。我听到砰一声,好像有人倒地,然后听到有人拖着重物,在没铺地毯的木板走廊上,拖着脚倒着走。我一把抓起小刀,开门。走廊上另外三个门也都有男子站着,像我一样开门查看是什么声音。他们全是欧洲人,其中两人拿着手枪,另一人拿着类似的小刀。我们面面相觑,看着地板上的血痕,往走廊另一边看不见的尽头延伸。我们都未发一语,各自关上房门,仿佛在回应什么神秘信号,动作一致。

金沙萨任务后,我到岛国毛里求斯出任务。我在那里住的饭店使人愉快且舒服,比前一个饭店好太多了。那饭店叫文华酒店,位在居尔皮普。原始建筑仿苏格兰城堡,缩小比例建成。通往饭店的小路,曲折穿过井然有序的英式庭园,从路上见到的角楼来看,那的确像座城堡。但进入建筑之后,却是华丽的中式风格,由新买下这家饭店的中国家族所设计。我坐在喷火巨龙下,傍着纸灯笼的灯光,吃着芥兰炒雪豆、大蒜菠菜、炒豆腐、豆豉蘑菇,窗外可见到城堡式堆喋、哥德式拱门,以及点缀着玫瑰的修剪灌木。

跟我接头的人,是两个来自孟买、住在毛里求斯的印度人。他们像事先说好的,开着黄色宝马轿车抵达。我坐进后座,才刚开口打招呼,驾驶就猛踩油门,车轮急转,冲了出去,我猛然后倒,被甩进座椅角落。车子以四倍于速限的速度,疾驶在乡间小道上。我们一路尖叫,我紧张得抓住椅子,指关节发白。十五分钟后,车子在一处宁静无人的树林里停下。过热的汽车引擎渐渐冷却,发出微微的叮当声和锵镜声。那两人身上散发出浓浓的兰姆酒味。

“好,把那些书给我们。”其中一名接头人说,从驾驶座转身靠过来。“我没带来。”我咬牙切齿,怒目看着他们。

两名接头人互看了一下,又转头看我。开车的那位把水银色墨镜往上推,那对眼睛看起来似乎在他睡觉时,被放进床边的揭色醋杯里泡了一夜。

“你没带书来?"

“对,在来这里的路上,噢,不管这是什么鸟地方,我就想告诉你们,但你们一直说,冷静!冷静!不听我的。这下我们够冷静了吧?啊?"“我可不冷静,老兄。”坐在乘客座的那位说。

我在他的眼镜镜片上看到自己,看来很不高兴。

“你们这两个白痴!”我气冲冲地改用印地语说,“你们差点让我们什么事都没办成,就没命了!把车开得像是孟买的混蛋出租车司机,像是有警察在后面追,一路狂飘!护照放在他妈的饭店里!我藏在那里,因为我想先确认你们这两个王八蛋的身份。这下,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你们这两个家伙是野狗卵蛋上的两只跳蚤,而且是没把脑子带出来的跳蚤。”

在乘客座上的那家伙拿下眼镜,他们俩展现出宿醉情况下最灿烂的笑容。“你是在哪里学会这样的印地语?”开车的问,“真他妈的溜,yaar 。说得跟孟买一般的王八蛋没两样,真是棒呆了,yaar !

“真他妈的厉害,老兄!”他的朋友也补充说,还钦佩地左右摆头。

“钱给我看。”我严厉地说。

他们大笑。

“钱,”我坚持,“给我看。”

乘客座上的那人从两脚之间提起一只袋子,打开,露出好几捆钞票。“那是什么鬼东西?"“钱啊!兄弟。”开车的人说。

“那不是钱,”我说,“钱是绿色的,钱上面有我们信赖上帝这行字。钱上面有一个死美国人的像,因为钱来自美国。那不是钱。”

“这些是毛里求斯卢比,兄弟。”乘客座的那位轻蔑地说,为自己的钱受到侮辱而不悦。

“出了毛里求斯,这堆废纸就没用了。”我叱责道,想起跟着哈雷德·安萨里见习时,所学到有关限制性货币和开放性货币的知识。“这是限制性货币。”“我当然知道,巴巴,”开车的那位微笑,“我们已经和埃杜尔谈定了。目前我们手上没有美金,老哥。所有美金都被其他交易卡住了,我们用毛里求斯卢比付,你可以在回家的路上换成美金,yaar 。”

