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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8 哥哥

我趁着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陈医生的身上时,悄悄地站了起来。我是绕到饭店的后面,才看到哥哥和昭昭的。虾老板的饭店所在的街道,应该是一直存在的老街,我的意思是说,不是那种在郊区经常见到的新修出来的街道,路面的交通灯全都是崭新的,可作为一个路人行走其上的时候,却总是有种甩不掉的怀疑,觉得自己可能是来错了人生。我的视野突然间就宽阔了起来,原来这饭店后面还有这么大的一片空地,似乎属于旁边那家卖轮胎的店,或者是间汽车修理场。因为大大小小的轮胎堆成了好几座山。离我最近的那几个轮胎不知道是供什么庞然大物使用的,总之它们比我都高,歪歪斜斜地,彼此以一种奇妙的角度相互依靠,似乎是在向我揭示一件事情:轮胎这东西,平时看起来司空见惯了,可是只要它们像是长个儿那样地大到一定程度,便会活过来,胸有成竹地看着你——似乎它们也是虾老板那间饭店的常客。

哥哥和昭昭居然一起坐在更远处那座轮胎的山顶。那个山丘由无数个面孔呆板的普通大小的轮胎组成。不用说,准是昭昭的主意。认识她半年,我算是总结出一件事:她对一切可以让她离开地面的东西怀着巨大的好感,可以是吧台前面的高脚凳,也可以是飞机。站在橡胶的山脚下,轮胎们身上凹凸的花纹渐渐地从黑色里浮现出来,似乎是想要流动着延展出去,嵌进我脸颊的皮肤里。那种气味让我觉得安心——我从小就喜欢橡胶,还有汽油的气味。一阵风吹过来,原来我的头发已经这么长了,像是这荒山下面的蒲草。

“郑老师,要是我考不上大学,你会不会觉得丢脸?”轮胎完全挡住了我的视野,我看不见昭昭的脸,但她的声音倒是没有一点起伏。

“为什么要觉得丢脸?”哥哥笑了,“当然不会。”

“你是因为我身体不好,所以才觉得我考不上也是自然的吧?”

“不,不是。”哥哥这次没有笑。

“如果我没有病呢?我没有病,我也没有考上大学,几年以后,你也会像记得那些最聪明的学生一样记得我吗?我才不信。”昭昭的语气简直像是耍赖了,“好,那我再加上一个条件,如果我没有这个可能马上就要被判刑的爸爸,也没有病,也没有考上大学,你也还会记得我吗?”

“这种假设没有意义。”哥哥悠闲地叹着气,“如果你没有一个这样的爸爸,没有病,没有被那个李渊跟踪过……什么都没有的话,你就不是今天的昭昭。”

“今天的昭昭有什么好啊?”

“今天的你才会一直问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错了。”

“不对,郑老师。”昭昭停顿了比较长的时间——语气终于轻快起来,找到了自己要说的话,“我不是在问自己有什么东西错了,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是错的,我只是总在想,那些一定错了的事情里面,到底有多少是我的错。有多少,是我故意的。”

“这就是你不一样的地方,你不相信自己没错。”

“所以郑老师,你会记得,对不对?我很怕别人忘了我。”话音刚落的时候,她终于垂下脸,看见了我。

我只好做出寻找路途往上爬的样子。“你们俩是怎么上去的啊?”我知道我的语气里的轻快多少有点假,所以我低下头,像是在确认脚下的那一小块带着花纹的橡胶是否牢固——装作完全没有主意到昭昭垂下脸那个瞬间的眼神。我想只要我装作忽略掉了,过不了多久就会真的忘记的。那是一种真正的俯视,不是因为距离,不是因为她此刻坐在高处。她似乎更瘦了些,脸上的线条更有锐气,那种目光就沿着这道天作之合的轨迹准确的滑下来,弹到我这里的时候像是冰珠子。

除了哥哥,她其实瞧不起所有人吧。

但是我心里突然在窃笑了,小丫头,你以为我真的在乎能否被你瞧得起吗?或许,几个月前,我还真的在乎——那时她还住在我们家里,在深夜,我们俩一起挤在我的小床上闹别扭。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觉得现在的我,心里似乎有个很小的地方被倒扣上一个玻璃杯。透明的,不冷不热的,看上去没有给我造成任何的损害,但是这让我自己不能准确的感受我的心的温度了,好像怎么都行,好像什么都可以。

