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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小鬼

你不是总说我是吗?我是胆小……我从小就害怕奢望,害怕那种实现不了的东西。原谅我的任性。

:过得好吗?呃……我很好。遇到喜欢的人了,而且还对她说了“我喜欢你”。他也很好,诸事顺利。他说那是因为你在保佑他。因为这话,他挨了我一拳。我打伤了他,你会因此而怪我吗?会吗?

爱你的原朝。

我已经不想再接受治疗了。我一个人在楼道里散步。推着助步器,听着助步器的轮子发出的吱吱声。一个同样推着助步器的男孩子与我擦肩而过。他正吃力地笑着,不时看看身旁的女孩子。他很幸福吧?毕竟不像我,孤单单一个人。应该很高兴看到这样一幅画面才对,可是偏偏眼泪太不争气,流得太狼狈。原朝来看我的时候,我总是不理他。如果他再来看我,我一定不再说“我讨厌看到你”这种鬼话了。应该要谢谢他,谢谢这个唯一来看过我的人。

对于我的放弃,医生束手无策。没日没夜地透析、抽样、化疗……我不要再受这样的折磨了。原朝应该是接到医生的抱怨了吧?所以许久没露面的他,终于恶狠狠地冲进我的病房。他骂我,求我,逼我接受治疗。我哭,捂住耳朵,声音大到嘶哑:“我不治,我不治,我不治……”

他终于停止摇晃我,却仍旧紧抓住我的肩,歇斯底里:“那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乔亦辰!听到没有?你想要他和你一样痛,是不是?”

突然就哭不动了。原朝……我讨厌他。他知道我所有的弱点。我讨厌他!可是,他会抱住我,会哄我,会安慰我,他会说“那就乖乖接受治疗,好不好?”

原朝将请帖转交给我。绘直要和乔亦辰结婚了。两个都是让人头疼放心不下的人。他们要结婚,大麻烦自此远离我。呵呵,多好。我拿出很久都没用的手机。收件箱里还存着乔亦辰发给我的简讯。一一回顾,那些开心的难过的,总是让我一遍又一遍地回顾。这次,我终于能够狠下心通通删除。以前的自己很傻,总以为自己会先一步离开他们。其实,我根本就不存在于他们之中。乔亦辰和绘直之间,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好想去看一看,好想去乔亦辰的心里看一看,看看是否有我,那个安安静静待在记忆一角的我。害怕泪水打湿请帖,我只得将它抱在胸前,贴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一字一句地喊着:“乔亦辰……乔亦辰……”这是我唯一欠自己的,一场淋漓尽致的宣泄。

原朝搀扶着我,压低声音问:“可以吗?”我冲他点点头,于是他放开我,闪身靠到墙壁上,把位置让给绘直。绘直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静怡这个伴娘把我的风采都抢去了!”一旁的乔亦辰笑着捏绘直的鼻子:“干嘛?嫉妒了?”“我今天漂亮吗?”我问他。乔亦辰看着我,乖乖点头。“那是你老婆漂亮还是我漂亮?”我扬眉,笑得有点恶意。乔亦辰紧紧揽住绘直的肩膀:“当然老婆漂亮。”他说,表情是孩子一样的。我笑着朝墙边的原朝耸耸肩。原朝看着我,愣住,很快又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他生气了——因为我很虚伪。

真的……很虚伪。

我所向往的一切,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却不属于我。“你愿意接受身边的这位男士成为你的合法丈夫,自此不论贫富与否,健康与否,都伴其左右?”你在难过吗?痛得恨不得立刻死去吗?“我愿意。”“你愿意接受身边的这位女士成为你的合法妻子,自此不论贫富与否,健康与否,都不离不弃?”这里……要碎掉了吧!好听的破碎声。“我愿意。”“在座的各位,有谁要提出异议吗?”……“如若没有,就请永远对此保持沉默。”是王子和公主吧?你算什么?你到底算什么?