我叹口气,慢慢呼吸,强自按下心头的火气。我望向车窗外,车子所停的地方,好似正烧着绿色的森林大火。我们周遭有着像卡拉眼睛一般绿的高大植物,正在风中打转、颤动。放眼望去没有人,没有其他东西。

“我们来算算这有多少。十本护照,每本七千美金,就是七万美金。按照卢比对美元的汇率,比如说三十比一,那我就得收到两百一十万的卢比,难怪你们拿这么大一个袋子。现在,两位,请原谅我的愚鑫,但没有他妈的货币证明,你教我怎么把两百万卢比换成美金!"“没问题,”开车的立即回应,“有个货币兑换商,yaar ,一个厉害的角色,他会替你办妥,全都安排好了。”

“好,”我微笑,“我们这就去见他。”

“你得自己一个人去,老兄。”乘客座那位说,开心地大笑,“他在新加坡。”“新··… 他妈的……新加坡!”我喊叫,火气又升上来。

“别生气,yaar , ”开车的温和回答,“都安排好了。埃杜尔·迎尼同意这样的安排,他今晚会打电话到饭店找你。偌,这张卡片收着,回家的路上绕到新加坡。没事的,新加坡的确不在回孟买的路上,但如果先飞到那里,那孟买就在回去的路上了,不是吗?所以,到了新加坡后,去见卡片上这个人。他是有合法执照的货币兑换商,是哈德的人。他会把那些卢比全换成美金,然后你就会冷静下来。没事的。你甚至可以拿到分红,真的。”

“护巴!”我叹口气,策咐1 回饭店。女嚼岛游牡尔查证后没错,翻r 喇嘟定这笔交易。”“饭店?”开车的说,把墨镜往下推回鼻梁上。

“饭店!”乘客座那位重复道,黄色宝马再度疾速驶上蜿蜒的来时路。绕道新加坡那一趟非常顺利,毛里求斯货币的波折,反倒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新加坡那位货币兑换商是来自马德拉斯的印度人,名叫谢基·拉特南,结识他使我又多了一个很有价值的人脉。新加坡之行还让我首次见识到一项有利可图的走私行业,就是从新加坡走私免税相机、电子产品到孟买的行业。

回印度,将美金交给埃杜尔·迎尼,收了酬金之后,我骑摩托车到奥贝罗伊饭店见莉萨·卡特。好久以来,我首次对人生感到乐观,有希望。我开始觉得大概已经甩掉普拉巴克结婚那夜,滞留在我心头的阴郁。我用假护照去过扎伊尔、毛里求斯、新加坡,没有引起一丝怀疑。在贫民窟时,我靠着每天从游客赚取的小额佣金过活,那时我只有已经失效的新西兰护照。一年后,我住在现代公寓里,口袋里满是刚赚来的不法之财,我有五本不同名字和国籍的护照,每本护照上都有我的照片,前途看来一片光明。

奥贝罗伊饭店盗立在纳里曼呷,临海大道金色镰刀状的握把部位。只要步行五分钟,就可到达教堂门火车站和花神喷泉。从花神喷泉往某个方向走十分钟,可以到维多利亚火车总站和克劳福市场,往另一个方向走十分钟就能到科拉巴和印度门。奥贝罗伊不像泰姬饭店一样上过明信片,一眼就能认出,但它的特色和独特风格可以弥补这个缺憾。例如它的钢琴酒吧虽小,但气氛闲适,私密空间营造巧妙,蔚为一绝,而啤酒馆足以获得孟买最佳餐厅的头衔。从亮晃晃的白天走进那阴暗而结构复杂的啤酒馆,我停下脚步,不停眨眼,直到看见莉萨和她那伙人为止。她和另两个年轻女子正与克利夫·德苏萨、昌德拉·梅赫塔坐在一块。

“希望我没迟到。”我说,与他们一一握手。

“我想我们都来早了。”昌德拉·梅赫塔开玩笑道,低沉的说话声传遍整个房间。那些女孩放声狂笑。她们分别叫莉塔和吉塔,是很想更上层楼的刚出道女演员,与主要的二线演员约了共进午餐,言语夸张肉麻,睁大眼睛的兴致盎然神情,几与惊慌无异。