哥哥支起了身子,踩在一个凸出的轮胎边上,维持了平衡之后,用力把手臂伸给我,“当心,你的鞋可不合适这么往上爬。”——于是我顺水推舟地把手伸给他,多少带点夸张地摇晃了两下,顺便尖叫道:“哥你抓牢人家嘛。”——昭昭略带轻蔑的笑又像潮水一样不动声色地涨满了眼睛,我踩着一个很瘪的轮胎,坐到了她的身另一个轮胎的圆心里,坐下的时候没有忘记把双腿并拢,非常小心地蜷起膝盖,让它们像两只长长的马蹄莲那样叠放在身体的一侧——没错,我是带点故意,想要做给昭昭看的。

让她看什么呢?说不好。让她看看——她其实不怎么知道什么才算“女人”,让她看看,其实“轻蔑”都是互相的。我承认,这有点肤浅了。

但是我没有想到,等我坐到了这么高的地方,我才发现,原来虾老板的饭店屋檐上,嵌这一枚精巧的十字架,十字架的正北方向延伸出去,就是护城河。

“你们龙城的护城河其实是从我们永川流出来的。”昭昭得意地说。

“乱讲。”这一次是哥哥在反驳她。

“真的,是我妈妈说的。”昭昭认真地歪着头,“你们不知道的,我妈妈本来是有可能成为一个科学家……”她此刻的神情真是可爱得要死,尤其是说出“科学家”那三个字的时候,“别笑,我没骗你们,当年我妈妈是我们永川第一个考上研究生的女孩子。我妈妈跟我说,她有个老师一辈子都在做一件事,就是证明龙城这条河不是地理书上写的那样,不是黄河的支流,真正的源头就是那条从我们永川流出去的永宣河。那个老师还说,永宣河在古时候是条特别壮观的大河,不像现在这样……可惜我妈妈没有念完书,就生病了。”她看着远处阳光下像是凝固了的河流,忧伤地笑笑。

“你妈妈,她是……”其实在这句话出口的时候,我大致已经模糊地猜到了。

“和我差不多吧。”昭昭转过脸,看着我,毫无敌意的那种眼神,“也是血液的问题,不过好像比我严重得多。没办法,之后退了学回家。然后,就嫁给了我爸爸。”她重新把脸庞转过去,视线似乎是落在右前方另一座轮胎的山丘上,“我爸爸喝了酒以后,很喜欢跟别人说这段——那时候我爸爸已经在跟着别人合伙做生意了,他们想低价从国家手里买一个煤矿的开采权。那时候,那个煤矿是我外公管着的,有好多人都想去给我外公送钱,我爸爸的那个合伙人也比不过人家,后来有一天,我妈妈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我爸爸找到医院里在重症监护室外面跟我外公说,他愿意娶我妈妈,好好照顾她到最后。再后来,我妈妈出院了,我爸爸拿到了那个煤矿,她总说这个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得意的事情。”昭昭抬起睫毛,跟哥哥相视一笑。

饭店里的人们突然之间全体出来了,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轮胎们的视线中。冯牧师抬起手背抹了一下额头,略微抬了一下头,那表情似乎是在谦和地跟太阳商量:借过一下可以吗?所有的来宾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对算是阴凉的地方站着。所谓阴凉,无非是那些硕大的轮胎投下来的,岩石一般的影子。牧师开始说话了,说的倒是平时电视上常常会听到的那些: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无论疾病还是健康什么的。我刚刚想到我们也应该下去和那些客人站在一起,才算尽到了礼数——简短的仪式就结束了。牧师已经说到了“阿门”。客人们都在这炽热的光芒下保持寂静,轮胎们最寂静,它们也是来宾,对这场婚礼予以尊重的态度。

“结婚不要去教堂的吗?”昭昭好奇地问,“这怎么和电影里演的不一样呢?”