似乎在抽离,似乎正升至半空。看着地面的他们,笑得多甜。他们在交换戒指,在许诺对方一生。而那个傻瓜,那个永远跟在他们身后的傻瓜,却没有笑。

为什么不笑?为什么只顾着捂住心脏?为什么只顾着聆听心脏欢快的破碎声?傻瓜!微笑啊!像你一直做的那样……我醒来的时候,病房里只有乔亦辰在。看见我醒来,他板滞的神情突然慌乱起来,胡乱抹去脸上脏乱的泪痕。他哭过,眼眶红红的。我想要坐起来,胃像是被挖空了一样,空空地痛着。他凌乱着脚步上前扶起我。我想要对他微笑,却只是尝到了满嘴的苦涩。“对不起,搞砸了你的婚礼。”“你故意的!”他皱着眉,像是在质问,声音却在颤抖,最终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为什么不说?”他哭着抱住我的头。我贪恋的怀抱。

我贪恋的味道。幻想过,乔亦辰的怀抱;幻想过,被这样的怀抱小心呵护。一定很温暖很可靠。然而……没有温暖!是冷的,颤抖的。因为……没有爱情。有的只是施舍。我开始挣扎,不顾一切推开他、捶打他,歇斯底里:“你滚!

我不想看见你!我就是故意的!你滚……”乔亦辰紧紧抱住我,不知所措,悲悯眼神,声音里带着泪:

“别这样……求你,别这样!”你不知道吧?这样的怀抱,拥有过,再离开,便会死。所以,索性,不留眷恋地拒绝。

原朝冲进来,一把扯开乔亦辰。我知道,原朝一直在门外。他说过不离开,就一定不会。绘直急忙拉住还想上前的乔亦辰,匆匆忙忙地问:“你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别……别凶他……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我,不值得。

原朝把我按回床上,俯下身直视我的眼睛。

“我不想看见他。”

听我这么说,原朝的眼神一瞬间黯淡下去,却又很快亮起来,像是霓虹闪烁中摇摇欲坠的危险建筑。原朝走至敞开的门前,示意他们离开。门缓缓地关上,乔亦辰渐渐离开我的视界。他一直一直看着我,直到最后一道缝隙也无情地合上。我恨自己。让他的眼中充满悲伤。

原朝看着我。兽一样危险的目光。他冲我吼,他说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爱乔亦辰,却不告诉他我爱他?临死也不说!“你看,我推开他了。你知道吗?他的怀抱根本没有我想得那么温暖。没有……我想要的温暖。我一点都不稀罕。”我微笑着对原朝说。

微笑。因为,我已经没有眼泪了。最后一滴,都流给乔亦辰了。原朝,你不是总说我是吗?我是胆小。因为我怕乔亦辰会笑我,我怕他会说对不起,怕他会说只能和绘直在一起。我从小就害怕奢望,害怕那种实现不了的东西。原谅我的任性。

她的爱情,过多付出,过少回报。她的爱情,只有一半。我的爱情,过多悲伤,过少快乐。我的爱情,也只有一半。只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们各自一半的爱情,给了同一个男人。静怡是吝啬眼泪的人。在病房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的眼泪。只有一滴,缓慢地、脆弱地流过脸颊。如果,那滴泪最后的归宿是滴落在被单上,那么被单上是否会留下悲伤的痕迹?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她哭。第一次,是在很久以前。很久了……那时候,我很喜欢听爸爸讲故事。爸爸坐在我的小床边,叫我,我的小公主。静怡那时候刚来我们家,晚上就住在我的房间里。她也在听,听爸爸讲给我听的故事。因为我看见她在微笑,笑容让人以为真的吃到了故事里的世界上最美妙的糖果。她是小偷,偷走了属于我的故事。于是我拦住爸爸不让他再讲下去。她吓坏了,愣愣地看着我对她吼:“你不准听!这是我爸爸讲给我听的!不准偷听!”只有我才是爸爸的公主!同样只有一滴,小心翼翼地从眼中溢出,没有抽泣没有哭闹,甚至……没有哽咽。只有一滴闪亮亮的水珠。最后,她捂住耳朵躲进了被子。第二天,我偷偷去翻她的被子,去找那一滴闪亮亮的水珠。可是什么也没有。

那么漂亮的水珠,藏到哪里去了?然而当我终于明白眼泪是什么的时候,她却遗忘了。

我是没吃过苦的人。可是,一场意外,令我成了孤儿,而她,又一次成为孤儿。

在餐馆打工,每天都是碗盘、洗洁精和责骂。静怡总是能在后巷找到我,只有她知道,我的眼泪都流给了这条又脏又窄的后巷。

也只有她安慰我:“不哭。你看,我们有钱了!”我知道,她过得也不好,因为她的微笑,变得很苦很苦。可是她并不想让我知道,所以我只能“不知道”。她在酒吧会受欺负。至少在她自己成为那家酒吧的老板之前,情况是这样。静怡长得很漂亮,对人很好,这些优势在那种地方却只能把人拖垮。一次我去酒吧找她,看见一个男的硬拉着她要带她出去。我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拿酒瓶砸破了那个人的头。鲜红的血涌出,漫过他的后脑,流满了我的手。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静怡,满脸惊恐……什么都忘了。