我在莉萨与吉塔之间的空椅子坐下。莉萨穿着薄料熔岩红针织套头衫,外罩黑色丝夹克,下身是裙子。吉塔的银色弹性上衣和白色牛仔裤非常贴身,曲线毕露。她长得很漂亮,大约二十岁,长发束成高马尾辫,双手抓着桌巾一角,不停折起又解开,显得很不安。莉塔留着俏丽的短发,发型与她娇小的脸蛋、男孩似的帅气五官很配。

她穿黄色短上衣,领口开得很低,叫人不敢正视,下身是蓝色牛仔裤。克利夫和昌德拉都穿西装,好似刚赴某个重要的约会回来,或正要去赴约似的。

“我饿死了。”莉萨开心地说。声音轻柔而有自信,但她在桌底下却用力捏我的手,指甲直掐入我肉里。对她而言,这是场重要的聚会。她知道昌德拉打算与我们结为正式的工作伙伴,让我们的非正式选派演员工作,有合约的保障。莉萨想要那纸白纸黑字的合约,她想得到合约给予的肯定,她想要白纸黑字写下的未来。“我们吃东西吧!"“我来替各位点餐,不知道各位意下如何?”昌德拉建议道。

“既然你要请客,我没意见。”克利夫说,朝那些女孩大笑,使眼色。“行啊,”我同意,“你看着办。”

他眼睛一瞥,叫侍者过来,挥手要他不用递上菜单,直接点他最喜欢的几道菜。他先点了白色开胃羊肉汤,羊肉用川烫去皮的杏仁,加上牛奶烹煮而成.接着点了用红辣椒、漪萝、芒果腌泡汁调味的烤鸡肉,还有许多道配菜,最后是水果色拉、卡秋里蜂蜜扁包子(印度素食炸包子)、库尔菲冰淇淋(常见的南亚点心,用煮沸的牛奶做成)。听着梅赫塔一字不差地念完那一大串菜名,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这将会是顿漫长的午餐。我松下郁结的心情,任由一道道佳肴和众人的交谈引领着我。“所以你还是没告诉我你的想法。”昌德拉追问。

“你把那件事看得太严重了。”克利夫·德苏萨说,轻蔑地挥挥手。“才没有呢,老哥,”昌德拉坚持,“那就发生在我他妈的办公室外面,yaar 。如果有一万人在你他妈的办公室窗子外,叫嚣着要杀了你,要不放在心上也难。”“他们不是针对你,昌德拉巴布。”

“也许不是,但他们想抓的是我和像我这种身份的人。拜托,你不觉得这很严重,这点你该承认。你的家族来自果亚,你们说孔卡尼语,那和马拉地语很像。你的马拉地语说得跟英语一样溜,但马拉地语我一句都不会。但我在这里出生,yaar ,我爸也是。他在孟买有事业,我们在这里缴税,我的小孩都上这里的学校。我从小到大都在孟买,老哥。但他们叫嚣说马哈拉什特拉属于马拉地人,他们想把我们赶出我们仅有的家。”

“你也得从他们的角度看这件事。”克利夫委婉补充道。

“从他们的角度看我被赶走。”昌德拉反驳道,火气大得引来其他桌的客人转头看他。他继续说,嗓门放低,但同样激动,“我该从他们的角度看我被杀,是不是?" “我爱你,兄弟,就像我爱我第三个女婿一样。”克利夫答,咧嘴大笑。昌德拉跟着大笑,那些女孩跟进,为这小小玩笑冲淡了餐桌上的紧绷气氛,明显愁云尽扫。“我不想见到任何人受伤,特别是不想见到你受伤,昌德拉巴布。我要说,你如果想了解他们为何有那样的感觉,就得从他们的角度去设想。他们是土生土长的马拉地语族,在马哈拉什特拉出生。往上追溯他们的祖先,谁晓得,有可能是三千年或更久以前,都在这里出生。然后,他们在孟买四处看,却发现最好的工作、最好的生意和公司,都由印度其他地方的人掌控。这让他们抓狂,而我觉得他们有这种想法很合理。“那些特地保留的工作呢?”昌德拉反驳道,“邮局、警局、学校、邦立银行、其他许多机关,例如交通管理机构,都保留了职务给马拉地语族。但这些抓狂的混蛋觉得还不够,他们想把我们所有人都赶出孟买和马哈拉什特拉。但我告诉你,如果他们得逞,如果他们把我们赶走,他们将会失去把孟买这地方造就出今日样貌的金钱和人才。克利夫·德苏萨耸耸肩。

