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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pter 12 大鼻子“情敌”与知子罗

到底什么是爱,怎样去爱,才不会如此脆弱不堪?如果只是出于满足一己的心愿,为付出求索求更多回报,爱又与贪何异呢?那些口口声声说今天比昨天更懂得爱的人,是否可以划分出二者的界限?

“中国通”塞巴斯蒂安·福格特来到丙中洛看望褚遥的那天,扎姆朵儿正巧不在,要不然,她一定会为这个俊朗的男人尖叫好久……

褚遥和韩逍也正因为心知肚明,却没有捅破的嫌隙彼此躲闪。她们两人甚至没有发觉,好几天以来,两人只是按部就班、默默相对,各自做着手头的事,尽力维持相安无事的氛围。

直到韩逍看见塞巴斯蒂安扬着手里的棒球帽,兴高采烈地向的褚遥打招呼的时候,他才猛然察觉,褚遥脸上暗淡了好多日子的笑容又重新绽放了。他甚至有种错觉,褚遥双眼流露出的喜出望外已经大大超出了她之前的描述——这,这怎么可能是只见过一面?

两人夸张地提高声调打着招呼,旁若无人地拥抱着——好吧,就算是代表了友谊和祝福,也不应该把韩逍这张写满休止符、表情难以形容的脸搁在一边,视若无睹吧?韩逍张了张嘴,很想走上前搭腔,可人家根本没往这边看,任凭他像个呆木桩一样戳在那,慢慢隐身成了雾气,消失不见。

“褚遥,见到你太高兴了!没想到你比我印象中更美了!”塞巴斯蒂安把身后的登山包就那么随地一搁,双手扶着褚遥的肩膀,目光比当天普照雾里村的艳阳还要炽热。

他是个英武俊朗的德国帅小伙,身材高大健壮,高高的鼻梁上有一双湛蓝如海的眼睛,一头浅金色柔软卷曲的短发,鼻翼两侧隐约还有西方人特有的小雀斑。虽然是远途赶来,一身的风尘,却丝毫看不出他的疲惫。他身上带有一种极具感染力又无法比拟的气质,整个人显得活力充沛、自由自在。

“谢谢,福格特,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褚遥浮起醉人的微笑,毫无芥蒂地任由对方用一只手轻轻拢了拢她的发梢。

“嗯,我这次来有任务在身,况且我也很想再见到你,我心目中女神啊!”

“哈哈,你每次都吃完蜜糖才跟女人说话吗?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褚遥对塞巴斯蒂安这种露骨的赞赏有点招架不住,脸颊微微发热。于是,便故意拿话挡住了他一贯的滔滔不绝。

“谁说的?我对别的姑娘可从来不会随便说的,只有对你才说这样的话,你还是不相信……”塞巴斯蒂安耸耸肩,撇了撇嘴,表示十分无辜。

“女神”被这滑稽的样子逗乐了,转过身示意他跟上,她想先带他去见韩逍。这才发现刚才被隐身的那个“呆木桩”——韩逍终于从空气里滤出来,表情比囧字还难看。褚遥心头有几丝尴尬一掠而过,转而笑着训话:“你就瞪着眼站在那儿,也不给客人准备茶么?”

“哈喽!”韩逍感觉自己有点傻兮兮。

“福格特,我给你们介绍,这是韩逍……这位就是我说的国际友人,塞巴斯蒂安·福格特,咱们到屋里坐吧?”褚遥带着塞巴斯蒂安走到韩逍的近前,边给他们彼此介绍,边快速躲开了韩逍的视线。

两个男人客套地握了握手。紧随褚遥走进了她狭小的宿舍。

塞巴斯蒂安还很兴奋地带着好奇心,在褚遥的屋子里左瞧右看;韩逍则礼节性地为对方搬了一张木凳子,自己则站在门口,一言不发。

褚遥忙着用火塘给塞巴斯蒂安烧茶,三个人好似谁也没打算再讲话。

“韩老师,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帮褚遥的?你也是志愿者吗?”塞巴斯蒂安终于耐不住性子,率先向韩逍投来了橄榄枝。

“呃……我不是,我……”这话正巧戳中韩逍的痛穴。吞吞吐吐,脸色刷一下变黑了。

“福格特,你现在还是全世界乱跑吗?这次来中国又是什么任务?”褚遥知道这两人说不到一块,任他们两个再僵持下去气氛会更难堪,便及时地岔开了话题。

“哦,我一直都是这样,现在我加入了GCAP,就是全球消除贫困联盟的志愿者,这次组织派我来这里一个叫知子罗的地方去考察,那里你一定熟悉的吧?”