周围的尖声戏谑都停了,接着,一瞬间再度爆发。有慌乱的脚步声逃出,另一些匆忙的脚步在靠近。那是静怡唯一一次对我吼。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半截酒瓶,冲我低吼:“你快走!不要说你来过!”在警局,静怡冲我微笑。“幸好你跑了……”我看着她嘴角的笑,魂魄已不齐。静怡很久没这样笑过了,发自真心的,溢出满满的欣慰。

我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和辰重逢。在仍旧穿着考究的辰面前,我觉得自己很丑很脏,橡胶手套上都是泡沫,都是……我哭得狼狈,辰却笑着拥我如怀。原来他没忘!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他回来了!我在他怀里又哭又闹,逼他发誓不再离开。“嗯!不离开。”我知道是静怡带他来的。越过辰的肩膀,我几乎张扬着要和她分享我此刻的快乐。可是她留在我视界中的,只是一个转身离开的背影。

辰脸上有伤。他气呼呼地说:“那些人再敢动静怡,我非灭了他们不可!”我笑了!我说:“我也是!”我们都爱静怡,因为她是我们唯一的朋友。

我以为,“那个人”是原朝。我以为,静怡口中说的,爱的是那个人,叫原朝,她酒吧的调酒师。……“我爱上一个人。我可以为他做很多事,包括沉默。”……我以为是原朝。原来不是。那滴泪,我看得清楚里面所包含的东西。静怡的泪,其实应该是忽略我的。只是她的泪水,对爸爸的,对辰的,之所以有我的介入,只因,他们是爱我的男人。

对于和辰的第二次婚礼,我所有的情绪就只剩无可奈何。我和他结婚,因为,那是静怡的心愿。一个不知是残酷还是温馨的心愿。婚礼前夜,静怡走了。她去了天堂。

当辰跌跌撞撞地冲出病房去找医生的时候,我看见了,静怡正对着他的背影微笑——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微笑。一种极其临近死亡的美。可是,美丽过后,就是凝固。那再无生命却仍旧美丽的脸,一点一点消失在门后。婚礼一小时后就要开始了,这一刻,我选择了离开。我把最心爱的两本童话书留给了那个仍旧一无所知的傻瓜。《白雪公主》。《灰姑娘》。亲爱的,辰,我的王子。我,既不是你的公主,也不是灰姑娘。

我不知道原来自己那么依赖她。我不知道原来她和绘直同一天生日。我不知道原来……她也是会离开我们的。静怡是我和绘直唯一的朋友。如果不是她,我可能已经死了,死在年少无知的斗殴游戏中。如果不是她,绘直和我也许会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过。我和绘直,都是任性又固执的人。是静怡,总是她,拉住我们的手让我们和好。在我离开的时候,也是静怡,小心翼翼地收藏绘直对我的想念。“绘直一直希望生日那天,有人为她装饰整个海滩,为她放燃整夜整夜不熄的烟火。”那时候,静怡对我这样说。可是那时,我和绘直已经分手了。因为可笑的理由,因为可笑的误会。我可以八年来只想着绘直一个人,我可以为了和绘直在一起而放弃父母,放弃国外的学业,却不能因为绘直而放任那些可笑的误会。静怡她真的很了解我,所以,当她替我装饰完整个海滩,还替我把绘直约出来的时候,我并不意外。当海面上烟花绚烂绽放,当绘直出现在我面前,当收到静怡的简讯时,我试着搜寻静仪的身影。她总是陪伴在我和绘直附近,可这次,她没有。后来,我收到了她的简讯。“我把绘直约来,可不是要你再次放开她的手哦!静怡。”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一天也是静怡的生日。爱人装饰的海滩,整夜绽放的烟火,其实,也是静怡的希望。然而,她却为了我们,偷偷装扮一切,分别约我和绘直到海滩——这也算是完成了绘直的愿望吧!而她自己的那一份希望,是由那个叫原朝的人完成的。那个有着兽一样危险目光的男人。……“我有爱的人了。不是喜欢,是爱。”……当我从绘直口中得知原朝这样一个存在时,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恐惧——那个男人,会抢走静怡,抢走那个只属于我和绘直的静怡。可是,我仍旧微笑着对静怡说:“如果和原朝在一起,你能得到幸福,我们又能说什么呢?如果原朝是爱你的人,那么,就好好地去幸福。如果原朝是你爱的人,那么,好好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去享受你第一次抓在手中的幸福。否则,我绝不原谅你!”