“或许那是他们要付出的代价,但在这点上我不同意他们。我只是认为,像你祖父那样从中央邦赤手空拳来到这里、事业有成的人,都要感谢这个邦。凡是生活过得不错的人,都该拿出一部分东西和一无所有的人共享。那些你称作为狂热分子的人,能得到别人的共鸣,完全是因为他们说的话有些道理。民心怨怒,那些从外地来而发大财的人,成为众矢之的。情形会更严重,我亲爱的三女婿,但我实在不愿去想那什么时候会结束。

“你觉得呢,林?”昌德拉问我,寻求支持,“你会说马拉地语,你住在这里,但你是外地人,你觉得呢?"“我在桑德小村子学会马拉地语,”我回答,“那里的人是土生土长的马拉地语族。他们的印地语说得不好,而且完全不会说英语。他们是地道的、shudha (纯粹的)马拉地语族,他们世居马哈拉什特拉已至少两千年,在这里耕种已有五十代。我停下来,看有没有人对我说的提出评论或提问。他们全都在吃,专注地听着。我继续讲下去。

“我和我的导游普拉巴克回到孟买后,我去住贫民窟,那是他和其他两万五千人居住的地方。那贫民窟里有许多像普拉巴克那样的人。他们是马哈拉什特拉人,来自桑德之类的村子。他们非常穷,每一顿饭都让他们操心,每一顿饭都是做牛做马干活挣来的。看到来自印度其他地方的人住在漂亮房子里,自己却在首府的贫民窟里过日子,我想他们一定很难过。

我吃了几口东西,等昌德拉回应。等了片刻之后,他心知躲不掉,终于开口。“但是,嘿,林,拜托,那不是事实的全部,”他说,“事实远不只是如此。”

“对,你说得没错,那不是事实的全部,”我同意,“那贫民窟里不只是马哈拉什特拉人,还有旁遮普人、泰米尔人、卡纳塔克人、孟加拉国人、阿萨姆人、克什米尔人;里面不只有印度教徒,还有锡克教徒、穆斯林、基督徒、佛教徒、袄教徒、替那教徒。这里的问题不只是马哈拉什特拉人的问题。穷人,就像有钱人一样,来自印度各地。但穷人太多,有钱人太少。”

" Arrey baaP ! ”昌德拉·梅赫塔据傲地说。圣父!“你说话的口气像克利夫,他是个共产主义者,那是他的狂言妄语,yaar 。”

“我不是共产主义者,也不是资本主义者,”我说,面带微笑,“我比较像是别来烦我主义者。”

“别相信他,”莉萨插话,“你碰上麻烦时,他就是你该求助的人。”我看着她。我们两人对看,直到既觉愉快又觉愧疚时,才别过头去。“有个智者曾告诉我,狂热是爱的反面,”我说,想起哈德拜的某场长篇大论,‘顺带一提,他是个穆斯林。理性讲理的犹太人与他的共通之处,比他自己宗教里的狂热分子与他的共通之处还多。理性讲理的基督徒、佛教徒或印度教徒也一样,甚至理性讲理的无神论者与他的共通之处也是这样。我同意他的观点,我与他所见略同。我也同意丘吉尔的观点,他曾把狂热分子界定为不愿改变自己看法,且无法改变话题的人。”