“天主教徒一定会去教堂,新教徒——哦,就是基督徒未必的,只要是在十字架下面就可以。”有个声音从下面传过来,陈医生站在我们这座小山丘的阴影里,把他自己的影子埋了进去。

“是您?”哥哥有些意外,“您也是客人吗?”我看似无意地,砖头望了昭昭一眼,无奈地发现,这丫头的眼睛就在此时陡然变得水汪汪的,就好像不是在看着陈医生,而是突然来到了护城河跟前的河滩上,水波都映进去了。

“我只认识冯牧师。今天无意中碰到他,就载他过来。几年前冯牧师是我的病人,他被别人误诊了,是我发现的。”他淡淡地说。

“您也是基督徒?”哥哥跟陌生人寒暄的时候讲话的语气多少疏离些,有点不像他。

“我不算吧。”他把眼睛从哥哥身上挪开了,“我爸爸是。我只能说是被逼着受过洗礼。”

“那是在你小时候,对吧?”我插嘴问一句。

“那都是电影。”他眼睛里含着一点笑意,“中国的基督徒是18岁以后才受洗的。”

我不喜欢这个人。他当所有的人是白痴——至少他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可是真正骄傲跟自信的人不会是这样的。我想起了方靖晖,方靖晖身上是有股傲气,也会把那种嘲弄的笑容挂在脸上——但那只是在他和我姐姐吵架的时候。他跟人——至少是跟我讲话的时候,那种平和跟爽朗可以让人非常舒服地忘记追问他是否真诚。而眼前的这个陈医生,我怀疑就算是他照镜子的时候,那种冷冷的蔑视都会像抛给别人那样抛给对面的自己。这就不是自视甚高那么简单了,他要么是个内心真正痛苦的人,要么就是个色厉内荏坐井观天的蠢货——我看多半是后者,长得一点都不帅有什么资格扮酷啊。

当所有人回到饭馆里面开始灌虾老板喝酒的时候,一片浑浊的聒噪声中,姐姐凑过来,把她的车钥匙轻轻塞给我,“等会儿叫西决开我的车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让那把钥匙照旧躺在桌面上。待到陈医生和冯牧师告别完毕,姐姐的手指一挑,把一缕头发从额前拨过去,然后借着这缕头发的弧度,腰也微妙地扭了一下。目光精确地和陈医生刚刚掉转过来的脸庞撞个正着。陈医生怔了一下,只好略略欠一下身子,算是跟我们这桌看到他的人道了再见。姐姐笑了,“闹酒没什么意思,我也想走了。”——她真的喜欢陈医生吗?我看也未必,只不过,她养成习惯了,她需要不断的证明什么。

陈医生略微迟疑了一下。姐姐说:“我喝了酒,我不能开车。”陈医生问:“你去哪里?”姐姐的眼睛从下往上缠绵地扫了一下,说:“你要回医院去吗?我家在城东新区,方向上倒是顺的。”陈医生终于微笑了,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或者唯一的一次在他的脸上看见这样舒展,甚至可以说是温情的笑容,他说:“我不回医院,我去接我女儿,跟医院的方向完全是反的。其实我也喝了酒,我的车等会儿冯牧师来开,我打车走,再见了。”

姐姐的笑容简直深得带上了醉意,可是嘴角却有点僵硬,姐姐说:“好。那么下次见。”等他走远的时候,她用力喝干了面前那半杯啤酒,放下杯子的时候我听见她用一种轻柔得近乎耳语的音量对自己说:“我操他妈。”

姐,不是你自己告诉我,不要爱上瞧不起你地人吗?不是你自己跟我说的,不要给他机会让他觉得自己伟大也不要给他机会让他觉得自己委屈吗?你说那种滋味一旦尝试过就一辈子也忘不了——但是你自己已经忘了吧?或者说,你喝多了的时候,说的话,有没有一句算数的呢?