“知子罗啊!知道,我去过一次,你去哪儿考察什么?”

“是有人申报的新资助项目,不过要我们做一个详细的调查报告。听说那里在很多年前是个美丽的县城,后来因为地质灾害把居民全部迁走了,现在又有很多人冒着危险迁了回去,我们要做一些灾害防护方面的考察研究,才能决定是否把善款用来帮助原住民重建。”

“真的?有这样的好事啊!你知道吗?好多傈僳族和怒族的人住在北边的山里,生活条件还是很艰苦的,能安全的迁回到县城去住他们得多高兴呢!”褚遥似乎一下子被塞巴斯蒂安的伟大行径感动,十分热切地跟他聊起知子罗的情况,韩逍再次被无话可说地晾在了一边。

两人越说越起劲,褚遥竟然决定打电话把扎姆朵儿叫回来,然后亲自陪塞巴斯蒂安去知子罗考察两天。

“那个……扎姆朵儿能上课吗?她一个人不行吧?”郁闷了半天的韩逍,终于找到了可以打断他们的机会,急忙抢过话来问。

“没关系,简单的内容她早就应对自如了,我会交代好的。再说她也不是一个人,不是还有你吗?”褚遥仍微笑地看着韩逍,似乎一点也不觉得他应该对此事有什么意见。

“我的孩子缘儿可差了,估计会越帮越忙,倒不如我开车送你的朋友去知子罗,你安心留在学校吧。”韩逍试探性地征询意见,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褚遥的表情变化,希望她可以理解自己的苦心。

“算了,那样太麻烦,你留下,我陪他去一趟,先搭一段车,然后步行就好了。”褚遥应该是有意背离韩逍,很干脆地把他那点灰暗的小心思又扔了回来。

这下,韩逍再没辙了,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径直朝村子里某个不确定的方向走去。

褚遥和塞巴斯蒂安从雾里村出来,先是搭了一段车北上到福贡,穿过匹河乡后,徒步向前走了大约两公里,再转入右侧的岔路,沿着蜿蜒狭窄年久失修的盘山公路旋转而上,又走了十几公里才到达知子罗村。

途中的景色美不胜收,走到县城遗址前还经过了这一带著名的老姆登教堂。

循着上山的路再往前走,便能看到一些建筑群在逐渐放大,知子罗老城的面貌逐次跃入眼帘。虽然总体感觉有些老旧残破,但这里远比褚遥想象中还要大,依稀可以看得出往日的热闹辉煌,就如同一个没落的贵族子弟,低眉垂手静静地站立在此。

刚从山林间穿行而来,眼前所见,会让人心头充满一种强烈的失真感。

从大理经兰坪,翻越碧罗雪山,经知子罗,到达怒江峡谷历来是一条著名的古道。知子罗这座老城也是怒江峡谷早期仅有的集市之一,而继续翻过高黎贡山,只要一天时间就可进入缅甸境内。地处这边陲咽喉要道上的知子罗在建国后就成为碧江县县城,1954年又进一步成为怒江州州府,作为怒江地区的政经中心完全进入鼎盛的繁华时期。

由于特殊的地质构造,每年的雨季怒江大峡谷都是泥石流多发季节。当地老百姓一直以来都习惯住自己的“千脚落地”房,而把那些钢筋混凝土房用来关牲畜。1979年,一场瓢泼大雨持续了半个月,有地质学家预言,地质运动可能导致山体滑坡淹埋县城,于是政府弃城迁往东边的泸水县六库镇建州府。1983年,知子罗东面出现了小的滑坡现象,惊慌的人们进而推想整个县城也会出现危险,便产生了搬迁县城的设想。1986年圣诞节,在知子罗地质状况没有出现特别异常的情况下,碧江县却因为“地质灾害”原因被撤销了。从此,知子罗由州首府所在地、碧江县政府所在地,一落千丈地跌为怒江州福贡县匹河乡知子罗村。二十年过去了,未知的灾难还停留在预言中,好端端的知子罗成了一座“废城”,昔日耀眼的光环也随之消逝。