“说到这,”莉萨大笑,“我们就换个话题吧。快,克利夫,我很期待你跟我说说《卡农》 片场的所有八卦,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对!”吉塔兴奋地大叫,“还有那个新女孩的所有事。那女孩的丑闻多到我甚至不好意思讲出她的名字,yaar 。还有关于阿尼尔·卡普尔的所有事,任何事!我实在爱死他了!"“还有桑杰·杜特!”吉塔补充,提到他名字时身体还夸张地颤抖。“你真的参加过他在维索瓦办的派对?呢,天哪!我多希望自己也在场!跟我们说说那派对的事!" 受那热情如火的好奇鼓动,克利夫·德苏萨鼓起如簧之舌,大谈这些宝莱坞明星的八卦,昌德拉·梅赫塔则穿插补充令人眼睛瞪大的内幕消息。随着这顿午餐的进行,明眼人都看得出克利夫中意莉塔,而昌德拉的目光不时落在吉塔身上。他们四个人已打算共度一个漫长的白天和夜晚,而这顿漫长的午餐就是开端。聊着聊着,这两位电影界老鸟对这些话题变得更有兴致,心里隐隐想到晚上的欢乐戏码,于是渐渐将八卦轶事的内容转到性与性丑闻的领域。都是些好笑的故事,有些很光怪陆离。卡维塔·辛格进餐厅时,我们正捧腹大笑。我介绍卡维塔给在座诸位认识时,笑声仍未歇。

“对不起。”她说,眉头紧登,那来自深层而不愿离去的苦恼。“我有剿骼民你说,林。”“卡维塔,那件官司你可以在这里说。”我提议,仍沉浸在一分钟前的开心大笑里。“他们会觉得很有意思。”

“不是那件官司的事,”她坚持,语气坚定,“是阿布杜拉·塔赫里的事。我立刻站起来,欠身告辞,向莉萨点头,示意她等我回来。卡维塔和我走到餐厅「1 厅,等到只有剩下我们两人时,她开口了。

“你朋友阿布杜拉碰上大麻烦了。”

“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从佃寸安勋报社的犯罪组编辑那里听到一则传言,他说阿布杜拉名列警方的捕杀名单。他说,一见到就枪杀。”

“什么?"

“警方的命令是活捉,如果可以的话,但绝不冒险。他们认定他有带武器,认为如果想逮捕他,他一定会开枪拒捕。他们奉令,只要他有一丝犹疑,就像杀狗一样射杀他。”“为什么?是为了什么?"“他们认为他是那个叫萨普娜的家伙。他们有确凿的线报,他们确定他就是那个人,就要去抓他,今天,可能已经动手了。孟买警方不属你,这么严重的事,谁也插不上手,我已经找了你两个小时。

“萨普娜?那说不通啊。”我说。但那的确说得通,百分之百说得通,我不知为什么这么觉得。有太多环节失落了,有太多问题是我很久以前没问、而我早该问的。“不管说得通还是说不通,反正事实摆在眼前。”她说,声音随着无奈而同情的耸肩颤动。“我到处找你,狄迪耶告诉我你在这里,我知道阿布杜拉是你的好朋友。“对,他是我朋友。”我说,突然想起我是在跟记者讲话。我盯着深色地毯,想在一团混乱的脑子里理出头绪或方向。然后我抬起眼,与她对望。“谢谢,卡维塔。真的很感谢,多谢,我得赶去看看。”

“听着,”她说,语气更轻柔,“我发了这则新闻。一听到这消息,我就打电话。如果在晚报上刊出,警方的动作或许会谨慎些。我必须说,我不认为那是他干的。我无法相信,我一直挺喜欢他的。你第一次带他到利奥波德之后,我就有点爱上他,或许我现在仍然爱他,yaar 。总之,我不认为他是萨普娜,我不认为他干了那些……可怕的事。”她告辞,既为我微笑,同时也为他哭泣。回到餐桌,我道歉必须中途离席,给了一个模糊的离席借口。我没问莉萨是否要跟我走,就直接替她把椅子往后拉,拿起她挂在椅子高背上的手提包。

“啊,林,你真的得走?”昌德拉抱怨道,“我们甚至还没谈到选派演员的经纪协议。”“你真的认识阿布杜拉·塔赫里?”克利夫问,好奇的口吻中带着微微谴责之意。我怒目看着他。

“对。”

“你要带迷人的莉萨一起走,”昌德拉撅起嘴,“那可是失望变绝望。”“我听过他的许多事,yaar , ”克利夫不死心,“你怎么认识他的?"“他救了我的命,克利夫。”我说,口气不由自主比我本要的更难听。“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救了我的命,在站立巴巴经营的大麻馆里。”