我轻轻地从我的椅子上走开了,躲远她,并且,让她刚刚给我的钥匙遗留在桌布上,那个最初的地方——这样她就可以再若无其事地拿起来收好,就好像她从来未曾把它交给我,带着那诡异而笃定的神色。苏远智的短信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说:南音,我到龙城了。

又来到了那家小旅馆。

差不多和关门的声音同时,他几乎是蛮横地亲吻我。他的气息从头顶笼罩下来,把我和那几件他正在脱的衣服牢牢地绑在一起。天花板突然以一个倾斜的角度闯进我眼睛里,他没有刮胡子吧,下巴粗糙地划过我的脖子,似乎不留下几条血印是不甘心的。我突然间回过神来,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发呆,于是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脊背。

他撞击我,带着新鲜的怒气,那频率通常能合上他的心跳。

好几个月没见面的时候,重逢时分,第一次,通常会结束得很快的。

一阵寒冷从脊背那里蹿上来,我确定,不是因为空调。吓住我的,是我自己脑子里那种冷静的、嘲弄的念头,以及自己心里轻轻响起的冷笑声。“南音?”他叫我。

“嗯?”

“你不想?”他其实一向都不是个很迟钝的人。

“没有。”我静静地注视他,右手的食指轻柔地划过他的眉毛,我对他笑了,是真心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对面没有镜子,我知道自己的笑容有点惨,“前两天睡得不好,我可能是有点累了。”

他一言不发地离开我的身体,我知道,他有点不开心。浴室里花洒的声音传出来,水珠跌碎在肮脏的地面上。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像只蜗牛那样熟练地蜷缩成一团。终于可以和自己待一会儿了。我一边享受地闭上眼睛,一边觉得悲哀像个哈欠那样,慢慢地沿着喉咙爬上来,再紧紧攫住我的大脑,把我的意识像个塑料袋那样从里到外地翻了个面——是的,就是悲哀,为了我此刻的如释重负。

我暂时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想问,什么都不想知道。事实是怎么样的已经不那么重要,因为我知道,就算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误会跟猜想,随之而来的也不可能是那种澄明的、阳光照进来的喜悦。所以,有一件事情是更重要的,我为什么会在一瞬间对关于他的一切都这么倦怠呢?

当你听着别人洗澡,经常会在淋浴喷头被关上的时候,错觉整个世界都结束了。他走出来,捡起丢在地上的牛仔裤,胡乱地套上,顺手打开了房间里的电视。是体育频道,美国网球公开赛,也不知道是不是现场直播。他坐到我身边来,像是逗弄一只猫那样,抚着我的脑袋,还有裸露在空气里的后背。“不去洗澡啊?”他轻声问。我翻过身来把自己蜷成方向相反的一团,抬起眼睛看着他,“我冷。”

他笑笑,抱紧我,我蜷曲的膝盖凉凉地抵着他的肌肤。他亲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才不冷,你只是想撒娇。”我心里那种短促的冷笑声又转瞬即逝地响了起来。我要在心里面用尽全身力气压制它,不让它巨大的阴影投到我明明是真正温柔的笑容里。

我累了。

“我妈那天还在跟我说,”他拍了拍我的脑袋,“明年我们俩就大学毕业了。她说,得从现在开始,准备咱们俩的婚礼——你还记得这码事吗?”

“对的。”我想起去年那个惊心动魄的春节,真的只过去了一年多而已吗?为什么我觉得已经那么久了,“我妈妈昨天也说过,要是我们到了明年夏天,居然还没分开,就真的该办婚礼了。”

“居然。”他笑了起来,“你妈妈用的是这个词啊?”

“是。”我故作惨痛地点点头,“不过她经常这样,我都习惯了。”

“你真的决定了?考研很苦的,你到时候别反悔。”他说。

“不要小看人。”我轻轻地冲他的鼻子挥了一下拳头,“你总是喜欢把我想得很笨,很没用,然后你就开心了。其实昨天我们经理还问过我,明年毕了业,愿不愿意正式留在这间公司上班。就只有你才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我枕在他的腿上,用力地往后仰了一下脑袋,努力做出仇恨的表情来,他皮带上那个金属的扣子贴着我的后脑,很硬。

他突然俯下脸来,坏笑着,在我耳朵边说:“干吗?又想招我?”

“流氓。”我像是被烫到那样坐了起来,我想我是脸红了吧。但是我心里有一个鬼魅一般的声音在问自己:为什么告诉他那件事呢?就是……经理问过我,愿不愿意留下来上班?不是决定了先不说的吗?是我自己也知道,“不说”的念头无论如何都是不好的吗?

“今晚去我家好不好?”