作为悬于怒江上空的一座废弃县城, 知子罗海拔近两千米,背风向阳,在迷雾里若隐若现。如果从高黎贡山向西眺望,隔了湍急的怒江,知子罗俨然一幅特效处理的灰色砂画,镶嵌在碧罗雪山的葱郁山坡上。 就是这样一座美妙的半山城市,如今让人看来,却不禁心头阵阵发紧。这里既非城市,也不似怒江峡谷常见的乡村。那些灰蒙蒙的时代建筑,模糊的标语,那些墙面斑驳的砖石楼房,似乎再不会亮起灯光的木窗,总让人觉得空寂不甘,难以言说。这里的一切似乎让时光定格在二十多年前。知子罗,也因此成为中国都市图变之前的最后模板。这应该是一座记忆之城,无意生沧桑却满目疮痍。用傈僳语解释它的名字“知子罗”,意思是“好地方”。

他们爬上半山腰的县城向下俯瞰,怒江大峡谷,农舍梯田、西南通道尽收眼底,颇有战略优势。整个老城呈弧形排列在山峦包围之中,背靠的是碧罗雪山,隔江相望的就是高黎贡山。那种遗世独立的风度不亚于马丘比丘。一条并不很宽的主街把老城一分为二,主要的城区建筑基本都沿街分布。高大绵延的高黎贡山是中缅的国界线,也仿佛是知子罗的天然屏风。这里的山上经常云雾缭绕,雾起时老城时隐时现,缥缈如仙都所在。

褚遥带领着塞巴斯蒂安走进知子罗老城区的主街道,边走边与他聊起这里的过去。仿佛每一座建筑都是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电影的道具场景:八角楼图书馆、门窗破旧的工人俱乐部、废弃的学校和篮球场、电影院、邮局、县委大院,还有老式拖拉机、斑驳的石墙,一切仍停留在1986年前后,历史被定格,到处充满着神秘和怀旧气息。

天气多云转阴,此时此刻,站在街上都能看到头顶的烟云飘动,恍如步入天街。残旧的街道两旁是破落的大院,墙上门上是随处可见的标语,有的出自“文革”时期,有的出自改革开放之初,有的出自搬迁动员之时。县委大院沿街的墙皮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图钉眼,可以推测当年这里的纸上风云该是何等激荡!

原来人们进出县委的拱形大门,如今已被封闭,成了堆满柴火的储物室。院子里的一切都显得破败杂乱,可这些生命却总是在人们忽略的地方张扬地存活着。塞巴斯蒂安停下来,用相机拍下了县委大院的花坛里那一丛生命力旺盛的波斯菊,虽无人问津却依然不甘寂寞地争相怒放。旁边有走来走去的小狗、小鸡,悠闲自得,俨然像是大院的新主人。

从碧罗雪山上汩汩流淌下来的山泉滋润着知子罗的每一寸土地,温和湿润而又多雾的气候很适宜漆树和茶树的生长,这里的生漆被人们称为“涂料王”,老姆登茶也极负盛名。当年的工人文化宫,经历过几十年风雨,字牌历历在目,只是人去楼空。当年的政府办公楼,如今也当成了周围几个村子唯一的小学。因学生不多,两层的楼舍许多还未派上用场。这里的老师是从州府六库派过来任教的,属于国家教师编制,每周可以下山回去一次。

走到这儿,看到塞巴斯蒂安蹲下身,亲切地跟几个小学生打招呼时,褚遥才想起什么来,正好就机会与塞巴斯蒂安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福格特,我一直很想寻找一些资助,让丙中洛更多村寨的孩子们可以上学,尤其是交通不方便的那些村子,孩子们上学都非常困难,到了高年级就必须要下山去住校,生活和学习都特别艰苦。你这次可不可以帮忙联系到公益组织,或者教育救助机构,我一定会积极加入,看能不能为这里的孩子们争取到援助。我在网上建了个支教的博客,希望能被大家关注,哪怕没有多少资金,能吸引来更多支教的老师也好啊,你能帮我想想办法吗?”