我替莉萨开啤酒馆的门,回头望向餐桌。克利夫和昌德拉两人把头凑近,撇开那两个一头雾水的女孩,窃窃私语。

出了饭店,在摩托车上,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莉萨。她健康的古铜肌肤一下子黯淡下来,脸色变苍白,但不久就打起精神。我提议先到利奥波德一趟,她同意。阿布杜拉说不定在那里,或者说不定留了口信给某人。她很害怕,紧紧抱住我,我感觉到她手臂的肌肉因恐惧而扭动。我们在牛步似的车阵里狂飘,凭着运气和直觉疾驶,就像阿布杜拉会做的。在利奥波德,我们发现狄迪耶喝得烂醉。

“完了,”他含糊不清地说,从大瓶子里替自己再斟上一杯威士忌,“全完了。将近一小时前,他们开枪杀了他,现在每个人都在谈这件事。董里区的清真寺正召唤为死者祈祷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我质问,“谁告诉你的?"“为死者祈祷的人,”他咕咕道,垂着头,“多可笑而又多余的一句话!这世上哪里还有别种祈祷,凡是祈祷都是为死者所做的。”

我揪住他胸前的衬衫,摇晃他。那些侍者,那些全和我一样喜欢狄迪耶的侍者,看着我,盘算着何时才要出手制止我。

“狄迪耶!听我说!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在哪里发生的?" “警察来过这里。”他说,突然清醒过来。淡蓝色的双眼盯着我的双眼,仿佛在寻找池底的东西。

“他们向店老板之一的穆罕默德吹嘘这件事。你认识穆罕默德,他也是伊朗人,和阿布杜拉一样。马路对面的科拉巴警局,派了部分警察埋伏。他们说他在克劳福市场附近的某条小街被包围,他们喊叫要他投降,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长发在身后迎风飘扬,还有他的黑衣。他们讲了好一段时间,他们竟谈起他的衣服……他的头发,林,你不觉得那很奇怪吗?那是什么意思?然后他们……说他从夹克拔出两把枪,朝他们准备射击。他们全立刻开枪反击,他被子弹打得像蜂窝,连续齐发的子弹把他的肢体打得残破不全。”

莉萨开始抽泣。她在狄迪耶旁边坐下,哀伤而震惊的他,不由自主伸手揽住她。他没看她,没向她致意,只轻拍她肩膀,左右摇,但如果他是独自一人,双手抱胸,他那悲伤难抑的表情大概也是一样。

“那时候,聚了好大一群人,”他继续说,“人们很生气。警方很紧张,想把他的尸体用厢型车运到医院,但群众攻击那部厢型车,车上不了路。于是,警察把尸体运到克劳福市场警局。群众也跟到那里,大肆叫嚣辱骂。我想他们现在还在那里。”克劳福市场警局。我得去那里,得去看尸体,得去看他。或许他还活着……“在这里等着,”我告诉莉萨,“跟狄迪耶一起等,或搭出租车回家,我会回来。”一根尖矛刺进我体侧,刺进心脏旁边的上方,从我胸膛顶部穿出。那根尖矛是阿布杜拉的死,是萦绕在我心中,他冰冷的尸体。我骑车到克劳福市场,每一次呼吸,那尖矛就往我心脏再刺深一寸。

到了市场警局附近,乱哄哄的群众占据了马路,我不得不弃车步行。一走出来,我就发现自己陷入愤怒疯狂、漫无目的游走的群众当中。其中大部分人是穆斯林,他们反复高喊许多口号,我只听懂其中一部分,了解到他们并非全为哀悼而来。阿布杜拉的死引爆了民怨的燎原大火,引爆了市场附近无人闻问贫民区的不满和积压已久的不平。群众叫喊着形形色色的怨言,为自己的利益而举臂高呼,我听到祈祷声从几个不同的地方传来。

尖声叫喊的群众黑压压一片混乱,往警局移动的每一步,都是靠着死推硬挤、打死不退的意志挣来。人群如潮水一波波涌来,把我推到旁边,再推上前,又推往后。他们推挤,拳打脚踢。我不只一次差点被人们踩在杂沓的脚下,每次都在紧要关头伸手抓住别人的衬衫、胡子或披巾才得以保命。最后我终于看到警局和警察。他们头戴钢盔,手拿盾牌,在大楼的正面排成三或四排。