“不好。”我用力地否决,“你去我家嘛。”

“我们家今晚没人。”他夸张着“没人”两个字,像是小学时代的男同学在炫耀一样新鲜的玩具,“都不在的,我爸最近常常不回来,所以我妈就跟她以前的同学一起报团旅游去了。”

“你爸为什么常常不回来啊?”

“接了个大案子呗。”他轻轻地抬起眉毛,“我也不大清楚是什么案子,我跟他又不怎么讲话。都是我妈跟人家聊电话的时候,我偶尔听见几句。好像是个特有钱的人,现在成了被告。关键是,这个人被抓起来以后,家里那班亲戚就如狼似虎地跑去瓜分他们家剩下的东西,他的公司被这班人搞得一塌糊涂,现在,这个倒霉鬼的律师费都快没有人来付了。所以我妈在抱怨。”

“真倒霉……”我抱紧了膝盖,“我是说你爸。”

“案子都接了,总得出庭的——那个被告在龙城算是个很有名的人吗?听我妈的语气,好像很多人都该知道他。”

“跟我说有什么用啊,在龙城,我知道的唯一一个算得上是有钱人的名字……就是我们老板。”

“反正姓一个特别奇怪的姓,像武侠小说似的。”他不紧不慢地套上了T恤。

我心里重重地跳了两下,“是不是,姓昭?”

他转过脸,倒吸一口冷气,“这个人……真有这么红么?”

在这个夏天里,如果找不到哥哥,去江薏姐那里总是没错的。准确地说,是去江薏姐借给昭昭的临时藏身的地方,总是没错的。姐姐把电话打过去,跟江薏姐按照管理互相羞辱一番,再关切地打探一下对方最近有没有新的男人,然后姐姐说:“喂,别怪我没有警告你,我第一次看见那个怪胎孩子的时候,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得我心里都害怕。也不知怎么搞的,那孩子浑身上下就是一股难民劲儿,煞气特别重……我没夸张,你看见她就知道了,换了我是你,我才不敢把自己家借给她,我怕招来什么东西……”

后来,姐姐气急败坏地跟我说,江薏姐非常柔顺地回答她,“西决跟我开了口,我怎么能说不?”我笑到肚子痛了,因为姐姐学得惟妙惟肖,深得精髓。

“装什么装,”姐姐愤怒地“呸”了一口,似乎我的开心给了她莫大的鼓励,“二叔的遗产八字还没一撇,就已经‘不能说不’了。”

“姐……”我用的是一种劝阻的口吻,虽然她的妙语如珠让我觉得由衷过瘾,但是面对这种刻薄我总觉得不忍心——江薏姐和陈嫣到底是不同的,成为江薏姐那样的女人,曾经是我的梦想。那种偷偷地想一想就算了的梦想。

哥哥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昭昭身上——不,用不着“几乎”,就是所有的时间。他看着她写暑假作业,他盯着她吃药,他给她补习那永远只能挣扎在及格线上的数学和物理——回家以后再神情愉悦地对我说:“她简直比你还笨。”偶尔,晚上,他会带着她回到我们家来吃饭。有一次我回家晚了,就看到昭昭理直气壮地坐在哥哥的左首边,那个平时属于我的位置上。又有一天,晚饭后,哥哥要带着她去看暑期档的电影,我说我也想去,在哥哥的口型已经是“好”,但是声音还没出来之前,昭昭灿烂地笑着说:“南音姐,你不需要去陪着你老公吗?”

我用力地看着她,大约几秒钟吧,我幻想着我的目光是把精准和有力的锤子,可以把我沸腾着浓浓的敌意的眼睛像图钉一样敲到她脑袋里面。我非常清晰地告诉她:“不需要。”觉得依旧不解气,又追加了一句,“我需要干什么,不需要干什么,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操那么多心。”——话音落下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喉咙里面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你有点出息好不好啊?难道还真怕她吗?

她讪讪地扫了我一眼,垂下了眼睛。哥哥像是什么都没觉察那样对我一笑,“那就一起去,动作快点,不然来不及了。”我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何,觉得眼中似乎仍然充满了怨气。我爸爸从我们三个身后经过,露出了一副看热闹的笑容,然后跟我说:“南音,身山带钱了吗?”