这些气话,我在静怡昏迷时一遍一遍地送进她的耳朵。她听到了吧?否则,按当时医生的诊断,她是无法再醒过来的。或许,她是没听到的吧?否则,最后她不会死。

第二次婚礼前夜,我躲了起来。躲进酒吧里——这个静怡曾为我清理过伤口的酒吧。

那时候,我刚回国,竟在鱼龙混杂的酒吧里遇到静怡。她那时候遇到了麻烦。我出手了,却被人揍得很惨。是她,替我收拾了狼狈,然后带我去找绘直。在酒吧的这个角落,我可以不受打扰,可以安下心来回顾周围的每个人、每件事。就当作——代替静怡整理她的记忆。我想,她真的走得太匆忙了……这家酒吧,后来属于谁了呢?我听说原朝已经把它卖给了别人。静怡在这里到底推销掉了多少瓶酒呢?又被灌醉了多少次?静怡不爱哭的——大家都知道——可是,那么苦的日子,她真的没哭过吗?我不清楚,那时候,看着我被揍得那么凄惨的模样,她为什么会笑?为什么……她要笑?静怡很喜欢笑,连受欺负的时候,都是笑着面对的。连……死去之后,都是,笑着死去的。

我时常回想起静怡的呼吸停止的那一刻。

医生们把床单盖在了她脸上。

我把床单掀开。再盖上就再掀开。疯了一样。那么美的笑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掩盖在床单之下?外面天气很好,无风无雨。阳光洒进病房,很亮,很暖。她的身体,是冷还是暖?我不敢去触碰。我只是看着那张脸,不敢移开视线。害怕一移开,那么美的笑容就会消失。然后,我就躲来了这里。第二天的婚礼,我失约了。很默契的,绘直也失约了。我看着盒中的对戒。我对自己说:等到忘记悲伤的时候,再戴上你们吧!

在静怡离世之前的几分钟,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必须留下,很多人都说,那个声音,叫作直觉。一种令人恐惧的东西。

我看着此时病床上的静怡。苍白的她。绘直让乔亦辰那家伙单独留在病房。我第一次见连体婴似的两人分开。她应该都知道了吧?知道其实静怡一直爱着她的男人。否则,她不会什么都不说,头也不回地离开病房。乔亦辰说话一直很欠揍。可是,那和静怡喜欢笑一样,那是他保护自己的方法。只是现在,静怡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乔亦辰那张欠扁的嘴,如今也只剩沉默、沉默、沉默……心电图的走势已经不寻常。静怡仍旧看着乔亦辰。从我的角度,可以看见他们轻轻相握的手。从我的角度,可以看见,静怡现在很幸福。而我能给她的,只有不打扰。乔亦辰不是瞎子,他注意到了心电图的异常。“你等我!我去叫医生!”他急急忙忙起身,松开了她的手,松开……直到最后连指尖都不再相触。跑出去。静怡颤抖着伸手,想要挽留。

我知道,那是用生命在挽留。

也许,在她看来,乔亦辰才是先离开的那个。

乔亦辰,总是先离开……就连在她生命的最后,也是。

葬礼那天,我去了。没有哭。我是不会哭的人。静怡曾经说过:“我很羡慕你。我也想做一个不会哭的人。”可是,她做不到。或者说,她在人前做得到,人后却一定做不到。她伤心难过,只会一个人躲起来,哭泣,****伤口。她哭泣的时候,很美。微笑的时候,有如天使。

我开始回忆,回忆静怡每一次对我笑的时刻。当她推开我,笑着对我说“不是你”的时候;当她看着漫天的烟火,笑着对我说“谢谢”的时候;当她仰头对着天空,笑着问我“那里应该会有天堂吧”的时候;当她被推进手术室,笑着问我“会很疼吗”的时候;当她坐在窗边,看着楼下乔亦辰逐渐消失的身影,笑着对我说“没有我想要的温暖”时……哭和笑一样,都是宣泄。她永远也做不成一个无泪的人。因为她会笑,孩子一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