人群中有个男子抓住我的衬衫,开始出拳痛击我的脸和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攻击我,或许他自己也不晓得,但那不重要。他挥了好几拳,我无路可逃,伸出双手保护自己,使劲想脱身。他一只手紧抓我衬衫不放,我甩不掉。我上前一步,用手戳他的眼睛,出拳砸中他耳朵前方的头部。他放开手,往后倒,但其他人开始向我挥拳。人群以我为中心散开,我摆好架式,随意挥拳,打任何打得到的东西。

情况很不妙。我知道我迟早会失去让这群人不敢近身的力气和惊奇。群众朝我冲过来,但一次只来一个,没有招式,只会乱打。他们结结实实挨了我一记之后,赶紧后退。我身子飞转,痛击任何逼近的人,但我身陷重围,不可能赢。他们之所以没有黑压压一群扑上来,完全是因为他们喜欢这场打斗,不想草草结束。

一群人,八或十个男子,以昂扬的姿态突破包围,哈雷德·安萨里猛然站在我面前。我出于本能想跑,他差点挨了我一记。他伸出双手,挥手要我停下。他的手下掉头,在人群里开出路,哈雷德将我推在他们后面跟着走。有人从后面偷袭,一拳打中我的头,我转身,再度冲向人群,想跟这城里的每个人干架,想打到他们把我打得不省人事为止,打到我胸口感觉不到那根矛,感觉不到阿布杜拉之死的那根矛为止。哈雷德和他两个朋友抱住我,把我拖出这条街,拖出这条已沦为痛苦、发狂炼狱的街道。“他的尸体不在那里!”找到我的摩托车时,哈雷德告诉我。他用手帕擦掉我脸上的血,我一只眼睛很快就肿了起来,血从鼻子和下唇的伤口滴下来。我完全不觉得自己挨了拳头。我不觉得痛,痛全在我胸口里,在我心脏旁,那痛随着我的呼吸,在我胸口进进出出。

“先前,有数百名群众冲撞这地方,是我们来这里之前发生的事。警察再度驱离人群后,人群转往放置他尸体的那间囚室,发现尸体已经不在了。于是群众放掉所有犯人,想找到他的尸体。”

“天啊!”我呜咽道,“妈的,怎么会这样。”

“我们会派人追查这件事,”哈雷德说,平静又自信,“我们会查出怎么回事,我们会找到尸体……会找到他。”

我骑回利奥波德,见到强尼·雪茄坐在狄迪耶的那张桌子。狄迪耶和莉萨都不在了。我在强尼旁边的椅子颓然坐下,就和数小时前莉萨在狄迪耶旁边坐下的姿势差不多。我双肘支在桌面,用手腕揉眼睛。

“真惨。”强尼说。

“对。”

“照理说不该发生。”

“没错。”

“没必要发生,没必要那样子发生。”

“对。”

“他没必要赚那趟钱,那是那晚的最后一趟,但他没必要跑那一趟,他昨天已经赚了不少钱。”

“什么?”我问,皱眉看着他,气他不知在说些什么而皱眉。

“普拉巴克出了意外。”他说。

“什么?"

“出了意外。”他重复道。

“什么……意外?"

“惺,天哪,林,我以为你知道。”他说,脸上的血色渐渐往下退到他紧绷的喉咙。他的嗓音变哑,双眼含泪,“我以为你知道。刚刚看到你的脸,你脸上的表情时,我以为你知道。我已经等你快要一个小时了,我一离开医院就来找你。

“医院……”我笨拙地重复道。

“圣乔治医院,他在那里的加护病房动手术。”

“什么手术?"

“他受了伤,重伤,林。他做了手术……他还活着,但……”

“但怎样?"

强尼崩溃,大声哭泣,靠着深呼吸和咬紧牙根的意志,才控制住情绪。“昨天深夜,应该说是今天早上凌晨三点左右,他载了一对父女要去机场。高速公路上有辆手推车,你也知道那些家伙在夜里喜欢走大马路抄近路。照规定是不可以的,但他们还是我行我素,yaar ,只为了少推那些重车子几里路。那辆手推车载着建筑用的钢材,长长的钢材。在某个上坡路段,推车的人控制不住车子,车子从他们手里滑掉,一直往后滑。普拉巴克开出租车转弯,那手推车整个撞进出租车车头。有些钢材穿过玻璃,后座那对父女马上丧命,身首异处,头和身体完全分开,而普拉巴克脸部受创。”

他又哭了起来,我伸手安慰。其他桌的游客和老主顾瞥了我们一眼,随即别过头去。他恢复平静后,我替他点了杯威士忌。他仰头一饮而尽,就像我第一天遇见普拉巴克时那种喝法。

“他伤得多重?"