于是我愤怒地跟着他们二人出了门,愤怒地一言不发上了电车,愤怒地找到了一个单人的位置,愤怒地看着他们俩并排坐在我的前面,愤怒地在电影院门口买了一桶大号的爆米花——自然是没有昭昭的份,我一个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再愤怒地坐在了哥哥和昭昭中间的位子上——只要在大家对号入座的时候存心挤过去就行了。后来,整个放映厅沉入了黑暗的水底。身后那排座位上有两个人还在若无其事地聊着天,这让我觉得即使船沉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字幕像海火那样亮了起来,那周遭的黑暗让人觉得这些字幕是生命里此刻唯一值得盼望的东西。

我觉得我可以安静下来了。

我想起小的时候,哥哥学校里组织他们看电影,他就会带上我——反正在当时,我那种身高的小孩子是不要票的。可是没有票,我就只能和他挤在一个窄窄的座位里。放映厅里的灯光暗下来,我就会条件反射一般地抓住他的手。因为在家里,停电的时候,我总是这么做。也许是因为那时候我太小了吧,我是说我占据的空间太微不足道了,那个空旷的放映厅跟我们塞满家具的家到底是不同的,所以,放映厅的灯光熄灭的时候,我会觉得,是我的眼睛停电了。不过只要我转过头去,借着一点点高处传过来的微光,我就还能看见哥哥的脸,这让我相信,即使眼球停电了也不是一个解决不了的问题。这对我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我再一次转过头,还是我习惯了的左边,时隔多年,他的脸庞依然在那里。其实在我眼里,跟小的时候比起来,他的样子并没有改变。算了吧,我深呼吸了一下,把爆米花的大桶伸到了他面前。他笑了,悄声说:“我不要,你自己慢慢吃吧。”

不知好歹。我坐正了身子,面前屏幕上开始放的是别的影片的片花,怎么能如此不知好歹,但是我想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对什么人愤怒下去了。“哥。”我听见我自己悄声说,“我怀疑,我觉得……苏远智其实还和端木芳在一起。我不知道该跟谁说,我也不知道……”他的手轻轻按在了我的肩膀上,他在我耳边,毋庸置疑地说:“专心看电影,回头,我去揍他。”“你听我说完——”我急急地想甩掉他磁铁一般温暖的手掌,“我只是怀疑,怀疑你懂么,我想跟他聊聊这个,但是又不愿意开口,我不是害怕他骗我我只是……”他再一次轻松地打断了我,“我懂,可他还是欠揍。”

我们要看的电影终于开始了——只是隆重的开场音乐而已,哥哥把嗓音压得更低,“你还不让我揍他的话,我们就要错过片头了。”

我轻轻地笑了出来,终于。

然后我不计前嫌地把爆米花桶伸到了我的右边,自然是昭昭的位置。倒是不出我所料,我的手悬空了半晌,也没有感觉到来自她那边的力量把这只桶微妙地向下压,也听不到爆米花在另外一个人手中被翻动的那种喜庆的声音。在我重新把爆米花狠狠地抱回来的时候,我看见昭昭坐在那里,低垂着头。她没办法伸手来拿爆米花,是因为她的双手都在紧紧地抱着头,她的胳膊肘像两只锥子那样深深地陷进腿上的肌肉里面,原来一个人的手也是可以有如此丰富的表情的。

“昭昭,你怎么了?”我胆战心惊地伸出手去,轻轻摇晃她的肩膀,完全不敢用力,似乎是害怕稍微一用力,她整个人就会火花四溅地在我眼前爆炸,“你哪里不舒服?”

她像是说梦话那样,用气息吐出两个模糊的音节,“头疼。”

“哥,”我求救一般地推了推左边,结果只推到了座椅的扶手,“我们得走了,现在马上去医院。”

“不要。”昭昭艰难地仰起脸,看着我,有一行眼泪映在银幕上那道光线里,“我只想看完这场电影。看完一场电影,都不行么?”

这句话,不是在跟我说吧?我知道不是的。她在跟她的疼痛说话,她在跟她的病说话,她在告诉那道从头顶照下来的光,她只想看完一场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