“我一来就看到你的劳动成果,真心让人佩服。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的,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你想做的事我都义不容辞。”塞巴斯蒂安点点头,斩钉截铁地答应下来,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对褚遥的钦佩之情。

“你又来了,别总是那样说好吗?我知道你是个出色的公益使者,所以我才恳请你帮助。”

“OK,OK,不掺杂任何私人理由!”

褚遥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朝那几个孩子笑着招了招手,才转身继续往前走。

近两年,已经有一些当初就不愿撤走的原住民陆续搬回了知子罗,还有一些外地来这里开茶厂、做生意以及专门看中这里的旅游资源的租户。附近村庄的几十户怒族人也迁徙过来,与占多数的傈僳人一同居住。很难想象,眼前的知子罗蜕去它过去不凡的身份后,还会不会在未来的某年某月重新涌现出一座城市的熙攘灯火;也很难想象,这里以后会不会真的有更多居民重新搬迁过来,让街道恢复往日的热闹景象。

现在的知子罗,被规划为“碧江遗址公园”。没有班车,没有邮局、电信公司、银行,警务室都是“做样子”的,回乡定居的退休老人必须去山下的乡信用社,才能领取退休金。原来拥有百多名学生的小学,现在只有二十多人,据说,很快就要撤销。关于未来,这里好像是一个被忽略的死角,争取通公路去兰坪的报告都无下文,上级的资金很少下来。

后来的两天,褚遥没有时时都跟着塞巴斯蒂安去山坡遗址那里勘察。她有她关心的事,比如看看村子里有多少孩子,周围的其他村子有没有不上学的孩子,这里的老师都是怎么给孩子们合班讲课的等等。

返程前一晚,夜色阑珊。塞巴斯蒂安完成了勘察任务,与褚遥结伴在老城区闲走游荡。即便是白天,街上也一直人烟稀少,最热闹的还是基督教堂。撤县二十余年,这里很少再建起新房,人口也只增加了一两百人,东往的驿道被野草遮盖,西向怒江的唯一弹石路两年前才铺上柏油。

群山已被黑暗完全吞噬,四周是重重山影,散场的“道具布景”更加凄寂零落。两个沉默的巨人仍在坚贞不渝地守护着知子罗。老城已然睡了,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透出微光。周围静极了,时空如同凝固了一般,仿佛又回到神话中傈僳人的祖先走出葫芦的起源那一刻。

塞巴斯蒂安猛然想起,有位朋友曾经在“海外中国教育基金会”的组织当过志愿者,他打算回去后详细咨询下,看是否可以吸收褚遥这样的志愿者加入。

褚遥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有点忘乎所以地抱住塞巴斯蒂安,非常不合气氛地在黑黢黢的街上蹦了几下。

冷风细细的夜色中,两人都看不清彼此的脸,塞巴斯蒂安顺势拉起褚遥的手:“女神,你是否愿意跟我去国外看看?”

“去国外干?”褚遥因为他的行为而陡然紧张,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对啊,参加志愿活动!那样你就有更多机会接触一些公益人士,也能在组织里学到很多东西,开阔眼界什么的……总之,肯定对你的计划有很大帮助,能更快筹集到善款也说不定。”

“一定要出去才行吗?可是,我这边的小学还没有弄好,我要出去了,那孩子们怎么办?”

“你不是已经有接班人了吗?还有那位韩老师,不是么?”

“不行,不行!让我再考虑一下,至少目前是不行……还有很多事没安排好呢!”褚遥不知为什么突然间变得心慌意乱,她为这个可能的机会感到既喜又忧,她还为很多事没有办法完成而发愁。

孩子们怎么办?扎姆朵儿怎么办?还有,韩逍——更重要的是,韩逍和她怎么办?