“医生说他活不了,林,”强尼吸泣,“他的下巴没了,钢材把他的下巴整个削掉,什么都不留。牙齿全没了。原来的嘴巴和下巴剩下一个大洞,就一个大洞。颈子也被割开,脸上甚至没缠绷带,因为有太多管子伸入洞里,以保住他的性命。车子撞成那样,他怎么活下来的,没人知道。他困在车里两个小时。医生说他今晚会死,所以我才来找你。他的胸、肚子、头伤得很重,他活不了,林,他活不了,我们得赶去那里。”我们走进重症加护病房,发现基尚和鲁赫玛拜坐在他床边,相互揽着哭泣。帕瓦蒂、席塔、吉滕德拉、卡西姆·阿里全站在床脚,严肃无语。普拉巴克完全没有意识,一排机器监控着他的生命迹象。一堆塑料管、金属管用胶带固定在他脸上,他仅剩的脸上。那灿烂的大笑,那迷人、开朗的笑,已不复见。那笑容就这样……一去不复返。我在一楼的值班室找到负责医治他的医生。我从腰带抽出一叠百元美钞递给他,请他有任何变化马上告知我。他不肯收,没救了,他说。普拉巴克只剩几小时,或许几分钟可活。因此才允许家人亲友待在病床边。他说,他无能为力,只能等着他、看着他死。我回到普拉巴克的病房,把那笔钱和最近一次出任务赚的所有钱,给了帕瓦蒂。我到医院洗手间,洗了脸和脖子。脸上的伤口让我发疼的头净想着阿布杜拉的事。但我不愿想起那些事,我无法承受我那狂放不羁的伊朗朋友,被警方包围,打成像蜂窝,全身是血的影像,浮现在我脑海。我凝视镜中的自己,感觉到鼻子的酸楚。我用力拍醒自己,回到普拉巴克的病房。

我和其他人站在床脚,站了三个小时。我筋疲力竭,开始打磕睡,不得不承认自己撑不住。我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拿两张椅子靠墙而放,睡觉。几乎一下子就完全坠入梦境。梦中我回到桑德村,抵达那村子的第一天晚上,普拉巴克的父亲一手搭在我肩上,我咬着牙面对满天星斗时,我正浮在那轻声细语的浪潮之上。从梦中醒来时,基尚坐在我旁边,一手搭在我肩上,我与他四目交接,两人无力吸泣。最后,确定普拉巴克活不了,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这点,都接受他活不了的事实之后,我们经历了四个昼夜,看着他勇敢的小小身躯,看着他仅剩的身躯,看着笑容被截掉后不再圆满的普拉巴克,备受折磨。最后,经过几个日夜看着他忍受痛苦与困惑的折磨,我开始希望他死掉,全心全意希望。我太爱他,因而到最后,我在清洁工房间找到一个清静的角落,那是一个水龙头不断滴水在混凝土水槽的房间。我跪在印着两个鲜明湿脚印的地上,祈求上帝让他死去。然后,他真的死去了。

在他与帕瓦蒂同居的小屋里,普拉巴克的母亲鲁赫玛拜,放下她长及大腿的头发。她坐在门口,背对屋外。她的黑发是黑夜的瀑布。她拿起利剪,在靠近头皮处,喀嚓一声剪掉浓密的长发,发丝像垂死的影子般散落。

刚开始,我们真正爱着某人时,最大的恐惧是心爱的人不再爱我们。其实我们该害怕与恐惧的是即使他们已死去,我们仍无法停止爱他们。我仍然全心全意地爱着你,普拉巴克,我仍然爱着你。有时,我的好友,我所拥有而无法给你的那份爱,压得我喘不过气。即使到现在,我的心有时也依旧沉浸在悲伤中,在每个星星、每个大笑、每个睡眠里都有你身影的悲伤中,逐渐没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